過去幾個月,台灣社會幾度遭遇災難、悲劇、衝突,正因如此,更容易讓人看見,堪稱自由的台灣媒體何以落陷至此。
例如,每有隨機殺人案發生,新聞媒體動輒以挑釁、審判式的標題,訓斥尚未定罪的嫌犯,甚至捏造、誇大犯案細節,藉此鼓動讀者情緒,刺激網站點擊率。
七月下旬,一名國中生持刀砍傷路人,台灣《蘋果日報》網站打出新聞標題「『我要學鄭捷殺人』,三峽國中生持菜刀砍2人」,這則一百七十九字的即時新聞,缺乏引述或明確消息來源,卻博得近四萬人按讚,網友留言照樣一面倒「立即處死」或「立法鞭刑」的聲浪。
鄭捷是去年在台北捷運上,持刀造成多人死傷的隨機殺人犯。然而,日前這起國中生砍人案,被害人、目擊者與警方事後都否認,嫌犯曾表明模仿犯案。
再或六月底,台北近郊的遊樂園粉塵爆炸案,數百人傷亡,電視新聞不斷播放參與者以手機拍攝的影片,僅只標示「翻攝網路」,大量血腥畫面,搭配「煉獄」、「血海」之類的標題,無碼直送每一個家庭客廳,毫不顧慮傷者家屬的心理感受。
即使是日益聳動化的CNN,引用這些畫面時,主播會事先警告觀眾,並處理或刪除太過恐怖的場景。然而,台灣的電視觀眾,彷彿一同走過火海,一同面對心理強度的試煉。
儘管台灣仍有許多認真的新聞工作者,希望死守崗位上,爭取更多一絲報導空間;但整體而言,傳媒生態日趨惡劣,日趨讓人難以忍受。電視新聞像是YouTube精選輯,媒體網站充斥着濫竽充數的即時新聞,懶惰、平庸、草率、錯置——中共開始大肆逮捕人權律師那天,此間電視台最熱播的中國新聞,卻是山東一位卡車司機酒後連撞六車的監視器影片。
歷經了漫長的民主追求、擺脫了沉重的政治桎梏,理應輕盈自由的新聞媒體,何以志願放棄珍貴的自主權力?或說,何以爭相濫用手中的新聞自由?其中,既有時代的無情叩門,有全球性的趨勢挑戰,也有本土性的條件因素。
台媒處境:悲劇性的產業文化
1988年台灣解除報禁,1993年,開放廣播電台與有線電視,新聞媒體一度有如繁花盛放,不出幾年,卻撞上三座冷酷現實的冰山。第一座,是飽和競爭的有線新聞台,在媒體老闆眼中,「新聞台」是傳媒集團的領頭羊,既能經營政商關係,也能帶進廣告,於是兩千三百萬人口,除了四家無線台的新聞時段,台灣五百萬有線電視收視戶的遙控器上,有七家全時新聞頻道隨時任選,還不包括公共電視、專業財經台,以及大愛新聞等宗教性電視台。
超量供給的電視新聞,像是過度通膨的資訊產品,投入爭逐有限的廣告市場,使得多數媒體都處於飢餓邊緣。以報紙廣告量為例,1990年全台灣報紙仍有300億台幣的廣告營收,2001年剩下206億,這兩年則不到九十億,蒸發超過三分之二。
另一方面,擁擠的頻道追逐過少的眼球,有線新聞台的收視率,幾乎都在小數點以下競爭,加上頗受質疑的收視率調查機制、迷信收視數字與每千人成本的廣告主,共同打造「只為收視率活一天」的電視新聞生態。
曾任《中國時報》總編輯的王健壯,目前是大學教授及專欄作家,他對台灣商業新聞台有傳神比喻:「小數點的奴隸」。
在此同時,台灣媒體的第二座冰山,是香港媒體文化的入侵。2001年《壹周刊》來台創刊;三年後,《蘋果日報》登台,台灣一向高傲、乏少競爭的報業及新聞性雜誌,輕微抵抗後兵敗如山,原本發行量居首的《自由時報》模仿成立狗仔隊,具文化傳統的《中國時報》影劇版急速蘋果化,「嫩模」、「浪妻」、「狼師」、「淫魔」等標題成為編輯台常用配備。
第三座冰山才是網路大浪,年輕讀者快速逃離,然後是壯年讀者、中年讀者,三家晚報只剩一家,「時報集團」率先不支易主,售予在中國經商致富的旺旺集團蔡家。三年前,台灣「壹傳媒」傳出將以175億元由五大財團「團購」,旺旺蔡家赫然是其一,且出資最多,此事驚動台灣社會,掀起一波「反媒體壟斷」運動。在主管機關NCC阻擋下,交易破局,黎智英將壹電視賣給他人,仍保有旗下報紙與雜誌。
這就是台灣傳媒的當代處境,扭曲的競爭生態,失衡的供需關係,緩慢痛苦的數位轉型,管理失當的肥大組織,共同造就一個悲劇性的產業文化。
從業者缺乏健康的流動管道,被迫在掙扎懷疑中度日;由於退出門檻過高,不甘認賠的老闆撐着不走,拼命刪減採訪預算,千方百計擠榨營收,不惜犧牲記者權益與新聞品質,廣受詬病的「即時新聞」熱潮即是如此產物。
新台幣取代新聞局
與報禁時期相較,我曾形容,當年握有新聞生殺大權的單位之一,是戒嚴時代的「新聞局」;而今,新聞局已被裁撤,對新聞去留影響力最大的是「新台幣」,三十年來,控制編輯室的外部單位,一言以蔽之,就是「新台幣取代新聞局」。
然後,我們有了臉書,以及暱稱「小編」的社群編輯。
社群媒體的風行,進一步削弱主流媒體的影響力,臉書塗鴉牆取代超商報架,成為威力強大的新聞通路,正當《紐約時報》不得不加入臉書的「即時文章(Instant Articles)」,台灣媒體的選擇是,聘用乏少編採經驗的社群編輯,佐以寬鬆的審核政策,以一種本末倒置的數字管理方式,卯力經營官方粉絲團。
結果是經常媚俗的選材、浮誇聳動的貼文評註,甚至充滿主觀的價值用語,例如,不幸命案發生時,貼文竟標註「廢死團體不用出來面對嗎」,完全喪失新聞媒體應有的謹慎與責任感。
彷彿沒有出口的隧道,台灣媒體人在營收恐慌、畸形競爭、社會負評、轉型焦慮等多方煎熬中,面對每一天的新聞挑戰。當然,漫漫黑暗裏,仍有一絲微光,一點勇氣,一些創新,不過,這是另一個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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