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中產階級了」:資產縮水,奢侈品在中國賣不動了

「我們經常開玩笑說,現在只剩富豪和拼多多兩種生意可以做了。」
2023年12月4日,中國上海外灘展出奢侈品牌 LV 巨型手袋。攝:Wang Gang/VCG via Getty Images
大陸 經濟

今年以來,奢侈品在中國市場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寒冬。

8月初,武漢兩家高端商場推出優惠返利活動,商場的奢侈品門店包括LV、Hermès等都參與其中。在不少消費者眼中,奢侈品牌自降身價,極為罕見。LV後來回應並強調產品從不打折,表示品牌沒有被告知相關活動,發現後已經叫停。

「打折風波」的背後,是中國奢侈品市場的雪崩。7月23日,瑞銀發布的一份研究報告指出,今年以來中國大陸奢侈品銷售額下跌約10%。報告分析,奢侈品銷售放緩主要源於中國房地產不景氣和金融行業的減薪潮。

奢侈品集團上半年的財報數據頗為慘烈。多家奢侈品巨頭在除日本以外的亞太市場業績普遍下滑,原因主要是中國市場的不景氣和中產階級的消費降級。

LVMH集團上半年日本市場營收上漲44%,不包括日本的亞太市場收入下跌10%,是全球唯一下跌的市場。開雲集團上半年日本市場銷售額增長8%,不含日本的亞太地區大幅下降22%,是全球業績下滑最大的市場。公司CFO(首席財務官)Armelle Poulou直言,「下滑主要是因為中國市場。」

而日本市場的逆勢上漲,更應「歸功於」日元貶值。有媒體統計,從絕對值來估算,日本市場的上漲並不足以彌補整個亞太地區——主要指中國市場的萎縮。

過去十餘年間,中國經濟的突飛猛進和社會財富的大量聚集,催生了龐大的中產階層。在滿足了衣食出行的基本需求之後,他們狂熱地追逐奢侈品所附着的身份地位象徵,推動了奢侈品行業年均兩位數的高速增長。

如今,中國奢侈品市場的中流砥柱,正在艱難地應對疫情後經濟下行的巨大沖擊,不得不主動撕掉奢侈品標簽,轉而以更實用的視角重新看待奢侈品消費。

2024年8月22日,中國北京,行人經過 LVMH 集團經營的絲芙蘭(Sephora) 專賣店廣告。攝:Na Bian/Bloomberg via Getty Images
2024年8月22日,中國北京,行人經過 LVMH 集團經營的絲芙蘭(Sephora) 專賣店廣告。攝:Na Bian/Bloomberg via Getty Images

「不划算」,中產開始轉賣奢侈品

上海人艾敏曾在金融機構工作15年,普通人難以企及的奢侈品,相較於她的收入,不過是貴一點的日常消費品。疫情前,上海各類紅毯酒會、高端宴請不斷,出席這類場合,她自然需要Hermès、Chanel、LV等奢侈品包包的裝飾。艾敏以前平均每年購買1到2個奢侈品包包,至今一共買了30來個名牌包。

她和身邊同事對未來一度非常樂觀。「經濟上行的時候,大家對價格並不敏感,想買就買,主要追求情緒價值。」帶着樂觀情緒,疫情前艾敏離開金融行業,開始在文化產業創業。創業之初,她賺得比在金融機構還多,可惜好景不長,一場全球大流行,改變了一切。

「疫情剛開始時,大家都以為幾個月最多一年就會結束。沒想到2022年上海封城,將所有人打得措手不及。去年(2022年底2023年初)解封后,我們又預期(宏觀經濟環境)會轉好,沒想到越來越差。」艾敏身邊的朋友普遍反饋,今年的經濟狀況比去年更糟。

糟糕的宏觀環境,自然會波及奢侈品消費。疫情前兩年,中國大陸奢侈品消費市場仍維持着不錯的熱度,甚至掀起過短暫的搶購熱潮,「我家離Hermès和Chanel門店都挺近的,國金商場(上海國金中心商場)每天都有人排隊,特別嚇人。專櫃銷售人員也趁勢製造焦慮,說很快漲價、早買早好,幸虧我忍住了。」

艾敏慶幸當時沒有被搶購熱潮裹挾,躲過了兩年後奢侈品市場全紅嬋式的跳水。

那兩年艾敏只購買了一個二手Hermès馬鞍包,主要出於實用的考慮。「經濟下行期對未來的預期不樂觀,奢侈品就可有可無了。」疫情結束後,上海的高端宴請活動少了很多,「撐場面」的奢侈品變得越來越不必要,艾敏不僅減少了購買奢侈品的頻率,去年還出售了10多個包和大量衣服、鞋子。

