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2015年5月7日,時間已到了晚上10點,隨著知名的大笨鐘敲響,英國各家民調公司的負責人恐怕都感到胃部一緊、心頭一沉。鐘聲意味著全國投票站將在這一秒關閉,而按照往例,電視台也會立刻公布出口民調的預測結果,向觀眾報告誰是大選贏家。BBC 的主播對著鏡頭宣布,保守黨應能贏得316席議員,大勝工黨的239席,這也與最終結果,保守黨330席、工黨232席,相去不遠。
但是,直到大選最後階段,各家民調都顯示兩黨平手,平均支持率都在34%上下。顯然,不是一家公司有問題,而是全國各家民調公司都有問題。
集體的危機需要集體的解決方式,在那段時間,英國民調理事會(British Polling Council,BPC)扮演關鍵的角色,協助整體產業集體因應這樣的危機。這個理事會並不常上新聞,卻是內行人都聽過的組織,負責民調產業的內部自律。
此刻,輪到台灣四年一屆的總統及立委選舉,各家民調數字滿天飛舞。而檢視此次大選中各個民調公司,會發現除了老牌的《聯合報》民調中心、台灣民意基金會、美麗島電子報外,主流媒體部分,也有如 TVBS、年代、三立、《中國時報》等投入民調作業,且行之有年。
然而,這只是台灣選舉民調的冰山一角,近幾屆無論是地方或是總統大選,有越來越多網路新媒體投入民調工作,像是近年來屢次執行委託民調的菱傳媒,以及 ETtoday、信傳媒、震傳媒、放言新聞網、匯流新聞網、鋒燦新聞網、新頭殼以及鏡新聞等,台灣讀者應不陌生。
此外,其他民調機構還有台灣指標、民主文教基金會、中華亞太菁英交流協會、兩岸圓桌論壇協會、中廣蓋洛普、亞細亞精準數據、關鍵調查等。然而,由於民調公司實在太多,調查方式是否符合業界規矩也很難查證,經常屬於黑箱,更讓民調的公信力頗受質疑,就連公正的民調單位也可能因此受害。
實際上,這些民調經常形塑人們對於選情的判斷,決定新聞評論者的論述主調,尤其,關於藍白陣營之間合作或棄保的各種揣測,更經常以民調為最重要基礎。但即使民調如此重要,人們對於「哪些民調可信」、「做民調的最低標準是什麼」等問題,都有不盡相同的認知。
而在此前的藍白合,雙方陣營也針對民調屢次爆發齟齬,柯文哲先是在11月8日公布三份民調,結果都贏過侯友宜,遭侯辦諷刺「柯學」民調是在自愚愚人,並稱那幾家民調是「御用民調公司」。後續藍白更因為對於民調誤差範圍是3%還是6%的認知爭執不下。而在上一屆2020總統大選之際,彼時國民黨總統候選人韓國瑜則因為民調對己方不利,動輒宣稱民調作假,是有心人「迷惑人心、打擊支持者的信心」的工具,並要求支持者拒答。
不管是迷惑人心、帶風向、黑箱作業還是「政黨御用」,民調在台灣的選戰中,是難以抹去的背景。面對這樣的問題,如果我們能瞭解英國民調界的專業規範、操作、應用,以及如何與社會進行溝通,對於思考台灣的民調現狀,或是身為選民可以如何理解,也許會有一定的幫助。
訂定「業界最低標準」的 BPC
當媒體或各界要判斷一家民調公司是否「正當」時,通常會先看該公司是否列名 BPC 成員。
先從業界自律組織 BPC 說起。BPC 成立於2004年,是業界有鑑於90年代的民調失準甚至混亂而共同組成。民調公司可自願加入 BPC,而英國所有主要的政治民調機構幾乎都是 BPC 的會員。
BPC 的存在有個好處:當媒體或各界要判斷一家民調公司是否「正當」時,通常會先看該公司是否列名 BPC 成員。要加入 BPC,民調公司必須繳交一份文件,列出預計採用的調查與抽樣程序,供 BPC 審查是否符合業界標準,以及是否有機會產生具代表性的樣本。
