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以色列在加沙的軍事行動已進入第9個月。截至2024年6月,根據包括聯合國及加沙衛生部等組織發出的多份報告,加沙地帶已有超過37,000名巴勒斯坦人喪生,死者中包括大量的婦女和兒童。
「加沙日記」系列由特約記者 Ruwaida Amer 撰寫。Ruwaida 是來自加沙的自由職業記者﹑影片製作人;她對我說,雖然她身體已經很虛弱,但在曠日持久,不見盡頭的戰火中,寫作是她的精神支柱。「寫作雖然不是食物,可它讓我的心智變得強大。我嘗試透過寫作來維持生的力量,我不想停下來。」她說。
1. 罐頭豆
你知道一天只有一種食物下肚的感覺嗎?我從來沒有想過,我會在戰爭中經歷那麼艱難的情況。
我來自加沙南部的哈恩尤尼斯市,今年30歲。戰爭開始之前,每天下班,我都會上市場採購需要的食材回家:給生了病的母親買水果、備好生鮮蔬菜煮食照料父親。我無法一天不上市場,那是我的日常。但戰爭讓我失去了這些日常。
現在,我們每天醒來,都必須思考今天有什麼能吃。一個人正常一天要吃三餐,每餐都應該包含基本的食物要素,像澱粉質、蛋白質、纖維。但在加沙,我們處於戰爭狀態,這些都不是定律。
戰爭在蠶食我們的健康。過去一個月以來,因為邊境關閉,救援物資無法進入,市場空空如也。農田被炸成平地,蔬菜也長不出來。沒有食物了,我們只有罐裝豆,只能吃罐裝豆。以前,學校的老師說不應該把它當為主食,因為豆類不好消化,吃多了會生病。罐上的說明書還說它必須要先煮熟,但沒有辦法,我們沒有煤氣了,生火又需要時間和精力,我們必須得直接吃了。也許我們都還算幸運的,起碼還沒得胃潰瘍。
我很討厭別人問我「想吃什麼?」,因為如果可以選的話,我早餐肯定會吃百里香和奶酪,午餐吃炸土豆或番茄,晚餐再跟早餐一樣。我還想吃肉、魚和雞,這陣子,我常常懷念9年前經常去的餐館……但這幾個月來,除了罐頭,我都沒有吃過別的食物。「我們今天有什麼能吃的?」這個問題很難回答,但其實每個人都知道答案,因為不是小扁豆就是豌豆,全都是罐裝食品。
這是一場饑荒,我們正在經歷饑荒。我看著自己一天比一天瘦下去了。我沒去秤重,但我感受到我人變得好輕好輕,體重大扺只剩下45公斤。這對身高1.72米的我來說,真的太輕了。我變得非常瘦弱,免疫力弱得幾乎無法抵抗疾病。有時候得了流感,我還需要很長時間才能康復。
我總是想到姐姐的孩子們,他們才五歲和三歲,是完全無法忍受飢餓的年紀。我的侄女麗塔爾,今年五歲。以前,她的母親總是為她做喜歡的飯菜,有時候還會從餐館買快餐;我還記得她總是問起店裏的一些東方甜點。她才那麼小,整個人生中只享受了那麼一點點美好的時光,然後就要面對饑荒了。對我們這些已經三十歲,度過了最美好時光的人來說,真的很不忍。我們只能一直等,一邊為孩子們提供食物,以免他們生病,一邊等邊境開放的消息。
每天,我們都抱着僥倖心理,去市場看看是否能找到不同的東西,但其實市場什麼都沒有。我們甚麼都缺:食物、乾淨的水、衣服、鞋子。我們打電話給在加沙其他地區的朋友問:你們那邊市場有什麼東西嗎?可以買到不同的東西嗎?但我們大家都一樣,只有罐頭。
事實上,我們能聊上電話已經很難得。戰爭的時候,身邊全是轟炸聲和軍事破壞,我們通訊不好,總是斷斷續續,但我們還是在電話堅持聊上了整整一個小時,互相分享抱怨訴苦。我們盡力傾聽對方。
