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长久以来试图与自然共存后,人类活动撼动了大自然的过程,从早期的农业革命到工业革命的爆发,再到现代的全球化和信息时代,每个时代都对地球造成了独特且深远的影响。有学者给了这个地质年代一个极富争议的称号:“人类世”。人类作为相对年轻的物种主导了环境变化,但即便有些人认为人类与别不同,我们从来没有脱离过我们的“物种起源”;自然的故事,仍然是人的故事。端的栏目“人类世”是一个观察﹑评论﹑报道的视角,在面对海平面上升﹑物种大规模灭绝,气候变化等危机的21世纪,我们在这里重新思考我们与地球和其他物种的关系,以及未来的千万种可能。请按此订阅“人类世”栏目。
本文是印尼鸟类系列的第一篇。1970 年代中期以来,鸟类歌唱比赛成为印尼最流行的休闲活动之一。养鸟者最大的梦想就是拥有一名出色的歌手,并在赛场上大放异彩。它创造出庞大的经济产值及许多新兴职业,但也令许多鸟种面临巨大的狩猎压力。在本文中,作者在巴厘岛观察走访了野鸟的生产链:到底印尼人对歌鸟的迷恋,如何创造了一整个产业?
(徐振辅:台湾大学地理系硕士,自由写作者,长期关注自然生态相关议题。著有《驯羊记》。)
“我会带上最好的鸟,牠名叫超级巨星 。”格度跟我说。一旁雕饰精致的竹笼里,“超级巨星”(Superstar)正站在木棍上轻轻鼓动喉咙,羽翼在阳光下呈现耀眼的光采。
格度 (Ketut) 是巴厘岛的橙头地鸫商人,也是一名鸟类训练师。他家一楼二楼皆挂满笼子,每天耗费许多时间照料鸟儿的生活起居。5月的某个周日早晨,我来到格度家中拜访,准备跟他一起参加即将在塔巴南 (Tabanan) 举行的鸟类歌唱比赛。
几个月前,一只名为德瓦鲁奇(Dewa Ruci,印尼皮影戏故事角色)的橙头地鸫,在巴厘岛最高级别的鸟类歌唱比赛中夺得冠军。很快地,德瓦鲁奇便收到来自外地买家的报价,最终以一亿印尼盾的价格出售给一位雅加达的老板(6千美元)。这数字比许多印尼人整年的收入还要高。
橙头地鸫(Orange-headed thrush)是一种分布于印度次大陆到东南亚的鸟类,拥有明亮的橙色身躯与灰蓝色翅膀。对印尼养鸟者而言,最令人倾心的,莫过于这种鸟多变的歌声及醉酒般的舞蹈;而养鸟者最大的梦想,则是让自己的鸟在赛场上夺得冠军,这不仅能带来极大的荣誉和社群声望,还能使鸟的身价翻涨数倍。以全国级别的歌唱比赛来说,一只冠军鸟甚至可以售出三亿印尼盾的高价(1万8千美元)。
这些身价不斐的鸟儿究竟从何而来?由于橙头地鸫很难以人工方式大量繁殖,因此在印尼市场上流通的个体,几乎都是从森林中捕获的野鸟。其中,巴厘岛是橙头地鸫的最大产区,以岛屿中部的普普安 (Pupuan) 地区为核心。在那里,野鸟采集已经建立起成熟的产销网络,为许多居民提供额外的收入来源。当地每年可以产出数以万计的个体,供应给巴厘岛及印尼各地的爱好者。
不难想像,这条由人们对声音的迷恋所驱动的鸟类生产链,已给橙头地鸫带来巨大的生存压力。为保证源源不绝的供应,近年来,巴厘岛农民渐渐摸索出一些方法,吸引野生的橙头地鸫前来农园中筑巢,形成一种类似牧业的生产模式。同时,村庄组织严格禁止人们猎捕成鸟,以确保野外族群的延续。这一系列管理措施,使得橙头地鸫在邻近的爪哇岛上几乎被猎捕殆尽之时,仍有无数新鸟从巴厘岛流入市场。
不过,没有人能保证这项事业可以延续多久,毕竟对岛上的居民、鸟类或森林来说,这件事只是刚刚开始,一切充满不确定性。
竞技场上的超级巨星
“爪哇的老板常常砸大钱买下巴厘岛的冠军鸟,他们有些不是要参加比赛,只是放在家里自己欣赏。”资深鸟类玩家巴贾 (Baja) 说:“那些老人家有的是钱,就想得到最好的鸟。”
