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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斯科恐襲後陰謀論橫行,伊斯蘭國分支崛起引各方擔憂|Whatsnew

對於俄羅斯當局而言,製造更多陰謀論,忽視現實中真正給自己帶來威脅的敵人恐怕對他們來說更為重要。

2024年3月23日,俄羅斯莫斯科克洛庫斯市政廳外,一名女士在紀念槍擊事件的遇難者。攝:Maxim Shemetov/Reuters/達志影像

2024年3月23日,俄羅斯莫斯科克洛庫斯市政廳外,一名女士在紀念槍擊事件的遇難者。攝:Maxim Shemetov/Reuters/達志影像

特約撰稿人 龔玨

刊登於 2024-03-26

#今日俄羅斯#恐怖襲擊#俄羅斯#烏克蘭#伊斯蘭國#白俄羅斯

3月22日莫斯科「番紅花市政廳」(Crocus City Hall)商場的大規模恐怖襲擊已過去三天,截至發稿,官方統計的襲擊遇難和受傷人數已分別上升至139和182人,使得這次事件成為2004年導致333人死亡的別斯蘭人質危機以後俄羅斯遭受的最嚴重的恐怖襲擊。由於襲擊核心區劇院屋頂因大火完全坍塌,現場清理難度較大,且尚有幾十人下落不明,死難人數恐還會攀升。

3月23日早晨,直接參與襲擊的4人駕車至莫斯科西南約400公里的布良斯克州(Bryanskaya)後被攔截並抓獲。根據官方信息,4人年齡從19到32歲不等,均系在俄羅斯務工的塔吉克公民。此外,據俄聯邦安全局(FSB)局長博爾特尼科夫(Alexander Bortnikov)向普京的彙報,總共有11名涉案人員被拘捕,儘管其他被捕者在案件中的角色外界仍幾乎一無所知。

襲擊發生後不久,「伊斯蘭國」即通過其 Amaq 通訊社迅速發布了認領聲明和襲擊者對其旗幟效忠的照片。24日凌晨,該機構又發布了一段襲擊者自己記錄的現場視頻,其中顯示了他們呼喊「聖戰」口號,並在音樂廳外殺戮民衆的殘忍畫面。

2024年3月23日,俄羅斯莫斯科克洛庫斯市政廳大樓遭到襲擊後的內部情況。攝:Russian Emergency Ministry Press Service via AP/達志影像
2024年3月23日,俄羅斯莫斯科克洛庫斯市政廳大樓遭到襲擊後的內部情況。攝:Russian Emergency Ministry Press Service via AP/達志影像

儘管「伊斯蘭國」認領恐襲並出示證據,但俄羅斯當局似乎對此視而不見。這可能是因為認可這一點也就意味着承認情報部門反恐工作不力,還要承認一個尷尬的事實——3月7日美國發出的恐襲警告不僅沒有受到重視,反而被普京當衆稱作破壞俄羅斯穩定的「公然敲詐」。

更重要的是,一旦承認「伊斯蘭國」的責任,依照普京的邏輯就意味着必須進行報復。但深陷戰爭泥潭的克里姆林宮並沒有力量可供「浪費」在反恐之上。《歐洲新報》的數據表明,2022年以來,俄羅斯的「恐怖主義」刑案數量急劇增加,但「反恐」的重點方向幾乎都放在了對烏戰爭和鎮壓國內異見之上。

一個很能說明問題的例證是,就在莫斯科恐襲發生當天,俄當局將實際並不存在的「國際LGBT社會運動」列入了極端主義和恐怖主義分子的財政監控清單。因此,當局將恐襲的責任推給烏克蘭和西方國家也就成了一個順理成章的決定。

儘管俄國內外安全專家普遍認定,這起襲擊與烏克蘭情報部門的慣用手法毫無相似之處,烏克蘭國內也沒有「聖戰」者網絡運行的痕跡,但這並不妨礙俄羅斯的宣傳媒體捏造各種烏克蘭參與其中的陰謀論。獨立媒體亦報導稱,總統辦公廳向忠於政權的媒體下達宣傳指令,要求渲染襲擊背後的「烏克蘭痕跡」。

在襲擊發生後19個小時,普京才首次公開露面發表講話。當時他尚有所保留地指責烏克蘭為襲擊者越境「備了一扇窗」。但在25日與安全部隊進行的工作會議上,他開始直接宣稱「借新納粹基輔政權之手與我國作戰的」「美國及其衛星國」是恐襲的罪魁禍首。

