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林泉忠:原文解讀李登輝「抗日/祖國」論爭議

這場論爭的本質,是雙方都在「選擇性記憶」與「選擇性忘卻」的泥沼中繼續建構永無交集的史觀……
圖為台灣前總統李登輝於2007年訪問日本東京。

台灣前總統李登輝投書日本雜誌《VOICE》九月號的内容,連日來引發台灣政壇的激烈交鋒。國民黨從馬英九總統、朱立倫主席,到總統候選人洪秀柱砲火全開,馬總統更罕見地使用了辱駡式的重話「作賤自己」,來批判李登輝的「媚日」言論。

被簡化的李登輝爭議原文

追溯國民黨高層激烈反應的源頭,不難發現都是根據8月20日聯合晚報的大幅報導和中央通訊社的新聞稿及其相關轉載。該爭議的兩大焦點:其一,根據中央社的新聞稿,李登輝的言論「沒有台灣抗日的事實」;其二,則是「他當時是為祖國而戰的『日本人』」一說。

然而,其他記者「引用」中央社或聯合晚報的報導採訪國民黨「大咖」時,已被簡化為「李前總統說他是日本人、日本是他的祖國,您有何看法?」,前述提問既把指涉「當時」的時間敘述模糊化,又將「日本人」去掉括號。如此簡化、誇大、扭曲的轉換引用,瞬間就點燃向來對李登輝言論不滿的情緒。近日來,幾無克制的謾罵猶如洩洪般地滾滾奔騰,此為其爭議的基本背景。

其後,筆者查看李登輝投書的原文,更赫然發現,即便是中央社所呈現的新聞稿本身也存在部分嚴重的簡化、誇大,引用「二手報導」的危害,可見一斑。

毒草抑或佳作?

李登輝原投書標題為《揭開日台新合作的帷幕》,全文篇幅約6000多字,其間涉及本次爭議的二戰期間戰爭記憶的描述僅佔14%,細看其投書內容則能發現,文內更多的是透過對台灣政治經濟現狀的分析,闡述「脫古革新」的未來發展方向。

李登輝提及的議題涵蓋台灣大選、兩岸關係、修憲問題、年輕世代、IOT(Internet of Things)等等,全篇旁徵博引,論證古今中外。

倘撇開歷史觀及意識形態,平心而論,這是一篇可讀性頗高的文章,李沉澱了豐富經驗並將政經外交問題的洞察力交互融和,睿智貫穿其中。尤其李作爲92歲高齡的作者,他對最新科技與人類社會發展前景的掌握,相信大部分讀完全文的讀者,多少會有油然而生的敬意。

斷章取義下的史觀大論戰

暫回到爭議部分,李的投書文章以憶古論今的形式鋪陳,一開頭就從他本人的戰爭記憶娓娓道來。在點出今年是二戰結束70周年後,他隨即將讀者帶回70年前的二戰經歷,其後才出現了這次引發爭議的描述:「直至70年前,日本和台灣『同為一國』。正因爲是『同為一國』,並沒有台灣與日本戰鬥的事實。我是志願加入陸軍,而我的兄長李登欽則是志願入了海軍。當時我們兄弟無疑是作為『日本人』,為祖國而戰的。」

然而,中央社的新聞稿卻斷章取義,將之簡化為「沒有台灣抗日的事實」,並把原文所論述的「二戰」的時間範圍模糊掉,以致引來國民黨史觀或中國史觀的一片撻伐,馬英九總統也親上火線,直批「怎麼對得起抗日犧牲的先賢先烈,及2000萬犧牲的軍民同胞?」。

隨後,李登輝辦公室則澄清「台灣有抗日活動,但沒有對日抗戰」,只是爲時已晚。在台灣,一般所使用的「抗戰」,指的是二戰結束前中華民國針對日本侵略長達八年的「抗日戰爭」。

由於上述媒體的斷章取義及簡化誇大,刺激了基於不同意識形態與認同取向的台灣社會,各就「台灣無抗日」、「日本祖國論」兩大焦點激烈交火,且毫無意外地引發兩大陣營的一場大論戰。

批李派係以部分國民黨大咖為主要論客,若根據「全國軍民八年抗戰」的民族記憶與歷史傳承,論者怒斥李「媚日」、「認同錯亂」自可視為自然反應,且批李派強調清朝割台後台灣爆發抵抗日本統治台灣的「乙未戰爭」,也有歷史依據。

另一邊廂,擁李派包括台北市長柯文哲母親,則以其與李同年代的個人經歷,直言「李登輝講得很對」,此外還有基於法理依據,指出日本統治下客觀存在台日「同屬一國」及「台灣人也是日本人」的擁李説法。雙方各擁其主,遂引發一場無法交集的史觀之爭。

