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爸媽重逢在異國,一次關於愛的客場練習|行星酒館 EP7

漫長的分隔之後,爸媽還是那個爸媽嗎?孩子還是那個孩子嗎?
遷移 離散

【編者按】歡迎來到端傳媒Podcast——在這裏,端傳媒的深度報導擁有聲音。你會聽到跨文化、跨地域、跨語境的故事、經驗和觀點,打開一個又另一個世界。除了端的原創節目,端傳媒還會不定期與來自世界各地的聲音創作者合作,共同推出特別系列節目。

這次與端傳媒合作推出的華語離散播客「行星酒館」,來自旅美媒體人林東尼。東尼曾任美國著名晚間新聞欄目VICE News Tonight的東亞區製片人​​,也是Netflix亞裔社交媒體平台Golden的發起人之一。去年,他辭掉了美國的工作,搬離了定居多年的紐約。在亞洲與世界各地走出來的新老離散者相聚之後,他決定在泰國清邁租一塊地和一個果園,並成立了創作空間「此處」。

播客「行星酒館」是東尼與端的一次合作嘗試,用聲音記錄離開家園的異鄉人們所遇到的人、經歷的事、以及深刻的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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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值美國的感恩節假期,今夜的行星酒館,我們聊起了另一個時空的久別重逢。

定居紐約的朋友小黃,和爸媽分別近四年後,終於第一次見到了他們 。但這一次,不是在她自己的家,也不是在爸媽的家。他們選擇了在泰國清邁異鄉重逢,一起度過了難忘的一個星期。

在隔膜越來越多的世界,許多離散者都不得不認真考量是否回國、頻率何如,甚至還有不少人依然決定放下故土,徹底擱置回鄉的計劃 —— 可與此同時,又有無數像小黃和父母這樣的清邁小團圓,在異國他鄉靜悄悄地發生著。

有人也許會問,既然是重逢,見到就對了,在哪裡相會有那麼重要嗎?

但「他鄉」作為一個場域,卻又顯得那麼的與眾不同:拋掉了彼此熟悉的舒適圈,親人們又重新聚在了一起,在完全陌生的世界創造新的回憶。當然,熟悉的歡樂、脆弱、牽掛、誤會、委屈、創傷,也全都一股腦地從心底裡抖落出來。

認真地品嘗這些五味雜陳之後,我們可能無法迴避這些時而疼痛、時而溫暖的問題:
漫長的分隔之後,爸媽還是那個爸媽嗎?孩子還是那個孩子嗎?

家,還是那個家嗎?

更多的久別重逢故事還在製作之中,而如果收聽播客、閱讀專欄的你想要與我們分享自己的離散故事,歡迎來信 membership@theinitium.com,或私信至行星酒館的Instagram @Planet.Speakeasy.

(02:21)離別四年後,在泰國重新面對父母

(07:27)媽媽從行李箱裡掏出一根擀麵杖

(10:44)闊別四年,家人變客氣了

(15:54)「獨生子女」VS「非獨生子女」

(20:50)我們一起重新適應彼此

(25:22)五味雜陳後,這是我熟悉的關係

(33:12)爸媽找到了新愛好

(38:36)四年不見,還是會吵架

(46:39)家人重逢,也是療愈自己

(51:10)小團圓之後是小別離

(53:42)無法迴避的現實:見一次,少一次

2017年5月24日,中國北京,一個小男孩與母親和祖母在機場觀看日落。攝: Zhang Peng/LightRocket via Getty Images
2017年5月24日,中國北京,一個小男孩與母親和祖母在機場觀看日落。攝: Zhang Peng/LightRocket via Getty Images

東尼:最近怎麼樣?

小黃:最近還可以,摸魚摸得比較舒爽。

東尼:我發現離散的一個核心體驗是久別重逢。在斷裂的情況下重新接在一起的時候,就會有特別多種微妙的情緒和體驗。斷的時候你不知道,接上的時候你才發現 this is we are missing. 原來大家都變得不一樣了。這一集聊聊重新和家人相遇的這種感覺。

小黃:對。我現在已經有一個多月快兩個月了,所以我已經心情平復的差不多了。

東尼:所以你當時是什麼樣的情況?

小黃:我9月份去泰國見我的爸媽和我弟弟。因為之前我有大概四年沒有見過他們了,我非常的緊張,其實不知道如何跟家人相處,也不知道跟他們說什麼。我跟我家人重逢之前,我們甚至在微信上也不怎麼聊天或者說話,對對方的生活知曉非常的少。反正我就很緊張,大概緊張到去之前一週,我整個人就每天都在想我要怎麼跟我爸媽相處,我要跟他們怎麼說話,會焦慮到睡不着覺。

我比他們先到的泰國,他們是晚上大概 9 點多 10 點鐘到的,我去接他們。見到我爸媽之後我的第一反應是,我看見我爸媽老了很多,我很心酸。我看到我媽下車的那一瞬間我就很想哭,然後這個狀態就一直持續到大概我見完他們回紐約之後的一個星期。我每天被各種的情緒包裹,特別的overwhelmed.