諷刺的是,俄當局目前唯一能用來暗示襲擊與烏克蘭有關的「證據」——襲擊者被捕時正開往烏克蘭方向——也顯得極為可疑。獨立媒體「重要故事」網梳理發現,最初媒體通報的抓捕地點其實位於通往白羅斯的公路上,且距邊境僅16公里,白駐俄大使當時也對此跟進表態;一個半小時後,一位議員通報的抓捕地點已經位於通往烏克蘭的公路上,但距離俄烏邊境尚有150公里(獨立媒體美杜莎查核發現此後流傳的抓捕視頻定位到了這一地點);又過了一個半小時,FSB發布的官方聲明中的抓捕地點已經「挺近」到了「俄烏邊境附近」。

由於戰爭狀態,俄烏邊境早已成了劍拔弩張的前線,難以想象四名通緝要犯可以從中穿越過去。而俄白邊境由於兩國間的特殊關係,幾乎沒有任何管制,因此白羅斯素來是俄羅斯活動人士逃脫當局追捕、前往歐洲的重要樞紐,將其設想為四人逃亡的方向顯然更為合理。

俄羅斯的安全專家普遍認為,襲擊經過了周密的策劃:襲擊選定的週五晚上正是商場所在的莫斯科外環路堵車最嚴重的時候,再加上該地區複雜的行政片區劃分,足以讓安全部隊的出動受到最大程度阻撓,而襲擊者則可以僅用20分鐘完成襲擊,隨後輕鬆地全身而退。

然而,四名恐怖分子在襲擊視頻中的冷酷無情與被擒後審訊視頻中茫然無措、語無倫次的狀態形成鮮明反差。一名嫌犯在審訊視頻中供述的作案動機——為了某個匿名「布道者助理」提供的100萬盧布(約合1.1萬美元)答應無差別殺人——甚至引起了視頻中審訊者的懷疑。而此前部分俄媒提供的嫌疑人信息亦明顯錯誤,甚至受到塔吉克外交部反駁。這些疑點都為一種逆向陰謀論提供了土壤——此次恐襲系克里姆林宮自導自演的「假旗」行動。

為了回應克里姆林宮提出的烏克蘭陰謀論,烏克蘭軍情局和總統辦公室的代表都使用「有計劃、有意識地挑撥離間」、「俄羅斯情報部門的風格」之類的措辭來暗示「假旗」陰謀論。而在俄羅斯自由派政論中,通常用「梁贊砂糖2.0」來形容這種可能。所謂「梁贊砂糖」是1999年俄羅斯公寓樓連環爆炸事件後民間質疑官方結論的主要論據,後來也成了克里姆林宮「假旗」行動的代名詞。

不過,此次莫斯科襲擊後提出的支持「假旗」理論的論據遠沒有「梁贊砂糖1.0」的論據有說服力。就連引起最多質疑的被捕者身份問題也已被證僞——《紐約時報》和多家俄羅斯獨立媒體的圖像核查都表明,四名被捕者確實就是「伊斯蘭國」發布的視頻和照片中的武裝分子。

然而,陰謀論的橫行也是類似案件的處理方式所導致的。且不論這次俄羅斯當局親自下場傳播反烏克蘭陰謀論,FSB 審理案件的過程向來完全不透明,其對外公布的材料也經常充滿疑點——哪怕一些不涉及「假旗」猜測的恐襲案件也是如此。更令人咂舌的是,這次四名主犯歸案後,與俄當局有密切聯繫的電報頻道開始大肆傳播執法者對嫌犯施以血腥酷刑或羞辱的視頻,而四人第一次出席庭審時,臉上也都有遭嚴重毆打的痕跡。如此不加掩飾的系統性酷刑更讓人對案件能否得到公正的調查、審理無法抱持信心。

2024年3月23日,俄羅斯國民警衛隊駐守在音樂廳外。攝:Alexander Avilov/Moscow News Agency via AP/達志影像
2024年3月23日,俄羅斯國民警衛隊駐守在音樂廳外。攝:Alexander Avilov/Moscow News Agency via AP/達志影像

儘管各類陰謀論塵囂之上,但越來越多的主流媒體和研究者開始將關注轉向這次襲擊最大的嫌疑對象——「伊斯蘭國」(ISIS),尤其是其在南亞活動的「呼羅珊省」分支(ISKP 或 IS-K)。這一分支於2015年由一批脫離巴基斯坦塔利班(TTP)的「聖戰者」與ISIS本部派出的指揮官協調建立。因此,反極端主義項目(CEP)資深研究院辛德勒(Hans-Jakob Schindler)指出,ISKP 與其他許多自行聲稱加入 ISIS 的外圍組織有根本不同,它與中心的聯繫要密切得多,因而也能獲得更為充足的資金。

