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與「中立」的最後鬥士:納瓦利內的政治抗爭與俄羅斯反對派的未來

納瓦利內一生最大的成就,就是重新激發俄羅斯民衆對政治的熱情,撼動「犬儒多數」對俄羅斯社會的統攝。
2014年12月30日,俄羅斯反對派領袖納瓦尼 (Alexei Navalny) 站在俄羅斯莫斯科的一家法院。因犯詐欺罪,被判處有期徒刑三年半。攝:Pavel Golovkin/AP/達志影像

「善與中立的最後鬥爭」是阿列克謝·納瓦利內(Alexei Navalny)博客的副標題,或許也是對其政治生涯的最佳概括。這句話出自他喜愛的動畫片《飛出個未來》(Futurama,港譯:乃出個未來)。

在俄羅斯的語境中,「中立」指的是社會的「犬儒多數」:他們蔑視政治,只關心自己的個人得失,他們並不主動支持統治者,但不相信自己有任何改變大環境的可能,因而對統治者的一切決策都持默許態度。正是普京的長期統治形塑了這種「犬儒多數」,而後者又構成了維繫其統治的基石。納瓦利內一生最大的成就,就是重新激發俄羅斯民衆對政治的熱情,撼動「中立」對俄羅斯社會的統攝。

一、自由派的新形象,克林姆林宮的威脅

2000年,時年24歲的法學畢業生納瓦利內就已加入傳統自由派政黨蘋果黨(Yabloko,又稱「亞博盧聯盟」),但直到2010年代初,納瓦利內才探索到屬於自己的政治路線。他開設博客,撰寫針對大型國企腐敗的調查,積攢了許多人氣,隨後開設反腐基金會(FBK),躍升為最有影響力的反對派政治家之一。2011年,他在與執政黨統一俄羅斯黨的一名議員辯論時,將統俄黨稱作「騙子與小偷黨」,從此這個稱號幾乎成為執政黨揮之不去的別名,以至於克里姆林宮一度考慮將其更名重組,而普京也開始傾向於以「獨立候選人」的身份競選總統。

2011年秋,他與另外兩位著名反對派政治家,前副總理涅姆佐夫(Boris Nemtsov)、象棋特級大師卡斯帕羅夫(Garry Kasparov)就反對派在隨後舉行的國家杜馬(下議院)選舉中採取的策略展開辯論。涅姆佐夫認為應投廢票,卡斯帕羅夫認為應抵制選舉,而納瓦利內則提出了日後將成為其招牌的抗議投票策略:投給統俄黨之外的任何政黨,最後納瓦利內贏得辯論。事實證明,正是他的策略取得奇效:僅僅依靠大規模舞弊,統俄黨才勉強獲得49%的選票。互聯網上鋪天蓋地的舞弊證據激怒了大量民衆。

2012年5月24日,俄羅斯反對派領袖納瓦尼(Alexei Navalny) 從莫斯科警察局獲釋後,在車內向支持者致意。攝:Denis Sinyakov/Reuters/達志影像
2012年5月24日,俄羅斯反對派領袖納瓦尼(Alexei Navalny) 從莫斯科警察局獲釋後,在車內向支持者致意。攝:Denis Sinyakov/Reuters/達志影像

2011年12月5日,納瓦利內舉行了第一次抗議選舉舞弊的集會,登場發表了他載入史冊的演講。他的講話慷慨激昂,甚至可以說極具煽動性。他不斷使用「不遺忘,不原諒」、「我為人人,人人為我」、「普京是賊」等口號與民衆互動,他憤怒地喊道:「他們說我們是網絡倉鼠,是的,我就是網絡倉鼠,而我要咬斷所有那些畜生的喉嚨!」這樣的演講對於以老知識分子為主的俄羅斯傳統自由派而言可謂聞所未聞,甚至在沒有公共政治傳統的俄羅斯也屬新鮮事。許多不適應納氏風格的自由派稱之為「元首式的演講」,但正是他改變了傳統意義上的俄羅斯抗議集會的面貌——兩三百個知識分子在莫斯科市中心輕呼一些不痛不癢的關於民主、自由重要性的口號,與其說是抗議,更像是在哀嘆、抱怨自己的理想不為愚民理解。而納瓦利內的橫空出世恰好打破了老自由派的自戀和哀傷形象。