此外,BPC 一項最重要的規範,就是要求所有成員在發布民調時必須提供足夠的補充資料。目前,在發布民調的同一時間,報告圖表等就必須附上:委託執行民調的客戶、執行日期、訪問方法(面訪、電訪、網路)、母體(比如是代表全體成年人?全體投票權人?還是特定區域或特性的選民?)、樣本數、做成結論所仰賴的百分比數字,以及調查實際上所涵蓋的地理範圍——這些也是台灣大多數正當的民調機構會公開的資訊。除此之外,只要可行,BPC 也要求成員揭露「問卷所使用的完整問句」,並會附上有完整報告的網址。
其中,完整報表又特別重要。台灣民調公司經常不會全數揭露報表,但這是英國的業界「最低標準」。BPC 要求所有成員在兩個工作天內,就必須在官方網站上完整公開各題的結果報表。在報表之外,還必須公開的資料包含:對抽樣程序的完整描述,各種加權、篩選、插補的程序,以及「用於加權的所有變數」的分配情形。
以英國民調界最著名的 YouGov 為例,網站上的每一份報表就會先說明他們的加權方式,是以五組變數為共同基礎:(1)年齡、性別、教育綜合;(2)對政治的關注程度;(3)職業別,轉換為社會階級;(4)地區別結合上次大選支持的政黨;和(5)脫歐公投中的選擇。而此與台灣業界的習慣作法不同,英國民調業界通常不只追求人口特性的代表性,還會追求其他「政治性」變項的代表性。
接著,報告上還會完整回報該公司加權的「目標值」,以及加權前後的分配狀況,比如,按照官方統計,他們設定「住倫敦,上次投給工黨」的選民應該要佔總體4.3%,而他們依此加權,最終將原先問到的54位受訪者當成88人來處理;這些調整都是業者必須揭露的資訊,不能藏在黑盒子中。
而一旦 BPC 發現成員疑似違規,比如沒有充分揭露,就會先去了解情況,並在必要時展開調查,需要時再要求成員修正。過去,曾發生成員公開資料有所缺漏的問題,都在 BPC 通知之後迅速解決。不過,身為自律機構,BPC 並沒有強制懲罰的能力,最多只能警告,或者中止乃至開除會籍。近期,有一家新進民調公司 PeoplePolling 就經常不依規定公開報表,其立場也經常被認為偏頗,在業界引起許多批評,但 BPC 尚未有較大的動作。
從這樣的例子中也可以看出,「執行規則,甚至發動制裁」並非 BPC 強項,BPC 真正的貢獻在於訂定「業界最低標準」,不但讓所有民調公司可以依循,更讓所有人、特別是媒體記者知道民調界的專業期待是什麼,進而可以判斷對哪些民調必須存疑,甚至並不值得引用、報導。
雖然不背書,但仍不放棄溝通
BPC 並不直接「認證」個別民調,並不會為個別民意調查的品質背書。
除了訂定專業規範之外,BPC 的另一組重要任務在於代表業界向媒體與大眾溝通,同時帶領業界一起面對各種挑戰。
在這方面,BPC 其實有一大限制:BPC 並不直接「認證」個別民調,並不會為個別民意調查的品質背書。對此,國會議員曾經詢問 BPC 是否能承擔這項任務,但 BPC 主席、也是英國最知名的民調專家克提斯教授(Sir John Curtice)回答,BPC 之所以不能做評估與認證,主要考量是金錢與法律風險——如果 BPC 上的專家公開表示一份民調不可信,結果不被認可的公司為此興訟,控告 BPC 影響商譽,那麼,經費只有幾千英鎊、由專業人士義務協助組成的 BPC 絕對無力因應。
與此類似,BPC 更不會針對「新聞報導中對民調的報導、引述」有所評論,對此,克提斯曾表示,他們認為新聞報導是另一門專業,民調專家並沒有受過新聞撰寫的訓練,因此不適合承擔這項任務。在這個考量之下,如果人們發現問題並非出在民調的執行回報,而是出在該份民調在媒體報導中被引述的方式,負責的單位不該是 BPC,應由媒體監管或自律機構處理(Ofcom、IMPRESS、IPSO等)。