今年65歲的烏姆賈布,是我母親的朋友,就住在我們旁邊。戰爭爆發前兩個月,她摔倒了,腿部骨折。目前她還在康復,需要多吃一些含鈣質的食物,但戰爭爆發以後,大家都只有豆子。烏姆賈布不喜歡吃罐頭食品,她想吃水果和肉,想喝牛奶和酸奶,也想吃甜點。於是每週她都來我們家問:你們有什麼吃的嗎?有在市場買到什麼了嗎?她叮囑我哥哥,如果看到有食物一定要買給她。
烏姆賈布是一個孤單的女人。她丈夫在六年前去世了,二人沒有孩子,她一人獨居。腿骨折以後,她走不了太多路,也去不了市場,身體變得非常虛弱。有時候,她說她的丈夫很幸運,沒有經歷這場艱難的戰爭。不像現在的她,連自己温飽都顧不上。
2. 宰牲節
6月,是我們伊斯蘭教的宰牲節(Eid al-Adha)。在這個月裏,我們會買各種肉類,準備很多美味的燒烤肉和巴勒斯坦菜餚,如倒扣飯和法塔。完成儀式之後,我們家會分到一大塊超過40公斤的牛肉。在宰牲節的第一天,我們會去拜訪親戚和朋友,分發這些肉。親戚們會用這些肉做節日大餐。每次父親拜訪親戚回來,都會提到他們對拿到這些肉有多高興。
在接下來的兩星期,我們每天都會用這些肉做不同的菜,我姐姐和她的朋友會來家裡作客,她還千叮萬囑必須等到她們來才煮肉。她的朋友總是讚歎我們煮的食物很好吃,肉也非常美味。每一年,我們在等待這個宰牲節,跟家人一起享受快樂的相聚時光。
但如今,這一切都成了回憶。
今年的宰牲節都快到了,但市場依然空無一物,沒有肉類、蔬菜和水果。每當想起我們不能過的節日,我總是感覺沮喪抑鬱。
我曾經希望以色列會允許救援物資進入加沙,但現實並沒有。
在宰牲節的那個早上,我六點就起床了,但我聽不到清真寺裡人們禱告的聲音。醒來以後,我對家人堆起笑容,說一些好聽的話,試圖減輕他們的痛苦。戰爭中大家都被迫離開了自己的家,今年我們也沒有任何來客了,昔日的歡笑聲換成不斷的轟炸。在沒有肉和食物的宰牲節,我們只能繼續忍受饑腸轆轆,日子就像平日一樣,沒有任何變化。
以往,父親每年都會帶上肉去探望姑姑們。但今年不只肉沒有了,姑姑們還在戰爭中失去了家園,散住在不同的帳篷裏。不過父親還是想在宰牲節期間和大家一起過,於是儘管沒有車,他仍然堅持走路去看望她們。我看到父親的臉上充滿陰霾,他很難過。
姑姑瓦法跟我很親近。一次,我去帳篷探望她時,看到她的身體因營養不良顯得疲憊和虛弱。她告訴我,她已經厭倦那些罐頭食品:「我的腸胃不好,我受不了了,我寧願吃白麵包,也不想吃這些罐頭食品。」她告訴我,她不想再生火煮豆子了,但她別無選擇。她有10個孫兒,他們都要吃飯。但姑姑又告訴我,那些孩子都在抱怨每天吃重複的食物。
在外頭,一些年輕人在不同地區給流離失所的人免費分發熱食,這是在戰爭前從沒有發生過的;而就算有,一個月也只有一次。事實上,這些食物都是一些罐頭食品和米飯、面食,沒有什麼特別之處,但對一些沒有錢的,流離失所的人來說,他們的孩子至少可以來填飽肚子。
個人而言,我不喜歡也不習慣在這裡拿食物,這是我的尊嚴。但我尊重那些索取食物的人、尊重那些在街上大叫着說自己餓了,想要食物的人。在加沙,有超過5000個兒童因飢餓而營養不良。試想像如果你是一位母親,這是餵養孩子唯一的辦法,而他們已經因為不斷的轟炸聲而睡不着覺了,為什麼還要讓他們捱餓?
