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多手記:厄瓜多爾停止對華免簽前夜,華人民宿裏的走線客

「我們那裏的人『走線』都多少年了,都是悄悄走。你們倒好,偷渡就偷渡,幹嘛要一直在抖音上發。」
厄瓜多爾基多的「麵包山」(El Panecillo),在山上可以俯瞰城市全景。攝影:Mengyu Dong
國際 大陸 美國 遷移

(Dong Mengyu:斯坦福大學研究生在讀,關注移民議題)

我從美國舊金山飛抵基多(Quito)的那天,距離中國旅客免簽入境厄瓜多爾的最後期限還有72小時。

這兩年,我一直在記錄「走線」。成千上萬中國移民,在這兩年成了「走線客」,他們因為不同的原因離開中國,抵美后的生活也不大一樣,但在厄瓜多爾,走線客們的經歷大體一致:抵達基多,在華人民宿休整幾天,聯繫蛇頭,或者自己找「隊友」,組隊北上,前往5000多公里外的美國⋯⋯直到2024年6月18日,厄瓜多爾政府突然宣布,將於7月1日暫停對華免簽,以遏制來自中國的「非常規移民潮」。

我就是這時候決定啓程,想趕在新的簽證政策實施前,來一趟厄瓜多爾。我在哥倫比亞、巴拿馬、墨西哥和美國境內都訪問過走線客,也知道這兩年來,「走線」讓厄瓜多爾的偷渡產業生意興隆,民宿和中餐廳競相為移民提供服務。

在基多,我就訂了一間這樣的「華人民宿」。

「華人民宿」。攝影:Mengyu Dong
「華人民宿」。攝影:Mengyu Dong

民宿

我聽許多走線客提到過這家店,老闆是北京人,人稱京姐。有人說她是幾個蛇頭裏最可靠的,甚至還為付不起費用的客人墊錢;也有人說,從她的民宿出發後,路上被腐敗的警察攔下來索賄,懷疑京姐把行程通報給了警方,說她黑白「兩頭吃」。

啓程前,我給京姐發了一條信息說明來意,問她有沒有空房,但並未收到回覆。於是我在網上訂了房間,打算按照谷歌地圖上的地址登門。

Uber司機把我載到地址所在時,大約是早晨8點,灰暗的天空淅淅瀝瀝下着小雨。我拖着行李沿着街邊尚未營業的酒吧和咖啡廳走了兩個來回,唯獨不見華人民宿。在路邊停車場工作的中年男子招手讓我去涼棚下躲雨,他說這條街上只有一家旅店,很少見到中國人。

我只好用僅剩5%電量的手機撥打京姐的電話,沒想到一下子就接通了。「啊,你說吧,」 電話那頭傳來北京口音的女聲。我重複了我的身份和所在地址,京姐的聲音聽起來沙啞但爽快,「那地址不對,我發你新的,你打個車過來,我讓我們這一小夥子出去接你。」 不等我作答,她就掛斷了。

10分鐘後,當我在一條狹窄而安靜的單行道上見到出來迎我的K先生時,雨已經停了,陽光從高遠的雲層間灑下來。京姐說的「小夥子」是位中年人,身材瘦削,已有些許白發。他接過我手裏的箱子,引我來到一扇鏤空的黑色鐵藝大門外,按下旁邊的白色門鈴,發出「嗞嗞」的響聲。

「Lucy!Lucy!」 K先生向院子裏喊道。話音未落,一位中年拉美女子應聲而出,用鑰匙把反鎖的大門打開。我邁進一座被綠植圍繞的寧靜院落,面前是一棟二層平頂洋樓,牆壁漆成了淡黃色,一隻狸花貓蹲在牆邊注視着我。

洋樓一角的陰涼處掛着一個鳥籠,裏面有兩隻虎皮鸚鵡,一位微胖的中國男子正用手機對着它們拍照。旁邊一位阿姨回過頭對我微笑致意,她留着齊耳短發,叉着腰前後左右晃動,好像在轉一個看不見的呼啦圈。「Lucy,Lucy,我就喜歡叫她的名字,很好聽,」阿姨說着看向Lucy,我把阿姨的話翻譯給她聽,她笑着說謝謝。