東尼:這個見面之前其實我們積累了好多的東西,沒有見到的時候你不知道這個重量究竟有多少。你要不斷地去欺騙自己,尤其在美國時沒有想到和家人分隔這件事情的重量在哪裏。你看現在到了每年的年節時分,美國的朋友就很自然地聊起感恩節家人團聚。說到這些,我第一年心裏有遺憾,覺得今年沒有見到。到了第二年就有一種傷感「我已經兩年沒見了」。到了第三年的時候我就有點想爆粗,憑什麼你們都可以回家我就見不到了,而且背後各種各樣的原因根本沒法解釋清楚。

小黃:對,而且我覺得我其實一直在騙我自己,我也一直把這個謊話說給別人聽:我不想念我的爸媽,我沒有那麼想見他們。但我真的見到他們之後,我才覺得,噢,我和家人在一起的感覺還是很好的,哪怕有矛盾,哪怕我們生活上有各種各樣的不一樣的習慣,哪怕我們有意見上的不統一。

我覺得這次跟家人見面讓我感覺很好,我感受到了我和家人的一些連結是我以前沒有感受過的。不過這次的 setting 也不一樣了,以前都是回家,回爸媽的家,嗯,他們還是把我當成一個小孩子。他們要去上班,我要去見朋友,這裏玩,那裏玩,每天大家在一起的時間並不多。

但是這一次因為在泰國,我要帶着他們玩,所以我們的角色其實是倒置的,他們要依賴我去做很多事情,包括點菜,去哪裏玩,幹什麼。而且每天真的是 24 小時在一起,我覺得可能時間再長就可能會要開始鬧矛盾。

其實剛開始的第一天,第二天我也特別的崩潰。我們在泰國,我爸媽各種嫌棄泰國什麼基礎設施不好啦,說起什麼都是,「那還不如家裏」。

東尼:用國內的這一套東西,去量國外看到的東西。

小黃:對,然後他們不喜歡吃泰國菜,覺得太甜太酸太辣,反正 Everything was too much for them. 我們大概是第一天是在古城裏走了大概不到 10 分鐘,我媽就說不行,受不了太熱要回去。總之我當時就在一個,「我我已經為你們組織了這一次的家庭的旅行。我買了機票,我給你們搞了簽證,我租了這個Airbnb,我做了這個行程,你們什麼都不滿意」——又回到了小時候的那種無論我做什麼,我的父母都不滿意的狀態。大概到了第二天就開始好轉,因為我帶我爸媽去做了泰式按摩。

泰國清邁的夜市。攝:Ryan Lai/端傳媒
泰國清邁的夜市。攝:Ryan Lai/端傳媒

我媽這個人特別負面,她什麼都不想做,什麼都覺得她不感興趣,但真的帶她去了,我媽就愛上了泰式馬殺雞。第一天下午把他們給按爽了,所以泰國終於有一件事情入了他們的法眼。

東尼:你能看到他們是開心的。

小黃:對,但是他們真的是好討厭這裏的吃的。第二天就跟我說不行,我不想在外面吃了,我們要自己做飯,然後我就帶他們去就最大的孟買市場,買了一堆吃的回來。

然後最讓我驚奇的是——我媽從她的行李箱裏面拿出了一根擀面杖,兩包酵母,一個硅膠墊。我媽要給我蒸包子吃。

東尼:我們要把這個場景說清楚!當你媽從行李箱裏掏出一根擀面杖的時候,你什麼感覺?

小黃:我知道她為什麼帶。我們在泰國見面之前,我媽有次蒸了包子,我說看起來好好吃,我媽說,噢,那到泰國給你蒸包子吃,所以這個事情我不是沒有預期的,但是她拿出來那一瞬間,我還是覺得媽媽還是媽媽,世上只有媽媽好,哈哈哈哈。

她拿了兩包酵母,還有一包說是讓我帶回美國,我跟我媽說這個酵母我在美國能買到一模一樣的,還是一個牌子,哈哈哈哈。我媽那天蒸了大概兩屜包子,大概吃到我離開泰國的前一天,反正每天都在吃包子。