換轉是我,我也會這樣做。
只不過,我還有減輕痛苦的方法,讓日子好過一些。偶爾我會打開手機,翻看裡頭那些生活的小片段。我不喜歡攝影,但我記錄了很多有趣的瞬間:例如,我和我姐姐下班後出去吃飯,或者是從餐館給家人帶好吃的回家。當我在看這些美好片段的時候,我的心情變好了一點。我多希望這些日子能夠再次回來。
3. 我們被世界忘記了
適應戰爭生活並不容易。我們要面對許多衝突,包括互相爭奪食物。飢荒,是我們正在面對的另一場戰爭。加沙北部的情況很嚴峻:人們找不到食物,被迫吃動物飼料,還有人開始煮樹葉吃,數十人死於營養不良。但加沙南部之前的情況不一樣,市面上一切都可以買到。有一些罐頭食品或稀有食品,您不知道它是如何出現在市場上,可能是一些商人藏起來了,在危機的時候才拿出市面。
但是飢荒不會因此結束,相反物以罕為貴,當人人都想擁有它時,物價比起日常高出五倍。
在加沙,人們會為過好的未來而存錢。有人想為了住得更舒適,存錢裝修家裡,有人存錢讓兒子結婚用,還有人存錢為了讓女兒讀醫,將來當上醫生……但在戰爭期間,大家的夢想都一一被摧毀,生死關頭,大家都把錢花在了食物上。是的,這就是我們在加沙所受的苦難。
加沙沒有未來了,現在和未來都被摧毀了。人們只剩下一個目標:在飢餓、轟炸和圍困中生存。兩天前,朋友的媽媽告訴我,她把子女存來結婚用的錢全都花掉,換來一些劣質罐頭、蔬菜和飲用水。她滿懷怨恨地說,作為母親,每每目睹自己的子女為生存而掙扎捱餓,真的很心痛。事實上,她已經不只一次從加沙北部徒步到尚有食物的南部。每一次,她都會仔細地找安全的地方待上一段時間,然後和家人再出去尋找食物。
但自從以色列進攻南部的拉法(Rafah)以來,原本給援助物資進入的過境點都關閉了,於是南部地區也開始出現飢荒。我們開始覺得,我們被世界忘記了。因為我們沒有價值,所以沒有食物,所以逐漸死於飢餓。
4. 加沙的未來
以前的我,總是在早上5點開始工作,直到下午3點才休息。之後我當上影像記者,繼續在另一個領域工作,在加沙美麗而溫柔的故事之間穿梭。我從不抱怨累,也從不覺得餓。如果有一天我累了、不想工作,我還是會繼續找不同故事去報導,就像一隻蝴蝶孜孜不倦地在果園裡飛舞。
為了不讓愛我的人擔心,我總是小心翼翼地不展現疲態:我和媽媽談論她的健康、食物;以往,因為姐姐比我瘦弱,我也常常去藥局給她買來一些刺激食慾的東西,讓她多吃下家裡的食物……可是現在,我倆角色交換了。我變成了一個瘦弱的人。每日我都盡量多睡幾個小時,因為我已經變得非常虛弱。
我的工作需要很長時間才能完成。我需要精力去思考採訪,去寫故事和講故事。但我們沒有食物了,我再沒有精力去工作。家人常常說我變得很瘦,一對大眼睛突了出來。但事實上,他們和我一樣,生活在同樣的環境裡,也許他們比我好一點,還可以吃下一點罐頭,但我已經無法吃下去了。
但這種情況也不只我一個。有同事跟我說:「我瘦了很多。」他說如果我們見面時,我一定不會認出他。還有一個同事,以前常跟我們開玩笑說她減肥不成功,因為她太愛吃東西了。但在戰爭期間,她給我打了好幾次電話,一直在笑,說她瘦了很多,飢荒讓她減掉了很多體重。但她告訴我,她永遠無法像我那麼瘦。是的,她是對的,我已經這樣子了,無休無止的戰爭衝突,我的健康每況愈下,已經很難恢復了。
在加沙,我們現在經歷的是一場食物的鬥爭、水的鬥爭,還有一場場在轟炸中生存和克服無間斷爆炸聲的鬥爭。也許我是幸運的,因為我還能寫下所感所想。寫作雖然不是食物,可它讓我的心智變得強大。我嘗試透過寫作來維持生的力量,我不想停下來。而事實上,從戰爭開始到現在,我從未停止過,我還在努力,還有很多很多故事和冒險事蹟,想要告訴世界。
我們的生活已被塵土瓦礫堆埋、我們未來已經被灰塵蓋得模糊,但我們卻要在那個未知的未來努力生存,生長新的希望。
我希望世界還記得加沙,不要忘記我們這些正在捱餓的人,不要將我們的情況習以為常。
補充:根據《奧斯陸協議》所提出嘅兩國方案,其實都在執行,約旦河西岸地區已經交由巴勒斯坦解放組織(法塔赫)管制,是加沙地區嘅統治者哈瑪斯一直在破壞和平,長此以往,中東地區永遠都不會有和平,除非哈瑪斯政權被消滅。
順便講一下本人觀點:我希望是次戰爭,以色列必須完全佔領加沙地帶,並且肅清所有哈瑪斯成員,一日無法達到,一日不撤兵,可以佔領一個月,兩個月,又或者一年,兩年甚至10年你啊,20年。
回應「面壁人」:我認可呢為「吹笛到天明」嘅網友嘅觀點,雖然講得有D直接,但的確係事實。唔好忘記,呢個政權係加沙嘅選民自己選出來嘅,亦唔好忘記,是次戰爭由哪方挑起,是否還需要我向你展示2023年11月哈瑪斯成員在攝影機面前姦屍並全球直播的畫面?是否需要我提醒你一句:哈瑪斯已經係一個恐怖組織?
