計生時代的隱匿童年:在「黑戶」陰影中成長的一代,重新定義親人

如今,想到「family」這個詞,TA第一個想到的是朋友。未來,TA想要建立的家庭,也是與朋友們一起的,酷兒式的家庭。
2004年8月24日,當颱風艾利逼近上海時,一名女士和她的孩子在多雲的天空沿著外灘漫步。攝:China Photos/Reuters/達志影像
大陸 世代 公共政策 威權政治 家庭

【編者按】1970年代末中國開始實施嚴格的計劃生育政策。「只生一個」,自1982年確認為基本國策並寫入憲法。在計生時代出生的80後、90後甚至00後如今多已成年。為躲避計生執法與超生罰款,他們中不少人的童年活在「黑戶」或「黑女」的羞辱中。也因為這段「被邊緣化」的經歷,成長過程中,他們更早開始思考政策與人的關係,自己與原生家庭的關係,並重新定義父母與家庭。

被藏起來的孩子

那個張小靈叫做「嬸嬸」的人,其實是她的媽媽。

1994年,張小靈出生於廣東潮汕地區的一個小鎮,是家裏的第三個孩子,一出生就被打上了「非法超生」的標簽。小鎮是一個典型的熟人社會,人情網絡豐富而複雜。至今,人們依然保留着不打招呼就串門拜訪的習慣。

張小靈出生時,中國的計劃生育政策仍在嚴格執行。嚴厲的計生執法和高額的超生罰款,影響了兩三代人的童年,張小靈家也不例外。為了躲避計劃生育檢查,家人不得不千方百計隱藏她的存在。

年幼的時候,只要門鈴響起,家人就會立刻把她藏進臥室,等客人走了才放她出來。張小靈經常被要求待在家裏,不要外出被人發現。媽媽只敢在夜晚帶她出去散步,選擇那些沒什麼人經過的路線,跟着月亮走,只有一團蚊子跟在後腦勺。

每次出門前,媽媽都要反覆向她強調,在外一定要叫她「嬸嬸」,如果被問起爸爸是誰,就說鄉下叔叔的名字。

如果遇上計劃生育工作人員上門檢查,她就會被送往舅媽家住一段時間。她的戶口也掛在了舅媽那裏,她倆單獨一個戶口本,在關係那一欄,寫着「其他」。

初中以前,她沒有和家人的合照。小時候,張小靈經常做噩夢,夢到自己和媽媽、還有哥哥坐在一個輛三輪車的後座上,媽媽要去很遠的地方把她丟掉。

2016年10月28日,中國北京的阿依大學,婦女在浴缸裡抱著塑膠嬰兒,參加培訓成為合格保姆的課程。攝:Kevin Frayer/Getty Images
2016年10月28日,中國北京的阿依大學,婦女在浴缸裡抱著塑膠嬰兒,參加培訓成為合格保姆的課程。攝:Kevin Frayer/Getty Images

張小靈的哥哥姐姐都有着很特別的名字,唯獨她的名字,一個「小」字加一個平常的字眼,全國重名的可以找出很多,她覺得這是父親對自己不夠重視的體現。初中時她和家人聊起過改名的可能性,姐姐和媽媽都熱情地參與,幫她一起翻字典,找到幾個不錯的備選後,張小靈去找父親商量。父親一臉嚴肅,說,名字可是一輩子的事情,你可要想好了。

像是一盆冷水澆下來,張小靈再沒有和父親提過改名的事。她心想,既然名字是一輩子的事情,為什麼這麼隨意地給我起名?後來她想到,改名的手續需要父親處理,可能牽扯出家中有超生的事實。多年過去,父親仍然驚恐。

汪靜和張小靈有着相似的童年,她們都是「計生時代」被藏起來的孩子。

她出生於1988年河南的一個縣城,是家中的第二個女孩。她大一點後聽說,父親知道又生了一個女孩的時候,連看也不看,就要把她送去附近的公共汽車站,「看老天爺的意思。」前來幫忙接生的,是母親鄉下的姐姐,她於心不忍,就將汪靜抱回了農村家中,和同為農民的丈夫收養了她。這位「大姨」由此成為了汪靜的母親。

那時,母親已經年過四十,有四個孩子,兩男兩女,都生於上世紀70年代計劃生育「一孩政策」實施前。汪靜是家裏第五個孩子,是「黑女」——這是當時用來形容超生沒有戶口的女孩的詞語。

