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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寶做膝蓋手術那陣恰是今年新年附近,鄧芝珊(Denise)曾到醫院探訪。當時,《同聲同氣》還未出版,阿寶是書中受訪者。8年田野,Denise早已與這班年長女同志成了好友。
東區醫院裏,一間房六張病床,住在阿寶對面的女士整日被家人圍著,一陣喝湯,一陣餵食,不同世代的人喧鬧聊天。相形之下,阿寶顯得很安靜,Denise也是獨自探訪。對面的女士不斷向「兩個男仔頭」投來好奇的目光,詢問Denise是誰、怎麼那麼好來探訪。阿寶被問得煩了,便隨口答:「我表妹咯!」
認親突如其來,Denise一下笑了出來,但那位女士卻仍放不下:「表妹是在哪裏的?她樣子不像啊!」
「如果她說你們很像,就更搞笑了。」伍詠欣(Yan)聽完忍不住打趣到。
鄧芝珊與伍詠欣合著的《同聲同氣:香港年長女同志口述史》於4月出版,書中收錄了5位香港年長女同志的生命故事和3篇學術論文。五位主人公多在上世紀50年代出世,歷經「盛裝打扮與派對」的80年代,成長中,既有任白、張國榮等同時代「queer icon」的影響,又不可避免地遭遇儒家家庭傳統價值和父權體系的壓抑,既在經濟發展和國際化的時代紅利下過上了相對獨立自足的生活,又是因此才得以換取一個「不結婚的女人」的生存空間。
Denise在前言中寫到,書名《同聲同氣》是她經常從受訪者口中聽到的一句話,描述她們(受訪者)一生都在尋找像自己這樣的人。Denise說,也許她都希望有一些時刻,「不再需要向別人解釋自己」。
80——12——5
我由此深刻感受到污名化是何等根深蒂固,以及,我之前以為紀錄一個人的生命故事能夠略略減輕其中痛苦的想法,是何等天真。
2016年,Denise申請到香港研究資助局優配研究金,由此開始著手香港、新加坡和台灣的年長女同志研究。那時,她的研究計畫是在三地都找到至少15至20位生於上世紀30年代末到50年代末的女同志。
Denise自2003年在好友游靜的鼓勵下從加拿大回港讀博後,便一直從事香港女同志議題的研究,如今成為嶺南大學文化研究系副教授。隨著時間流逝,無論是研究對象還是研究者自己,都開始面對老去。2014年,曾經的老師兼好友,香港大學社會學系副教授江紹祺出版了《男男正傳──香港年長男同志口述史》,「做女版」的聲音便開始不斷在Denise耳邊響起。
「我最初甚至覺得,(15-20位研究對象)這數字好少啊!」回憶起拿到研究金的躊躇滿志,Denise不禁笑著調侃當時。
算起來,多年在地研究的積累,Denise參加生日會、私人晚餐、不同形式的聚會等,自己認識的潛在受訪者零零總總就有70至80個。然而,8年田野後,港、新、臺三地加在一起,願意被深度訪問、錄音的受訪者只有24位,其中香港12位。
「一是覺得自己的故事很沉悶,不值得講,另一面就是怕,例如新加坡有一部分很怕講,因為當時還沒有(同性性行為)非罪化,香港則是怕朋友、親人或以前的同事知道。」Denise說,台灣可以找到更多,但台灣學者已做得很足夠,於是更偏向做比較研究,不必過多重複打擾同一班受訪者。
「其實還有一部分是,身邊人都已經知道,但她們從未『出櫃』,因此不願以女同志這個身份做訪問。」Yan補充。
2021年,Denise計劃將年長女同志的生命故事做成中文書,以接觸到更多人、被受訪者們看見。她找到當時已從《明報周刊》離職、成為獨立記者的Yan合作。然而,閱讀門檻的不同,也意味著與受訪者們生活環境距離的不同。對受訪者而言,英文研究或許尚能接受,中文就「太接觸到社會和身邊的人」,這帶來更多的顧慮和猶豫。
於是到了寫書的時候,就「只剩下5個人了」。
書中全部使用化名,圖像也一律用插畫,Yan指,有的插畫逼真些,有的就沒那麼真切。但即便如此,插畫也是直到「最後最後」,被書寫的年長女同志們已很清楚在做什麼時,二人才敢提出的想法。