我承認今次以色列已經殺死好多人,但唔好忘記,哈瑪斯呢種兵民一體嘅體系,只能讓更多平民受害,更何況被虜走嘅人質,亦交由加沙嘅普通平民看管,呢D人,可以前一分鐘都係平民,後一分鐘就變成殺手。
可憐嗎?我覺得係可悲。如果要算帳,請找哈瑪斯;如果要解放,請推翻哈瑪斯政權。
Rebeccalee,不知道你是從哪一行字讀出來“美好生活”四個字的,這種仰視視角下的,莫名其妙的對比,真讓人反胃
開戰前:以色列快解除封鎖!加沙就是露天監獄,沒有希望的悲慘之地…
開戰後:以色列破壞了我們的美好生活,讓我們餓著了…
哈马斯尽快投降吧🙏
难过,希望世界上没有战争
非常受震撼的记录文字。祈祷苦难能早些结束🙏
走吧…
Typo: 打多了「不」字
banshee,在以色列的七十多年法西斯政策下,哈馬斯除了「不反以」,能有甚麼選擇?難道「親以」?「親以」的下場,就是現在的巴勒斯坦自治政府一樣,似足以前的滿洲國。
谴责以色列不顾平民伤亡没问题,但一句不提哈马斯长期的反以政策和2023年的无理由直接袭击,对这类人实在同情不起来
活下去🙏🙏🙏
It’s genocide!
端留言欄竟然有這種昧於歷史的狹隘言論,神奇
怎麼會有這麼蠢的言論,還「見樹不見林」,WTF?但凡有基本的歷史知識也知道不是如此
讀到樓下的膠論,令人無言……巴勒斯坦人本身就當年以色列立國的難民後裔,在情在理,都無可能與哈馬斯「劃清界線」:
1)以以色列的法西斯政策,在毫無武力的情況下,巴勒斯坦人死得更快。他們不可能放棄唯一的武力——哈馬斯。
2)老老實實,稍為知少少巴勒斯坦歷史,都知係英國製造出來的「大頭佛」,還說「救濟」……
以色列長期封鎖加沙,淨係呢次都已經殺了幾萬平民,包括咁多細路,仲講咩救濟糧,發完夢末
問香港人點解反抗佢又話極權,人地面對極權原來又唔反抗得
小朋友無野食都仲可以叫人「繼續餓著」
賤格兼白癡,蠢人做唔到好事
下面的留言究竟是低能還是沒有同理心的明證?or why not both?
不要見樹不見林。想想為什麼活不下去呢,當地居民為什麼不大規模抗議哈瑪斯呢?個人看似無辜,也是整個社會結構的一份子,既然無法或不願意出逃、也更不會與哈瑪斯劃清界線,那就只能默默忍受了,等著你們的哈瑪斯崩潰,再去排隊領以色列和西方的救濟糧吧。對了,知道你們吃了也不會感恩的,還是會繼續仇恨給你們救濟糧的人。繼續餓著吧。
看了非常难过,但是又无能为力
無言以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