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陣子,六十多歲的張介能時常失眠,夜半開車四處遊蕩。高屏山區產業道路蜿蜒,吊橋下潺潺水流聲時常伴他入睡。偶爾張介能會到望高寮,記起身為地科老師的妻子告訴他,灰禿的山陵,是類似月世界的惡地地形。黎明將至,他懷抱裝有妻子衣物的花色布包,看著月亮沉入西邊。
十一年前,張介能的妻子在高雄一處市場遭人隨機跟蹤殺害。曾獲得師鐸獎的她,甫走過五年抗癌歷程,事發前三天,才結束與合唱團為收留機構舉辦的募款公演。
「閉著眼睛,有時候是一團黑,有時候是一團白,然後漸漸擴大。」
張介能是第一個趕到妻子遇害現場的人。往後的日子,他無法止住懊悔,怪罪自己曾稱讚妻子的廚藝,使她為了準備料理而驅車前往市場。巨大雜訊充斥晝夜,張介能深怕繼續閉著雙眼,便會迎來爆炸。醫師告訴被診斷出憂鬱與躁鬱的他,無論黑或白,一旦爆炸,就是失去理智的時候。
訴訟多時,法院五度判處加害人死刑,但2024年5月,更四審改判無期徒刑。同年9月,憲法法庭做出「憲判字第8號」釋憲,為判死設下「情節最重大」、「法官一致決」等條件。社會輿論交鋒之際,法官駁回張介能的上訴,案件以無期徒刑定讞。
判決書上的定論,於午夜夢迴反覆侵蝕張介能的身心。此期間,何謂「情節最嚴重」的爭論始終未歇。2025年1月,死刑釋憲後,槍聲響起。死囚黃麟凱被槍決,成為近五年首位伏法的死刑犯。
得知消息當下,時代力量黨主席王婉諭記得,黨部內氣氛低靡。她不明白為什麼是這個時間、這個人;從犯罪被害人家屬到投入體制改革,多年來的疑問始終沒有被解答:「政府除了判決、執行死刑外,如何告訴我們,社會正在往一個更好的方向去?」

當制度製造傷口
2016年,內湖隨機殺人事件中,年僅四歲的女童「小燈泡」在放學路上遇害,引發軒然大波,隨後幾天也接連發生隨機犯案,且犯案人被指出曾患有精神疾病史,輿論使政府擬定修正《精神衛生法》相關法案。
被害女童母親王婉諭,當時即呼籲社會保持冷靜。然而庭審現場,法官詢問她對量刑看法的瞬間,她卻感受到國家的失職與荒謬。
「要被害人回答這種問題,我覺得很不適當,」令王婉諭困惑的,是國家並沒有告訴她,未來如何讓她和孩子安全。一路以來,她看見死刑似乎成為社會的唯一慰藉,所有複雜成因與未盡責任,都被簡化成非黑即白的結論:「政府有太多事可以做了,卻只決定要不要死刑。」
悲劇初始,司法程序之外唯一伸出援手的,是「犯罪被害人保護協會」(犯保協會)。犯保協會為法務部於1999年,依據《犯罪被害人保護法》成立的犯罪被害人保護服務專責機構,旨在協助被害人或其遺屬重建生活。
他們在第一時間協助處理被害人補償金事宜,並提供心理諮商。然而,王婉諭卻感受到「形式化」的關懷,協會的量能不足,也導致她的種種疑慮無法得到解答。

如此困境,或許正是犯保協會草創時期的縮影。
在協會服務超過二十年的副執行長尤仁傑,1999年從社工系畢業後,進到台中分會。辦事處內只有一張桌子,長官交辦一疊資料,要他自行摸索運作細節。
尤仁傑坦言,當時的《犯罪被害人保護法》架構並不完備,整部法律幾乎集中在「犯罪被害補償金」的設計,服務破碎而短暫:「這筆錢只針對死亡或重傷兩種案件,跟地檢署申請完一次性補償金後,就結束了。」
2009年,《犯保法》第一次大幅修法,服務對象從死亡、重傷擴及家暴、性侵、兒少、人口販運等六類。尤仁傑解釋,後四者因各自有主責機關,犯保協會多為支援各縣市政府服務;而「死亡」與「重傷」兩類案件,沒有其他上位法律負責,便成為《犯保法》的核心服務對象。
協會接收的「死亡」和「重傷」案件中,近八成為車禍、工安意外等事故,殺人案件則平均落在一年130到150件。案件量隨之增加,各縣市分會人力卻僅從兩人增加至三人,仍需依靠大量志工支撐。專業人不足才因而衍生問題。