我一邊覺得心疼,我在泰國才那麼幾天,天天在家吃飯,好吃的泰國菜沒辦法吃,但是一邊又很享受,因為我真的已經 4 年沒有吃到我家裏面的家常菜的味道了。就覺得很幸福。

然後我還發現我媽,不但愛泰式按摩,還巨愛榴蓮。我媽可以一個人一天吃掉一個榴蓮。我爸我媽買了無數的那個水果,我爸看到什麼都要買,完全不管自己家裏已經有多少,後來其實我們離開清邁之前,冰箱裏面剩了好多好多沒有吃完的水果,實在是吃不下了。

東尼:我很好奇,你對於父母的這種認知有沒有一些更新?我爸來看我的時候,因為他在上海轉了一下機,然後他出現的時候就給我拎着在上海機場買的紀念品,零食小吃什麼的。我就震撼了,你過來是走親戚呢還是怎麼了?竟然到了要在機場買零食給我的地步。然後我意識到,其實他是很緊張的。我從來沒有見過我爸緊張這件事情。然後我就意識到,上一次和他們分別的時候,我完成了一個從青年到中年的改變。

2021年11月20日,泰國,一年一度的天燈節。攝:Lauren DeCicca/Getty Images
2021年11月20日,泰國,一年一度的天燈節。攝:Lauren DeCicca/Getty Images

小黃:去之前我有跟家裏要過一些吃的東西,帶回美國的梅乾菜之類的。我很意外的是他們給我拿了三大盒月餅,因為我爸大概在臨走前幾天問我要不要吃月餅,我說可以,來,給我帶一個月餅。

東尼:然後他們帶了三盒。

小黃:所以我疑惑,月餅這個東西你們是不吃的,為什麼你覺得我要吃?哈哈哈,完全是感覺是走親戚的感覺哈。

東尼:變客氣了!

小黃:就我媽挺搞笑的,就她見到我,她說的第一句話是:你瘦了,也老了,哈哈哈。

東尼:這也沒有很客氣。

小黃:對我媽說話就是這個樣子。其實她可能想表達的意思是心疼、關心。我已經不像四年前他見到我。但我也沒有那麼老。我看到我媽的感覺我媽背駝了,我爸我媽當然是 visibly 更老了,因為他們年紀大了。我弟變胖了,因為我弟去年做了手術,他的那個代謝受到了影響,所以激增了十多斤,就真的是跟我四年前印象裏差得非常的多。這些倒還好,讓我最震驚的事情是我發現我爸媽的觀念好像有一點變化。

我去見父母之前我最害怕的事情,一怕他們催我回國,二怕他們催婚。

小黃:但其實我們相處的那一週裏面,這兩件事都沒有頻繁地發生,我都不記得他們有沒有具體催我回過國,可能只是旁敲側擊說,啊,國內這麼好,那你為什麼不回了?至於催婚這個事情真的讓我非常的意外。

我媽大概是第二天見到,我媽說你年紀不小了,自己的事情終身大事應該提上日程。

「什麼?」我就裝傻,「什麼終身大事?」

她說結婚呢?

我說我對結婚不感興趣,然後我媽說,「不結婚沒關係,但是孩子還是要生的,不然以後誰來照顧你」?

我當時我就愣了一下,我媽原來變得這麼 progressive? 不結婚生孩子都可以嗎?然後我跟她開玩笑,我說那你結過婚,結了這麼多年婚,你開心嗎?我媽愣了一下,說:「當然有苦的時候,但是也有開心的時候,孩子長大就好了。」然後大概這個 conversation 就此結束。

我後來其實想了很多,我覺得我媽就根本不在乎我結不結婚,也不在乎我生不生孩子,她最在乎的是有沒有人照顧我。當然在她的觀念裏面,我必須得被一個男人照顧,或者必須得被一個孩子照顧。她覺得我一個人太慘了,但她是不會把這個話跟你說的,不會覺得媽媽很擔心你一個人在國外,希望你可以過得好。她在她的認知裏面,「過得好」的意思就是我的女兒有人照顧。

東尼:在她理解的這個維度裏面「過得好」。

小黃:對,然後這次我就發現她根本就不在乎我結不結婚,可能生孩子也不是一定那麼重要,她只是需要我被人照顧。

2023年9月13日,中國北京,一家人騎著摩托車在馬路旁邊等待。攝: Kevin Frayer/Getty Images
2023年9月13日,中國北京,一家人騎著摩托車在馬路旁邊等待。攝: Kevin Frayer/Getty Images

東尼:嗯,這次我和我爸第一次真正聊了一個話題:獨生子女問題。我意識到一件事情,獨生子女問題,從我們小時候、他們年輕的時候到現在,這個話題還在持續,它還在 continue to unfold。我很明顯感覺到我作為獨生子,它塑造了我的成長,但是這個現實也在塑造他們的中年和老年生活。它的重量會變得越來越重。

