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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摘|歸屬之儀:馬來西亞檳城華人社群的記憶、現代性與身分認同

海峽殖民地的華人社群主要是來自中國東南沿海的移民,其複雜程度超乎我們的想像。

2019年1月23日,馬來西亞檳城一個村莊。攝:Oleksandr Rupeta/NurPhoto via Getty Images

2019年1月23日,馬來西亞檳城一個村莊。攝:Oleksandr Rupeta/NurPhoto via Getty Images

刊登於 2024-03-16

#檳城#華人#離散#書摘#馬來西亞

本文節選自左岸出版社新書《歸屬之儀》,這是一本人類學家研究,從檳城華人的節慶與廟宇開始,探討華人在異地會長出什麼樣不一樣的果實。端傳媒獲授權轉載。

即使檳城的地位略遜於新加坡,但它依然繼續吸引來自亞洲與歐洲的移民與定居者,並保有海峽產品區域貿易中心的地位。許多來到檳城的人是找尋財富與名聲的旅居者,但檳城也吸引著其他希望享受天然美景、氣候、異國食物與悠閒生活風格的人們。一八一一年,有一位英國訪客描寫從升旗山向下俯瞰的美景:

我們穿越一大片濃密幾乎無法穿越的巨大森林,登上這座陡峭山巒,懷著愉悅的心情,將視線落在從山邊一路延伸到海濱的美麗平原上。美妙的山谷散布著漂亮別墅與風景如畫的小屋,交錯著令人心曠神怡的馬車路,山上流下的曲折溪水蜿蜒流入大海。這整個地方栽植濃密。園圃生產了最美味可口、保持在最佳等級的水果,胡椒園種植極為成功,儘管這是靠著園主投入大量照料與技術才得到的成果。在這個山谷裡有廣闊的胡椒園,也有許多稻米、棕櫚、檳榔與可可樹的園圃。向南眺望時,可看到喬治市與港口區。在這座小城裡,以各類建築風格所建成的住屋產生了一種奇特的視覺效果──歐洲人宅邸、印度人小屋、馬來人農舍、華人店屋,以及緬甸人簡陋小屋交錯在一起,沒有規則且顯然沒有規畫,最初定居者各自依據其家鄉習俗來建造房屋……有四位東印度人坐在一個船錨上……同時有華人的帆船、馬來船、小船與舢舨往各個方向移動,妝點著我們向南眺望的風景。

1985年4月,馬來西亞檳城的計程車。攝:Bill WASSMAN/Gamma-Rapho via Getty Images
1985年4月,馬來西亞檳城的計程車。攝:Bill WASSMAN/Gamma-Rapho via Getty Images

馬來亞華人的事業

萊特將這座新占領的島嶼命名為「威爾斯王子島」(Prince of Wales Island)(但本地人繼續採用原本的馬來語名稱Pinang[意指檳榔]來稱呼它,華人也因此稱之為「檳榔嶼」),它吸引了大量移民與定居者,其中包括了許多華人。在整個十九世紀,華東華南地區艱困經濟政治條件所產生的推力,再加上東南亞所能取得的經濟機會的拉力,勸服或威逼許多華人從福建與廣東湧入此地成為「苦力」(coolies,這是英國人對廉價契約勞工的稱呼)。到十九世紀末,新加坡的英國副華民護衛司(Assistant Protector of Chinese)觀察到「目前這座殖民地的大部分貿易(與)財產控制在華人之手,實際上所有的勞動階級也是華人。這座殖民地,除了它的名稱(馬來語:Pinang)之外,全都屬於華人」。

巴素觀察到,若是將華人與殖民地時期馬來亞的其他亞洲人社群相比:   華人……就像頭戴著榮耀花環。年復一年,(彷彿)有數以千計的讚頌花朵妝點在華裔商人與工匠頭上。萊特說華人是「我們居民當中最有價值的部分」,李思讚揚他們的勤勞,紐伯得認為他們是「海峽殖民地最有用的一群」,而米爾斯列舉了傑出英國人異口同聲的一長串讚揚。華人具備從事各式各樣工作的能力,從養豬到製鎖(以及開鎖),從綁繩結到採錫礦,從種豌豆到燒煮肥皂。   雖然許多華人以契約工的身分來到這裡,但他們大多簽的是短期契約,往往在工作一年期滿(償還渡海來到檳城的費用)後就可自由從事其他有利可圖的投資。英國作者經常提到,從勞工、工匠到富裕的企業家,華人在海峽殖民地各個社會層面的商業生活都扮演著重要角色。