2011到2012年的抗議潮,最終發展成持續半年之久的當代俄羅斯最大規模的抗議,並團結了體制內外左中右各路反對派政黨,吸引十幾萬民衆參與,其中有許多正是原先不問政治的「犬儒多數」。納瓦利內的領導自然功不可沒,而他也躋身俄羅斯反對派當仁不讓的領袖人物。

這一輪抗議潮平靜下去後不久,納瓦利內趁勢宣布參加2013年莫斯科市長選舉。當局的回應是開始為其編織經濟罪名,未料其數千名支持者立刻在莫斯科市中心發起抗議,當時尚忌憚民意的當局立刻令法院將實刑改判為緩刑。隨後時任克林姆林宮政策設計師的總統辦公廳第一副主任沃洛金(Vyacheslav Volodin)決定將計就計,允許納瓦利內參選,因為其5%左右的民調支持率只會讓反對派遭受羞辱性失敗。但納瓦利內參選後並不遵守「陪跑」的潛規則,而是認真籌備宣戰,最後拿到27%的票數,險些將官推候選人索比亞寧(Sergey Sobyanin)逼入第二輪。這次選舉既展現了納瓦利內作為政治家的無窮潛力,也讓克里姆林宮覺察到他帶來的巨大威脅。

二、轉戰YouTube,調查高官腐敗

2014年,普京政權開始對抗議潮進行報復性反攻,反攻的戰場卻是烏克蘭。藉助吞併克里米亞實現的沙文主義動員成功將俄羅斯的「犬儒多數」民衆拉回政權一邊,恢復了被抗議破壞的絕對多數支持表象。2015年,另一位反對派領袖涅姆佐夫在克里姆林宮外幾十米之遙的地方被槍殺,俄羅斯的反對派運動陷入低潮。此時的納瓦利內不僅人氣下跌,還因為一系列拒絕譴責吞併克里米亞的曖昧言論,以及此前參選莫斯科市長的決定,開始被許多人視為克里姆林宮控制的「御用反對派」。

2017年5月18日,俄羅斯反對派領袖納瓦尼 (Alexei Navalny) 在其反腐基金會辦公室進行現場直播演講。攝:Pavel Golovkin/AP/達志影像
2017年5月18日,俄羅斯反對派領袖納瓦尼 (Alexei Navalny) 在其反腐基金會辦公室進行現場直播演講。攝:Pavel Golovkin/AP/達志影像

在短暫的蟄伏後,納瓦利內憑藉自己敏銳的政治直覺嗅到俄羅斯媒體消費和社會實踐結構的快速變化,並找到了新的發聲平台——YouTube。從2015年末起,他開始在自己的YouTube頻道發布針對俄羅斯高官腐敗的調查視頻。這些視頻調查本身水平過硬,又能把枯燥的經濟數據用圖像形式生動演繹,而作為主持人的納瓦利內時常在慷慨激昂的政治演講和對高官品位的辛辣嘲諷中迅速切換。漸漸地,他用這些爆款視頻培養了一代不同以往、政治活躍的年輕人。

俄羅斯社會意識到這一點是在2017年3月,納瓦利內發布了針對時任總理梅德韋傑夫腐敗的調查長片《他不是你們的季蒙》,幾天之內僅在YouTube觀看量就突破500萬(目前已將近4700萬)。影片對梅德韋傑夫的政治前程帶來毀滅性影響:作為有着年輕西化知識分子形象的「體制內自由派」,他一直被認為不同於嚴酷的安全官員或普京腐敗的白手套寡頭朋友,然而納瓦利內的調查表明,他在貪腐方面完全不亞於前者。雖然他並沒有因此被免職,但此後在體制內很少再被視為重要人物。更重要的是,既然連梅德韋傑夫這樣承載着年輕一代變革希望的官員也如此腐敗,那就意味着整個政權已無可救藥。