和他聊起來,我爸就說了這麼一句,如果不是當時的政策的話,多生一個也挺好。當然說真的多生了也不一定會更幸福,但這條路不是他們選的。他們當時沒得選。

小黃:我有個弟弟,我在泰國的時候我問過我媽,我說那你後悔生孩子嗎?因為我媽大概可能說了什麼「養孩子很辛苦」的話。以前我爸媽生意很忙的時候要養兩個孩子,非常非常的辛苦。

我說那你後悔嗎?我媽說不後悔,她說如果只有一個的話,我們現在不就完蛋了嗎?你又不在家,全靠你弟在我們身邊,所以我其實是非常感激我弟弟陪在我爸媽身邊,讓我少了非常多的牽掛,因為他分擔了更多的陪伴父母的一些責任。

我覺得這樣也非常的好,因為我是一個不回家的浪子,然後我弟是在爸媽身邊不出去的一個乖兒子。其實從私心來講,我是非常感激這個設定的,雖然小時候當我有了弟弟之後,我整個人的感覺是非常不好的,因為我覺得給我的愛被分走了很多。而且我身邊同學那個時候都是獨生子女,因為我是農村戶口,但是我身邊的同學都是城裏人,沒有兄弟姐妹。所以我當時作為一個outlier,其實會有一點點自卑的感覺。但是現在想象很可笑了,這個設定可以讓我現在在美國少一些後顧之憂。

其實我覺得有距離是一件好事。嗯,我並不覺得如果我跟我爸媽天天在一起,或者說一個月能見一回,甚至一週見一回的話,我們對彼此會有這麼包容。

尤其是如果我經常跟他們在一起的話,我可能不會容忍家人——尤其是我爸爸——對我邊界的破壞。但這次雖然我和我爸也吵架了,但是我覺得能吵架總比大家互相客客氣氣要好,對吧?

東尼:是。

小黃:我非常深刻的意識到,只有家人才會這麼肆無忌憚的來破壞我的邊界,哈哈哈,而且我毫無辦法,我只能跟你吵一架,除此之外我沒我無能為力,我不能跟他們掰了哈。我也沒有辦法跟他們講道理:「這是我的邊界,你不可以破壞我的邊界,我們是成年人。」這是沒有道理可以講的。

東尼:你先到的清邁。

小黃:我先到的。

東尼:我就很好奇,在真的相遇之前的時候,你大概是一個什麼樣的狀態?

小黃:焦慮。我真的焦慮了很久,而且越臨近我要見到他們的那個點,我越焦慮,以至於我錯過了我弟的幾通電話。

東尼:越焦慮越會導致焦慮發生。

小黃:對。但其實後來發現,大概到了第二天,第三天我們就挺自然的。我們大概講了很多小的時候發生的事情,家裏面親戚的事情,八卦什麼,不痛不癢的事情說一說就大家都還挺開心的。我刻意沒有去要聊很沉重或者很嚴肅的話題,因為我覺得大概四年和父母沒有見面,很難得有這樣一個和諧相處的這一段家庭時光,不想要去破壞當時的那個環境。

然後還有一個變化:我在美國很多年,我爸媽從來沒有來過美國,也從來沒有說過我們想來美國看你。我在美國的生活直到前兩年一直非常動盪:一直在搬家,一直在為自己的簽證煩惱,不知道自己明天會在哪裏,是否要離開美國,所以我也從來沒有跟他們說你們可以來美國玩。但是這次,我媽自己開玩笑說,你什麼時候請我們去紐約?

我就說紐約?那不是隨時都能來的事情嗎?所以我覺得其實這一次見完父母,其實心裏的一塊大石頭放下了。

2023年1月22日,美國紐約,唐人街的居民在慶祝農曆新年。攝:Selcuk Acar/Anadolu Agency via Getty Images
2023年1月22日,美國紐約,唐人街的居民在慶祝農曆新年。攝:Selcuk Acar/Anadolu Agency via Getty Images

東尼:還可以繼續創造新的關係。之前分割的心理距離只是暫時的,見面之後還是會在一塊兒。

小黃:而且大家都各自在 make an effort right to be connected.