汪靜一直記得,七八歲的一個下午,她和其他四個「黑女」一起被關在家裏的臥室,因為「查計劃生育的」來了村裏,要找的就是她們這樣的孩子。那些「黑女」中,有三個和她年紀相仿,還有一個才剛剛一歲多,被姐姐抱在懷裏。每個人都好像自小就學會了把自己藏起來。那個下午格外漫長,沒有人哭鬧,只是靜靜看着窗外,不敢發出一點聲響。

「查計劃生育的」是汪靜自小最害怕的人。小時候,只要有些風吹草動,汪靜就會被送往別處。她時常一覺醒來就發現自己在一個陌生的地方,有時是在外公家,有時是在乾媽家。在她的印象中,外公一點都不親切和善,因為她是個女孩,對她不聞不問;乾媽則是個嚴厲、冷漠的女性,連她起夜去廁所都會抱怨她。

她總盼着家人來接她,整日盯着大門,盼星星盼月亮,卻總也等不到。後來很多年中,她發現自己和別人說話會有意無意地看向門口,接受心理諮詢後才明白,這一下意識的行為和小時候這段經歷有關:她好像永遠在等着什麼人來接她回家。

1997年,汪靜小學三年級時,父親去鄉里開會,鄉里說要給這些「黑女」解決戶口問題。她在一個午後和堂姐玩耍,堂姐突然提起,你爸要給你上戶口了。那是汪靜第一次聽到「戶口」這個詞,她並不十分理解這個詞的意思,只是朦朧覺得好像自己要有一種堂堂正正的身份了。

中國農村會按每戶人口分配土地,一旦因婚嫁、取得非農業戶口等原因遷出戶口,其所使用或承包的土地會被收回,重新分配。汪靜雖然有了戶口,鄉里卻說村裏的土地不能分給「黑女」。她仍然被村裏人嘲笑,笑她沒有地。她不服氣,指着村裏的荒地,和那些笑她的人說,誰說我沒有地,這就是我的地。

2002年8月30日,北京,一個女孩在計劃生育的宣傳牌前玩耍。攝:Andrew Wong/Reuters/達志影像
2002年8月30日,北京,一個女孩在計劃生育的宣傳牌前玩耍。攝:Andrew Wong/Reuters/達志影像

「查計劃生育的」來了

最先藏起來的,其實是母親。

懷孕的月份大了之後,張小靈的母親開始整日待在家中,不再出門。家裏採買日常生活用品,都是父親或是知情的親戚買回來。

母親出生於1950年代潮汕地區的一個重男輕女家庭,外婆常說,「嫁出去的女兒就是潑出去的水」。她是家中的長女,要承擔許多家務,讀了兩三年書便出去打工,生了第一個孩子後就成了家庭主婦。張小靈出生前,母親已經生過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分別比張小靈大12歲和5歲。

生二胎姐姐的時候,家裏交了鉅額罰款。意外懷上張小靈時,父親正好在政府機關獲得了一份工作,如果被發現超生,父親會失去這份不錯的機關工作。但母親喜歡小孩,執意要生下這個孩子。為此,她不得不躲過衆人的視線。這在潮汕的社會,並不容易。

為了藏起來,母親從未在醫院做過產檢,就連生產,都是請了一位有接生經驗的朋友來家裏幫忙。

那時她已38歲,是高齡產婦。生產當日,嬰兒的臍帶縮回了母親的陰道,導致大出血,還好產婆朋友發現後眼疾手快將臍帶拿了出來,才讓母親撿回一命。

事後,接生的朋友心有餘悸,她囑咐母親,「年紀大了,別再生了。」

這個經歷母親和張小靈講過很多次,母親至今仍感激那個朋友。

張小靈是個吵鬧的嬰孩,哭得很兇。父親在一旁黑着臉,眉頭緊鎖,他擔心鄰居聽到有嬰兒的聲音去單位舉報。父親高中畢業,和媽媽出生在同一個村子,經人介紹認識、結婚。在來到城鎮之前,他做過很多其他工作:獸醫、倉庫管理員。得到政府內的工作不易,這令他原本不想要這個孩子。

父親的臉色讓母親很焦慮,她只能盡全力去哄這個嬰兒,讓她停止哭泣。

2012年11月14日,計劃生育的診症室的輪候人士。攝:Imagine China
2012年11月14日,計劃生育的診症室的輪候人士。攝:Imagine China