為了支應各類行政開銷的經費需求,英國人藉由餉碼制度(farming)將許多行業與商品的獨家經營權交予特定商人,以增加稅收,範圍涵蓋鴉片、烈酒、豬肉與當鋪等,有一段時間甚至還包括賭場。實際上,依據特洛齊的計算,在海峽殖民地所徵收的本地稅賦當中,鴉片所占比例「很少低於百分之四十,經常超過百分之六十」。富裕的華人企業家,往往成為英國人筆下的「華人社群大亨」,無一例外地掌握了鴉片與烈酒的獨家經營權。但英國殖民政府在一九○九年終結了餉碼制度,廢止鴉片與烈酒的特許經營權與銷售權,改為政府專賣。另一方面,來自歐洲與亞洲的社會運動人士聯手推動了反鴉片群體,在這股壓力下,英國政府採取了逐步禁絕鴉片的政策,但直到一九四三年日軍占領馬來亞之後,鴉片販售才正式成為非法。在殖民時期,華人的祕密會社(secret societies)──英國人筆下的華人「誓盟會黨」(sworn brotherhoods),包括天地會(或三合會)與其分支組織──深深涉入了合法與非法的鴉片買賣。殖民地政府實施的鴉片專賣制度導致走私黑市蓬勃發展。更何況,在禁止買賣鴉片之後,這些祕密會社依然繼續牽涉其中。

華人也是海峽產品重要貿易的中間人,這個中間人角色催生了負面的族群刻板印象,且持續至今。例如泰國國王拉瑪六世認為華人是該國境內的怪異少數群體,並相信他們是「無法同化、投機、兩面、欠缺公民美德、奸詐、躲躲藏藏、叛逆、財神信徒、經濟寄生蟲,以及『東方的猶太人』等等」。即使華人在殖民地時期的馬來亞無疑扮演重要的經濟角色,但是只將華人視為無法同化、唯利是圖的外人的這個刻板印象,確實必須受到挑戰。

2011年1月11日,檳城,老人們在喝茶看早報。攝:Leisa Tyler/LightRocket via Getty Images
2011年1月11日,檳城,老人們在喝茶看早報。攝:Leisa Tyler/LightRocket via Getty Images

海峽殖民地內部的文化多樣性

海峽殖民地的華人社群主要是來自中國東南沿海的移民,其複雜程度超乎我們的想像。這些移民自我區分為幾個亞族裔社群(subethnic communities),各個社群各自擁有會館跟專門行業。實際上,有位作者主張馬來亞華人的異質性相當高,以至於並不具有共同的華人族群認同。人們在描寫各「方言群」(dialect groups)之間的關係時,往往凸顯其衝突,而非合作,像是新加坡商人瑞德就瞧不起這些方言群,稱之為「不同的部族」,並深受「半文明的甚至完全野蠻的種族所具有的狂熱同族情感」所影響。然而,這些移民確實組建了諸如誓盟會黨之類的團體,讓華人各個不同的亞族裔社群(sub-ethnic community)成員得以聚集在一起,調解彼此的衝突,並合作策畫舉辦廣福宮的主要慶典。廣福宮座落在喬治市中心,供奉的是觀音佛祖,其中包含兩組共同領導人,分別代表廣東人與福建人社群,兩個社群內部也都非常複雜。

當瑞德這類的觀察者將華人描述成部落群體或種族群體,他們指的是由語言界線所劃分的群體,往往稱為方言群。事實上,這些所謂的方言(dialects)涵蓋在三種區域語言(regional languages)之下,每一種區域語言都有各自的方言:閩南與閩北語系(包括在檳城俗稱「福建話」的廈門方言,也包括潮州、海南與福州方言)、粵語(廣東話),以及客家話。語言往往與這些移民的「祖居地」相重合,構成移民群體的認同核心。不同亞族裔社群的成員往往會在經濟領域上競爭,有時也在檳城與新加坡的街頭爆發激烈鬥毆,讓歐洲人社群深感震驚。

