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葉耀元：捲入政治獻金醜聞後，柯文哲、民眾黨及「真小草」的未來

（葉耀元，美國聖湯瑪斯大學國際研究講座教授兼系主任）

幾週來台灣政治如同洗了三溫暖，無數把箭朝向民眾黨與柯文哲飛去。原因在於民眾黨競選期間的報帳資料似乎有「漏報」（這是民眾黨自己的說法，但換個方式說就是申報不實）的問題。也正因為這一連串的弊案，根據最新《美麗島電子報》所公布今年8月份的民調顯示，只有21.9%的民眾對民眾黨有好感，且有高達65.3%感到反感。就好感度的「低」以及反感度的「高」這兩件事上，跟國民黨與民進黨相比，民眾黨都獲得了「最佳」的成績。

此外，就柯文哲的信任度來說，只有23.4%的民眾對柯文哲表示信任，而有69.1%的民眾對柯文哲表示不信任的態度。無論是民眾黨的反感度與對柯文哲的不信任度，皆是柯文哲從政以來所面臨的歷史新高。正因如此，不少評論家便質疑，這次民眾黨的政治獻金事件，是否就此敲響了柯文哲與民眾黨的喪鐘？還是我們應該抱持「危機就是轉機」的態度，來預測民眾黨與柯文哲的未來？

以政治學者對政治的觀察來看，如果柯文哲未能從此次事件全身而退，更甚是直接成為司法案件起訴的對象，他要翻身的機會就相對困難。但對民眾黨來說，雖然目前柯文哲自身幾乎等同民眾黨，但如果柯文哲從政治舞台上退下來，並不表示沒有人可以承接民眾黨這塊招牌，甚或是以它為基礎另起爐灶。以下我就針對上述這兩個預測進行解釋。

台灣兩黨政治是常態，但小黨一定會存在

無論你同意或是不同意，台灣在2005年更改立法委員選舉制度，以單一選區兩票制搭配較多區域立委席次，並且加上總統直選這樣的配套措施，基本上從制度面的角度就注定了兩黨政治的基礎。

原因在於，每個區域立委選區只能選出一名當選者（總統暨副總統大選當然也只有一組當選者），所以各個候選人在參選的時候，都會想要代表有實力的大黨來跟對手競爭。小黨因為資源有限，所以往往在立委選舉無法脫穎而出，更甚有多數的政治家不願意以小黨名義來參選。這叫做策略性參選（Strategic Entry）。

相對的，對於投票的選民來說，如果把票投給相對弱勢的小黨，他們當選的機會也較低。換言之，這些票變成廢票的可能性極高。是此，選民傾向把票投給大黨的候選人，以期望他們的票最後不會作廢，至少讓他們最不喜歡的政黨候選人不要選上。這就叫做策略性投票（Strategic Voting）。

正因為這樣的邏輯，台灣第三大黨的民眾黨及其他小黨，在這次2024的區域立委選舉並未獲得任何席次；實際上，小黨要有機會，只有在採取舊制的地方縣市議員選舉才有機會，畢竟每個選區一次會選出多個席次。

但這並不意味台灣只會有兩大政黨的存在，畢竟台灣從民主化以來，一直都有第三勢力以及小黨的存在，不管是從過去的新黨、親民黨、台聯、到最近的時代力量、台灣基進、以及民眾黨等，在在證明了小黨生存的可能性。畢竟因應不同的政治環境（如在這次的總統選舉上，與過去相比，統獨問題相對並非競選主軸），以及突發的社會事件（如1999年的國親分裂、2014年的太陽花運動以及2019年的香港反修例運動），都會改變選民投票的結構，讓某些特定小黨取得優勢。

小黨的存在，是吸引那些在意識形態與政策立場上不屬於國民黨與民進黨的選民。這些選民可以是在政治光譜上較為兩端的民眾，也可以是所謂的中間派的中立選民。以民眾黨與柯文哲來說，他們即在政策上採取國民黨與民進黨立場的中間路線，見此來吸引中間選民的青睞；今年總統大選，柯文哲便因此斬獲369萬張的選票。