「二手奢侈品市場價格不高。我不是直接找買家,而是賣給中間商,回收價格很低,普遍是原價的二三折,有的甚至低至1折、0.5折。衣服、鞋子更不值錢,有些賣了,有些乾脆送人。」處理二手奢侈品的過程,她才明白,如今奢侈品的流通價值已大幅縮水。「以後再買的話會更謹慎。」

同樣身處上海,從事互聯網醫療行業的唐馨,過去一些年前前後後購買了30多個奢侈品包和一些奢侈品牌的絲巾、腕錶等。今年以來,她沒有購買任何奢侈品牌的包袋,同樣因為擔憂經濟前景,開始謹慎消費。

採訪期間,唐馨所在公司正在裁撤業務部門,部分員工被合併到她所在的部門,她每天忙於和離職同事開會、交接工作。「去年公司就開始裁員,每天都在擔心下一個就輪到自己。」她透露,公司至今裁員比例已經達到36%。

疫情三年對唐馨所在公司的影響不大,反而是在去年和今年,公司走上了下坡路。唐馨的公司生產互聯網醫療產品,由下游渠道公司負責銷售,但市場消頹,渠道公司大幅裁員,其所在公司也不得不砍掉一些銷售不利的產品線,並同步裁員。

公司財務狀況不及以往,儘管尚未影響唐馨的個人收入,她也開始憂慮公司的發展前景,曾經充滿誘惑的奢侈品,在當下「含金量」太低,「越來越不划算了。」

去年開始,因為公司業務收縮,唐馨的社交應酬銳減,商務送禮幾乎絕跡。早些年,唐馨會購買奢侈品絲巾、領帶、卡包、護照夾,逢年過節送給高端客戶,「合作頻繁的老總,過生日都會送禮,像Hermès羊絨圍巾等。不能是便宜東西,但也不會特別貴。」

她出售了手頭約70%的奢侈品。當初2萬元買回來的包,二手回收只值8000元;去年花3萬多元買的Chanel hobo包,現在轉手也就1萬元出頭。「3000多元買回來的絲巾,賣出去只有800元。2萬多元買的寶格麗項鍊,因為只是18K金,賣出去要打5折。」

2024年6月4日,中國上海,遊客坐在的 OMEGA 手錶店前。攝:Costfoto/NurPhoto via Getty Images
2024年6月4日,中國上海,遊客坐在的 OMEGA 手錶店前。攝:Costfoto/NurPhoto via Getty Images

這些年,唐馨在奢侈品上陸陸續續花了100多萬元,二手轉賣回收了40萬到45萬元,損失慘重。她感概道,到了這個年紀才發現,應該買黃金這類保值產品,才能保障個人資產和未來。

唐馨已經年近50歲,如果失去這份工作,她打算提前退休,「回家躺着」。唐馨認為自己不再需要奢侈品來裝點自己,不再需要用包包、項鍊和戒指來證明自己,「奢侈品已經失去實質意義,兩三款LV的包包用來通勤、逛街就夠了。」

奢侈品滯銷,二手價格跳水

消費能力下降,中產們對奢侈品的態度隨之趨於理性,奢侈品二手市場今年以來的慘淡行情更是加劇了這一切:當流通性下降,增值保值性變弱,「名牌」的吸引力正在飛速滑落。

劉宇在杭州從事二手奢侈品的回收,爾後供給抖音、淘寶商家。這些商家通過直播,將「中古奢侈品包包」賣給全國中小城市的普通消費者。

賣不動了,在二手奢侈品市場中異常明顯。劉宇說,二手奢侈品滯銷情況越來越嚴重,每個品牌都跌得很厲害。「以前6000元回收一款包,很快7000元就能賣出,接着可能6500元回收,7500元轉賣。現在是6000元回收一個包,一個月都賣不掉,下次收貨只能降到5000元。」

劉宇舉例,去年LV一款叫Dauphine的手袋可以賣1.2萬至1.3萬元,今年降到了8000元左右,降價幅度極大。大多數二手奢侈品包售價5000元以內,價格跳水後普遍降價一兩千元,平均降幅百分之二三十。

他回憶,Gucci大約去年年底降價,LV今年年初降價,Chanel最近幾個月才開始降價。「Chanel 屬於高端一點的品牌,降價最晚。頂奢Hermès還沒降價,如果比照房地產週期,Hermès遲早也得降價。」

除了名牌包,奢侈品手錶的價格跌幅更大。「基本上在原來的價格上跌了二三十萬元。很多手錶以前要加價買,現在原價就能買到 。二手市場上,有一款勞力士手錶正常售價80萬元,現在60萬元就能拿下。」