案件訴訟進程中,王婉諭渴望瞭解加害人的犯案成因,在律師建議下,她申請了「修復式司法」。(編按:修復式司法(Restorative Justice)旨在透過對話過程,使犯罪被害人與加害人有機會相互理解、療癒傷痛並重建信任。)「我很希望知道他的生命史,或他的父母怎麼想、這個社會如何看待他,對我來說或許是一種修復。」
然而,從旁協助的犯保協會志工,未能理解王婉諭選擇此路的意義,儘管出於善意和保護,處理方向卻與她的期待落差甚大。面對修復無疾而終,王婉諭坦言:「即便我們願意等待、願意慢慢找方法,還是帶著滿滿的疑惑被結案。」
身為犯罪被害者家屬,王婉諭體悟到了人民與司法的遙遠距離;犯罪被害人在司法上地位薄弱,司法系統不僅無法給予慰藉,反成為二次傷害。
小燈泡案件最終以無期徒刑定讞。法院認定,加害者雖由於精神疾病犯下罪行,然經適當治療後,仍有改善病情之可能性;並指出相關機關應修補社會安全網的破損,降低精神障礙或心智缺陷者的再犯可能和社會風險。
隨後,王婉諭在臉書寫下:「希望司法單位能夠正視犯人的處遇,達到真正的矯正效果,不該由全民承擔再犯風險。」字裡行間,是從個人傷痛走向公共安全的思維轉變。

追求正義的路上
2023年,《犯保法》全文修正,更名為《犯罪被害人權益保障法》,服務對象正式擴及其家屬。隨著修法,犯保協會的預算與人力同步擴編,過去屬於「計畫型」的服務,如法律協助、心理輔導等,正式上升至「法律層級」。尤仁傑表示,這意味著國家對被害人的保障,從恩惠性的補助,走向權利性的賦予。
如今新進人員已超過資深同仁,協會也重新盤點各縣市分會的業務量、調整相應的人力配置。尤仁傑形容,現在是組織轉型與磨合的重要時期,如何將法律的溫暖意旨,透過第一線人員的專業傳遞出去,是協會當前最大挑戰。
從1999年到2016年在台中第一線服務,尤仁傑親自接觸近三千位犯罪被害人。他深知家屬面對司法程序的茫然與恐懼,甚至會懷疑檢察官收錢吃案。因此,協會最重要的工作之一,是向當事人說明完整的司法流程,一步步陪伴他們走過偵查、鑑定、開庭到起訴的每個環節。「我們會讓當事人知道,雖然程序不會馬上有結果,但下一階段可能遇到什麼情況,都會有人協助。」
尤仁傑坦言,接觸的案件樣態多有雷同,十幾年來難免感到倦怠。但他時刻提醒自己,對每個家庭而言,這都是生命中第一次、也希望是最後一次的巨大衝擊:「如果我們反覆說的一句話,能讓一個家庭安心、好好入睡,這份工作就是有意義的。」
「他們真的有做到一路相伴。」提起犯保協會,張介能滿是感激。事發當下,犯保協會多次致電詢問是否需要幫助,分身乏術的張介能直覺是詐騙或急於獲取獨家的媒體,無暇理會。守靈期間,犯保協會高雄分會偕同檢察長前往弔唁,誠意使他卸下心房,相信有人真正願意給予協助。
爾後幾年,張介能搬離舊居、將孩子送出國。他獨自面對訴訟,依靠著藥物穩定憂鬱與躁鬱帶來的身心狀況。期間,犯保協會安排家庭諮商與個人心理諮商,陪伴一家人面對創傷,並鼓勵張介能將心路歷程書寫成冊。