華人的移民群體係依據所操持語言及其在中國的「祖居地」來區分,但這並非海峽殖民地華人多樣性的唯一來源。我們也可見到名為「峇峇娘惹」(Baba Nyonya)的混合文化。「峇峇」、「娘惹」這兩個詞(無論是合在一起或分開使用)皆是用來描述華人男子與本地女子通婚所產生的華人——馬來人混合文化的後裔。在檳城出生的峇峇華人(Baba Chinese有時稱為「海峽華人」)透過其獨特的社會習俗與群體內婚,並與更晚移居至此的華人(immigrant Chinese,新客華人)保持距離。

這個華人本土化的過程從移民早期(在馬六甲可回溯到至少四百年前)就已展開,當時華人居民經常迎娶馬來女子或混血女子。這種通婚導致了獨特的混合文化。峇峇華人說的是「峇峇馬來話」(Baba Malay)── 這種混合語參雜了馬來話與福建話的詞彙和語法。他們過著馬來人的生活方式,包括以非常辛辣的烹調方式為基底的娘惹菜餚、蠟染紗籠(batik sarong)、繡花短衫,以及專供女子佩戴的金飾。他們也拜跟馬來聖跡有關的神靈,馬來語稱之為「拿督克拉末」(Datuk Keramat),他們則稱之為「拿督公」(Natu Kong),這個名詞結合了兩種稱呼長者的字彙,即馬來語的「拿督」(datuk)以及華語的「公」。他們大多沒有改宗伊斯蘭教,而是維持祖先崇拜習俗,藉此確保他們延續了華人父系繼嗣親屬體系與華人民間宗教文化。許多峇峇華人依然穿著唐裝,留著滿清強制施行的辮髮,他們有時也會研讀華文傳統經典(不過峇峇確實拒絕為女孩纏足,這一點有別於清朝漢族生活形態)。即使峇峇華人的生活已有極大轉變,但他們依然維持著華人認同感。然而,在十九世紀與二十世紀早期,英化(Anglicization)與再華化(re-Sinification)為峇峇華人認同增添了新的面向。

馬來西亞檳城喬治市。攝:Robert TixadorI/Gamma-Rapho via Getty Images
馬來西亞檳城喬治市。攝:Robert TixadorI/Gamma-Rapho via Getty Images

英化

一八一六年,由殖民地牧師哈菁領導的一群人建立了馬來亞第一所現代學校「大英義學」(Penang Free School),提供馬來文與淡米爾文教育,也提供英文教育。這所學校的宗旨就是,只要「思想與信仰自由」(freedom)存在一天,這所學校就是自由且免費的(free),無論其所招收的學生是哪種種族或宗教背景。英語教育為族群及語言多元的檳城居民提供了絕佳機會,因為英語是行政與貿易的語言,嫻熟英語的畢業生能取得公職,以及更優渥的薪資。一八八五到一九一一年以及一九二四到一九四八年這兩段期間,大英義學有少數幾位優異學生獲頒女王獎學金,得以前往英國深造,接受專業訓練。

對海峽(或峇峇)華人而言,英語享有較高聲望,讓他們得以認同於自己所出生的這個英國殖民地,並與較晚來到的新客華人有所區隔。海峽華人也採用了許多歐洲生活方式,從語言到飲食,到車子、體育與房屋設計等。海峽華人甚至會認為自己是「白人」(馬來語:orang puteh),正如巴素所指出的,這意味著「他們就是英國子民,並為此感到驕傲」。

在此同時,就算是英化的海峽華人,依然維持著華人的外表。再者,即使某些海峽華人可能自我認同為白人,但由於膚色的障礙,殖民地的英國人並不會接納他們,也不會視之為同類。一八六七年,海峽殖民地的控制權從英屬印度轉移到英國殖民部之後,又將這個身分認同的障礙抬得更高,此後殖民地官員改由倫敦直接指派。結果就演變成受過英語教育的海峽華人構成一群獨特的社會菁英,同時把自己跟華人貿易菁英、英國人區隔開來。這群菁英在《海峽華人雜誌》(Straits Chinese Magazine)這類的出版品中繼續表達對維多利亞時代進步觀的仰慕之心,並深刻投入改革、更新與捍衛其文化傳統的工作。

2019年9月20日,馬來西亞檳城。攝:Lim Huey Teng/Reuters/達志影像
2019年9月20日,馬來西亞檳城。攝:Lim Huey Teng/Reuters/達志影像