「你會說這裏的語言?」 阿姨說着福建口音的普通話。

「會一點點。」

「你也要去美國?」

「我是從美國過來的,我在那上學。」

「哦,你是從美國來的,」 阿姨的眉毛微微抬起,她點點頭,沒有追問。

「華人民宿」。攝影:Mengyu Dong
「華人民宿」。攝影:Mengyu Dong

Lucy 招呼我進屋。我沿小樓前面的石頭台階拾級而上,走進一間寬敞的客廳,腳下的木地板吱呀作響。客廳一側掛着「梅蘭竹菊」四幅水墨畫,另一側有座一人多高的十字架,上面是耶穌受難的塑像,旁邊還貼着一張《最後的晚餐》。

我按 Lucy 的要求遞上護照和100美元押金——厄瓜多爾20多年前經歷了嚴重的經濟危機,之後便開始使用美元。「樓上已經住滿了,樓下的三人間25美元一晚,帶衛浴的雙人間是35,」 Lucy說,「房費包含一日三餐,來,我帶你看房間。」

連着客廳的走廊左手一側有三個房間,Lucy 推開其中一扇門,住客不在,有兩個登山包放在地上,床頭的水杯裏滿是煙蒂。「天啊,他們又在房間裏抽煙了,太太會不高興的,」 Lucy 搖搖頭,她稱呼老闆京姐為太太(señora)。

我選了走廊盡頭的雙人間,另一張床暫時沒人,「可能明天才有客人入住,」 Lucy說,「你先休息。」

我謝過Lucy,關了門,放下窗簾遮住陽光,想躺下補個覺。但清靜只持續了片刻,客廳裏就傳來手機公放音樂的聲音。「一棵呀小白楊,長在⋯⋯」「說句心裏話⋯⋯」 音樂快速切換着,房間的木門毫不隔音,我用被子矇住頭也無濟於事,就乾脆決定起身出去面對手機的主人。

客廳裏坐着剛剛在院子裏拍鸚鵡的大叔,他正在為自己的視頻尋找合適的配樂,打算發抖音,手指在屏幕上劃來劃去,小拇指留着長指甲。「昨天我拍的東西有上千人點贊,」 大叔聽起來有些得意,還給我看了他在歐洲旅行的視頻。他是浙江人,要去墨西哥幫女婿打理生意。他說,幾周前從歐洲飛往墨西哥時,因為「手續不全」被遣返,不得已才決定走雨林。

「這麼多人點贊啊,」 K先生走進來,後面跟着剛剛見到的福建阿姨和一位年輕男子。

「你們疫苗都打過了嗎?」 K先生問。

「還沒,」 福建阿姨說。

「明天早上醫生來給你們打,35美元一個人,」 K先生說。

「什麼疫苗?」玩抖音的浙江大叔問道。

「黃熱疫苗,進雨林前一定要打的,」 K先生說,「明天打疫苗,京姐後天下午安排你們走。」

「後天就走?我們有朋友還卡在埃及呢。」 和福建阿姨一起進來的年輕男子操着東北口音。他的朋友出境前擔心,如果聯程機票的目的地寫着厄瓜多爾,會被中國邊檢盤問,因此沒有提前買機票。等到了埃及中轉的時候,卻突然得知厄瓜多爾將取消免簽的消息,7月1號前的航班一下子爆滿,想買機票也買不到了。

「那等不了他,」 K先生對小東北說,「他1號之前進不來的話,就只能走玻利維亞,至少要耽誤一週。」 玻利維亞為中國公民提供落地簽證,但即便能順利入境,要繼續北上還需要偷渡穿過秘魯,比從厄瓜多爾直接出發要,又要多走3000多公里的路程。要是耽擱太久,就有可能找不到足夠的同胞一起組隊走雨林,而在雨林裏,沒有什麼比一支壯大的隊伍更安全。

「他們說雨林裏真有搶劫的嗎?」 小東北換了話題,「我看是嚇唬人的吧。」

「晚上京姐過來,這些問題你問她,」 K先生說,「下午你們要不要出去轉轉?」

「就是,來都來了,不如逛一逛,」 福建阿姨說。

「逛逛好,正好我拍點東西,」 抖音大叔顯得興致昂揚。

「華人民宿」。攝影:Mengyu Dong
「華人民宿」。攝影:Mengyu Dong

等「走線觀光團」回到民宿的時候,已是晚飯時間。住客們自己動手,把三菜一湯從院子的廚房裏端到客廳的長桌上。

福建阿姨招呼我坐在她旁邊,浙江大叔和小東北也加入了我們。大家開始擺桌子的時候,從二樓陸續走下來五個年輕人,他們都來自福建,已經在這間民宿裏住了近一個月,等待辦簽證直飛墨西哥——這樣就不必和多數走線客一樣經歷雨林中的千難萬險。