我其實最意外的是我的感情之充沛。真的,我每天眼睛就跟自來水龍頭一樣,隨時想要流眼淚。比如說我在廚房,我媽在洗碗收拾,不知道我媽說起一個什麼事情,我就很想哭,然後我就要眼淚一直忍回去,要表現的很正常。但是我每天晚上到自己房間之後,我會嘩地開始哭,默默的流眼淚。

東尼:你覺得有這種可能嗎?大家每天晚上然後回到自己房間,然後就相顧無言,大家就水龍頭就各自打開了。

小黃:有可能,我不知道。

東尼:我爸說就見了我第一面,整個晚上都沒睡着。

小黃:對,我覺得大家都會有很多很多的情緒,我覺得我肯定是有內疚、自責。在見到他們之前,我跟他們關係如此之疏離,我有很多這方面的自責,也有欣慰,覺得終於見到了爸媽,重逢了。還有更多是relief,心裏一塊石頭放下來,就覺得爸媽還是那個爸媽,哈哈哈,這是我熟悉的一種關係,但是我已經將它擱置了 4 年。現在又重啓了。

東尼:這個四年可以說是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如果就知道我們要4年不見,大家都會有一個心理準備。但是這種分割它其實是一年一年累加起來的。第一年,不太方便。第二年發現,唉有什麼事,拖着拖着突然間就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分隔。

小黃:對。以前一年見一次,甚至一年見兩次,從來沒有覺得見爸媽是一件我需要精心計劃嗯的事情,覺得我想見就能見。I took it for granted.

以前哪怕在國內我也不一定能一年跟你見上多少回,但現在一切都不一樣了。這四年發生的變化太多了,大的環境的變化,地緣政治的變化,中美關係的變化,以及我們自己各自的變化。我其實很傷心的一點,有點難過,我錯過了很多這四年發生在我家人身上重大的事情,比如說我爸過了 60 歲,家裏面有白酒,然後我爸媽搬家,我弟弟得了甲狀腺癌,然後他做了手術,我媽有過一次比較大的情緒上的那個 breakdown,我都沒有辦法在身邊,我甚至沒有過多地表現關心,因為我根本就不知道我在美國可以為他們做什麼。

然後我在迴避這個事情,然後等到我大概見完他們之後,我就會很自責很後悔,這四年錯過了他們太多的事情,當然他們也錯過了我的很多的重大的事件。其實大概從離開家來美國之後,我生命當中重大事件,我的父母和家人是每一件都錯過的。我甚至也不跟他們講。

然後我覺得跟父母這種疏離的感覺還是會讓我有一些感到難過,這就是為什麼我離開清邁之後,在回紐約的飛機上我寫日記,寫那一週發生了什麼,邊寫邊流淚,根本就無法控制地開始哭。

我旁邊坐着一個印度姐姐就來很好心的來問我 Do you want to talk?我就真的是因為是個陌生人我就開始talk ——這是不需要錢的 therapy,哈哈哈。然後就開始說了好多,她是印度人,也很理解這種家庭關係。她也是移民,她的孩子 9 歲之後把他送到了印度,自己也甚至是搬到印度去遠程工作去陪孩子,她想讓孩子跟親人在一起。然後我當時就覺得,唉呀,你看我就跟你做了完全相反的那個選擇。我是完全要離開親人,然後但是我現在又很難受,因為我真的是錯過了那麼多⋯⋯也不是錯過。

東尼:我們路已經走的不一樣了,在一個不同的世界裏面。

小黃:對。所以大概她跟我跟他說完之後就好了很多。我回來的第一二天不是倒時差嘛,我就每天恨不得四五點就起來,想到就開始又開始默默流眼淚。我從來不知道我是一個情緒如此豐富的人,但我覺得更多還是治癒的。

東尼:眼淚憋着這些其實都是內傷,逼出來了就好了很多。之前可能就真的是覺難受、抑鬱,不舒服,但也不知道究竟是什麼問題,你現在 process 了之後,你知道 what is going on with me?我究竟憋着什麼東西?

小黃:至少情緒有一個出口,不會憋到內傷。我總體來說還是非常非常高興我安排了這次家庭旅行,我之前其實一直在拖延,因為因為我害怕跟他們見面,我焦慮跟他們見面不知道會發生什麼。現在這個事情發生了,而且還挺好,我覺得我自己的情緒得到了正向的循環。

東尼:也不光是拖延,其實這件事情比起幾年前複雜了非常多。我們的世界已經不一樣了,我們自己的生活也不一樣了,所以其實這件事情真正的難度是很大的,要協調一家子怎麼去旅行,怎麼做讓大家聚到一起來。

2023年1月28日,美國紐約,唐人街的中菜餐館。攝:Liao Pan/China News Service via Getty Images
2023年1月28日,美國紐約,唐人街的中菜餐館。攝:Liao Pan/China News Service via Getty Images

小黃:是。我就開玩笑說,準備行程的那幾周,就我終於知道了為什麼旅行社這個存在是有意義的。因為買機票,搞簽證,我實在是太煩了,它真的消耗了我非常多的時間和精力,但是我完全不信任我父母懂任何事情,所以我把所有的事都給他們做好了。我比較後悔的是我沒有找淘寶。

