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劉智鵬:重訪日據香港 歷史重新論述?

從任何角度看,日據時期的香港都不是一段容易論述的歷史。
紀念抗戰勝利70周年儀式。

今年是抗戰勝利70週年,兩岸四地由官方到民間都組織了大量活動來紀念這重大的日子,市民很容易感受到抗戰勝利的重要性;加上香港的媒體多月來不停回顧抗戰的歷史,使人感覺到香港抗戰以至淪陷的歷史似乎在經歷一個重新整理,甚至以香港本位重新定義的過程。

從任何角度看,日據時期的香港都不是一段容易論述的歷史。在港英時代,這段歷史一直被政府低調處理。這背後的原因不難理解:英國在1941年12月被日軍打敗,雙手奉上大英帝國在遠東的第一片屬土,這種不光彩的事情自然少說為妙。至於淪陷的三年零八個月,英國人要不是關在集中營,就是在香港以外的地域組織情報和策動反攻,因此與香港這段黑暗的歷史扯不上直接的關係,要說也無從說起。到了日本投降,香港的去留引起了中、英、美三國的角力;結果英國在美國的支持下把香港從中國的手上奪去。這剎那的歷史不好公開表述,英國畢竟有點不理盟軍協議而強搶香港的味道。

日據香港是歷久常新的話題

不過,政府不想提這段歷史,也不能阻止民間回顧這段歷史。事實上日據時期的香港是中國抗日戰爭以及太平洋戰爭的一部分,不能從這大脈絡中抽出來獨立觀看,也不能把這段歷史抹去不理。就我印象所得,每到二戰結束的週年紀念,媒體多少會提及香港淪陷的歲月。電視台也曾在抗戰勝利50週年和60週年的時候拍攝香港淪陷的特輯,留下了不少珍貴的口述歷史。香港抗戰中的18日戰爭更是經常引起關注的熱門課題,其中不少參與戰鬥的老兵或者遺屬都參與了重構這段歷史的工作,發表了不少內容翔實的研究成果。

從這些事實看來,日據香港其實是歷久常新的話題;不過,以往香港市民似乎採取了一種較為旁觀的態度面對這段歷史,近年確實有更多人投入了重建這段歷史的工作中,日據香港成為一個愈來愈熱鬧的歷史園地。回顧過去五六年間,每年坊間都會推出有關日據香港的書籍,以此為題的講座亦很受歡迎。這種發展狀況其實有幾重背景。其一,回歸前香港歷史並非廣受歡迎的社會課題,但回歸後市民漸漸關心時事和政治,也因此對香港的歷史感到興趣。從近年書店中香港專櫃的設立與膨脹就可以看出香港歷史受歡迎的程度。日據時期的歷史是香港近代歷史上較少為人論述的一段,自然更容易引起市民的注意。其二,最近十年,本地歷史學者發表日據時期的研究,無論在質和量上都超越以前,市民亦因此對日據時期的香港有更深而廣的認識。2009年書展有日據時期社會生活的書籍登場,旋即被搶購一空;出版商認為書市極少同類的書籍,因而暢銷云云。這說明日據時期有一定的讀者基礎,只要有新的發現或者不同的角度論述這段歷史,都會有讀者支持。其三,近年日相安倍晉三的政治外交取態讓人憂慮日本軍國主義復活,不但中日關係日趨緊張,香港市民對日本侵華的歷史也倍感關注,亦因而關注起香港淪陷的歷史。

尚未到重整日據歷史的地步

有了這幾重背景,再細閱近年有關日據香港的論述,似乎學術界的努力仍在梳理歷史事實,尚未發展到以新的視界重整這段歷史的地步,更難以此段歷史的論述作為學界建立港人本位史觀的依據。這幾年相關的研究有兩大方向,其一為深入拆解日本侵略香港的計劃及經過,以及揭開從日本投降到英國重回香港的箇中關鍵。這方面的發現很有意思,尤其在揭示香港作為整個東亞以至太平洋戰區一個中心點的重要戰略地位。換言之,中、日、英、美在二戰前後對這細小的城市有各種不同角度的重視,香港是這地塊網絡中的重要一環,與周邊的其他國家和地區緊緊相扣。其二為探索淪陷時期的香港社會狀況,以及市民在日軍統治下的生活面貌。這方面的成果豐富了過去圍繞配給「六両四」白米而作的過度簡單的社會描述。簡而言之,這幾年關於日據香港的研究成果確實較前可觀,但這段歷史仍有待進一步開發。目前的困難是,相關的歷史材料主要在日本政府手上,但並非可以輕易從官方檔案中查找。因此,要確切理解這段歷史,必須通過大規模的社會徵集運動,方有可能從民間取得更多資料或者文物。這過程並非容易,畢竟可以提供資料的市民或多或少都帶有日據時期的歷史傷口,並非人人可以重新面對。

從歷史學者的角度而言,所有歷史都有重建的價值,尤其是類似日據這種長期被忽略的歷史。重新認識日據香港的歷史,是香港人面對歷史的重要一步,也是香港人從歷史中認識香港的重要一課。

(香港嶺南大學歷史系副教授、香港與華南歷史研究部主任、香港地方志辦公室主任、著有《吞聲忍語──日治時期香港人的集體回憶》(合著)等書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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