餐桌的一角放着塑料餐盤和碗,旁邊有一個筷子桶和一大碗米飯。大家各自把米飯和菜盛在自己的盤子裏,用碗盛湯。

第一個被分完的菜是土豆雞塊,也是晚餐唯一的肉菜。獨自走線的福建阿姨把最後一個雞塊夾給了一個十幾歲的福建男孩子,說:「你還在長身體,多吃一點吧。」

清燉白菜沒什麼味道,一個福建女生從包裏拿出一罐辣醬,給同伴分着吃。小東北也想分一點,一個高個子的福建男生說:「這是我們自己買的。」 「哦,我以為是這兒的呢,」 小東北顯得有些不好意思。

浙江大叔白了他們一眼。晚飯後,大家各自起身收了碗筷。浙江大叔小聲說道:「嘁,也太自私了。」

和我混熟的狸花貓「湯姆」趴在我膝蓋上打瞌睡,院子裏的鐵門突然「嗞嗞」作響,貓咪一下驚醒,警覺地看向門口,一隻巴哥犬穿着蜘蛛俠的T恤,搖搖晃晃地跑進來,張着嘴,發出呼哧呼哧的聲音。

「快點,快給我下碗面!」 院子裏傳來清脆的北京口音。

「京姐來了,」 K先生迎了上去。

「誒,」 應聲的中年女子穿着藍色短外套,手腕上戴着玉鐲子,項鍊上的十字架掛墜隨着她的步伐晃動,「趕緊,我都一天沒吃飯了。」

「京姐來了,」 飯後去院子裏活動的福建大姐回到客廳,在長桌邊落座。

正在角落裏刷抖音的浙江大叔把手機揣進口袋,坐在京姐旁邊。小東北也坐了過來。

「咱們出發前,有些注意事項得說一下,」 京姐直奔主題,「你們在國內可都是爺,我醜話說在前頭,讓你們有個心理準備。」

話音未落,一對山東夫妻從一樓的一間臥室推開門走出來,也坐到餐桌邊,他們因為倒時差錯過了晚餐。不打算走雨林的五個福建年輕人,則默默上樓去了。

京姐。攝影:Mengyu Dong
京姐。攝影:Mengyu Dong

行前

「聽好,出發了咱們就是一個集體,從出我這個門,一直到翻牆,一路都在一塊兒,」 京姐的眼睛依次看向桌邊的人,福建阿姨、浙江大叔、小東北、山東夫妻…… 等對方接住她眼神,她才看向下一個。

一樓走廊盡頭的一間臥室裏傳來小孩子的哭聲,京姐不為所動,繼續她的演講。「咱們全程一共兩段飛機,三段船。其中進雨林之前要坐一段官船,一段夜船。夜船是不合法的,所以要趁天黑走,這塊聽明白了嗎?」

臥室的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小孩的哭聲聽得真切了一些,一個留着寸頭的小個子男人對着門裏說了幾句話,房間裏傳來女人哄孩子的聲音。男人掩上門,走過來加入京姐聽衆的隊伍。Lucy端來一碗面放在京姐面前。

去年,有50多萬來自世界各地的走線移民從哥倫比亞的海邊小鎮內科克利登船,往橫亙在哥倫比亞和巴拿馬之間的熱帶雨林入口航行。穿越雨林有不同的路線,越晚下船,意味着徒步跋涉的距離越短,價格自然也更昂貴。因此,囊中羞澀的移民會先下船開始徒步;要是支付了更高的價格,則有船伕載着他們在加勒比海上繼續航行,趁天黑非法越境至巴拿馬,在離雨林出口更近的地方下船。對中國走線客來說,走最短的路線需要支付大約1500美元。

坐夜船亦有代價。遇上風高浪急的時候,船會被海浪掀起,再重重拋下,時有偷渡客在海上受傷或遇難。

「坐船的時候,大家聽好,要順着它的勁兒,不然牙可就嗑沒了,」京姐說着,抓住飯桌的邊緣欠起身,給衆人演示起來,「就像這樣,它起你也起,它落你也落,就當做了免費的過山車,你去遊樂場坐過山車不還得要錢嘛。」