我就現在就覺得我完全是像照顧小朋友一樣,在為我的父母做這些事情,包括以後可能他們要來美國,那肯定也是我要把他們的那個美國簽證全都申請好,這些必須都是我來,因為他們不會。

東尼:這次見完面之後,我發現原來其實有很多很小的、可以提升他們生活質量的東西,我希望我可以幫他們解決。比如說我爸最近手機微信不知道為什麼通知功能被關掉了,他就收不到短信,收不到電話,就有很多困擾。我後來就解決了,但是他可能要忍一段時間。我在身邊的話,可能就快速的可以給他解決,想一下就也是會有一些自責。

小黃:我又比你幸運一點,因為我有弟弟住在他們身邊。但我其實還有個很意外的一件事情,我剛想起來:第一天我帶我爸媽去哪兒他們都不喜歡的時候,我就真的很崩潰,因為我不知道這接下來 5 天我們要怎麼過啊?然後那邊有一家店,可能是一個中國人開的,跟我說,那你就帶你爸媽去一個網紅咖啡館,這山裏面到處都是。

我當時心裏想,嗯,這個我爸媽肯定不喜歡,我爸媽不是喜歡網紅咖啡店的人。但是我真的非常的意外,我們去山裏路過一家網紅咖啡館因為我弟想進去,然後我們就一起進去,然後點吃的點喝的,每一杯飲料都非常的好看,非常的拍出來就是一個 Instagram 照片。我媽驚奇得要死,拍照片拍的比我還多,然後我爸一個不喝咖啡人說,「我要喝咖啡!」我說你確定嗎?他說來都來了,我要喝咖啡。

然後那天很搞笑,我們在那個咖啡館大概坐了大概有兩個小時,我就感覺到我爸媽真的非常享受那個在山裏漫無目的的坐着喝飲料吃東西的那個感覺。後來我媽就說,在家從來不會想到要去享受,去找個咖啡館或者去找個按摩。因為在家她的角色要做家務,要忙工作,要照顧家人,完全不會想到要去享受。包括以前我對我媽的印象也是,我並不覺得她是一個會享受或者願意享受生活的人,但其實這次我發現我媽媽是有願意的,她只是不能、不會。

東尼:這不在她的 vocabulary 裏面。

小黃:真的帶她去了之後方法還是會享受的。他們這麼喜歡按摩,每天都要帶他們去,網紅咖啡店他也喜歡,完全顛覆了我對我父母的認知。

東尼:我最近發現了一個新的定律,有時候和父母溝通他們對自己的認知和偏好,你得五五開,聽一半兒留一半兒。

小黃:覺得很多時候有一種 fear,一種害怕,因為沒有做過。

東尼:對。

小黃:然後就覺得自己不喜歡,不想去嘗試,所以需要我們去帶他們走出他們的舒適圈,而且要一點一點的試,就不能一下子就試太久。我覺得當他們從國內飛到泰國的那一下,就已經把他們的舒適圈就拉出太遠了什麼都不要,怎麼都不爽,然後來就開始吃榴蓮,做泰式按摩,喝網紅咖啡。

東尼:唉,真好。這個不光是我們對於自己的一種療愈,對於他們也有很多的幫助。你覺得他們有被療愈到嗎?

小黃:我覺得有,因為那幾天都是基本上都是我弟和我在伺候我爸媽,他們不想去吃飯,那我們就不在外面吃飯,帶他們去菜市場。他們不想讓我做飯,那他們就自己做飯,然後那我洗碗。我弟是司機,全程都是他開車帶他們去去逛街。

泰國清邁的夜市。攝:Ryan Lai/端傳媒
泰國清邁的夜市。攝:Ryan Lai/端傳媒

小黃:我媽有一天晚上吃完飯散着散着步,她就開始就手舞足蹈,我還拍了下來。我從來沒有見到過我媽那麼放鬆、開心的時候。

東尼:可你和你爸的吵架是怎麼發生的?

小黃:吵架之前有很多的鋪墊。我爸已經做出了數次讓我不爽的行為:他要去菜市場買菜,非要買一堆海鮮。首先我的問題是,你在清邁你買什麼海鮮?你為什麼非得吃海鮮?第二,我媽海鮮過敏,是不能吃海鮮的。你明明知道我媽不能吃海鮮,為什麼你還買那麼多海鮮?對他的這種無視家人的顧慮和感受的這種行為,我感到非常不爽。

那天做晚飯的時候是這樣子的,可能因為我爸買了幾隻螃蟹,然後我們那個 Airbnb 其實非常簡陋,沒有很好的設施,我就拿出了一把在日本買的刀讓我爸媽用,那是我們那幾天唯一用的一把刀。我跟我爸說,這個刀是不可以切骨頭的,它會斷,因為它很薄。

結果我一轉頭就看我爸在那切螃蟹,然後切完了之後那個刀刃就磨損了。

然後我就生氣了,說我已經跟你說了不要切骨頭,為什麼還要去切?我爸就說,那你不要把刀拿出來讓我們用呀。

我那個時候我就已經不想跟他再吵了,因為我覺得再吵也沒有辦法吵出一個什麼結果來,所以我就全程跟他冷臉,吃晚飯的時候一句話也不說。

東尼:所以那個就叫吵架了嗎?