隨後在納瓦利內的呼籲下,俄羅斯發生了多輪抗議,其中規模最大的一場在154座城市吸引了近10萬人參與。值得指出的是,由於許多城市當局都沒有批准抗議活動,因此抗議者往往會面臨警暴和拘捕。此外,對莫斯科100多名抗議者的抽樣調查表明,一半抗議者年齡在25歲以下,超過60%的人此前從未參與過抗議。納瓦利內遇害之後,許多年輕活動者在紀念文章中都表示,正是觀看這部影片和隨後參與抗議的經歷為他們帶來了政治覺醒。

三、影響力輻射全國

許多看過丹尼爾·羅赫的紀錄片《納瓦利內》的人對一個細節印象深刻:他的團隊成員時刻關注着視頻的觀看數。許多觀衆可能會據此以為,納瓦利內是一個完全在線上與粉絲互動的政治網紅。然而恰恰相反,他很早就開始着手將線上熱度轉化為線下政治動員架構。早在2016年底,他就宣布將參加2018年總統大選(通常俄羅斯大選候選人只會提前三個月宣布)。隨後,其團隊在全國80多座城市開設競選總部,吸引近20萬志願者,並衆籌到2.4億盧布(當時約合400萬美元)的選舉資金。

2012年5月24日,俄羅斯反對派領袖納瓦尼 (Alexei Navalny) 與兒子及妻子尤利婭陪同下,跟大量支持者在莫斯科市中心散步。攝:Sergei Karpukhin/Reuters/達志影像
2012年5月24日,俄羅斯反對派領袖納瓦尼 (Alexei Navalny) 與兒子及妻子尤利婭陪同下,跟大量支持者在莫斯科市中心散步。攝:Sergei Karpukhin/Reuters/達志影像

在競選期間,納瓦利內訪問了27座城市,對當代俄羅斯選舉史而言幾乎前無古人。他的造勢受到嚴重阻撓,行程中有五分之一的日子在各地看守所中度過,且其團隊幾乎在每座城市都會受到不明人士襲擊。最後,他還是毫無懸念地被以「經濟犯罪」的理由取消參選資格。但是他的政治架構在這次選舉籌備過程中得到了鍛鍊,並獲得了原始政黨的雛形。選舉結束後,45個納瓦利內的地區總部繼續運作,他亦不斷走訪各地,挖掘當局貪腐情報,並了解民衆的真實訴求,力圖破除傳統自由派影響力踏不出莫斯科、彼得堡兩京的魔咒。

納瓦利內意識到自己和團隊成員不可能在普京的俄羅斯參加選舉,這讓他選擇回到2011年大獲成功的抗議選舉模式。如今他對這套模式進行優化,並稱之為「智能投票」——其團隊志願者將會研判每一個選區最有可能擊敗統俄黨的體制內反對派候選人,隨後呼籲支持者集體為該候選人投票。在2019年的地區議會選舉中,「智能投票」在不同地區取得了大小不一的成功。在最關鍵的莫斯科市議會,統俄黨僅僅依靠舞弊才勉強保住多數議席。而最大的成功來自遠東的哈巴羅夫斯克(伯力)邊疆區。由於2018年自民黨籍的富爾加爾(Sergey Furgal)在區長選舉中取勝,統俄黨失去了在當地選舉中舞弊的槓桿,結果在2019年的區議會選舉中,此前佔據絕對多數席位的統俄黨幾乎遭遇零封慘敗。而到了2020年「清零」普京任期的修憲公投時,由於納瓦利內團隊選擇的策略是抵制,當地的投票率亦隨之降到22%,為全國最低。伯力的這兩次選舉不僅讓統俄黨原形畢露,也反映了「智能投票」對克里姆林宮「可控選舉」政策的巨大威脅。