Denise說,對於這些已70歲上下的女同志而言,往事是私人的,隱密的,是生命經歷的一個部分,一個不必人盡皆知的部分。
「整件事在他們成長的過程中,是被污名化的,所以也不想將這些事情放大,」Denise進一步解釋,「同性戀」在許多年長女同志看來,並不是一種身份認同,而是一個實際的情況,或只是一種偶然的際遇。她與Yan都對書中受訪者阿安的一句話印象深刻:「我現在將當年發生的事情講出來,並不代表當年我會周圍跟人講。」
Denise認為,污名的根源是儒家文化,是在那個年代裏,人們如何看待男尊女卑,如何看待女兒、妻子、母親的家庭角色和女性身分。書中,Denise引用了歷史學者冼玉儀描述華人父權社會的兩個特徵:一個是強調在「訂婚、結親、納妾、收養、奴役」一系列社會安排中的金錢交易,另一個則是作為個人,通常被要求融入到家庭,家庭「在法律上是中國唯一認可的『人』」。
「那個年代很多人是比較清貧的,就算有錢讀書也通常給了哥哥或弟弟,所以(這些女性)她們(往往)很早出來工作,早工作就能早幫家裏,繼而換取到那個空間——可以身為一個不結婚的女人,可以想像做一個獨立的女性。那種願望是很強烈的。」Denise說。
中文書來來回回重寫了三次,Yan先基於Denise的訪問寫了第一稿,拿著稿向受訪者核對時序、事實後又改寫第二稿,再核對、補問後又有了第三稿。這個過程中總會多出一些此前她們未必想到要說、或未必肯說的內容。
書中的阿寶便是如此。起初,阿寶很少談及家裏人,披露的故事主要圍繞她跌宕起伏的情感。Yan拿著底稿向她核對時,與Denise在阿寶家中聊了8個小時,越聊越晚,阿寶的話匣子卻越打越開,一面這裏、那裏添加或修改著女朋友、男朋友,一面講起了她與父母的故事。
阿寶對她們說,她一直覺得自己的人生沒有什麼值得紀錄的,沒有豐功偉績,只是一個普通人,但過了這麼久之後,她想做一些事,既然有人覺得她的故事是值得分享的,是可以幫到這個社群的,那她便多講一些。那時,阿寶正在準備做膝蓋手術和搬家,打算換一個不用走樓梯的屋子,也因此開始收拾和轉賣舊物,包括許多曾經視若珍寶的Lego模型。
Yan猜測,或許恰是當時的一些時刻令阿寶覺得,想要在這世界裏留住些什麼。
「既逾矩又保守」的「壞女人」
藉由紀錄有同性情史女性的歷史,追溯她們的情慾與親密關係,並非旨在尋回失落的故事,而是銘記歷史學者Anjali Arondekar(2014)給我們的告誡——不要假設當下深處的歷史時刻較過去更為解放,且以為我們正在以「搜救模式」挽回和復原失落的歷史。因為,誰可以斷言現在總是比過去更解放、更自由呢?
每個讀完《同聲同氣》的人,大概都會驚嘆於五位年長女同志各有各精彩的人生:阿安曾維持一段三角親密關係多年,阿寶「通常喜歡女性,但這輩子也曾鐘意三位男性」,Theo有兩個衣櫃——一個放男裝、一個放女裝,洋洋50歲時在剛剛興起的互聯網和千禧同運中尋愛,Pearl愛情長跑36年,年近耳順創立「性神學社」推動宗教性別平權。
「書是順著時序排的,既是一個女同志的成長歷程,每個人的切入點又恰好對應香港的某個時刻,也想用這樣的方式看回整個香港同運和這座城市。」Yan說。阿安成長於粵劇盛行的50年代,在紀律部隊工作時遇到1978年激發推動香港男男同性性行為非罪化的麥樂倫案;阿寶與Theo的故事背景,是夜夜笙歌的80年代Disco文化,關乎那時的女同志如何探索情慾;到了洋洋和Pearl,則是2000年後香港同運的切角,以及面對老去和生死。
但談到不同世代的開放程度,Yan又不覺得「差很遠」,「甚至乎他們那個世代的某些位置是更開放的,她們的青春感覺比我的更豐富多彩。」
原來不只是讀者,記錄者也被這些充滿流動和跳脫的故事震攝,甚至被挑戰。
Denise回憶,她在田野中總會被受訪者說她「有太多框框架架」,例如在受訪者看來,看到對方已結婚生子便不會再追求感情,其實是錯的想法,因為在那個年代,婚姻孩子都無關愛情,「你怎麼知道別人的狀況」。