國民黨/中國史觀的「選擇性記憶」

誠然,基於當年大陸經驗的中國史觀論者,自然無法容忍將導致國土淪喪、人民顛沛流離,300多萬官兵傷亡,2000萬以上無辜百姓喪命,且在戰場與之廝殺的侵略者視爲「同一國人」,並且把軍國主義日本視爲「祖國」。

然而,此一史觀的支持者,忘卻了早被中國抛棄的台灣,已在日本的統治下,漫漫走過了數十年的「日本時代」,且經歷了強化「日本臣民」意識的「皇民化教育」。

其實,當時在「軍國主義美學」的驅動下,除了台灣,也有許多琉球、韓國的年輕人自願投入日本迎戰「鬼畜美英」的太平洋戰爭,部分還魂斷戰場,構成了殖民地歷史的悲情一幕。

當年多達20萬的「台籍日本兵」,包括4200名被送到南洋、中國大陸、日本的原住民「高砂義勇隊」。其中陣亡將士3萬多人,包含3000多「高砂義勇隊」隊員。其實,台灣人當年在太平洋戰爭中的悲情故事還不止於此,當時還有中國的盟友包括蘇聯、美國對台北的空襲,尤其是美國在1945年對台北展開的一場「台北大空襲」行動,就一舉奪走了3000多人的性命。

換言之,台灣人在太平洋戰爭中的遭遇包括其中的無奈、辛酸、悲劇,在強調八年抗戰的中國史觀論者中被選擇性地忘卻了。不止於此,中國史觀論者也忘了衆多老一代台灣人爲何在戰後歡喜回到祖國,卻在「二二八」之後,走向懷念日本的歷史責任。

台灣本土史觀的「選擇性忘卻」

另一方面,台灣本土史觀論者,尤其是像李登輝一樣「親日」的老一代台灣人中,也有不少在建構自己史觀的過程裏,也同樣不知覺地陷入「選擇性記憶」與「選擇性忘卻」的泥沼。

經歷了戰後陳儀部隊接收台灣及受到「二二八」衝擊後,許多老一代的台灣民眾,相當程度地選擇性記取了「日本時代」末期井井有條的社會秩序,而又選擇性地遺忘了殖民統治架構下,日本對台灣人體制化的社會歧視與經濟壓榨,以及割台後前20年交相跌宕、血淚斑斑的武裝抗日運動。

簡言之,這場論爭呼之欲出的本質與特徵,肇始於雙方基於相異的「選擇性記憶」與「選擇性忘卻」,來陳述強渡及繼續建構彼此互不交集的史觀,也因此呈現出各說各話乃至惡言相向的認同衝突圖像。

爭議揭示台灣「後民主時代」的課題

戰後的台灣不僅僅經歷了「二二八」、「白色恐怖」,更經歷了「省籍矛盾」、族群和解,也經歷了社會自由化與政治民主化的衝擊與洗禮,然而近期「反課綱」運動的爆發與李登輝前總統的言論所引發的爭議,使得台灣社會赫然發現,原本我們以為已經「消失」的「省籍」問題,在看不見的隔閡與歧視中,悄然借屍還魂。

此番爭議更揭示了已走過二十多年民主歷程的台灣社會,仍未克服、仍無法跨越的歷史癥結——基於不同省籍背景的戰爭經歷、集體記憶、歷史傳承而形成的旗幟鮮明的對立史觀。

今年是二戰結束70周年。對於70年前的那一場戰爭,不同的地區有不同的戰爭經歷與集體記憶。奠基於當年「八年抗戰」的中國史觀稱之爲「抗戰勝利70年」;着眼於50年「日本時代」及太平洋戰爭經歷的台灣本土論者,則視之為「終戰/光復」70年」;而在另一地域,對於經歷了「三年零八個月」日本佔領期間的香港,或許更熟悉的説法是「戰後重光70年」。

如何走出「選擇性記憶/忘卻」的泥沼?

「一個人的記憶就是他的尊嚴」,龍應台7月在香港書展的演講中,提出迎接跨越不同歷史記憶的「大傾聽」時代。這不僅適用於在爭議漩渦下的台灣社會,不僅適用於正在上演「抗戰史」詮釋權爭奪戰的大陸與台灣,不僅適用於擁有不同戰爭經歷、以及戰後選擇與日本走向不同的和解之路的兩岸三地,也適用於所有不同集體記憶的族群,不同歷史經驗的你、我、他……

從此一視角而言,因李登輝的言論所引發的這場爭論,對人們理解「選擇性記憶」與「選擇性忘卻」如何形成迥異的史觀,對啓發人們如何以包容的胸懷,去面對不同族群的戰爭經歷與集體記憶,何嘗不具正面意義?

(林泉忠,台灣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副研究員,國立台灣大學歷史系兼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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