小黃:對。因為我其實不是一個會和別人正面衝突的人,

東尼:哇,我跟家裏人吵架都是長篇大論。

小黃:我是不願意說話的。然後就吵了之後第二天,他就跟沒事人一樣了。那我也不能怎麼樣,就覺得,唉,算了,反正我已經當着你的面罵過你了。

然後我媽就還會覺得我對我爸說話說的有點過重,對我爸有點不禮貌,但我就覺得無所謂,因為如果我爸在清邁是這個樣子,那他在家就常年這個樣子,我真的是非常非常心疼我媽跟着這樣的男人過了一輩子。然後我也覺得無所謂,我跟你四年都見不到一次,罵你一次怎麼了,對吧?家裏面沒有人敢罵他。是,那我說他一句怎麼了?我甚至都沒怎麼罵。

東尼:是,然後你們在清邁五六天,你覺得還有沒有什麼特別開心的、記憶深刻的時刻?

小黃:逛市場挺開心的。這個當然是我們全家共享的一個愛好,他們就看到很多沒有見到過的蔬菜,他們會對泰國的各種肉類進行評論,就比如說那個豬太小肉太瘦,泰國的雞肉不錯。

我爸是一第一個要衝進山裏去的人,我爸非常的有好奇心。但是我媽完全沒有好奇心,什麼都不想做,然後這次完全是被我推着走,我說去哪就去哪,他們也不知道清邁哪好玩,他們也不會說英語,也不會說泰語,所以就完全只能依靠我,所以就我有,怎麼說,很多權力。

泰國清邁的郊區。攝:Ryan Lai/端傳媒
泰國清邁的郊區。攝:Ryan Lai/端傳媒

東尼:權力的滋味感覺如何?

小黃:Not great. 因為中國的家長 so hard to impress. 我做什麼就他們都不會給我一個非常積極的反饋,總是會挑出毛病來,所以這個 power 不要也罷。我並不是有 power,我只是一個導遊而已。

東尼:皇帝上面還有太上皇。

小黃:對,所以就跟父母旅遊其實還是挺 tricky 的,但我覺得我爸媽其實已經還算好了。我覺得他們開心的時候也還是挺開心的。我覺得重逢五六天,互相到了一種不會 annoy 對方的狀態,所以就剛好。

我覺得如果再有一個禮拜的話,可能我就不會是現在這樣的心情了。我可能會覺得,唉,爸媽真的好煩吶。我幹嘛要帶他們來泰國呀那種心情。

東尼:戛然而止,意猶未盡。

小黃:對,需要這樣的意猶未盡。

東尼:這個之後對於你們的關係,你們的溝通有什麼改變。

小黃:我覺得好很多,應該是放心了很多。回來之後我又比較頻繁的跟他們保持聯繫,比之前頻繁很多,所以這個也是不錯的。我覺得那個壁壘,之前的那個障礙好像就不見了,現在跟家人溝通就順暢很多。

東尼:你這麼一說我就突然覺得——當然新冠病毒還是威脅——但一直到見完了家裏人,我才有很強烈的一種感覺,就是「疫情」的一個階段,對我的人生已經結束了。接下來是一個新的階段。

小黃:我有特別強烈的這種感受,回來之後,雖然我還在 process 我之前的那些情緒,但是我很明顯地感覺到真的是心裏的一塊大石頭落地了。我整個人都感到一身輕鬆,沒有什麼事情讓我能夠那麼的焦慮了。去年可能這個時候,父母、身份、工作什麼的,很多很多的事情。但是今年見完父母后,所有的這些事情都不再讓我焦慮了,所以我覺得我的生活確實是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可能過去 4 年的那種動盪不安的生活就結束了。

可能更明顯地體現在,我突然買了一些傢俱回來之後。哈哈哈哈,我以前我住的地方一直都是家徒四壁,我只買必要的傢俱,因為總是覺得我隨時都要走,不知道我明天是否還呆在這裏。但是我突然見到家人之後,我就覺得更加安心了,然後我就開始買傢俱。