張介能記錄面對就醫、幻聽幻覺等過程,同時標記培養出的技能和習慣:電器修繕、衣物縫補、開始能跑完全程馬拉松;當節日到來,不免多愁善感的他寫下克服方法:逃離、哭、走入團聚的人群。
但總有一段路程,張介能仍得經過事發區域。他會關閉車上音響,靜默禱告,至今依然如此。
他坦言,雖不反對修復式正義的概念,目前卻仍無法接受修復式司法。
對張介能而言,如果是意外致死,修復或許可能,但加害人尾隨、以鐵鎚多次重擊太太頭部的殘酷行徑,他難以釋懷:「我不是慈善家,講原諒絕對很難⋯⋯何況還有『鱷魚的眼淚』。」案件審理中,加害人曾寫下道歉書。當法官詢問張介能是否接受道歉時,他看見一旁上銬的加害人不經意抖腳搖肘,彷彿事不關己:「我認為他根本不在乎,所以我拒絕接受道歉。」
張介能表示,判處加害者死刑是最卑微的請求。即便生活無法回到過去,遲來的正義仍能安慰他受創的心。
這道無法跨越的鴻溝,卻是王婉諭當年極力想嘗試的路徑。在原諒之外,她轉而尋求理解,關於一個生命何以走向崩壞、哪些環節造就了如此後果。
一個因加害者毫無悔意而拒絕,一個因支持系統不夠專業而失敗。台灣司法實踐「修復」的道路,仍漫漫無期。2024年,憲法法庭審理死刑是否違憲言詞辯論當天,犯保協會當庭提交的專家意見書中,根據問卷調查,高達96.7%的故意犯罪致死案被害家屬贊成死刑。
尤仁傑表示,死刑存廢是一種價值選擇,雙方論據都有其道理。縈繞他心頭許久的問題是:「一個人為什麼認為死刑應該存在或廢除?」他推測,或許因民眾生活中諸多問題無法透過合理管道解決,當事人認為公義無法被伸張,便會失去對國家制度的信任,而死刑成為最後、也是最直觀的出口。

「無論台灣要不要廢除死刑,犯罪被害人保護都是必要的。」廢死聯盟執行長林欣怡在貼著冤案搶救海報的辦公室內,說出與尤仁傑相同的字句。她已經習慣每次討論死刑議題時遭致的謾罵,卻仍沒習慣政府在此議題上的反覆。
林欣怡表示,廢死聯盟也痛恨犯罪,認為犯錯的人應受到懲罰與相應的協助:「最嚴重的犯罪需要受到最嚴厲的刑罰,但這個刑罰不是死刑。我們不能給政府這個權力。」她強調,廢死聯盟並非站在大眾對立面,只是對刑法的選擇不同。
「人都有報復、攻擊性、毀滅衝動。」中研院民族學研究所副研究員彭仁郁,以精神分析專業背景指出,毀滅衝動背後,其實是極致的恐懼。她表示,一般人與殺人犯最大的差別,在於不必把毀滅衝動逼到極致而能避免行動:「問題是,我們怎麼處理自己的恐懼?這些悲痛、不正義的情緒該往哪裡去?」
對彭仁郁而言,殺人無法解決問題,只是暫時的「acting out」(情緒外化):「比方被打一拳後打回去,這是本能反應。但接下來要思考,這個人為什麼打我?如果大家都彼此打人,社會不是很可怕嗎?」她指出,為了避免暴力衝動的循環,必須將情緒外化做「象徵化」的處理,釐清事件的源頭和脈絡,思考如何減少打人、殺人發生,進一步打造更健全的制度。
尤仁傑表示,犯保協會作為財團法人組織,雖無法改變司法制度,但透過提供法律協助、陪伴走過訴訟歷程並向政策制定者反映被害人心聲,盡可能在每一道程序環節中,協助被害人伸張權益。
近年,犯保協會另闢蹊徑,為家屬開設手作麵包、香皂等課程,與企業合作舉辦擺攤活動。「一個人會感到安慰或正義得到伸張,絕對不會只有一條路線。」尤仁傑說,這一切其實和「心」息息相關。當家屬將心力全部投入無法掌握的訴訟時,人生選擇可能在無形之中被限縮,而協會希望透過這些活動,為家屬創造選擇的空間與重心轉移的機會。
「如果眼前的麵包或手裡的香皂,能夠讓家屬繼續過未來的日子,就有了存在的價值。」尤仁傑表示,「即便國家沒有要討論死刑存廢,我們也要把被害人照顧好。」