但大部分有企图心的养鸟者,都不会只将橙头地鸫视为庭院里挂著的风铃,而是渴望训练出一个万众瞩目的冠军。在印尼,鸟类歌唱比赛是一项极为盛行的活动,相关社团数不胜数。以巴厘岛为例,城市中几乎每天都会举行社区型练习赛(印尼语称为latber),每周或每月则举行大型比赛(印尼语称为lomba)。如果希望提高一只鸟的声望与价值,那你就得从基层赛事打起,一步步累积经历。
鸟类比赛有其专属场地,通常是半个篮球场大小的棚子,里头有一排排金属横杆,上头标示编号。比赛开始前,有意竞逐的鸟主人会带选手前来,至报名处缴交参赛费,并挑选挂位。开赛时,主人会将笼子挂至指定位置,随后退到外围,场上只留下持计分板与彩旗的评审团,在八到十分钟的时间里,依据选手表现给予分数。
什么样的歌声才会得到评审青睐?橙头地鸫的鸣唱大致有三个层次,首先是最低阶的“小叫-ngriwik”——小鸟会微微张嘴、鼓动喉咙,发出不甚清晰的模糊声音;再来是“大叫-ngeplong”——小鸟张大嘴巴,发出内容多样且清晰的歌声;然后是最让人津津乐道的“醉鸣-teler”——小鸟低下头,双翼垂于两侧,身躯左右摇摆,唱出一连串绵长多变的旋律。
醉鸣是养鸟者口中的最高境界,且每只鸟的舞姿与节奏略有不同。橙头地鸫爱好者们已定义出几种醉鸣的风格典范,比如经典 (klasik)、宽经典 (klasik lebar)、倾斜 (doyong)、半倾斜 (semi-doyong) 等等。当某一只鸟演出前所未见的新风格时,常令整个社群趋之若鹜,从而引起新的美学潮流。
尽管橙头地鸫在野外原本就有醉鸣行为,但那是公鸟与母鸟贴身接触时才有的求偶展示。比赛现场不会有母鸟,只有公鸟们并排而立,这时鸟主人必须给予适当的刺激与诱导,将鸟控制在一种情欲高涨又不过度癫狂的状态,才能达到醉鸣的表现。
能做到这一点的,基本上都是有一定天赋、经过妥善训练的鸟。和初出茅庐的生鸟不同,这些选手的身价经常在500万印尼盾以上(约300美元);若是已有成绩的鸟,则在上千万到上亿印尼盾不等。由于橙头地鸫寿命通常不超过十年,竞技高峰可能只有五、六年,对鸟主人而言,必须好好为选手规划职业生涯,尽量在更高级别的比赛中创下佳绩。
5月的那个周日,我和格度在塔巴南参与的,是一个中等规模的鸟类歌唱比赛,数十名鸟主人自信满满地带著选手来到现场;除了橙头地鸫外,还有白腰鹊鸲、棕背伯劳、爱情鹦鹉等组别。格度告诉我们,他有三只橙头地鸫参加了今天的比赛,除了超级巨星之外,另外两只分别叫蒙娜丽莎 (Mona Lisa) 与鼓舞者 (Booster)。只不过后两者已经易手,各以一千万印尼盾(610美元)的价格出售给现任主人。
“如果要卖的话,超级巨星值多少钱?”我问他。
“也许一千万,也许更多,这取决于未来的发展。”格度说:“因为超级巨星仍然是一只很年轻的鸟,仍然充满潜力。”
乍看之下,这个比赛似乎只有鸟儿在场上独自表演,但事实上,一旁的主人往往得与鸟儿对唱、共舞。格度说,橙头地鸫和其他许多竞赛鸟种不同,必须先“暖机”才能进入状态。所以比赛开始前,许多鸟主人会蹲在地上,掀开笼布,凝视著鸟;口中发出轻微的嘶嘶声,手指在空中比划,像是唤起某个蠢蠢欲动的灵魂。比赛开始时,鸟主人会在外围来回走动,举起手臂摇摆,与鸟儿进行神秘的交流。
“橙头地鸫是一种非常独特的鸟,你必须发挥更多技巧,否则没办法使牠们唱歌。”格度说。
橙头地鸫是性格敏感的鸟,容易对陌生事物感到压力。在比赛现场,格度反复叮嘱我:“退后点,别靠太近。”他说,鸟儿有时会对相机感到害怕,有时对帽子感到害怕,一切细微因素都可能使之噤声。正因如此,敢于高歌的鸟是很难得的。对鸟主人而言,训练的目标一方面是让鸟儿习惯与人共处,免于压力反应;另一方面,又不能跟人过于亲密,太温驯会失去竞争之心。鸟与主人的关系如同伴侣,在反复试探中,拿捏互动的分寸。