「我說了,醜話說在前頭,這段夜船上一共死過兩個人,」 京姐不避諱路上的風險,「一個是一位美女,兩艘船撞了,別人都沒事兒,就她死了。」 只要談到女性,無論對方多大年紀、是不是自己的客人,京姐都稱之為「美女」。

「還有一位老先生,到該下船的時候他一直趴着沒動,別人去看他,發現犯了心臟病,嚇死了。」

京姐一連說了幾個「死」字,客廳變得靜悄悄的。她稍作停頓,好像在給聽衆消化的時間,還趁機狼吞虎嚥吃了幾口面。

人們各自沉思,沒有人搭話,只有「蜘蛛俠」巴哥犬往京姐懷裏拱了拱,發出呼哧呼哧的的喘息聲。

「等從雨林裏出來,我保證你們一個一個累得跟狗似的,就像我們家Lucky,」 京姐摸了摸巴哥犬的頭,眯着眼笑起來,「累得你對天發誓,我他媽這輩子再也不走雨林了。可是等你安全到了美國,賺了錢,就會跟家人朋友說:來吧,還是得走。」

「雨林裏真有人搶劫嗎?他們說還有強姦的?」 山東先生打破沉默,問出了壓在每個人心裏的問題。根據人道組織「無國界醫生」的統計,今年二月,在短短一週內就有至少113人在雨林裏遭到性侵,受害者甚至包括9名兒童。這份報告的截圖被翻譯軟件翻成中文,在走線群裏流傳。

「華人民宿」。攝影:Mengyu Dong
「華人民宿」。攝影:Mengyu Dong

京姐並不買賬。「那我問你,要真是這樣,你『包』的意義何在?」 京姐直視山東先生的眼睛質問道。

「包」意味着從蛇頭手裏購買「一條龍」服務,包括機票、住宿和口頭承諾的安全。「包」的價格不菲,從出發到「翻牆」,最高可達30多萬人民幣。

看着山東先生仍然將信將疑,京姐乾脆拿手機滑動幾下,翻出一張照片,遞到他面前,並示意他給大家傳閱。照片裏是一具拉美男子的遺體,他躺在地上,口鼻流血,胸口上放着一塊石頭,下面壓着一張紙,用西班牙文寫着「匪徒」(ladrón)。

「看見沒有?那裏面完全是叢林法則,」 京姐說,「誰敢搶劫?直接打死。你們花錢買的『包』,就是給雨林裏這些人的買路財,我掙的就一個翻譯費而已。」

「那要是自己走呢?」 一直沉默不語的矮個子男人突然開了腔,用四川口音的普通話問道。

「你要是買『包』,路上遇到各種原因走不了,什麼海警封海,什麼被移民局抓了,只要不是你自己的原因,全部費用由我承擔。你要是自己走,那就自己承擔,」 京姐說。

大家沉默半晌,福建阿姨看着京姐把碗裏最後幾口面放進嘴裏,試探着問道:「他們說墨西哥最難走。」

「這一路上都有負責你們的人,」京姐把面條囫圇嚥下,「前面幾段都是當地人,到了墨西哥是咱們中國人,到時候你們聽他的就行。」

「京姐,我不去美國,能不能就把我送到墨西哥?我女婿在那。」 浙江大叔問。

「啊,等着我給你問問,」 京姐開着免提撥通了一個電話,接電話的男子也是北京口音,是她負責墨西哥行程的「搭檔」。她轉述了浙江大叔的需求,「給他送到他女婿那,您看行不行?」

電話那頭停頓了幾秒,「你淨他媽給我找事兒,那成吧。」

「得,罵人了,」 京姐笑着掛了電話。

「還有呢,等翻牆過去了,人家美國人問你們,為什麼來美國,你們怎麼說?」

「就說在國內被迫害,」 山東太太搶先說道,房間裏發出會心的笑聲。她說,自己和丈夫是公立學校的老師,不滿國內政治氣氛,不希望孩子接受「洗腦」教育,因此決定走線。

「政府迫害你?你是什麼大人物?」 京姐嗤笑道,「告訴你們,還別怨政府。都說經濟不好,就沒有你自己的原因嗎?你要是不跟人攀比,別人買大房子你也想要,至於還不上貸款出來走線嗎?」