死刑釋憲後,依舊扣下的板機
為了推動理念,廢死聯盟積極借鏡他國經驗,致力於國內外民間組織在犯罪被害人保護、死刑議題上的交流,從對話中尋找可能解方。2016年,廢死聯盟的「台歐人權法制交流」工作坊在立法院舉辦,進一步討論犯罪被害人在資訊接收、司法程序上的權益保護。
時序拉回2000年,台灣迎來首次政黨輪替,總統陳水扁公開表示會逐步廢除死刑,時任法務部長陳定南也承諾將在任內全力推動。政府的表態,振奮剛畢業沒幾年的林欣怡。當時她所在的民間司法改革基金會,正在替盧正平反冤案。
然而,2000年9月7日,盧正被執行死刑。那刻起,死刑不再只是林欣怡腦中的名詞,她整個身體都被衝擊,深刻體會到,無論做什麼都無法留住逝去的生命。
2005年,法務部提出「逐步廢除死刑」白皮書,籌備「逐步廢除死刑研究推動小組」,研擬配套措施及替代方案。當時林欣怡已進到廢死聯盟,並被聘任為委員,收到的說帖明確寫著朝向廢死的步驟。2006到2009 年,台灣連續四年未執行死刑。
隨後馬英九政府上任,於2009年批准「公民與政治權利國際公約(ICCPR)」及「經濟社會文化權利國際公約(ICESCR)」(下稱兩公約),並將之內國法化。ICCPR第6條中以「任何人之生命不得無理剝奪」為原則,希望締約國往廢除死刑方向邁進。隔年,時任法務部長曾勇夫核准槍決四名死刑犯。
2024年,台灣第三次政黨輪替,9月20日的「憲判八」結果,林欣怡沒有迎來她期盼的台灣廢除死刑的憲法時刻。然她仍然看見判決肯認「死刑不能擴張」,必須限縮在最嚴重的犯罪。
「憲判八要求程序嚴密、符合法律程序,比較像根據過去的實踐確認現狀。」林欣怡表示,「雖然我對結果失望,但不覺得天塌下來。」

她指出,就廢死聯盟對釋憲結果的理解,是每一個死刑犯都應該有非常上訴的機會,「無論律師有沒有申請要求檢察總長提起非常上訴,這都是檢察總長的職責。但黃麟凱卻在司法救濟程序前,被執行死刑。」
2025年4月,法務部公告《執行死刑規則》的修正,死刑犯即使提出非常救濟,仍必須在聲請獲准後才得以不被執行。
法務部公告後,林欣怡的天塌下來了,重砸在身上。對她而言,經過多年法治演變與民間攜手學界努力下,執行死刑的規定逐漸變得嚴格,而今修法方向卻反其道而行,更違反憲判八所要求的程序嚴謹。
「政府一邊宣示要廢除死刑,卻一邊簽署執行令,把人殺掉。這種矛盾讓我非常震驚。」投入倡議25年後,林欣怡看見廢死運動走了如此長遠的路,來到一處她無法理解的境地。
「國家是一部機器,它不會自己殺人,而是派人去殺人。」彭仁郁表示,廢死聯盟的核心思考,是如何讓適切的刑事制度阻止殺人的循環,然而政府越是執行死刑,越是不負責任:「它只是暫時平息民怨,但這種集體性的情緒,會讓我們進入發洩情緒的行動化狀態,沒有辦法思考,也無法修復安全感。」
她進一步以精神分析中的「重複衝動」(repetition compulsion)指出,當社會的群情激憤沒有被好好處理,就會埋下惡性循環的伏筆。
彭仁郁強調,死刑議題涵蓋重建集體安全的複雜面向,國家卻選擇便宜行事,阻斷了思考和修復。對她而言,社會大眾的思考被刻意阻斷,即是威權體制的遺緒之一。她認為,集體長期浸淫在不安全感裡,使人們習慣以死刑來處理恐懼,對於釐清真相的複雜脈絡不感興趣,更不願思考真相與自身的關係。
彭仁郁看見死刑議題與轉型正義相似的難題,國家的粗暴不僅落在被執行者及其家屬,也作用在沒有被好好陪伴、經常感到不被尊重的被害人家屬身上。