唐馨就是在處理名錶時,心態慌了。一隻原價4萬多元的Franck Muller手錶,如今只能賣1萬多元;原價3萬多元的Omega手錶,二手回收報價8000元……「完全不明白市場怎麼了,本來想處理掉一些手錶,現在不敢動了,反正賣出去不值錢。」

價格低了,人們轉手閒置奢侈品的意願不及以往,回收二手奢侈品的難度也有所增加。「很多人賣掉舊包是為了換新款包包,現在二手價格降了不少,意味着要花更多錢才能換新,他們寧願不換了。」

2024年3月11日,中國上海的 Hermès 專賣店。攝:Costfoto/NurPhoto via Getty Images
2024年3月11日,中國上海的 Hermès 專賣店。攝:Costfoto/NurPhoto via Getty Images

艾敏對此深有體會,她本來想出掉更多包袋,上網一詢價,發現價格太低,寧願留着送人,「我有個Delvaux包包,還很新,但價格跳水厲害,我就留着不賣了。一個Coach包,中間商出價100元,我不缺這100元呀。行情太可怕了 。」

入行二手奢侈品回收之前,劉宇在房企碧桂園工作,對於中產階級資產縮水,他體會頗深。他說,對資產上億的富豪來說,10億元縮水到8億元,Hermès仍然是可負擔的日常用品;而千萬資產的中產階級,負債200~400萬元,一旦資產縮水,比如從1000萬元減少到600萬元,現金流立馬吃緊,「貸款都還不上了,對奢侈品的需求自然會減弱。」

劉宇上門回收二手奢侈品時,去過很多高端小區。去年在北京,他發現,很多家庭因為破產、還房貸、離婚等原因,轉賣家裏囤積的奢侈品換取現金流。「有些人是全職主婦,平時愛逛街買包,直到家裏現金流出問題,還不上房貸了,才翻箱倒櫃把用不上的包拿出來賣掉。」

去年初中國剛剛解除疫情管控時,人們的消費熱情被短暫激發,二手奢侈品行業一時間涌入不少新來者,價格和銷量水漲船高。短短一年間,出局者衆多,不少二手奢侈品店鋪關店倒閉。劉宇說,「我們囤貨不多,而很多大商家貨盤大,一旦價格下跌、貨物滯銷,資金週轉壓力很大,只能清倉關門。」

抖音、淘寶等直播帶貨二手奢侈品的市況今年也不樂觀。以往頭部主播一場直播可以賣100至200個包,銷售總額幾百萬元,今年頭部主播銷量一直下滑,一場直播只能賣掉約50個包。為了提升銷量,主播會主動找願意降價促銷的商家合作,「有些商家庫房積壓了幾百件貨,主播可以幫它們一次性出清。原來一個包賺3000元,現在一個包賺1000元就行,只要能清倉。」

薄利多銷、降價出清的過程並不順利,因為直播間的退貨率變高了。劉宇將之歸因於消費者變得更加理性,有人進入支付界面後放棄付款,大多數人對商品更為挑剔,到貨後有小小不滿意就會直接退貨退款。

行情低迷,劉宇今年的利潤反而比去年高出一些。原來,他手上有幾個大客戶,「長三角地區的頂級富豪」,也在大量出手奢侈品。「一來現在招待活動減少,一些包包、酒水等用不上了;二來他們現在趨向賣掉小額零散的物品,換成大額產品,例如100萬元的手錶,更有安全感。」

「沒有中產階級了」

中國奢侈品市場的蕭條,從海南離島免稅銷售數據也可見一斑。

海南離島曾是大陸居民奢侈品免稅購物的首選地。今年上半年,產業經濟研究諮詢機構景鑑智庫的統計數據顯示,海南離島免稅銷售額同比下滑29.87%,免稅購物人數同比減少9.98%,免稅購物件數下降了35.94%,「購物人次下跌幅度遠小於購物金額和件數,說明人均消費大幅下跌,側面印證了消費力的大幅下降。」景鑑智庫創始人周鳴岐分析。

從具體月份看,除2月份出現個位數增長,海南離島免稅銷售額每月跌幅高達40%。而僅僅前兩年,業界還曾爭論,海南離島奢侈品銷售搶佔了正價奢侈品店的市場,動了正價店的「奶酪」。

「未來中國的奢侈品市場會持續萎縮。」周鳴岐表示,奢侈品為中產階級包裝的美妙故事,財富與氣質的象徵,在經濟不景氣的時代會首先被拋棄。

自嘲揹負着「中產破產三件套」(房貸近千萬、配偶不上班、孩子上國際學校)的張琪,今年在奢侈品上的預算只有三四萬元,和以往每年十幾萬元的花費比,減少了七八成。

張琪是廣州人,2022年以前一直在家居行業工作,收入最高時年薪近百萬元。升到品牌負責人後,張琪自覺職位已經接近職場天花板,想突破年薪百萬可能要「拿命換」,「家居行業消費鏈路很長,從詢價、出方案到安裝、售後,工作強度非常大。」