京姐絲毫不給面子,連珠炮似的追問,一屋子人收斂了笑容。

「不是我粉紅,特朗普可也說過,一個連自己祖國都不愛的人,我們美國也不歡迎你。」

「那⋯⋯我們怎麼說呀?」 山東太太輕聲問。

「你就告訴他,我想要過更好的生活。他要是問你接下來去哪、什麼打算?你就說以後的事情誰知道,到時候再說,明白了嗎?」

人們各自沉思着不搭話。突然浙江大叔的手機傳出短視頻常配的AI人聲,他一下子把手機拿到桌子下面,訕訕地把音量關小,京姐瞟了他一眼說:「你們要是跟我走,路上住在安全屋裏,不要隨便外出,不許抽菸,刷抖音把聲音關小點,不然要是被抓了,可別來找我免費撈你。」

「你看,我就說得找京姐吧,」山東太太看向丈夫,又看向在座的其他走線客,「去年我朋友去了美國就是這麼跟我說的,來了基多就找京姐。」

京姐沒有接她的話,乾脆一口氣把「醜話」說完:「你們這麼多人去美國,美國可『卷』啊,去年從我這走的人跟我說,姐,美國混不下去了,要不我回去找你得了。」

「你們啊,就夠幸運的了,趕上7月1號之前這波,不然你們也得跟後面的人一樣,走玻利維亞去嘍!」 京姐說,「行了不早了,跟我走的來交錢,不走的回去睡覺吧。」

排隊交錢的人把京姐團團圍住,本來打算DIY的小東北也改變了主意,要買京姐的「包」。他在一家科技公司工作了幾年,攢了一些積蓄,半年前辭了職,想去美國闖闖。朋友告訴他,像他這樣30歲出頭的年紀,又是單身一人,旅遊簽和留學簽恐怕都很難辦,所以他乾脆沒有去嘗試,就決定按照抖音上的攻略走線赴美。

只有四川爸爸躊躇了一會,默默回了房間。

「華人民宿」。攝影:Mengyu Dong
「華人民宿」。攝影:Mengyu Dong

出發

靠近赤道的基多,太陽每天都是6點15分左右升起。日出後不久,Lucy就挨個房間敲門,用有些變調的普通話喊大家起床用早餐:「尺凡!尺凡!」

即使Lucy不敲門,在民宿裏也很難睡懶覺,因為總有剛飛躍半個地球來到這裏的走線客,他們身體到了美洲,生物鐘卻還在亞洲,早早就起來聊天、刷視頻,或者在客廳裏走來走去,踩的木地板吱呀作響。

吃過早飯,一位厄瓜多爾當地的護士來給即將出發的人打黃熱疫苗。已經打過的就在院子裏曬太陽,活動身體,閒聊。只有起得最晚的我和四川夫妻還在飯桌上掃蕩大部隊剩下的早飯。

「你們打算自己走嗎?」 我問道。

「嗯,主要還是這個money不夠,」 四川爸爸笑着說。他兩歲多的兒子站在旁邊的椅子上,跺着腳要媽媽喂他吃麵包。

「這孩子真的是皮死人,」 四川媽媽長着一張娃娃臉,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小得多,小孩伸手去抓筷子捅,她一巴掌打在孩子手上。

「為什麼想去美國呢?」 我問。

「是他要走的,」 媽媽指了指坐在旁邊的先生。先生說,國內政治氣氛壓抑,不想讓孩子長大後做「韭菜」,想「潤」去更自由的地方。

「這是他的想法,我是理解不到,」 她說。
「在國內我開貨車,根本賺不到錢,養活不了一家人,」四川爸爸說,他聽說在美國加州開貨車,一個月能賺小一萬美元,「你在加州,你說是不是這樣嘛?」 他問我。我說,開貨車要執照,聽說現在競爭也很激烈。

「反正不如出去拼一拼,攢點錢以後能退休。一出中國,我覺得我抑鬱症狀已經好了一半,外面的空氣都是自由的,」四川爸爸說。

他還給妻子報了一個班,學做美甲,「本來想等她結課再走,結果聽說厄瓜多爾要取消免簽了,就趕緊出來了。」 他說,「聽說美甲師在美國好找工作,先站住腳再說。」

等小朋友吃完,媽媽牽上兒子的手,爸爸背起行囊,一家三口朝門外走去,準備啓程往哥倫比亞去。因為沒有買「包」,他們一家三口需要自己想辦法坐大巴北上,帶着孩子穿越雨林後,再走4000多公里的陸路到美墨邊境。「你多保重哈,」 他對我說,「美國見。」