台灣的受訪者Gin媽媽常在採訪時數落Denise「不明白什麼是情感」。在她看來,情感不是現如今一個電話、一個App提醒就能得到的即時反饋,而是「很慢的」,是要寫信給愛人,卻又不知那人會不會收到信,每個星期的固定時間都要到台北車站等收信的人現身。只不過有時,現身的可能不只一位——Gin媽媽在高雄、台中等台灣的不同地方都有筆友。
到了新加坡,60歲的女同志Joey又笑Denise生活太悶:「只顧著工作,不就是做別人的奴隸嘛!」Joey曾遊歷香港、日本和新加坡,最喜歡香港;又曾做過許多不同的工作——酒店小姐、司機酒保、也當過卡拉OK和夜總會的總經理,如今在新加坡一家熟食中心炒粿條。
「可是人家炒粿條也還是老闆。」Yan調侃。Denise說,做訪問時,Joey放鬆地坐在兩位研究者對面,許多路過的中年女人會害羞地向她打招呼,彷彿Joey是碰巧坐在熟食中心吃飯的明星,「可以想像到以前的那種風光」。
「在那個年代裏,酒吧、小姐都被看作是壞女人的工作,但流動性強、酬勞高的工作,也為她們打開了生存空間。」Denise說。
不過與此同時,這些年長女同志也在父權體系的要求下扮演著守舊合規的一面。
例如,Gin媽媽也曾流動到日本尋工,有許多同性愛人,但仍然進入了異性婚姻,扮演了妻子、母親等傳統的性別角色,甚至認為異性戀婚姻是「不可或缺的」。又如書中受訪的香港年長女同志,有人認為要像男性一樣保護、照顧女性伴侶,有人下意識將「女朋友」講作「朋友」,其他朋友則會特別指代為「普通朋友」,也有人戀愛時不斷叮囑自己做好期望管理,畢竟,曾經許多深刻的感情都以一方要結婚生子告終。
陽剛
在香港年長陽剛女同志中,有些人常被稱為「先生」,並已被誤認為男性而自豪,特別是那些在順性別、異性戀男性商業圈子中做生意打交道的人。
書中5位年長女同志,4位都是「Butch」,有著較為陽剛的性別氣質表達,甚至她們呈現出的形象都有幾分相似——「男仔頭」,戴眼鏡,套裝,公文包。
「那時Butch和Femme這樣搭配是比較多的,其實看回LGBTQ的歷史,其他地方也如此,」Denise解釋,「一些Butch的受訪者說,要這樣人家才會知道她們是喜歡女生,而Femme一些如Pearl,則覺得不必特別解釋。還有一些情況如論文中提到的Margaret,她有時會稱呼自己的伴侶為『先生』,尤其是在外見生意夥伴時。」
Margaret19歲時認識現在的伴侶Ben,她們從不隱藏關係,但也未刻意公開。一同開廠的二人,到大陸做生意時,Ben時常因外表陽剛會被認作男性,甚至被邀請去桑拿。Margaret在Denise的學術訪問中拒絕了「Lesbian」或「同性戀」的標籤,也未接受中文故事的採訪。如前所述,對她而言,已存在於生命中的經歷比身份認同更重要。
「但講到性格和兩人的關係,又不代表如外在呈現的那麼二元,」Yan說。
她進一步解釋,受時代環境的限制,書中受訪者或多或少都有一些傳統的成分,例如覺得要如男性一樣承擔或照顧多一些,但去到親密關係中,往往會找一個「治住她或管住她」的類型,兩人的相處模式未必是異性戀範式的,反而有許多不同的形態。
「我小時候也會覺得要很男仔,因為整個社會都在告訴你只有男仔女仔能在一起,所以你要追女仔,就要變得很男仔,」30歲出頭的Yan拿自己舉例,「到了中學後段或去到大學,開始讀文化研究、性別研究,了解性別氣質後,才有轉變,因為你看到了更多選擇。」
「她們那時的role model也比較定型,而現在的時尚趨勢則有了unisex的部分,」Yan又講回受訪者,過去偏向陰柔氣質的Pearl,近年來也會有一些酷帥的裝扮,例如著很帥的皮衣。
「其實又帥又漂亮是更難的,」Denise也贊同,「外界環境如果更accepting一點,大家或許也會有更多的方法展現自己,而不必拘泥於Butch或Femme的標籤,喜歡怎樣就怎樣。」
Denise自稱自己「一向都比較TB(Tomboy)」,雖然是個「唔夠Man」、不合格的TB。