但這並不代表 BPC 完全放棄與媒體溝通。恰恰相反,為了幫助媒體記者更了解民調,更能做出判斷、也更能精準引述報導,BPC 特別出版了一份「如何解讀和呈現民調」的「白話」說明,免費公開,供記者和大眾下載。(註1)
至於危機時刻,BPC 也進一步擔起溝通的責任。在2015年民調失準造成的集體危機下,BPC 也與市場調查的專業組織 Market Research Society 共同委託外部專家,並整合、提交所有成員所做的民調檔案,以及詳細的技術性資料,委請外部專家從資料中找出「為什麼大家都低估保守黨支持率」的真正原因。
這份委託報告發現,2015年民調之所以失準,主因並非加權方法錯誤,也並非因為線上或電話民調有優劣之分。簡化來說:受到人口特質影響下,要能抽到「比較可能會投保守黨的老年人」較為困難,造成老年樣本容易又少又偏頗,而這點無法完全透過加權解決。除此之外,英國選舉民調在加權時,通常不只考慮人口比率,還會考慮「是否出門投票」的機率,但2015年時,各家民調公司過度仰賴受訪者所自行回答的投票意願,而後來發現,有不少選民說自己一定會去投票、但最後並未去投票,而這些選民很多是宣稱支持工黨的年輕選民,這樣的差異也造成民調失準。
BPC 委託這份報告的意義,一方面當然是要幫助 BPC 能提供新的指引,具體建議各家公司如何修正做法,也當然希望讓成員們也能自行參考報告的發現,各自修正自家程序。不過,「公共溝通」的責任跟這些目標至少同等重要:畢竟,2015年的集體失準導致社會上許多人不信任民調,甚至影射民調有所偏頗,在這個背景下,BPC 的這份報告等於經由專業評估向社會大眾說明錯誤的成因,發揮產業集體的力量,帶來一定澄清、甚至「止血」的作用。
選戰重要議題是什麼?在這個議題上又相信誰?
民調不只反映政治,也讓人更了解政治。
就政治民調而言,除了 BPC 的角色之外,英國公共討論中「設計與使用」民調的方式也與台灣普遍習慣不盡相同。對於英國政治界而言,民調的主要作用經常不只是「預測選舉勝負」,而是要協助分析選戰成敗的決定性因素。當然,在台灣,也常有民調公司詢問政策滿意度等問題,或者詢問受訪者對當下爭議議題的看法。但在英國,各家民調有公司則有幾組常見的固定問題,很能幫助理解和長期追蹤更廣泛的政治動態。
比如,幾家主要民調公司通常一定會詢問「上次投給哪個政黨」以及「脫歐公投時支持哪一方」。這些問題對於分析選情非常重要:上次投給某一政黨的選民,有多少還支持該黨,又有多少已經離該政黨而去?因此在民調的報告中,通常會按照這些變數分類選民,並交叉比對呈現投票意向。
舉例而言,所有人都可以清楚看見「2019年投給保守黨的選民,目前只有55%回答還會投給保守黨,有15%將改支持工黨,還有20%會支持更為右翼的改革黨」,這樣的資訊並非偶爾出現,而是民調的標準配備。在台灣,經常有論者猜測「柯文哲究竟『搶』誰的選票比較多」,但相關的民調證據卻相當稀缺,相較下有些可惜。
另一組常見的問題是關於「議題」。畢竟,選舉不只是關於政治人物本人而已,議題設定也很關鍵。而這又涉及兩種常見的題組,一個題組是詢問受訪者「認為目前最重要的議題是什麼」,通常可以選一到三個,可以藉此看出不同議題對選民而言重要與否,甚至在交叉比對之後,可以進一步看出「認為這個議題重要的選民,又比較傾向支持哪個政黨」。另一個題組則是詢問受訪者,對於經濟、住房、醫療、移民等議題,比較信任哪一個政黨或政治人物。前者是關於「這場選戰的主戰場可能是哪些議題」,後者則涉及「誰『擁有』這個議題的主導權,比較被信任」,這些在選戰分析中也都是關鍵資訊。