判決落下、國家隱身,誰來接住墜落的人?
張介能現在的生活依舊忙碌,日子被合唱團、佛教修行、學校專班兼課填滿,也延續著妻子在世時,擔任抗癌服務義工的習慣。他用行程將思念的空隙填滿,試圖在服務他人中找到新的生命意義。
只是這份努力構築的日常,仍會在某些時刻瓦解。每年母親節和其他象徵親人團圓的節日,張介能便會暫時停止活動、退出各式群組。「大家都在慶祝母親節,我就想到兒女們被迫沒有母親了,會替他們感到難過。」親朋好友們知道原因後,都有默契地邀請他再回到聊天室。
然而,司法系統不斷在張介能身上劃出傷口。他對判決的不信任,來自一個又一個程序黑洞。
《刑法》修正案第19條立法理由明指,就犯罪嫌疑人犯案時之精神狀態,法院可以專家鑑定之結果為依據。張介能指出,他妻子的案件中,高雄榮總與凱旋醫院皆鑑定加害人有再犯可能;到了更四審,加害人卻能要求由其指定的屏安醫院做再次鑑定,甚至在法官徵詢量刑意見時,進一步指定法學教授。
「專家是可以被指定的嗎?為什麼諮詢對象是加害人指定?」張介能追問。此外,「憲判字第8號」中明訂判處死刑需法官一致決,張介能認為,無期徒刑之判定,也需依照相同邏輯。他依《法院組織法》第106條聲請閱覽記載法官判決過程和意見的「評議簿」,想知道為何法官們做出無期徒刑的決定,卻被法院以「非當事人不得申請閱覽」為由駁回。
張介能恍然大悟,為何判決結果從未回應他在補充意見陳述書中的疑問:「我後來才知道,他們根本沒理會過我的意見。」他的律師對此也感無奈。法庭緊閉的大門,讓他感覺自己像個局外人,只能被動接受一個不被解釋的結果。
張介能的追問指向司法的封閉與不透明,而王婉諭的行動,則瞄準了悲劇發生前,早已破洞的社會安全網。
「因為完全看不到國家的作為,所以我自己進來做。」《犯罪被害人權益保障法》修法後,王婉諭持續為《精神衛生法》、社會安全網等議題奔走。對她來說,這是預防傷害再次發生的關鍵。
「強化社會安全網計畫」於2019年上路,希望透過強化社會網絡連結成跨體系合作機制,補縫社會安全體系的缺口。第二期計畫(2021年到2025年)將服務擴展至司法、教育、勞政、心理衛生等體系,尤其強化心理衛生的預防與照顧策略,期望在設置社區心理衛生中心之外,透過增進家庭照顧功能,降低社區危機事件的衝擊。