與此同時,納瓦利內自身的人氣仍在不斷增長。他的YouTube頻道在2020年達到350萬訂戶數——就影響力而言,已接近一家國家級電視台水平,而在俄羅斯,受政權控制的電視台本是最重要的宣傳工具。根據俄媒「重要故事網」統計,納瓦利內頻道上的146部反腐調查片共獲得近9億次觀看,揭露了俄羅斯官員至少4750億盧布(合52億美元)的秘密資產,其中43%屬於普京本人及其親友。

政治分析師羅戈夫(Kirill Rogov)羅列了這一時期一系列民調數字的微妙變化:2021年,俄羅斯民衆對普京的信任度降到了2015年的二分之一,而在納瓦利內的主要受衆年輕人群體中更是降到了三分之一;近80%的受訪者了解納瓦利內和他的活動,20%的人表示認可;在2018-2020年期間,對他的正面態度翻了一倍,而負面態度則下降了20%;2020年,即使在普京的支持者人群中,也有14%的人表示支持納瓦利內,而在2019年這個數字還只有4%。納瓦利內已成長為一名全國級別的政治家,並且正在逐漸侵蝕支持普京的基本盤。

或許讓普京下決心「最終解決」納瓦利內的最後一根稻草,是2020年夏天白羅斯百萬人級別的大抗議,以及民選州長富爾加爾被中央派人逮捕後,伯力民衆發起的長期大規模抗議。顯然,克里姆林宮擔心,納瓦利內發起的抗議已經具備了滾雪球的初步動能,只需觸發一定外部條件,就足以像白羅斯的情況一樣,撼動政權。

2024年1月11日,俄羅斯莫斯科,最高法院舉行針對司法部的聽證會期間,俄羅斯反對派領袖納瓦尼 (Alexei Navalny) 透過視訊出現在螢幕上。攝:Maxim Shemetov/Reuters/達志影像
2024年1月11日,俄羅斯莫斯科,最高法院舉行針對司法部的聽證會期間,俄羅斯反對派領袖納瓦尼 (Alexei Navalny) 透過視訊出現在螢幕上。攝:Maxim Shemetov/Reuters/達志影像

四、中毒與最後的牢獄生活

隨後於2020年下半年發生的一系列事件——內褲投毒、九死一生、親自破案、釣魚特工、勇闖狼穴——早已為人們熟知,它們已登上銀幕,並且可能還會被一次次重新演繹。然而,一個主要謎團的確切答案或許永遠不會為人知曉——究竟是什麼動機驅使納瓦利內在明知回國凶多吉少的情況下,在德國接受中毒的治療之後,仍然選擇於2021年1月回到俄羅斯?

多數紀念文章中都提到了納瓦利內為信念不惜犧牲生命的純粹英雄主義,以及他作為政治家拒絕流亡,要與自己選民共命運的責任感。而前述專家羅戈夫則提出了另一種解釋:納瓦利內故意選擇回國自投羅網,甘當「暴君的誘餌」,隨後拋出準備已久的關於普京黑海宮殿的史詩級調查,再加上先前對自己中毒的調查,三者疊加帶來的震撼已足以掀起史無前例規模的抗議,從而完成對普京政權的致命一擊。

然而,若果真如此,這就是納瓦利內政治生涯最大的失算。《普京的宮殿》影響力驚人,且獲得近四成受訪者認可,但普京的腐敗並未讓俄羅斯社會的「犬儒多數」感到吃驚,並不足以讓多數觀衆冒着嚴酷的鎮壓出門抗議。而中毒事件儘管得到了詳盡、公正的調查,還有《柳葉刀》雜誌和禁止化學武器組織的權威認證,然而這種結論對於「犬儒多數」而言,實在過於單純,他們無法擺脫長期以來國家投餵給他們的陰謀論——在中毒事件後幾個月的民調中,得票數最高的解釋竟然是「根本沒有中毒,全是自導自演」(30%)和「是西方情報部門嫁禍於人」(19%)。結果,雖然納瓦利內確實掀起了戰前俄羅斯規模最大的抗議,但抗議人數並未超過2011年太多,且相較他的粉絲數、視頻觀看數,線下抗議轉化率相當之低。