然而，從目前小黨發展的趨勢觀察，就算是看來極具選票實力的民眾黨，仍未有單一小黨有機會撼動國民黨與民進黨的兩黨政治基礎。道理也相對簡單，因為只有在任何一個小黨有能力可以取代國民黨或是民進黨下，才有機會改變現存的兩黨政治框架。但說白了，這也不過就是形成另一種「新兩黨」政治的局面罷了。不過就政黨的資源與組織的成熟度來說，要能挑戰國民兩黨的難度極高，或許近期都不大有發生的機率。

是此，民眾黨所採取的中間路線，在任何一個時代都有機會吸收到群眾的支持。而這個政黨到底是叫民眾黨，還是一個新的名稱，基本上都不重要。重點在於有無政治人物願意在機會來臨之際投入心血組黨，並以此為基礎吸引群眾支持。而這樣的機會，在未來仍然會繼續產生，只是到時是民眾黨換湯不換藥，還是一個新的政黨萌芽出頭，暫不得而知。

民眾黨是否等同於柯文哲？

此次柯文哲與民眾黨從政治獻金申報引發的一連串爭議，當然有可能擊潰柯文哲。假若他一直找不到轉移焦點的機會，或是挽回聲勢的方法，這樣低迷的支持率與極高的不信任感，自然會令他從政治舞台出局，也不要再寄望2028年的總統大選。

但問題的核心點在於：柯文哲本人到底等不等同於民眾黨？

雖然從民眾黨創黨以降，整個政黨的運作都圍繞在柯文哲身上，也就是柯文哲掌握了民眾黨幾乎所有的話語權，整個黨都是為了柯文哲而存在。但自從民眾黨拿下本屆不分區八席立委席次後，他們特定找來的立委不分區候選人，也是前時代力量的主席黃國昌，在網路的輿情與聲量操作上，就似乎找到了一條跟柯文哲分立的道路。簡單來說，因為民眾黨本身還有八名國會不分區席次，至少在2028年以前，不管柯文哲是否就此消失在政治舞台上，民眾黨都不太可能泡沫化，頂多只是在2026年的地方選舉潰不成軍罷了。

而民眾黨當初成立的目的，就不是因應一個特定的價值觀與理想，也沒有特定的歷史背景與資源去支持他們的立場。換言之，雖然現在民眾黨的招牌上掛的是柯文哲，但這個招牌隨時都可以掛羊頭賣狗肉，拉拔另一個有力的政治人物來支撐起這塊招牌，畢竟民眾黨的核心價值是可以變化的，這也是所謂的中間政黨經常採取的策略。畢竟僵化自己的立場，就無法展現出無比的彈性來吸收中間選民的青睞。

是此，當我們在討論民眾黨跟柯文哲的未來時，我們必須將他們分開來看。民眾黨是一個由許多政治參與者與政治人物所組成的政治團體，假設取得政治影響力以及獲得政治實質的決策權力是這個政黨的首要目標（這也理當是所有政黨的首要目標），那自然在柯文哲失去聲勢之後，就會有人取而代之，繼續推動這個龐大的政黨機器。

話說回來，這一連串的政治獻金申報爭議，柯文哲遲至今日尚未正面面對，畢竟底下所有幕僚團隊都在進行滅火，不過這把火也已經延燒數週，也還看不到停歇的可能。事實上，對柯文哲來說，不去正面面對這一連串的弊案，可能才是最佳解。以他的個人來看，如果說了太多，反而容易被抓出更多的問題，而且也更容易讓媒體與民眾把弊案跟他自己的決策加以連結。

