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紙媒末日,還是深度新聞的黃昏?
這邊廂,老牌報紙壽終正寢,經營20年的《忽然1周》宣告死亡,同集團旗下的《壹週刊》改組合併裁員,競爭對手《東周刊》傳出自願離職的「肥雞餐」,以減輕人力成本。紙媒是個已近黃昏的夕陽工業,是不爭的事實。
那邊廂,一個又一個網媒相繼興起。已經上架的《端傳媒》,報導深入,風評甚佳。密鑼緊鼓籌備中的《香港零一》,預計今年底誕生,兩個以互聯網為平台的媒體,都有老闆出資,以企業形式經營。以小額捐助成功籌集資金的,有開張不久的英文網媒HKFP,還有已超額籌得港幣300萬元、創下香港眾籌紀錄的「事實傳真通訊社」(FactWire),以主打深入調查報導作為賣點,贏得幾千位捐款者的支持,創辦人吳曉東形容為一個奇蹟,是香港近期極度鬱悶的政治氣氛下,唯一稍為令人感覺暢快的新聞。網媒猶如早上八九點鐘的太陽,取代紙媒,已經不可逆轉。
紙媒已不是大學生那杯茶
不時到大專院校講傳媒生態。正題前,總會做這樣的統計:會花港幣七元買報紙的同學請舉手,每次都有相同結果——一隻手也沒有舉起來。再問,看免費報紙的呢?三四十人當中,也只有幾隻手舉起。同學異口同聲,紙媒已經不是他們那杯茶,新聞資訊來源,只靠互聯網。
再問,有上主流傳媒的網上平台看新聞嗎?較多同學會看《蘋果動新聞》,因為易看易懂易吸收。其他報紙的網上版呢?大部分同學都不看,不少年輕人異口同聲:不相信主流傳媒,都已歸邊,失去公信力。
那麼,從什麼渠道吸收新聞資訊呢?答案是社交媒體例如面書(facebook)。年輕人靠面書分享新聞資訊,有本地媒體、外國傳媒,也有網友自己拍的圖片視頻。所謂有圖有片有真相,不少激爆片段,點擊率奇高,回應踴躍,言辭激烈。我挑戰同學,社媒內容真假難辨,沒有經過嚴謹查證,就以病毒式傳播,影響力巨大,但極不可靠。同學對我這種老式新聞人的忠告,似乎聽不入耳,毫無保留地分享社交媒體的新聞消息,樂此不疲。
在大學不只做過一次這樣的統計,結果應該有相當代表性。像我這樣一邊讀報一邊吃早餐的「老餅」,說得不好聽,死一個就會消失一個,吃互聯網奶水長大的年輕人,是未來媒體消費者的主流,淘汰紙媒,把資源人力投放在網上媒體,是媒體經營者和從業員唯一可行的出路。
網上資訊免費的「惡習」改不了
但擺在眼前無法迴避的問題是,到現時為止,網媒還沒有一個可持續發展的經營模式。放在傳統媒體的廣告仍佔主要份額,網媒的商品廣告雖然逐漸增加,但始終與點擊率和瀏覽量不成比例。不少網媒艱苦經營,精簡人手,節衣縮食,仍是入不敷支,最後不得不以小額捐助的方法,來維持營運,但能否持續下去,仍是未知之數。
自從有了互聯網,網民都養成了這樣的「惡習」:網上資訊,理所當然是免費的。我們這一代,七元一份報紙,一個月用200元買報,覺得理所當然,甚至物超所值。但對年輕一代,每月幾百元電話費完全沒問題,但要他們每月付出200元支持一個網上媒體,就覺得匪夷所思,打死也不肯。即使眾籌成功,可紓緩網媒財困於一時,但要支持者改變習慣,像買報紙一樣,持續定期定額出錢支助高質素的網媒,需要「移風易俗」,並非一時三刻能夠成功。
HKFP營運不久,已需要展開第二次眾籌,但反應遠不如第一次踴躍。吳曉東的「事實傳真通訊社」創造了眾籌奇蹟,但已表明不會再有第二次,可知網媒主事者都知道免費資訊的「惡習」難改。本地網媒如何持續經營下,只能見步行步。