政治學家科列斯尼科夫(Andrey Kolesnikov)概括了「犬儒多數」的這種行事邏輯:不看、不聽,遠離壞消息,只相信官方說法。這樣可以活得更輕鬆,根本不用思考。多數俄羅斯人已經準備好接受當局提出的任何說辭,因此後來他們能接受戰爭以及用來為其正名的種種藉口也就不足為奇了。或者按照羅戈夫的分析,面對與政權直接對抗的風險,普通公民更不願意相信調查所揭示的普京的卑鄙程度,因為那將迫使他們走上街頭捍衛「善」,於是他們將衝突升級歸咎於納瓦利內本人太激進。在這場善與中立的最後殊死搏鬥中,獲勝的是「中立」。

2021年2月20日,俄羅斯反對派領袖納瓦尼(Alexei Navalny) 站在莫斯科巴布斯金斯基(Babuskinsky) 地方法院的籠子裡。攝:Alexander Zemlianichenko/Reuters/達志影像
2021年2月20日,俄羅斯反對派領袖納瓦尼(Alexei Navalny) 站在莫斯科巴布斯金斯基(Babuskinsky) 地方法院的籠子裡。攝:Alexander Zemlianichenko/Reuters/達志影像

納瓦利內生前在囹圄之中的最後1125天是一場當局精心設計的酷刑。他27次被投入極為嚴酷的單人懲戒牢房,並在那裏一共待了295天。在懲戒牢房中,他不能攜帶任何個人物品,並且被與外界近乎完全隔絕。當局為他羅織了11項刑事罪名,反而為他提供了會見律師以及在法庭發言的機會,成了他向外傳遞信息的管道。

正是在這非人的關押條件中,他從政治家變身為超凡魅力領袖。他把庭審最後陳詞變成了一種陳述政治觀點、譴責當局、鼓勵戰友的新體裁。他靠給監獄管理方撰寫荒謬的申請書(如申請飼養袋鼠)嘲笑俄羅斯監獄的文牘官僚體制。他的筆記通過律師傳出,變成社媒貼文。無數人每天都在盼着他更新自己的監獄黑色幽默段子。他不斷與朋友通信,交流對時政和讀書的感想。所有他向外界傳遞的信息都在勸勉大家繼續鬥爭,不要絕望,就像寫給好友阿爾巴茨(Evgenia Albats)的這張紙條一樣:「一切都正常。這是一個歷史進程。俄羅斯正在經歷這個進程,而我們也在一起經歷。我們會抵達的(很可能)。我一點都不後悔。你也不要後悔,不要沮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就算沒有,我們也會因自己是正派人而欣慰。」

然而這一切慰藉與希望卻於2024年2月16日(或15日)在「極地狼」哈爾普第三勞改營戛然而止。這一次「中立」已缺席,獲勝者是純粹的惡。

五、納瓦利內的政治理念

作為一個天才政治家,納瓦利內卻始終有意迴避綱領、理論和意識形態爭論。有人用自由主義愛國主義形容他的光譜,有人用新民粹主義。他愛使用一些老派的,甚至有些陳詞濫調的政治術語——人民、發展、民有民治民享、歐洲文明……但在實踐中,他往往依靠自己出色的政治直覺行事。

2017年競選總統時,他的競選口號是「美好的未來俄羅斯」。他是唯一一個提出未來願景的俄羅斯政治家,因為所有其他政客都只會把某段「光榮歷史」作為自己的政治理想。這個口號有着極為開放的內涵,因為它可以容納各種政治派別對未來的想象,因而可以團結最多數力量。如左翼作家基里爾·梅德韋傑夫(Kirill Medvedev)評價的那樣:你的觀點和價值觀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不想一起趕走寄生於權力之上的騙子、小偷。