不做反應或許會對他的信任度與聲望造成影響，但只要不要降到谷底，或是進入司法程序，他仍然有反擊的機會。就此觀察，未來幾個月柯文哲應該會相對低調，讓底下團隊持續滅火，如若出了什麼問題，那就讓這些團隊去背負所有責任。這樣的作法會是最乾淨的，但也考驗柯文哲的團隊是否會持續對柯文哲忠誠。畢竟一旦火都燒到自己家裡面來的話，不是每一個人都願意挺到最後。

柯文哲能否全身而退，將影響民眾黨未來的權力結構，這部分應該在今年年底會有初步結果。但無論如何，第三陣營還是會繼續延續下去，除非台灣發生突發事件，扼殺這些小黨的生存空間。但以目前的政治環境來看，這樣的事件發生的機率應該不大。

小草要何去何從？

上面所敘述的，比較屬於政治制度的理論如何影響政黨政治的面貌，以及民眾黨黨內的政治運作氛圍。但有一個區塊一直還沒有去處理：那就是民眾黨與柯文哲的支持者，也就是俗稱「小草」的這些選民，會如何面對柯文哲政治獻金申報不實的問題。

雖然說民眾黨的支持率持續下滑，柯文哲的不信任程度也一直在上升，但仍然有兩成左右的選民願意繼續信任柯文哲。這表示了一件事：正如同支持國民黨的選民可以分為深藍與淺藍，支持民進黨的選民可以分為深綠與淺綠；同理，支持民眾黨的選民也可以分為「真的小草」跟「普通的小草」。

對於那些普通小草來說，他們當初支持柯文哲的理由，多數是因為對藍綠政治感到厭惡，想要找到所謂的第三勢力來跟國民黨與民進黨相抗衡。而柯文哲則代表2024年唯一有機會可以跟國民兩黨較勁的候選人，自然吸引普通小草的青睞。但對這些選民來說，他們寄望的是柯文哲與民眾黨扮演一個制衡的角色，也就是監督藍綠的第三方。但在今年立法院的第一個會期，我們就可以觀察到藍白在國會職權修法上的合作結果，這也讓民眾黨被掛上「小藍」的稱號。對於這類支持者來說，民眾黨已不是一個可以繼續支持的對象，因而轉向批判民眾黨跟柯文哲，或是直接沉默，短時間內不過問政治。對他們來說，他們不過就是識人不清罷了。

但對那些「真小草」來說，他們並非單純因為柯文哲以及民眾黨有機會可以做為第三方監督的角色，才願意支持。他們往往都能在柯文哲的字裡行間找到某種程度的認同感，某種程度的歸屬感，甚至是因為柯文哲說出他們平常心裡想說的話，但他們委屈於「政治正確」的框架，因而不敢說出口。正因如此，他們覺得柯文哲很「酷」，相信柯文哲就是代表他們的化身，能夠在政治場域替這些真小草來發聲。而這樣的選民，絕非少數，否則柯文哲很難繼續享有兩成的支持率。

有趣的問題來了：這些真小草並不是民眾黨的支持者，而是柯文哲的信徒。如果柯文哲跌落神壇，那他們是否會繼續去支持民眾黨？我想除非民眾黨可以馬上請出一個類似柯文哲的共主，坐好神壇的寶座，否則這些小草非常可能會放棄民眾黨，直接在其他場域找到自己可以依賴的對象。

民眾黨內的政治人物其實明白這個問題，這也是為什麼民眾黨在面對弊案的操作上，一切都以「保護柯文哲」為最高指導原則。畢竟一旦真小草脫離了民眾黨，那麼民眾黨就必須花費更多的心力來重組自己的群眾基礎。這是一個勞民傷財且要花費許多精力的工作，除非下一個共主可以自帶流量，否則民眾黨內部仍要繼續穩住柯文哲，來留下這些真小草支持者。

當政治變成信仰的時候，很多是是非非的界線都會變得模糊。而民眾黨與柯文哲這次的政治獻金弊案，就如同一面照妖鏡，把民眾黨政治人物的問題，以及民眾黨支持者的想法，通通都攤在陽光之下，讓其他人一探究竟。或許也算一樁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