改革、革命與再華化

直到二十世紀早期,華文教育在海峽殖民地才得以普及。在十九世紀,華人如果想讓孩子接受華文教育,可能會聘請私塾老師,或將孩子送到宗祠或回到中國學習儒家經典。中國科舉考試的基礎包括了古典文獻的知識,這項考試不僅是人民在中國科層體制的控制下取得官位的途徑,更是教養與地位的標誌。不過,即使某些海峽華人渴望取得這些有聲望的職位,也有些人花錢買到清國的官銜,但更多人只想生意成功,可想而知他們的華文程度就更低了。正如斐利民所指出的,在華人這個商業取向的社群當中,判斷個人社會地位的標準是財富,而不是教養程度。而且「目不識丁或略通文字的富裕人士所擁有的聲望與地位,並不會受到帶著文明仕紳標章的華人所挑戰」。

二十世紀,當檳城華人社會受到日益高漲的中國民族主義、改革與革命的浪潮所激發,開始執行本身的社會改革計畫之際,華人識字的比例也變得越來越高。華人菁英,包括許多接受英語教育者,支持學校發展現代課程時以華語作為教學用語言。這些嶄新教育體制也帶來了新形態的政治主張與改革精神。

在這一波華人改革運動當中,祖籍廣東的康有為是領導清末維新運動的理論家,他不僅研讀儒家經典,也鑽研道教、佛教與西方思想。康有為重新將孔子詮釋為通往烏托邦理想未來(世界大同)的「進步先知」,將為中國帶來偉大的和平與統一。一八九八年,光緒皇帝召見康有為,並採納他關於科舉制度、商業與農業的改革建議,然後頒布一連串諭旨迅速加以執行。但慈禧太后調兵終結了這場短命的改革,逮捕處決「戊戌六君子」(其中包括康有為的弟弟康有仁),並把光緒皇帝軟禁在宮中。康有為設法逃離中國,先在加拿大卑詩省的維多利亞短暫停留一段時間,然後於一九○○年在多位海峽華人富商的庇護下,寓居海峽殖民地。

《歸屬之儀:馬來西亞檳城華人社群的記憶、現代性與身分認同》

作者:Jean DeBernardi
譯者: 徐雨村
出版社:左岸文化
出版日期:2023/12

康有為停留在海峽殖民地期間大力鼓勵華人菁英建立學校(包括女子學校)、商業俱樂部、廟宇、專門研究儒家思想的學會,以及「保皇黨」(以支持光緒皇帝為職志)的支部。一九○一年,原本待在檳城的康有為前往印度,其後造訪緬甸、爪哇與泰國等地的華人富商。他在一九○三年回到檳城,參觀當時新建不久的佛寺「極樂寺」,並在花園的一塊圓形大石上面寫下四個大字:「勿忘故國」。從一九○八到一九一一年,康有為四處流離,期間多次停留檳城,持續撰文支持溫和的改革行動,強調中國必須建立君主立憲政體與國民議會。

如同在中國的情況,在二十世紀初的檳城,態度溫和的改革派很快就與行動激進的革命派分庭抗禮。一九○六年,孫中山造訪檳城並於華人大會堂演講,為其推翻滿清、建立共和的政治理想向華人募款。他在一九○八年重訪檳城並停留了兩個月,一九○九年將中國同盟會南洋支部從新加坡搬到檳城,於一九一○年在打銅仔街(Armenian Street)的一間店屋召集會議,在那裡策畫了一九一一年四月的廣州起義。

一九○八年,幾位檳城人籌組了一個名為「檳城閱書報社」(Chinese Philomathic Union)的讀書會,以擴展對孫中山革命運動的支持,但許多檳城菁英傾向支持康有為所提倡這類溫和的儒家改革,提出了「光榮西方化」(Westernization with honor)的主張。儘管如此,當檳城人得知清帝已於一九一一年十一月十一日遜位,華人大會堂的領導人還是立即召開了臨時會議,討論要如何在檳城動員支持革命,並於隨後發起募款,援助廣東與福建的難民。此外,華人大會堂的廣東籍主席與清國駐檳城領事率先剪去辮子,以示與清朝切斷關係。在一個月後召開的一場特別會議上,他們召集所有的檳城華人男子 ──包括華人大會堂作風保守、先前抗拒這項提議的福建籍主席──在農曆年前剪去自己的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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