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讀者,
每年我都會寫兩封信給你,一封總在8月盛夏,端的生日,另一封總在12月寒冬,一年將過去。2024年年末,寫這封信的時候,我生活的這個角落特別冷。天是灰的、樹枝光禿禿的,人們穿着黑灰的大衣,形色匆匆。
我最近,工作若有間隙,總是在剝板栗。
秋天還在的時候,我在住處附近發現了一個名為「板栗村」的地方。板栗村真的有板栗嗎?有,那一片,滿山遍野長着板栗樹。
遇到10月初,板栗正要從枝頭集體降落的季節,我興奮地騎了幾十公里的腳踏車,去板栗村撿了一大袋子的板栗。成熟的板栗油光蹭亮,早已從栗蓬裏掙脫出來,掉得一地都是。
我舉着手機跟遠方的母親炫耀着漂亮的栗子,我要問她,揀回的大把板栗,如何剝殼去皮?我們討論剪刀最方便去掉外層硬殼,但毛茸茸的內皮討厭,要在滾燙的熱水裏泡了才能去皮,但不能泡太久否則就煮熟了。
一邊仔細盯着我手裏的活,母親一邊說,今年老家村裏沒撿到什麼栗子,「年頭不好」,要把唯一還會爬樹的舅舅派去樹梢,把栗蓬打下來,才能撿着一些。水溫終於對了!我剝出了一顆完美金黃的栗子肉。我掛掉電話。
這樣的通話應該是親切的,但我也知道母親會慢慢感受到距離,然後也許會出現一些無解的問題:「板栗⋯⋯家裏就有吧,你到底為什麼要去遠方撿栗子呢?」
那天後,我連續剝了好幾個星期的板栗。
我在想它代表什麼,這可以聯繫起了離家的我和在家的母親的小小的、輕巧的果實,到底是什麼?這顆栗子,曾是兒時放學路上的驚喜,再像時空旅行般出現在這年秋天我的背囊裏。它是想讓我在故鄉以外構建一個家,還是想提醒我「返回」之不可能?
這一整年,我都在被一個概念打攪——「離散」。這兩個字總是在很多地方出現,但總讓我不安。離散是什麼?說的是我嗎、不是我嗎?是誰在說離散、誰定義的離散?
我問了許多人,少有答案鮮明的。離散是「diaspora」的漢譯,但也可以說是流散、散居、流散……無論如何翻譯,總是散開的,與許許多多移動中的社群聯繫在一起。
這樣大的語意,更讓我困擾——必得這樣嗎?一開始探索的自由,慢慢變成某種散開的宿命?一日一年,許多選擇和路途,都不再是暫時性的;可即便再多日、再多年,再多的選擇和路途,都也無法摧毀第一筆記憶。
我問的許多人中,有一位20出頭的女孩,她第一次出國遊學,她說,她未曾聽過離散的說法,但這是否與長大後,兒時夥伴總會離開是類似的;還有一位年輕的從哲學系離開的工程師,她說,她習慣甚至喜歡一個複雜的概念,這讓今天的經驗,有了歷史映照,而不覺太孤單;還有一位年邁的做文化研究教授,寫過許多關於離散的論文,他用近乎慈祥的神色聽完了我的困擾,然後告誡說:
「如果你只有一個錘子,那麼一切都看起來會像釘子。」
在日曆即將重新從1月1日啓動的此時,我藉着年終的這封信的機會,絮絮叨叨寫下這些,因為我發現,我好像已經不再被「離散」的概念困擾了。
當它含義有所不明卻在大包大攬時,我生出許多抗拒;而只有我越多去了解它,給它加上了我自己的經驗、自己的詞彙、自己的聲音的時候,或者說,當我聽到更多人的經歷、更多人的聲音時,我才漸漸心安。
當我的工具箱裏不只有一個錘子的時候,眼中看到的,也有了更多的可能。
雖然一直在做新聞這一特別當下的、瞬息萬變的行業,這些年,也總是在發生彷彿劃時代的大事情,但我並不擅長立即做出「世界應該怎樣」的觀察和論斷。站在年尾,母語是廣東話的同事教我學會說:「先算啦」——聽日先算啦,煮到埋黎就食。她說:先歇一歇,現在立即做不了什麼,也沒事,我們保留之後行動的可能。
我們有一顆甜糯的栗子,不少於此、不多於此。
端傳媒總編輯
甯卉
P.S. 一如以往,我們製作了一份精良的年終專題來感謝你這一年的支持。
端聞Podcast,年末有連續5天的編輯部小圍爐,我們會聊很多豐富的議題,也會聊新聞本身;
歡迎關注2024年終專題,將要跨入2025,我們對這個世界,仍有許多好奇,仍偏愛它將你我聯結起的時刻,仍想要能夠一直給你這樣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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