東尼:nice,我當時我有一種感覺,自己對於年齡和人生階段的認知,很多時候是 in relation to your parents. 我老覺得自己還是個小孩。

但當我發現四年沒見了,父母長大了這麼多之後,我也長大了這麼多。

小黃:我的問題跟你正好相反,我總覺得我自己是一個成年人,我是一個完整的人。我有我自己的想法,我有我自己的決定,我有我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但我的父母總是把我當成一個小孩子,但是就這一次跟他們見面反而這種感受沒有那麼深刻。我覺得他們有把我當成一個成年人在對待,這個讓我是感到非常欣慰的。

所以again,我覺得這是因為我們在一個陌生的環境,我不是在家裏,對,這個很重要。

東尼:在一個陌生的環境,它的 power dynamic就變了。

小黃:Love it.被當成一個成年人,被當成一個人,哈哈哈,我的要求沒有很高。

東尼:是,所以他們最後有沒有對於你的表現做出一個評價?或者說就對於這個整個 trip 他們是滿意的嗎?

小黃:沒有做任何的評價,就我的爸媽不會跟我來說這些事情的,當然我也沒有問他們。但我知道就他們臨走前的一個晚上非常的開心。我帶他們去瘋狂購物,而且買了一堆非常不值錢的東西,因為要回去送人什麼的。

然後那個我送他們進那個安檢口的時候,其實我能夠感覺到我眼淚馬上就要出來了,嗯,所以我沒敢看他們,我揮了揮手我就走了,因為不然我再呆下去,我會當着他們的面流淚,我不想讓他們看見。

這個感覺就很有意思,很像我當年第一次出國,大概是十多年前了,我爸我媽送我去機場,然後他們送到哪我記不清了,反正就他們就跟我說再見就走了,然後我也就再見正常的走了。我大概轉頭就開始哭。嗯嗯,也就是第一次和這一次跟父母分別,會有那麼強烈的情緒波動。

東尼:哇,我 process 一下。你知道,從小到大我是那種小孩,出現在機場,脖子上掛着一塊牌叫「無成人陪伴兒童」。

小黃:所以你有experience。

東尼:我從小是這樣的環境裏成長,家人給我捎到那個機場,機場那邊姐姐就把我接着就上飛機了。從六七歲就開始就這樣和父母分別,然後分別的都很習慣,但隨着年歲的增長,這個告別的重量就越來越重。

2015年2月17日,中國北京,春節假期前,市民在當地火車站外告別。攝:Kevin Frayer/Getty Images
2015年2月17日,中國北京,春節假期前,市民在當地火車站外告別。攝:Kevin Frayer/Getty Images

小黃:尤其是我覺得這三年之後,會更加覺得和父母的相聚一年比一年不容易,可能以後會更不容易。我應該是意識到了以後見一面少一面這件事情。但是我會我又覺得說我們都有各自的人生要過,父母的生活是他們的生活,我的生活是我的生活,我能夠做到儘可能地和他們一年見一次,不管是在紐約還是在其他的地方,保持這樣的頻率,我就覺得已經很不錯了。其實甚至我覺得,這次在國外見,比我以前回國和父母相處的狀態好太多了。

東尼:我也是這種感覺,其實在海外和父母見完後多了挺多希望的。原來覺得和原生家庭的創傷, you’re born with this and you don』t have a choice.

但現在覺得,自己有很多的主觀能動性,我可以做的事比想象中多很多。因為我是獨生子女的緣故,我覺得面對 future plan 的這種壓力可能更不一樣。然後我父母的態度很明確,我覺得我也很明確:不管人在哪裏,大家是要在一起的。我就意識到,那要在一起的話,不是說五年十年之後bang一聲我們就呆在一起了。

它有很多前期工作,去準備,去計劃。我爸還提出了一個關鍵的概念, quality time. 有多少時間和有多少 quality time 不一樣。我們手上真正的 quality time 其實沒有那麼多。他說完其實我就也有點繃不住了。我真的覺得,越是這樣子,越要自己去創造可能的機會,去創造聯繫。

小黃:你爸說其實挺對的,一家人天天在一起,並不見得所有的時間都是 quality time。一年這樣見一次,真的每一天都是 quality time。我覺得這種頻率可能不是那麼重要,時間的長短也不是那麼重要,重要的是在一起的時間,你們是否互相感覺到連結?反正我以前是沒有感覺到我和父母有連結,這一次非常神奇地感到了這種連結。

東尼 :對,我覺得這是一個特別美好的事情。開心。

小黃:希望大家都可以和父母共享 quality time。物理上的重逢也好,心理上的重逢也好,重新開始建立聯繫。

東尼: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小黃:就聊到這,拜。

讀者評論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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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父母年青時也有他們的冒險。

  2. 这期听讲者分享的一些点真的狠狠共情

  3. 我也是时隔四年才见了父母。然后发现见的时间不宜长,但是次数可以更多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