在 ISKP 成立不久以後,中亞老牌「聖戰組織」烏茲別克伊斯蘭運動(IMU)脫離阿富汗塔利班(以下簡稱塔利班)加入 ISKP,不僅助長了其聲勢,還為其帶來更大的「國際視野」。到2010年代末,駐阿美軍已經覺察到了該組織的巨大潛能和威脅,甚至開始秘密幫助對手塔利班打擊 ISKP,以至於美軍內部謔稱自己為「塔利班空軍」

ISKP與塔利班不僅激烈爭奪地區「聖戰事務」的主導權,且在意識形態上存在本質性分歧——後者的關切侷限於阿富汗國境之內,而前者則具有在全球發動「聖戰」的野心。根據著名「聖戰」觀察者、華盛頓近東政策研究所研究院澤林(Aaron Zelin)的觀察,2021年塔利班奪取政權後,加大了對 ISKP 的打擊,使得後者在南亞的活動範圍有所收縮。但與此同時,它加快了自己向海外擴張的步伐。長期跟蹤 ISKP 發展的 Militant Wire 網站聯合創始人韋伯(Lucas Webber)強調,ISKP 對外宣傳使用的語言數量已經僅次於鼎盛時期的 ISIS 本部。

為了應對普什圖中心主義色彩強烈的塔利班,ISKP積極招募阿富汗境內受其歧視的少數族裔塔吉克人和烏茲別克人,隨後招募範圍更迅速擴展到了鄰國烏茲別克塔吉克的公民。中亞元素,尤其塔吉克元素在 ISKP 中的擴張中變得越來越重要,以至於塔利班開始在針對 ISKP 的宣傳攻勢中將後者稱為塔吉克境外勢力

而無論對於 ISIS 本部還是 ISKP ,因阿富汗、車臣和敘利亞戰爭「手上沾滿穆斯林鮮血」的俄羅斯都是頭號敵人之一。對 ISKP 而言,由於塔利班在奪取政權後與俄羅斯繼續保持曖昧關係,因此反俄宣傳也自動帶上了反塔利班色彩,這種一石二鳥的宣傳敘事對其在阿富汗的生存變得至關重要。值得一提的是,出於類似的邏輯,反中敘事也成了 ISKP 宣傳的一個重點。

就在莫斯科襲擊發生前兩天,華盛頓近東政策研究所發布了年度 ISIS 世界活動報告,報告最後直截了當地指出:ISKP 應被視為 ISIS 現今在全球構成的「最大威脅」。該分支去年在全球範圍策劃了21次襲擊,而此前4年僅有3起。此外,來自塔吉克的極端分子已成為 ISKP 關係網中的關鍵節點——過去一年,他們參與了這21襲擊中的6起。

2024年1月,伊朗克爾曼的蘇萊曼尼(Qasem Soleimani)逝世紀念遭受連環爆炸襲擊,共導致近百人死亡。這被認為是 ISKP 首次在其傳統勢力範圍(阿富汗、巴基斯坦)以外發動重大襲擊。諷刺的是,在這次襲擊前,美國同樣向伊朗發出了警告,但伊朗當局也沒有重視。襲擊發生後,德黑蘭也一度堅持其宿敵以色列為罪魁禍首的陰謀論,直到 ISIS 認領後,才不得不承認這一點,但最終仍給一名襲擊者賦予了「塔吉克與以色列雙重國籍」。

此外,根據媒體的梳理,近半年來,德國、法國、荷蘭、奧地利、西班牙、吉爾吉斯都報告了ISKP的未遂襲擊,而在土耳其,甚至已有一起襲擊成功導致1人死亡。所有國家的被捕者中幾乎都有中亞國家公民。此外,3月俄羅斯也曾通報挫敗了兩起與 ISIS 相關的襲擊圖謀,3月7日 FSB 更稱挫敗了 ISKP 襲擊莫斯科一座猶太會堂的計劃,並擊斃了兩名哈薩克公民。

長期跟蹤 ISKP 活動的巴基斯坦真納大學客座教授菲爾杜斯(Iftikhar Firdous)在《新聞週刊》的訪談中表示,ISKP 最具破壞性的特徵在於它能夠根據局勢靈活收放自己的活動,而不同國家」聖戰者「的加入使其具有建立大型跨國網絡的能力,阿富汗、巴基斯坦、伊朗和塔吉克政府之間的緊張關係更是加大了國際合作打擊該組織的難度。

目前無法確定此次莫斯科恐怖襲擊後,國際社會能否加大協調反恐的力度。不過對於俄羅斯當局而言,製造更多陰謀論,忽視現實中真正給自己帶來威脅的敵人恐怕對他們來說更為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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