書中寫到,Denise在田野中時不時就會被受訪者審視陽剛氣質,常常被「有多少個女朋友」、「可不可以介紹女孩子」等問題考驗。甚至書中插畫也畫出Denise與另一位研究者,在新加坡面對強勢的Joey邊問「要啤酒嗎」邊打量時,侷促尷尬的一幕。
Denise在書中分析,塑造港、新、臺三地酷兒陽剛氣質的因素有很多,有儒家文化,後殖民精英色彩,以及美國流行文化等。回到香港年長女同志的語境,陽剛氣質既關乎作為女同志的可見度,又能表明自身對傳統性別角色的抵抗,同時對於一些受訪者而言,陽剛還是「斯文禮貌」的象徵,這令她們在尊崇敬老、君子氣質的儒家文化中,不必遭受過多審視。
現如今,性別氣質的表達已變得多樣,但Denise仍想保留「不那麼女性化」的呈現。作為高校學者,她希望能被學生、被外界一眼辨識出「女同志」的身份,「或許在別的地方還好,但在亞洲、在香港,我覺得有個責任要這樣。」
老去:queer time, chosen family
阿寶已經排期在2025年做第一次膝蓋手術,2026年做另一個膝蓋,每一次手術大約需要半年時間康復,她希望趁雙腳仍能走動之時,Lego賣得幾多得幾多。
「出了本書想約著慶祝一起吃飯,結果個個都做手術,個個在醫院。」Yan和Denise二人半開玩笑地打趣。阿安不久前跌傷,阿寶則還在膝蓋手術的康復中。
說笑歸說笑,這些時刻還是會令Denise想到,作為女同志的長者若進入老人院,八卦一定不絕於耳,人們會一層一層剖開問你的從前,老公,小孩,婚姻,家庭,要不斷向他人解釋自己過往的人生,但已解釋了一生自己是誰的她們,年老時一定不想再費口舌。
雖是如此,Denise與Yan卻發現,這班香港年長女同志好像對老去與老齡照顧不太上心。「我一直以為他們有很多計劃,誰知幾乎完全沒有。」Denise說。而用Yan的話形容則是,只要「行得走得」,她們就不去想太多。
Denise觀察到,相較於香港的「未想過」,新加坡的年長女同志是最有計劃的,台灣就平靜隨意些。「可能因為他們(新加坡)政府整日很有planning,所以內化了這件事,」Denise說,「台灣以前的環境比較動盪,她們會跟我說,很可能地震來了,突然間就失去很多,所以他們會覺得可以慢慢想辦法,靈活地去處理人生的低點。」
「台灣至少自己是有樓、有個老家可以回的,而且健保、醫生都不貴,但在香港,這些都是很奢侈昂貴的,」Yan也有自己的觀察,她自嘲,「香港有錢緊要過好多事,在香港窮是慘過做女同志的。」
Yan看到社會福利的細節影響人們的生活打算。例如書中的Theo有考慮年齡再大些就到泰國去住,日常花銷較低,也比較容易找到照料者和住房。書中,Theo與洋洋都提到,最理想的情況是可以有一個以性/別小眾為主的共居地,大家「speak the same language」,免去許多困擾。
「看著她們,我經常會投射自己將來會在哪裏,」Denise說,因膝蓋有舊傷,令她擔心日後可能要面對坐輪椅的時刻,那也意味著失去獨立性和自由行動力。
她也在這班不做計劃的年長女同志身上,學習面對老去。例如看著阿寶在術前搬屋收整舊物,Denise覺得這個過程或許可以早點開始,「其實到頭來,有很少東西對你來說是真正重要的。」又如向她們學習好好照顧自己,「她們有好幾個很懂得照顧自己,即使沒有太多計劃,但能夠不成為別人的負擔。當然,這種想法某程度上也是那個時代香港人的寫照——政府常常要她們『靠自己』,但其實是公共政策公共福利缺位。」
Denise感動於年長女同志用心經營的社群和友誼:「直人典型的人生階段有一些清晰的『marker』,例如結婚,生子,他們的社交也圍繞這些展開。但酷兒是沒有的,他們往往會『in and out』,活在一個『queer time』中,大家不會有家長群、不會因小孩一起玩而聚會,但會因個體的需要而出現。」