正是因為有這些數據,而且資料經常更新,所以,所有關心英國政治的人現在都普遍確知:選民目前較在乎物價、醫療品質等問題;移民雖然仍重要,但重要性相較過去下降許多;最後,即使某些右翼政治人物熱衷於炒作所謂「反覺醒」的文化戰爭議題,但民調普遍顯示絕大多數民眾並不在乎。此外,人們也都瞭解:保守黨過去長期以來在經濟問題上較受信任,但近年的經濟動盪,卻使得保守黨失去這塊招牌,工黨反而更受信任,而這也是理解選戰的關鍵。回望台灣,很多論者也常討論「戰爭」、「經濟」、「貪腐」等議題對選民而言是否重要,哪個政黨又比較受信任,但也常缺乏可靠且常更新的數據資料支持,這也是相當可惜的。
在議題之外,也還有一些關乎「形象」的問題,雖然不是每份民調都會出現,但也相當常見:是否同意某政黨能代表多數人的想法?與我價值觀相符?團結一致?有能力?是真的為國家的最佳利益著想?這些問題也都幫助論者更了解選情,並了解不同政黨或候選人的長處與罩門。如果台灣也有這些資料,而且能穩定更新,人們就能回答更多關鍵問題,比如:選民是否相信柯文哲有治國能力,而在選戰期間,他是說服了更多人他有能力,還是反而讓更多人懷疑他是否真有能力?此外,趙少康、韓國瑜等人相繼為國民黨披上戰袍,對國民黨的形象又是否有影響?
最後,選民對個別政治人物的喜惡、認為誰最適合當首相、認為國家現在狀況好不好,以及是否認為國家在正確的方向上,而景氣在這一年會變好還是變糟,這些種種問題,也都是關注英國政治的人會留意的數據,主要民調公司會不時公布最新資料,都對於了解英國政情很有幫助。
這些問題設計的背後,可以說反映了一個原則:民調不只反映政治,也讓人更了解政治。評論者若能夠精準掌握選民普遍的想法,以及不同群體的差異,政治討論也就能夠更能立基於現實。
對此,英國經驗值得參考之處,在於顯現社會需要有組織的力量,負責建立專業規範,社會也該建立機制幫助媒體、公眾正確理解民調;同時,相關的從業人員也需要尋找方法,積極維護民調的公信力,更需要創意、需要將「分析的需求」當作重要考量。
畢竟,面對複雜的現實,精確、有公信力且豐富的民調是一種公共服務,甚至可以說是政治討論的「關鍵基礎設施」——不只是服務政黨、服務候選人,也同時服務著公民社會。
註1:這份說明只有短短15頁,幾乎沒有任何術語,內容亦涵蓋許多重要問題:(1)列出「民調解讀有哪些限制」,如提醒媒體不應強調過小的變動或差異,以及描述支持率時,將多份民調放在一起報導、而非仰賴單份民調將更為可靠;(2)解釋常見圖表形式的使用時機;(3)簡要介紹「怎樣的民調提問是有問題的」,比如說明為什麼不能問「是否同意應增加移民,以利經濟成長」——如果這樣問,回答「不同意」的人雖有可能是反對增加移民,但也有可能支持增加移民,只是不認為經濟成長是主要原因,這樣的「一題雙問」會導致解讀時無法區辨;(4)說明「該如何處理處理回答『不知道』的受訪者」;一般而言建議納入計算,並獨立成類,畢竟「(還)不知道」也是一種意見,然而,投票意向的報導較為特殊,有時確實會剔除「不知道」,等於主要針對「已經知道想投給誰」的人。
@Bitterly_Swing426,民調公司有電訪員團隊,統計團隊,是行銷或是市場調查的專業公司,非選舉其必定也會有商業委託,做一些行銷或是市場調查或銷售評估形象評估廣告效益評估之類的
台灣民調黑箱對民調公司和政客有利可圖,絕對不可能會有自律組織站出來整合的
請問民調公司的商業模式是怎麽樣的?島内爲何這麽多民調公司,除了政黨豢養外還有什麽方式賺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