王婉諭直指核心:「社安網應該是一種觀念,不是一個計畫。」她認為,社安網的核心在於前端的預防與支持,以避免後端問題發生後補救,政府從「計畫」出發,反使社安網的概念被簡化。
對她而言,一個理想的「系統」,是從家庭、學校情感教育開始,到衛政、警政、社政、司法、教育各方的無縫串連。目前計畫改善方向著重增加社工人力,卻未正視台灣社政資源長期不足,人力處於高勞動、高壓、低薪的困境,治標不治本:「我們應該思考,如何在前端多做一些什麼,不是等到社安網出現狀況後,才回頭補足社政能量。」
王婉諭曾接獲民眾陳情,反映心理衛生中心竟要求當事人向她詢問資源。她無奈表示,政府建置的心衛中心應成為「入口站」,主動協助、媒合資源,而非將責任推給其他關注此議題的委員。
這份無力感也體現在她的生活裡:「我的小孩現在有在看心理諮商師。但國家沒有給任何資源,連相關醫療保險都沒有,完全要靠我們自己。」
此外,王婉諭也以「旋轉門效應」,點出《精神衛生法》的落實困境。
她表示,精神病患在強制住院兩、三個月後,狀況好轉下返回社區,卻因缺乏支持機制導致病情惡化,再度被送進醫院。「病患不斷徘徊在家門與病院之間,正反映出社會安全網仍存在缺口。」她認為,建置「非監所樣態」的司法精神病院,並確立分級分流制度,才能真正接住這些墜落的人。
「國家應該讓人有機會被好好對待。如果大家可以安居樂業,也許會開始思考死刑之外的選擇。」王婉諭坦言,若司法精神病院更健全,或當《精神衛生法》確實落實,「我會比較能理解、比較能接受沒有死刑的社會。」
多年來她反覆思索:「如果台灣某天終究走向廢死,我們如何讓大眾想像一個沒有死刑的社會?」

裂縫中發聲
2025年5月,「生命權平等協會」成立記者會上,張介能與多位被害人家屬並肩,向大眾述說自身遭遇司法案件的漫長過程,與對制度改革的盼望。有的家屬戴上口罩、鴨舌帽,語氣與隱忍著悲憤,激動之處不免落淚。
從失語走向發聲,是張介能在一次次失望中,仍不放棄行動的證明。他期望轉化傷痛為力量,改善被害人在法庭上的權益,並為未來可能遭遇相似困境的人,爭取更公平的對待。
釋憲一週年,對廢死聯盟來說,是「廢死運動」再出發的契機。近期活動宣傳裡頻頻出現外星人圖像,林欣怡解釋,因為廢死聯盟(Taiwan Alliance to End the Death Penalty,TAEDP)其中的「Alliance」,有時會被誤唸為「Aliens」,如同在現今台灣氛圍下,廢死聯盟的倡議路線,常被視為外星人般的存在。
「社會有點想把我們排除,貼上外星人標籤。那怎麼辦呢?我就承認我是外星人。」直到最近,林欣怡接受了這個身份。她說即便如此,廢死聯盟依然伸出觸角、放出訊息,努力找到夥伴與社會溝通。林欣怡手機上掛著的,是無數夜晚開會時,邊親手編織的外星人吊飾,藍色軀體點綴著黃色小花,編號第六。她放下手機,伸出指頭做出向外的動作。

對改革的盼望驅動著王婉諭。立委任期內,她一再透過機會與其他委員推動相關修法,也感受到過去因立場不同、不一定能彼此對話的團體,逐漸願意站出來給予支持。
這一切仍回到事發後,王婉諭希望社會能朝向「共好」思考。她表示,過去大眾追求的正義傾向應報式懲罰,許多擔憂、焦慮甚至仇恨,多源於對現狀的不安和不滿。對她而言,如何修復受害家庭、修補事件和彼此之間的裂痕,是前行的重要方向:「直視並理解被害人和加害人的處境,才有機會真正接住一個人。」
即使曾因傷痛想過遠走他鄉,王婉諭仍選擇留在深愛的土地。她將對孩子的思念化為公共行動,投入構築一個有能力直面傷口、修補創傷的社會:「我確實沒辦法照顧自己的孩子,但我把這份照顧,延續到了一些人身上。」
埋藏的根自四方延展,在寬闊的土地牽連彼此。風雨之後,光線鋪上山陵,雨水滲進深壤,後於幽谷間匯聚,成奔流向前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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