紙媒經營者,把主要人力和資料轉投網媒,方向走對了,但以為這樣就可大幅精簡人手,節省成本,在激烈的廣告爭奪戰中生存下來,似乎就計錯數打錯了算盤。
大幅裁員 大錯特錯
由紙媒轉到網媒,新聞資訊的載體不同,無疑省卻了紙張和印刷成本,但媒體經營者都心知肚明,傳媒最貴的成本是人力,由紙轉到網,以為可以節省開支,急不及待的大幅裁員,不但大錯特錯,更會大大降低新聞質素。
媒體最有影響力的調查報導,套用「事實傳真通訊社」創辦人吳曉東的說法,鉛水事件,記者並非單純出席記者會,官員講什麼就報什麼,而是經過多番努力發掘背後的真相,拿着白紙黑字的證據,在記者會上直接質詢官員,迫使他們無法迴避,把真相公諸於世。調查報導要發掘真相,不但會得罪權貴,要頂住壓力,更需要龐大資源,不時要遠渡重洋,飛到現場親身採訪。減掉人手,就等於閉塞記者耳目,削掉傳媒的肩膀,新聞報導,只會流於表面,有時連發生什麼事也未必能真正搞清楚,遑論事件背後的十萬個為什麼。
無論是老闆出資企業經營的網媒,還是靠眾籌運作的網上媒體,都要面對一個殘酷的現實:深度新聞還有沒有市場?
提出這樣的疑問,並非無的放矢。一幅引述Tree根(鍾樹根)或元秋(蔣麗芸)的sound bite改圖,點擊率超高,「呃Like」分享加回應的能力,定會比一段正經八百的新聞強得多。以知識分子為對象的主流媒體網上版,已抵擋不住這個潮流,即使芝麻小事,只要好笑有市場,用改圖sound bite來做新聞,以博取更多點擊率,已成為風尚。有網媒主管慨嘆,上海連鎖成衣店更衣室的春宮視頻,已經用打格仔(馬賽克)遮蔽重要部位,對習慣重口味的網民來說,應該沒有什麼看頭,但點擊率卻遠遠超過鉛水新聞的千倍萬倍。
這種情況預計將會持續,短期不會有多大轉變。香港網民對重口味的資訊有強烈喜好,但對調查報導和分析未必有很大興趣,習慣影像為主多圖少字一看就要明白的網民,對長篇而深入的報導,可能不屑一顧。如果單以點擊率、分享量和回應次數論英雄,作為吸引廣告增加收入的指標,媒體主管對花費龐大,但點擊率沒有保證的調查報導和深度新聞,還會投入多少資源?答案不是顯而易見嗎?
編採人員年輕化可起死回生?
已經結業的《新報》,前社長顧堯坤批評報社員工不懂轉身:「一架大貨車,要轉彎係好辛苦,單車就轉得快,我要轉,員工ready未呢?你看外國,很多媒體已經無再分開編採,手機拍攝、upload,香港大部分傳媒同時代脫鈎。」這位前社長還說:「未來媒體要成功的話,整個newsroom不可以超過35歲。」
香港的傳媒主管,有這種想法相當普遍,以為只要編採人員年輕化,掌握新媒體技巧,迎合網民的語言和口味,紙媒變成網媒,媒體就可以起死回生。這種只見樹木不見森林的看法,是否過於簡單?外國大報網媒,除了傳統的文字圖片和視頻,更有不少深入又易懂的互動資訊,不只掌握電腦技術那麼簡單,更要與經驗豐富的資深新聞工作者密切配合。
紙媒走到末日似乎已成定論,但我更擔心的是,這同時也是深度新聞的黃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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