曾经有个案例是,一位玩家买到某只歌声出色的橙头地鸫,但有个很大的缺点——牠一见到原主人便无法唱歌。后来,这位玩家与原主人协议,只要这只鸟参加比赛,原主人就不得出现在鸟的视野内。“橙头地鸫知道谁是自己的主人,会记得自己的主人。有时候牠们要见到主人才唱歌,有时却见到主人就不唱歌。”格度说。
由于养育过程的深刻互动,养鸟者往往对鸟的“性格”异常敏锐,并衍生出独特的生物地理学见解。许多玩家认为,巴厘岛北部的新加拉惹 (Singaraja) 因为气候干燥炎热,出产的鸟体格健壮,耐力较好;而普普安阴凉潮湿,鸟儿体型修长,心理素质更佳。诞生在这种脉络下的知识体系,与著重“自然习性”的主流鸟类学相比,关注面向截然不同。
作为经验老到的训练师,格度对自己的鸟了如指掌,开赛前他便坦言:“超级巨星今天状况不对。”即便曾赢过许多冠军,但鸟儿毕竟不是机器,心情难免有所起伏。这件事鸟主人也会知道。
果然,超级巨星当天并未受到评审青睐,最终铩羽而归。
隐藏在咖啡园中的鸟类生产链
2024年五月一个晴朗的早晨,我跟随巴贾与格度,从巴厘岛首府登巴萨出发,开了三小时的车来到中部的普普安(Pupuan)。当车子转进一条崎岖狭窄的泥土小径时,路旁风景旋即转变为低矮的咖啡园。几经颠簸,车子在山坡上一间屋子门口停下;打开车门,就见到屋簷下挂著一整排鸟笼,里头发出叽叽喳喳的尖锐鸣声。
这是一个橙头地鸫的生产基地,代号为“DNA”,在养鸟社群中颇具名望,曾产出过许多出色的歌手。此刻的屋簷下,除了挂笼中单独饲养的成鸟之外,还有数十只幼鸟被密集饲养在长方形铁笼内,周围摆了些养鸟用品和饲料。由于五月已是产季末尾,鸟的数量比起前几个月要少了很多。
DNA的主人名为卜度 (Putu),早在三十年前,卜度的父亲便开始从事橙头地鸫的买卖,后来才由卜度继承事业。他们拥有自己的家族土地,跟当地许多农民一样,一年中多数时间都以种植咖啡、蛇皮果、可可等热带作物维生。但每年八、九月以后,随著咖啡收获季结束,卜度家的果园就会转变成野生鸟类的繁殖场。
十月起是巴厘岛的雨季,许多鸟类都会在这个季节繁殖。作为一种在森林底层觅食的鸟类,橙头地鸫偏好在相对低矮的灌丛筑巢,而人工经营的果园对牠们是极佳的繁殖场所。当野外的橙头地鸫双双配对,找到适合营巢的地点后,就会利用植物纤维当材料,在树枝岔口建造一个浅浅的、杯状的巢。母鸟会产下三到四颗蛋,待两周后雏鸟孵化,父母共同哺育;再过两周,羽衣初成的幼鸟就会陆续离巢。
农民每天巡视果园时,只要透过牠们的歌声及出没身影,就能循线找到橙头地鸫的巢位。发现鸟巢后,他们会先确认内部状况(有人会将摩托车后照镜绑在长棍上,当成观察高处鸟巢的工具),如果里头有蛋尚未孵化,就得持续追踪;如果已孵出雏鸟,则可以带回基地照顾,以保证更高的存活率。
回到基地后,卜度会改用人工饲料与营养液喂养雏鸟。待年龄稍大一些,牠们会被套上刻有商家名称“DNA”以及产地代码“PPN”的脚环,陆续出货给下游经销商或养鸟人。尽管这些橙头地鸫都挂有DNA的标志,但不代表全部产自同一座咖啡园,因为卜度不仅在自己的咖啡园收集雏鸟,也跟其他农民收购雏鸟,进行培育后,再套上DNA的脚环出售。
并不是每一只雏鸟都同样值钱。在印尼当代养鸟风潮中,人们关注的焦点是听觉;无论一只鸟外形如何光彩夺目,都比不上能唱歌来得有价值。而橙头地鸫只有公鸟能唱出高亢嘹亮、变化起伏的旋律,母鸟只有相对单调的鸣叫,所以即使两者具备同等美丽的外观,母鸟在市场上永远乏人问津。