那天距離厄瓜多爾取消對華免簽還有不到48小時。院子裏門鈴一整天都在「嗞嗞」作響,趕着期限入境的幸運兒們重複着相同的步驟:交護照、押金,在耶穌受難像下面閒聊,問彼此打算怎麼走,要不要買「包」;如果還有閒情逸致,就約人去附近的景點觀光⋯⋯除了我,沒有人問彼此「為什麼要去美國」。

院裏的門鈴一直響到傍晚,K先生跑前跑後,跟每個想入住的客人重複着同樣的話:「這住滿了,京姐會安排你們住到另一處去。」

福建阿姨、浙江大叔、山東夫妻和小東北則是在6月最後一天的傍晚離開的。再過幾小時,中國人就無法再憑藉一本護照和幾張行程單入境厄瓜多爾,過去兩年走線的起點即將落幕。

他們一早起來收拾好了行李,等待京姐安排的車來接他們北上。約好的時間是下午三點,他們午飯後就站在院子裏等待。浙江大叔從鏤空的鐵門向外張望,車遲遲不來。福建阿姨和平時一樣,叉着腰站在院子的陰涼處,轉着看不見的呼啦圈。

將近四點時,一輛黑色的麵包車緩緩停在院門口,人們在京姐和K先生的指揮下上了車。福建阿姨是第一個上車的,她唯一的遺憾是沒來得及去基多的赤道紀念碑,因此再三囑咐我,一定要替她去看看,拍張照片,就當她也去過了。

「我們美國見,」福建阿姨對我說。等到了美國,她要打工賺錢還這幾年做生意欠的債,再為孩子結婚攢一些積蓄。

阿姨要到幾天後才知道,巴拿馬已經進入雨季,不管走什麼路線,過雨林都要深一腳淺一腳地在暴雨中前行,幾次差點摔下山坡丟了性命。

在進雨林前,阿姨又給我發來微信,「赤道紀念碑去了嗎?你一個女孩子,在外要注意安全。」

國家誓言聖殿是美洲最大的新哥特式天主教堂,建築精美而恢弘,塔樓高達115米,比巴黎聖母院的塔樓還高40多米。 攝影:Mengyu Dong
國家誓言聖殿是美洲最大的新哥特式天主教堂,建築精美而恢弘,塔樓高達115米,比巴黎聖母院的塔樓還高40多米。 攝影:Mengyu Dong
國家誓言聖殿是美洲最大的新哥特式天主教堂,建築精美而恢弘,塔樓高達115米,比巴黎聖母院的塔樓還高40多米。 攝影:Mengyu Dong
國家誓言聖殿是美洲最大的新哥特式天主教堂,建築精美而恢弘,塔樓高達115米,比巴黎聖母院的塔樓還高40多米。 攝影:Mengyu Dong
國家誓言聖殿是美洲最大的新哥特式天主教堂,建築精美而恢弘,塔樓高達115米,比巴黎聖母院的塔樓還高40多米。 攝影:Mengyu Dong
國家誓言聖殿是美洲最大的新哥特式天主教堂,建築精美而恢弘,塔樓高達115米,比巴黎聖母院的塔樓還高40多米。 攝影:Mengyu Dong

京姐

離開基多前,我約了京姐見面。按照她發給我的地址來到城中心的一家餐廳外,厚重的木門上了門栓,地圖上顯示這裏已經永久關閉。我敲敲門,沒有人回應。

這時一輛大巴在街角緩緩停下,十幾位白人遊客魚貫而出,他們說着美國口音的英語,在導遊的指揮下排成兩排。他們要沿這條街爬一小段坡上山,去參觀國家誓言聖殿。這是美洲大陸上最大的新哥特式天主教堂,建築精美而恢弘,塔樓高達115米,比巴黎聖母院的塔樓還高40多米。

我想起幾天前民宿裏的一位走線客把他入境前打印出來的「旅行計劃」送給了我,上面第一個打卡景點就是這座教堂。那份旅行計劃上的第二個景點是離教堂步行40分鐘的「麵包山」(El Panecillo),可以俯瞰城市全景,上面還矗立着一座帶翅膀的聖母塑像,當地人說這是世界上唯一一個有翅膀的聖母,也有人說她是天使,因此基多也叫南美的「天使之城」。

我正走神,街上一輛SUV油門轟響,半個車身騎上人行道,在我對面的餐廳停了下來。一个年輕的拉美男子推開門跳下車,小跑着繞到另一側爲乘客開車門。京姐牽着她的巴哥犬Lucky下了車,Lucky戴着米老鼠的圍脖,呼哧呼哧喘着氣。