她在元朗也有一個9至10人的多元家庭群組,大家住在10至15分鐘的通行距離之內,其中她所住的屋苑就有三個單位,多元家庭成員年紀由30幾歲到76歲不等,不時聚會,相互照應。
不久前,大家的一位年輕跨性別朋友到泰國做手術,Denise與伴侶便一同陪他前去。Denise說,那時第一樣想到的就是「chosen family」,待Denise後來因個人事務先返港,社群中其他夥伴又前去接力。
「想到我小時候,因為小朋友一班人一起玩,於是我們的爸媽就成了朋友。但對於我們(酷兒)來說,家庭與家庭的聚合是很少的,更多是同頻的個體與個體的相遇和選擇。」Yan說。
採訪期間,年長女同志對於伴侶、親人、家庭的定義也令Yan深思。例如身處三角關係的阿安,目前已經有了新的交往對象,但對她而言,之前那段三角關係裏的女友,仍然是如家人般可以託付身家的存在。阿安並未因新的戀情更動遺囑受益人。
此外,採寫洋洋部分時,因洋洋患有紅斑狼瘡,因此聊多了一些醫療議題。這也讓Yan意識到,「平安三寶」不只是立平安紙(遺囑)就好,還有持久授權書和預設醫療指示。「面對臨終前最差的情況,其實都應該要自己能夠對自己做決定,」Yan說,她與伴侶原本只立了平安紙,採訪後又補了另外兩樣。
話題快進到「死亡」,但二人的反應淡然又一致。
「我身邊的親戚或家人都開始老了,也送走幾個,但我反而覺得因為queer所以不會想很多,」Denise說,「比如我不會想走了之後要有人來祭拜,反而會像阿寶那樣,找棵樹,或像《從今以後》灑在海裏。」
「我也不會想要有人祭拜,可能我親戚都覺得沒空很開心。」Yan打趣。
Denise說,她去年看過覺得最好的書是台灣的《斷食善終》,作者講述了母親選擇用斷食結束生命的歷程,以及作者作為醫師尊重母親的決定,並陪伴母親走過這段路的思考。
「我始終覺得有得選是好一點的,斷食都是一種選擇。」
尾聲
《同聲同氣》出版的同時,根據書中故事改編、由《叔叔》的導演楊曜愷執導及編劇的電影《從今以後》也在香港上映,講述一對年長女同志伴侶在其中一方離世後,另一方在法律體系缺失中面對的困境。我問二人,身邊人及受訪者對書和電影有怎樣的反饋。
對書而言,「沒有被罵,沒有寫錯,沒有不能出街的出街了,」Denise和Yan就長舒一口氣。出版後,書中的主人公們甚至主動買了很多本送給身邊朋友。
關於電影,二人的確聽到一些意見。例如覺得故事太過中產,或故事不真實,複雜性不夠等。但她們認為,如今可見的女同志長片本就不多,樣本量和代表性都不足,要求一部片滿足所有期待可能未必現實,希望以後能見到更多女同志題材的電影出現。
至於中產,事實上,書中收錄的五位受訪者生活也都自給自足,或許也與時代帶來的經濟紅利有關。Yan提到,未被寫入中文故事的Margaret,便是一路從工廠妹,走到與伴侶開廠,如今名下有許多物業,可以說也是香港所謂「奮鬥故事」的典型例子。
「但基層是一定有的。」二人強調。Denise說,她時常會想像,如果是一個很基層、但一直都喜歡同性的女性,可能已經結了婚,有了小孩,直到很老、另一半已離開的時候,或許才會有機會慢慢將故事講出來,「那個年代,女性是沒辦法只照顧自己的,不結婚很難照顧家裏人,結婚反而是最容易的路。」
「在那時,一定是非常肯定自己喜歡女性才會走出來的,而且也是一種privilege,無論經濟、教育、家庭,」Yan補充,「其實今時今日都是這樣。」
回啊蝦:
三綱不是董仲舒提出的嗎?董仲舒著《春秋繁露》,「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
在香港年長陽剛女同志中,有些人常被稱為「先生」,並已被誤認為男性而自豪,特別是那些在順性別、異性戀男性商業圈子中做生意打交道的人。
——《同聲同氣》P220
呢段quote應該係「並以被誤認為男性而自豪」
儒家係四書五經(荀子、禮記等)形成的一套體系,還有先秦、漢儒、宋儒etc之分。
孔子無存著作保留,而《論語》係孔子學生記錄的孔子語言,那記錄有多可靠……或許大體可靠,但誰知有無刪改?