辨别公母是这一行最基本、也最关键的技术,但这种鸟的两性之间非常相似,很难从外观进行明确诊断。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商人,格度告诉我,当幼鸟长到三周大时,他会依飞羽颜色的微妙差异做判断——通常深灰色的是公的,深灰带黄是母的。但这方法不是百分之百准确,因为影响色素生成的原因很复杂。最有效的方法,仍是等小鸟六个月大后,如果观察到歌唱行为,那就是公鸟无误。
不过,鸟类交易可不会等到六个月大才进行,早在雏鸟刚孵化、甚至孵化前就开始了。由于购入母鸟意味著亏损,所以对买卖双方来说,越早掌握性别就越能抢占先机。一位女性经销商芒迪 (Mang Dik) 表示,当采集者在森林里找到鸟巢、与她联系时,她会先到现场观察再决定是否收购。只有充分信任的合作伙伴,才允许对方直接将鸟巢带来。如果是不熟的卖家,则要担心对方是否刻意将母鸟留在巢里出售。
为了早一步判断公母,每位鸟商都发展出一套属于自己的鸟类学知识。除了羽色这个广泛实行的鉴定方法外,另一位商人基德 (Gede) 表示,他会从蛋的外形分辨公母——偏椭圆形的可能是公,偏圆形的可能是母。印尼一本养鸟指南《橙头地鸫:揭露比赛冠军的秘密》提到,同一个鸟巢里,通常第一个孵化的是公,第二个是母,第三个又是公。而在《橙头地鸫的冠军之路》书中,甚至介绍一种如同占卜的神秘方法——摆锤。方法是将一只金属环绑在15至20公分的线上,左手握起鸟,右手提起线,让金属环悬在鸟头上方5公分处。此时摆锤若作旋转运动,可能是母鸟;直线来回摆荡,可能是公鸟。
性别鉴定往往存在一些模糊地带。如果一只鸟能唱歌,当然保证是公鸟,价格也水涨船高;母鸟则经常处在“无法证明为公鸟”的暧昧状态。这是一种技术性的博弈,当卖家初步判断一只鸟为母时,常以“性别未定”的身份尽快出售。缺乏足够经验的买家很可能在交易中吃亏,带回家后,无论如何细心照料,都永远等不到鸟儿唱歌的那一天。
在产地普普安,一只雏鸟的收购价格大约是35万印尼盾(21美元)。养到可以自行进食后,根据品质差异,公鸟价格大概在70万至100万印尼盾不等(约40到60美元)。而母鸟因为不会唱歌,只能卖到30万印尼盾(18美元)。卜度表示,每年九月至隔年五月的繁殖季,他们约可供应500只鸟,大部分是在巴厘岛本地出售,也有些输出至爪哇岛。这为他们家族提供了咖啡以外的重要收入来源。
像DNA这样的生产基地——或称为经销商——在整个普普安数量繁多,可以说有橙头地鸫的地方就有他们的采集网络。在2008-2009年繁殖季,印尼学者 Ignacio Kristianto 与英国学者 Paul Jepson 曾针对该产业进行一次系统性调查,结果发现,巴厘岛每年至少会采收11万6千只橙头地鸫幼鸟,创造392亿印尼盾的经济收益(430万美元;2011年汇率)。
赤红亚种的“滚动式”灭绝
但这些经济收益有其代价。
在国际自然保育联盟红皮书上,橙头地鸫 (Geokichla citrina) 目前的保育等级评定为无危 (least concern),意思是没有迫切的灭绝风险。但如果从亚种层级来看,情况就有些不同了。事实上,橙头地鸫共包含十二个亚种,其中有两个是巴厘岛与爪哇岛的特有亚种:分别是只分布于西爪哇的赤红亚种 (G. c. rubecula),以及分布于东爪哇与巴厘岛的东方亚种 (G. c. orientis)。