2024年6月22日,遊客走過中國上海南京東路中心購物區的 Dior 店。攝:Ying Tang/NurPhoto via Getty Images
2024年6月22日,遊客走過中國上海南京東路中心購物區的 Dior 店。攝:Ying Tang/NurPhoto via Getty Images

去年,張琪毅然決定辭職創業。辭職後,她創立了一家家居品牌諮詢公司,沒想到遇上了最差的時機,收入比上班時減少了五成。「一年多時間裏,市場上的諮詢公司倒閉了70%。行情不好,很多企業第一時間會削減品牌預算。」

自己開公司後,張琪的業務和收入都不穩定,一單品牌諮詢案報價高的20萬元,低的可能也就1萬元。「去年7月份以來,整個家居市場變得非常艱難。我之前任職的企業,上半年利潤下降了90%,蠻可怕的。」

家居諮詢行業,最主要的終端消費者正是中產階級。房地產泡沫破滅後,新房市場受到很大沖擊,家居行業轉向存量房市場。存量房市場指居住10~15年之後,業主不換房但更換家居硬裝、軟裝的消費行為。然而,中產階級收入縮水後,房屋裝修的需求也減少了,存量房市場很難打開局面,家居行業發展陷入停滯。

收入銳減後,張琪大幅減少了在奢侈品上的消費。畢竟,和奢侈品相比,教育開支才是剛性需求:她家孩子上的是國際學校,一年支出超過30萬元,到了高中每年開銷則要漲到45萬元左右。

荷包縮水的不只張琪一家,國際學校的其他家長似乎也在疲於應對收入下滑。每年暑假,學校會組織10至14天的歐美國家夏令營活動,費用約5至10萬元。往年絕大多數學生都會參加,但今年參加的人數很少,項目遇冷。「這個錢以前都拿得出來,今年就不太一樣了。」

張琪聽說,同校一名學生的家長,為了給孩子湊學費,7月份清倉了全部股票,「家長間流傳的說法是,7月份之後『家裏連一台車就沒有了』。」

艾敏也發現,疫情後這幾年階級分化更嚴重了,真正的富人受到的影響極小,甚至能積累更多財富。而像他們一樣的中產階級,面臨房價下跌、失業隱憂和收入縮水的打擊,不知道還要熬多久,才能走出經濟寒冬。

離開金融行業後,艾敏和許多前同事仍有往來,自己的創業公司也會有和金融業客戶合作的時候。她敏銳地察覺,今年很少看到有人用Hermès和Chanel的新款包包了,「去投行拜訪也好,參加董事會活動也好,發現大家衣着風格變了,也很少看見有人背新款包包。」

金融業仍不乏年入百萬的人,但行業福利、獎金等附加收入大幅縮水,很多機構因為政策原因風雨飄搖,裁員的擔憂也懸在所有從業者心頭。去年,她有機會重回金融機構,但朋友們紛紛勸阻,因為行業內卷加劇,而收入銳減。

社會心理也在改變。以往大家為了升職、加薪,有更好的發展前景,時常會有跳槽的想法,而現在幾乎都認為,能牢牢把握住現在這份工作,穩穩當當,就已經很不錯了。

「蝴蝶翅膀的扇動力是很強的,每個人都受到了影響。」艾敏說,「我們經常開玩笑說,現在沒有中產了,只有兩個階層,只剩下富豪和拼多多兩種生意可以做了。」

文中受訪者均為化名

讀者評論 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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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中產不呵護,社會難穩定

  2. emotional value maybe, vanity also contributes to emotion ><

  3. Is buying luxuries more of emotional value or vanity?

  4. 昨天是迷信增长神话的中产,今天就会成为砸锅卖铁的中惨
    恕无同情

  5. “家长间流传的说法是,7月份之后‘家里连一台车就没有了’。”是一台车都没有了吧

  6. 同樣100萬,在2021年買房,買股票和買大A,哪一個在2024年能留下來的錢最多?🤣

  7. 我觉得我们对“中产阶级”的定义有点奇怪... 中产阶级会买那么多奢侈品吗?

  8. 什麼時候能直接退縮到「紅色貴族VS其他人」的圖景,我很期待,車速請再快一些

    1. 非常抱歉,已修復。

  9. 您好,点开网页后无法显示完整文章内容诶?

    1. 非常抱歉,已修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