「美女,久等啦!」 京姐對我招招手。她從Gucci的手袋裏摸出一串鑰匙,用其中一把打開臨街的木門,「這原來是個飯館,我現在準備給它改成民宿,」京姐對我說,「來,進來。」

京姐引我邁進一家殖民風格的院落,幾根石頭立柱支撐着二層小樓,走廊兩側的房門漆成海藍色,門框則是鮮豔的鵝黃,院落中間有一座天井,彷彿身處安第斯山脈間的一座西班牙小鎮。

「說說吧,來這什麼目的。」 京姐在庭院中間的沙發上坐定,微笑着打量我。

我在美國讀研究生,從兩年前開始記錄「走線」,去過哥倫比亞、巴拿馬和墨西哥,這是第一次來厄瓜多爾,想趁免簽結束之前把走線的起點記錄下來,順便旅遊——在過去幾天裏,我每天都在基多的民宿和中餐廳裏對老闆和走線客重複同樣的自我介紹。

「兩年前你見的那些人確實值得寫,」京姐說,「那時候他們都是自己走的,路上每個人都有故事。現在墨西哥太難,大家都是買『包』了。」

去年,美國當局在美墨邊境攔截偷渡客近250萬人次,中國人超過5萬,總人數不多,卻是增長最快的群體。前總統特朗普在談到中國走線客時表示,中國正在美國建立一支軍隊。同時,面對七成美國選民認為當局處理移民問題不利的現實,急於在大選年扭轉民意的拜登政府也向墨西哥施加政治壓力,促使其設下重重關卡阻止移民北上。

京姐是從去年初開始賣「包」的。「一開始我發現民宿裏好些客人在那鍛鍊身體,做俯臥撐,做蹲起,我還覺着奇怪,這都幹嘛呢?」 後來有客人告訴她,自己想「潤」,想走雨林去美國,「我沒當回事兒,這不開玩笑嗎?」

過了不久,她接到一位客人的緊急電話,「他們過雨林跟船老大說不清楚,讓我幫忙翻譯,我幫了,」後來找她翻譯的客人就越來越多,她說,自己是基督徒,一開始只是希望客人平安,並沒有額外收錢,但並非所有人都買賬。「還有客人給我打電話說,姐,我跟他們別人吵起來了,他們非要說你不可能不收蛇頭的回扣,覺得世界上沒有這麼好心的人。」

後來,隨着源源不斷的走線客來到基多,其他餐廳和民宿都做起了走線生意。她心一橫,「算了,做好事兒人家照樣罵你,還不如掙點兒。」

京姐的手機鈴聲打斷了她的話,「誒,你說,」 她面帶微笑接起來,聽了幾句,笑容就僵在了臉上,眉頭皺得越來越緊,「嘿,你甭給我來這套,一個人我就按10塊報,多了一分沒有!」

電話那頭是前幾天啓程的一隊客人,已經到了哥倫比亞境內。他們說,午飯時間沒等來送飯的人,就自己下了館子,然後按照約定打電話找京姐報銷飯錢。「跟我說一頓飯一個人吃了100刀,放他的屁!」 京姐掛了電話對我罵道。

對於買了「包」的走線客,京姐要管一路的衣食住行,要是客人路上因為遭遇移民執法而耽擱了行程,她亦要負責「撈人」,直到客人成功「翻牆」,都不再另收費用。一路上所有國家的關卡都要買通,合作的人也要層層抽成。她說,扣除這些成本,她從每個人身上賺的利潤大約是200美元。「所以我說,這就是個翻譯費,」 京姐說。

「來吧,帶你上樓看看。」我們踩着天井旁的木質樓梯拾級而上,樓梯像民宿的地板一樣吱呀作響,走廊裏掛着幾幅天主教風格的油畫,當地的工人蹲在地板上幹活。「Señora,」工人向京姐問好,她點頭致意。

京姐推開一扇深藍色的門,示意我走進臥室,「你看,我打算把這改成民宿,放Airbnb上,招待遊客。天台再搞個棋牌室,招待朋友。」

厄瓜多爾取消免簽的事,京姐聽到過風聲,只是沒想到這麼快。說到客人銳減的現狀,她看不出一點着急的樣子。「早晚的事兒,」 她說,「真沒人走了就幹點別的唄,在這幹什麼都能賺錢,不行包點餃子上街賣也行啊。」