橙头地鸫竞赛是从西爪哇流行起来的。最初,牠们只是作为一般的宠物鸟,以低廉价格出口到国外;1990年代初期,这种声音悦耳的鸟受到印尼国内玩家追捧;1994年,印尼最大的竞赛组织为牠设立单独比赛类别,刺激人们寻求更具潜力的歌鸟。随著这个物种声名鹊起,庞大的市场需求导致野生族群的滚动式灭绝——意思是,猎人们极尽搜捕一个区域内的橙头地鸫,直到捉不到鸟时,再前往更远的栖地开发。至2000年代初期,爪哇岛上几乎所有森林都被系统性采集殆尽,尤其西部特有的赤红亚种,在野外已然非常罕见。
“从前没人想养这种鸟,因为牠们经常感到紧迫,很不容易唱歌。但有了比赛后,越来越多人感兴趣,而且这种鸟还会像喝醉一样跳舞,于是价格开始上涨。”鸟商阿尔亚 (Arya) 说。
为了发掘新鸟源,商人们不得不向外地探索。1990年代中期,一些爪哇鸟商发现,巴厘岛山区栖息著数量庞大的橙头地鸫,于是雇用当地居民协助收集幼鸟,建立跨岛的经销网络。由于资本与技术门槛很低,只要野鸟愿意来筑巢,农民都能加入成为生产者一员。随著采集活动兴起,普普安作为这种鸟的核心产地,大大小小的经销商如雨后春笋般出现。
欧奇克 (Okik) 是一名规模较大的经销商,他表示,自己每个繁殖季能产出1000只鸟,其中四分之三输出到爪哇,四分之一卖给本地。欧奇克也算是一名“鸟二代”,他父亲是巴厘岛最早从事橙头地鸫买卖的人之一。身为更加专业化的商人,欧奇克并不像许多农园主人那样,在自己土地上从事采集,而是与众多农民合作——目前大概有十位稳定合作者,定期跟对方收购雏鸟进行培育及销售。
随著爪哇岛上的橙头地鸫近乎销声匿迹,目前在印尼鸟类市场上,绝大多数的橙头地鸫都是来自巴厘岛的东方亚种。相比于赤红亚种,东方亚种体型较大,羽色更为鲜艳,同样具有不俗的唱歌能力,且产量似乎源源不绝。
问题是,像巴厘岛这样大规模的采集活动,究竟会对橙头地鸫的野外族群造成什么影响?跟阿尔亚一同拜访采集者那天,我在车上问他:“你觉得跟以前相比,巴厘岛的橙头地鸫变多了还是变少了?”
“我还小的时候,橙头地鸫在我们村庄非常普遍。”阿尔亚指向他村庄座落的巴图卡鲁山说,以前每天早晨总能听见牠们的歌声,虽然当时不知道橙头地鸫长什么样子——毕竟这种鸟很胆怯,总是躲藏起来,但耳朵对那歌声非常熟悉。“现在听不到了,有时听到橙头地鸫的歌声,我总觉得是从什么人的笼子里逃出来的。”
许多养鸟者表示,跟三十年前相比,野外族群确实少了。我问阿尔亚,他认为导致数量减少的主要因素,是环境破坏还是大量采集?他表示,不可否认巴厘岛有越来越多森林被砍掉,盖了房子,但捉鸟应该是更严重的问题。“在我村庄那边,从小时候到现在,环境跟气候都没有太大改变,仍然有非常多树,非常多稻田。但问题是,橙头地鸫太昂贵、太有价值了,人们在野外看到都要把牠捉去贩售。”
在巴厘岛,橙头地鸫的采集大致分成两类:一类是在咖啡园这类私人土地上进行的——正如前文提到的DNA等商家,这些地方只有地主或佃农才有权利采收,而且只采收尚未离巢的雏鸟。另一类是在野外森林进行的,它们多半缺乏规范,甚至为了赚取快钱,连成鸟也不放过。
“橙头地鸫是一种很敏感的鸟,只有从幼鸟养起才能成活。如果去抓野生成鸟,常常会因为过度紧迫而拒绝进食,不久便死亡。”阿尔亚说:“尽管大家都知道这件事,仍然有人会尝试捕捉。因为只要有人愿意购买,即使价格不高,还是能赚到钱。”
除了采集成鸟的问题外,采集幼鸟同样存在疑虑。在前述2008-2009年进行的调查中,研究者曾追踪了50个橙头地鸫的巢位。结果发现,其中大概有二分之一会被农民采收、三分之一被天敌掠食、一些因自然事件毁坏,最终只有百分之六的幼鸟顺利离巢。换言之,每年加入野外族群的新生个体很少,当前维持的生产水准,很可能是依赖一个逐渐老化的群体在支撑著。若再过个十年、二十年,难保不会面临族群崩溃的危机。
面对橙头地鸫的保育问题,当地居民也有自己的想法与对策,尤其对于在私人种植园采集的农民而言,橙头地鸫的族群延续直接关系到生计的延续。于是,有些人盘算起长远的将来,摸索另一种与鸟共生的可能性。