2019年6月12日,俄羅斯莫斯科,警方在支持調查記者伊凡·戈盧諾夫(Ivan Golunov) 的集會上,拘捕了俄羅斯反對派領袖納瓦尼(Alexei Navalny)。戈盧諾夫因涉嫌毒品犯罪而被警方拘留,後來被軟禁。攝:Maxim Shemetov/Reuters/達志影像
2019年6月12日,俄羅斯莫斯科,警方在支持調查記者伊凡·戈盧諾夫(Ivan Golunov) 的集會上,拘捕了俄羅斯反對派領袖納瓦尼(Alexei Navalny)。戈盧諾夫因涉嫌毒品犯罪而被警方拘留,後來被軟禁。攝:Maxim Shemetov/Reuters/達志影像

他從政早期,如今深受人詬病的那段與極右翼來往的歲月也應該從這個角度來理解——在2011年抗議潮前,極右翼是俄羅斯反對派光譜中最為活躍、最具政治能量的勢力。因此雖然後來納瓦利內曾不斷為自己過去的種族主義言論道歉、悔過,但並不認為與極右翼合作就是個錯誤。但事實上納瓦利內絕非沒有原則之人:他曾因新納粹領袖馬爾岑克維奇(Maxim Martsinkevich)在其主持的辯論上呼喊納粹口號並發表極端仇恨言論而不惜得罪極右圈子,將其舉報給檢察院,使得後者被判刑三年(儘管當局對後者更嚴重的暴力罪行視而不見)。

2017年創建地方分部、不斷造訪外省後,納瓦利內政治願景中的左翼色彩開始越來越明顯。他意識到侷限於公平選舉和保障公民權利的標準自由主義口號無法實現廣泛的政治動員。他開始在反腐調查中強調巨大的社會不平等和俄羅斯普遍的貧困。他開始頻繁強調組建工會的重要性,甚至在入獄後也不忘在監獄裏建起一個囚犯和獄卒「工業工會」。照著名俄羅斯觀察家加萊奧蒂(Mark Galeotti)的說法,他正在努力超越中產階級和都市自由主義者的範圍,組建一個由各行各業不滿者組成的「厭倦者聯盟」

他對精英階層的不滿也因此更為強烈,而這種不滿也波及到了極具精英氣質的老民主派。去年8月,他發表了一篇如今可被視為其政治遺囑的文章,激烈抨擊老民主派,稱正是他們的貪婪斷送了俄羅斯改革的良機,最終導致如今的災難。這些他曾經最愛戴的人,如今已成了他眼中「中立」的象徵。

有時,在迴避意識形態的同時,納瓦利內會傾向於用貪腐解釋一切政治問題。儘管納瓦利內曾發布過關於烏克蘭戰爭的終戰十五條,徹底與自己過去對克里米亞問題的曖昧立場切割,但其中仍傾向於把「俄羅斯內部的政治和經濟問題」視作戰爭的根本原因。他的團隊也被認為沒有恰如其分地回應戰爭。開戰後他們仍堅持調查俄羅斯官員的腐敗,甚至被一些人嘲諷是是為了提高俄軍入侵效率。

這種單一解釋路徑甚或也給他自己招致了最後的災難。《紐約客》記者格森(Masha Gessen)回憶起自己與納瓦利內就普京政權本質的爭論。納瓦利內始終相信他們只是「騙子和小偷」,即使在第一次被投毒後,他認為那也不過是他們為了保護自己的財富,因貪婪而殺人,而格森則認為,他們的本質是殺人犯和恐怖分子。事實證明,納瓦利內終究低估了自己仇敵的瘋狂。

2013年7月19日,俄羅斯俄羅斯反對派領袖納瓦尼 (Alexei Navalny)在基洛夫的一座法院大樓內擁抱他的妻子尤利婭。攝:Sergei Karpukhin/Reuters/達志影像
2013年7月19日,俄羅斯俄羅斯反對派領袖納瓦尼 (Alexei Navalny)在基洛夫的一座法院大樓內擁抱他的妻子尤利婭。攝:Sergei Karpukhin/Reuters/達志影像

六、俄羅斯反對派的未來?