我推開臥室的窗,樓下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明黃色的出租車在車流中穿行。不遠處,麵包山上那座帶翅膀的聖母像俯瞰着基多城裏的人們。

帶翅膀的聖母塑像,當地人說這是世界上唯一一個有翅膀的聖母,也有人說她是天使,因此基多也叫南美的「天使之城」。攝影:Mengyu Dong
帶翅膀的聖母塑像,當地人說這是世界上唯一一個有翅膀的聖母,也有人說她是天使,因此基多也叫南美的「天使之城」。攝影:Mengyu Dong

尾聲

送走了大部隊,民宿的兩層小樓變得空空蕩蕩。Lucy挨個房間清理人們沒帶走的家當:拉桿箱、大衣、拖鞋⋯⋯「太太要我們把這些東西捐給慈善機構,」 她說。

收拾完房間,Lucy拉我坐在院子裏乘涼。 她是委內瑞拉人,家鄉嚴重的經濟危機迫使她來到厄瓜多爾討生活。她說:「我有親戚在美國,我也想過去,但那座雨林太嚇人了,我不敢走。」近二十年來,約有700萬人逃離委內瑞拉,其中大部分生活在拉美各國,和Lucy一樣住在厄瓜多爾的就有近50萬人,亦有越來越多的人走線赴美,期待能有更高的收入、更穩定的生活環境,或能與家人團聚。

福建阿姨的離開讓Lucy有些失落,「她人很好,總叫我的名字,對我笑,我希望她平安,」 她說,「她總叫我Lucy,其實我叫Roxy,但中國人不會念。」 不熟悉西班牙語捲舌音的K先生叫她Lucy,住在這的走線客就都跟着這麼叫她,需要收拾房間或者要出門,人們就喊「Lucy!Lucy!」她也就隨客人的便。

傍晚,太陽漸漸收斂鋒芒,K先生走到院子裏收拾晾衣繩上的衣服。他是疫情後從浙江搬來厄瓜多爾定居的,想利用這裏優惠的移民政策和9%的高利率「躺平」。「我不想去美國『卷』,但我理解這些人的選擇,」K先生說,「都是為了更好的生活。」

晚上,留在民宿裏的幾個福建年輕人在二樓陽台上閒聊,他們還在等墨西哥簽證,民宿裏的熱鬧和蕭條都與他們無關。

「雨林這條線現在被搞斷了,都是因為你們沒見過世面的北方人,」一個戴眼鏡的福州男生說,「我們那裏的人『走線』都多少年了,都是悄悄走,到了美國才給家裏打個電話報平安。你們倒好,偷渡就偷渡,幹嘛要一直在抖音上發,影響太壞了。」

他说,到了美國打算到紐約去,「做企台、卷壽司,隨便,反正要吃苦。」

讀者評論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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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众生相,还有个三十多岁码农走线当玩儿一样,哎、不知道在想什么

  2. 反倒觉得胜在细节丰富,人物鲜活,非常动人

  3. 希望世界各國能夠給中國人民一條活路,讓他們逃出去

  4. 我觉得这篇就是随笔风格,蛮好看的,作者就是去旅馆体验交流了一番,和京姐没什么特别交情,现在这个深度可以了。

  5. 我倒覺得現在的細節是恰到好處,不算「囉嗦」。可能是個人偏好吧,我還蠻喜歡這種稍稍零碎的敘事法,畢竟走線這浪潮不也是時代洪流下的個體拼湊出來的、七零八落的求生之路麼?

  6. 關於『美女』的部分我倒覺得不壞,因為在起初看內文的時候沒有意識到這是通用的代稱(雖然台灣也有叫『帥哥』的用法就是了)

  7. 细节过多显得不够精炼,有一种采访录音直接转写成稿的美感。有些细节对塑造人物帮助不大就显得啰嗦,比如“ 只要谈到女性,无论对方多大年纪、是不是自己的客人,京姐都称之为‘美女’。”作者可能想体现京姐会来事儿,但这个特点在国内所有的服务业工作人员身上都十分普遍,并不能有效地让读者get到这个闻名当地的女蛇头的独特个性。

  8. “晚上,留在民宿裏的幾個福建年輕人在二樓陽台上閒聊,他們還在等墨西哥簽證,民宿裏的熱鬧和蕭條都與他們無關。”
    重複了,另外不愧是福建人😂,刻板印象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