鸟儿知道自己的家乡在哪里
这天,基德带我们来到他的咖啡园,观察橙头地鸫的筑巢环境。在普普安,你不会见到高度机械化的单一作物种植园,大多是小农经营的家族式农场。且除了主要作物之外,林子里多半混种棕榈、山竹、兰撒果、蛇皮果等各式树木。漫步在园子里,我们发现许多树枝岔口处,都被人堆叠出一团团干枯植物。基德说,这是橙头地鸫喜欢的材料,他们刻意打造出这种环境,目的是诱引野鸟前来繁殖。
为了提高咖啡园的幼鸟生产力,许多农民凭借自己的观察与理解,发展出一系列栖地改良措施。除了堆放植物纤维外,有人会在树木周围割草、锄地、堆肥,让橙头地鸫有地方觅食;又或者修剪树木,调整遮荫,创造更适合筑巢的微栖地。他们以一种经营牧场的概念,将橙头地鸫的生存需求纳入环境管理的一环。
为降低野生族群的压力,在普普安的部分地区,采集者不会将巢中幼鸟全数取尽,而是选择留下一只给亲鸟抚养。有些农民则会主动将母鸟释放回咖啡园,毕竟牠们在市场上没什么价值,留在野外却能产出更多幼鸟。“小鸟知道自己在这里长大,以后就会回到这里。跟人一样,你去过很多国家,最后还是会回到自己的家乡。”阿尔亚说。
这样的想法之所以能付诸实践,很大程度上,仰赖的是明确的土地私有制度。只有掌握管理空间的权力,农民才有办法进行长远规划。“普普安这边的采集者都有自己的土地,相较之下,巴厘岛东部有另一个产地卡朗阿森 (Karangasem),那边没什么人在经营品牌,几乎都是掠夺式的采集。”阿尔亚表示:“他们的想法是,如果我不全部拿走,其他人也会拿走,我不如先赚点钱再说。”
除了农民的个人选择,村庄组织也发挥重要的约束力量。1990年代后期,橙头地鸫刚在巴厘岛流行起来时,许多普普安农民仍会猎捕成鸟。直到2000年代初期,当地迅速通过禁止捕捉成鸟的规定,并对违反者严加惩罚。这样的秩序之所以能够运行,依靠的是巴厘岛长期存在的紧密村庄组织,传统上,它们会透过制定习惯法来规范公共事务。比起印尼国家政府的法律,村庄的权力在当地更能有效施展。
根据《峇里邮报》2018年的报导,普普安的姆杜特穆村 (Munduk Temu) 在当年颁布了一条规定,限制村民每五年必须停止采集幼鸟一年,以纾解橙头地鸫的生存压力。违反规定者,每捕捉一只鸟将处以25万到100万印尼盾的罚款(27到110美元)。与此同时,村庄也要求农民逐步转为有机施作,减缓当地的环境污染。
根据商人们的说法,过去十年来,橙头地鸫的产量似乎没有明显减少;需求依旧火热,价格无太大波动。尽管野外族群的实际状况如何,仍然有待学者进一步研究佐证。不过,当橙头地鸫在其他区域濒临绝迹之时,巴厘岛的族群确实在当地农业体系中找到了自己的栖位——那不只包含生物物理环境,也包含社会与文化环境。
“这种鸟喜欢咖啡,喜欢蛇皮果。”巴贾说:“如果村民转行去做别的工作,再也不务农了,橙头地鸫就没有地方筑巢了。”
上半年去巴厘岛旅行的时候,路过街边小吃摊时随意停下来吃东西,那里是本地人的生活区几乎看不见游客,结果就意外撞见了这样一场比赛。无数本地大叔拿着鸟笼前来,和文中描述的一模一样:挂着号码牌的场地,有人不断扔着彩旗,主人和鸟的互动。当时看得一头雾水完全不知道在比什么,但感觉十分有趣,好奇问了小吃摊老板,大概语言障碍他只是简单说“比谁叫得更久”。没想到这么久以后得到了如此翔实丰满的解答,再翻出当时录的影片来看感觉十分奇妙,谢谢这篇文章的作者!
好文章
非常有趣的報導。謝謝。
很喜歡這篇,期待系列
真不錯啊文章中還能聽到鳥的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