說白了,孔子思想和儒家典籍,或多或少內部有矛盾、不一致,因為典籍不同年代、背景,多位作者所著。
我們談論儒家時,很難齋談論孔子。因為《論語》祗有孔子言論,卻無當中語境,很多解讀都得(因此,論語的註釋汗牛充棟)。
女性地位的高低,更多是「經濟」問題。古代中國以農耕業為主,女性難以獨立生存。
直至工業革命後,女性可以到工廠工作,財政獨立,女性地位得以大幅提升。
詳情可參考「自梳」女性。
這篇寫真好,看電影時說實話覺得故事有些簡化,看書上了一個層次但又產生了新問題,讀完訪問所有東西都清楚立體了。謝謝這篇文章。
看到下面說三綱不是儒家,真有意思,於是我也去認真學習查證了一下,讀了一些國學論文。
得出來的總結是:所謂「君臣父子夫婦」等概念,春秋諸子皆有討論,是那個時代的哲學命題,各家思想出發點不太一樣,並有各種不同的說法,比如陰陽、三綱、六位、八政等,並且實現的方法論也不一樣。而將「君臣父子夫婦」的人際關係抽出來予以重視,是孔子晚年就確立的事情,那時候叫六位,重「親親」。而轉變在於,董仲舒和一幫儒生改造了儒家思想,讓三綱取代了六位,使得陽重於陰,並尊君,使「親親」變為了「尊尊」。為什麼會有這種轉變?因為孔子晚期「禮崩樂壞」,他的論述不那麼讓當權者信服了,後世儒家繼而迎合改造了儒家理論,繼而儒家擁有了定於一尊的學說地位。所以現在女性主義批判的儒家文化影響,恰恰因為儒家自己把三綱作為了主要主張。陳寅恪曾指,「吾中國文化之定義,具於《白虎通》『三綱六紀」之說」,那裏有講三綱的具體定義。
事實上,儒家和政治的關係密不可分(我本以為這是常識),原本講究禮義的儒家為了得到更多的政治關注、符合統治需要,是不斷改變自己的,董仲舒甚至想用三綱來控制君權,從道不從君的早期精神早已失落,也成了後代儒家的桎梏。不管後來有沒有「真正儒家」,被定位中國文化主要基礎的就是儒家,這點如果也要否認,大概是歷史虛無主義了。
除非樓下要犯這麼幾種思維錯誤,否則我不太明白在這裏反彈是為什麼:1、把孔孟等同儒家;2、無視儒家對華人乃至亞洲地區的文化影響;3、就算回到孔孟時代,你把古代的思想辯論實際上缺乏女性參與這個事實不當作問題,那叫視而不見。女性連參與的機會都沒有,當然就無從說起「不平等」了是不是?
這裏連帶批判一下西方哲學和藝術史,那也是男人的歷史,女性形象在藝術史中的出現,早期主要是裸體女子——當男人們都穿著得體坐在聖殿上進行民主討論爭論數學天文時,女人的形象是幾個幾個裸體站在一邊,玩球,玩蘋果,玩布。
女性主義當然要批判,要大批特批。
「在紀錄部隊工作時遇…」
應該寫錯了,想寫「紀律部隊」嗎?
謝謝讀者,已修訂
現時每每談及女性地位,必然要連帶批判儒家文化,儼然成爲一種潮流。然而批判者當中,真正懂儒家、系統地深入地研究過儒家的又有幾多?對普通人而言,我們並沒有這麽多精力去研習各種理論,對一項學説的認識多是來源于口耳相傳的幾句話,然後便以此作爲理解的基本框架,殊不知這記得的僅有幾句話極有可能是前人斷章取義的結果,自然會出現偏頗。最近正好把《論語》、《孟子》粗略過了一遍,沒見過任何强化男性削弱女性的描述——衆所周知儒家作爲一門入世的學説,非常重視修身和人際關係的構建,仁、義、禮、智反復提及,用常識都可以明白,所謂推己及人,孔孟會一邊宣揚「與人爲善」,一邊鼓吹「男尊女卑」嗎?會的話豈非不將女性當人看待,如此一來這種學説就存在内部矛盾,連垃圾都不如。當然,正如前臺大教授傅佩榮所講,先秦時期不可能存在男女平等這種在現代發展出來的清晰而明確的觀念,但正統儒家,强調的只有父子這「一綱」。隨著秦國一統天下,中國正式進入封建社會,儒生被統整到體制内,所有觀點必須有利於帝王統治,從此中國再無真正儒家——這個觀點後代已經有無數人提出過。現代人熟知的三綱,跟孔孟無半點關係,它是誰率先提出來的呢——法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