納瓦利內遇害後不久,其遺孀尤利婭·納瓦利娜婭(Yulia Navalnaya)就發布聲明,誓言繼承丈夫遺志,引領反對派繼續對抗普京政權。早在2021年,就已有記者發布了尤利婭的人物特稿,稱讚其堅毅、果斷的品質。而其他俄羅斯反對派領袖也認為,尤利婭有代替納瓦利內領導反對派團結一致的能力。

克里姆林宮已經將尤利婭視為重大威脅,並在其宣傳媒介上發布了大量厭女性質的詆譭內容,以破壞她的聲譽。

分析人士開始將尤利婭與白羅斯的季哈諾夫斯卡婭(Sviatlana Tsikhanouskaya)、菲律賓的阿基諾夫人進行比較,但他們也承認,只要反對派無法回國開展政治工作,即使反對派內部做到團結,其輻射範圍主要也只是海外僑民。她可以鼓勵留在國內的俄羅斯人保持希望,但俄羅斯並不會因為有人在海外說了漂亮的話就改變,真正的改變仍必須從國內開始。

2017年在接受俄羅斯著名訪談博主杜季(Yuri Dud)採訪時,納瓦利內被問及心目中最偉大的政治家。他說出了兩個出乎杜季意料的名字:耶穌基督和曼德拉。因為前者「改變了周圍的一切,他開創了社會發展的新模式,制定了一系列規則,人們會遵從它,併為之獻身」,而後者「實現了人民的自由,實現了國際與國內和諧。他在監獄裏待了38年,還是實現了想要的東西。而且是以和平方式實現的」。

如今,俄羅斯永遠失去了自己的曼德拉,但全世界獲得了一位新的彌賽亞。他用自己的殉道告訴全世界反抗不公的人:不要害怕,不要放棄,不要無所作為,善與「中立」的戰鬥沒有結束,要相信美好的未來世界不會離我們太遠。

2024年2月16日,德國柏林俄羅斯大使館前舉行抗議活動,一名婦女手舉鮮花和印有俄羅斯反對派領袖納瓦尼 (Alexei Navalny) 肖像。攝:Markus Schreiber/AP/達志影像
2024年2月16日,德國柏林俄羅斯大使館前舉行抗議活動,一名婦女手舉鮮花和印有俄羅斯反對派領袖納瓦尼 (Alexei Navalny) 肖像。攝:Markus Schreiber/AP/達志影像

讀者評論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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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我也有很多香港朋友選擇用「犬儒態度」去生活下去:「不看、不聽,遠離壞消息。」
    這樣做有錯嗎?
    電影《The Matrix》有一個角色知道自己的「生活」其實是電腦母體所編寫偽造,但仍舊選擇活在其中。
    出來抗爭要坐牢、被虐打,甚至被毒殺。請問 端傳媒各讀者,你們有此心理準備嗎?
    最後,希望端傳媒訪問 周庭小姐。

  2. 这篇写得太好了,感谢作者。

  3. 中國比俄羅斯環境更糟糕

  4. 俄罗斯还是有希望的。

  5. 国内情况不是一般的糟。

  6. 想起了刘晓波,可惜与纳瓦利内在俄罗斯的作为与知名度相比,中国的情况明显更糟。

  7. Respect. 从六四起,到胡温收紧舆论,再到圣上登基,大陆民众又何尝不是一步步成为沉默的犬儒?

  8. 一個偉大的反對者。他說得對,日常中各種反賊能碰上和對抗的只有一小部分是極權政府,更多是在和全社會的犬儒和中立大多數做對抗。

  9. 民众的群像,离我们那么近;英雄的光辉,离我们那么远。

  10. 人类啊!简直是无法期望他们能够做出理性的选择。

  11. 读完了,这篇写得好好,之前只听说过他并不了解他做过什么,充满敬意

  12. “老自由派的自恋和哀伤形象”眼前瞬间出现好几个人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