從汪靜生長的村莊往東北500多公里,是許陌的家鄉。2000年,TA出生在山東的一座縣城,父母都在體制內工作,超生意味着他們會雙雙失業。

2008年以前,縣城的房地產業還未興起,大多數家庭都住在胡同街巷中的平房。許陌的家是一間常見結構的四合院,推開院門進去,正對着的便是客廳,臥室和客廳連着,院子的兩側分別是廚房、廁所,還有一間雜物室。院子中間有三棵樹:石榴樹,柿子樹和葡萄樹。到了石榴成熟的季節,碩大的果實會拉着樹枝垂下來,七八歲的小孩也可以毫不費力地伸手摘到。

母親原本在當地學校做老師,為了生二胎,她主動選擇調去了縣衛生局的行政崗位。第一次懷孕的時候,她託關係找熟人做產檢,誰知對方醫術不精,懷疑她是宮外孕,推上了手術檯,劃了一刀之後才發現不是。這一胎流產了。

35歲那年,母親又懷上許陌。醫生曾囑咐她,流產後三年內不能要孩子,但母親說,「為了要孩子不怕受罪」,沒多久就懷孕了。懷孕的大多時候是秋冬,冬日平均氣溫只有四攝氏度左右,母親早早便裹上了羽絨服,把隆起的肚子藏在羽絨服中,就這樣瞞過了所有同事。

那時,縣上計生檢查仍非常嚴格。母親說,當時在體制內,每三個月檢查一次有沒有懷孕。如果被查出來超生,不僅失業,還要罰款。懷上許陌時母親剛從學校調去衛生局,檔案還沒有轉過去,趁着這一年多的空擋,才把孩子安全生下來。但這三個月一檢查的政策,一直維持到了母親50多歲才結束。

那是位於華北平原四省交界處的一個縣城。縣城交通發展緩慢,至今未通火車,要想去往那裏,需要在鄰近省份城市下車後,再轉汽車。新的觀點、事物也一樣難以抵達,整個縣城因此顯得古舊。

小鎮地處平原,街道如北方大多數城市一樣,東西南北,縱橫相交,十分齊整。母親一直堅持騎自行車上下班,只在生產前一週以春節為由提前請假回家備產。

當時,胎兒未足月,但偷生的孩子很少等到足月才生產,有的甚至七八個月便剖了出來,許陌也是九個月時剖腹產的。生產時,他們託關係用了別人家的二胎(注:農村戶口第一胎是女兒,可以生二胎)準生證,才能進醫院生產。因為害怕被人抓到,手術後第三天,母親便被拉回家了。

許陌出生後,母親形容自己「成天都提心吊膽,一聽到說『查計劃生育的來了』,就嚇死了」,每天早上起床,她先打開門看看胡同門口南邊是不是有人,北邊是不是有人。確認沒人,才敢讓許陌出來玩一會。有一天,母親打開門看到南邊來了四個人,拿着本子,去完一家再去另一家,趕緊讓許陌父親把TA送去一個空地上待着,等人走了才來接TA。

許陌的兒時記憶中,有一些時刻,家中的氛圍會突然變得緊張。父母站在院中,語速飛快又刻意壓低了聲音,商量着什麼,臉上帶着一些慌亂,那就是「查計劃生育的」來了的時刻。TA很早便發現,有很多事父母也無法控制,在他們之外,有更有力、令人驚慌的東西。

「查計劃生育的」來了的時候,許陌要麼被舅舅帶出胡同——舅舅會把TA帶去附近一處荒廢了的戲台,讓TA在那裏玩一下午,等到媽媽給舅舅的小靈通打電話,才帶TA回去;要麼,就在自己的臥室藏起來,TA藏在床下,雙手抱頭,眼睛望着門口,心臟撲通撲通地跳。

對TA來說,這樣的時刻像是一場緊張的遊戲,TA不知道輸了會發生什麼,只是僥倖每次都贏了。

1999年,中國南京的一張計劃生育海報。攝:Paolo Koch /Gamma-Rapho via Getty Images
1999年,中國南京的一張計劃生育海報。攝:Paolo Koch /Gamma-Rapho via Getty Images

誰是親人?

許陌和父母一直都不親近。媽媽覺得是和過去的經歷有關,時常愧疚。她想了解孩子,許陌離家上大學後,她在百度上搜「中國大學的社會學是學習什麼的」,然後在飯桌上努力和許陌分享自己的理解。

父親在官場工作,少不了喝酒應酬。每次帶家人參與的場合,都是比許陌大11歲的哥哥出席。山東官場的人脈與秩序,在觥籌交錯間從上一代傳至下一代。哥哥畢業後回了家鄉,在當地政府部門工作,延續着父親的生活。

而許陌,生理為男性,原本也要承擔起主流刻板印象中男性的種種義務:結婚、生子、子承父業、光宗耀祖,但因為是「超生」,一直被藏起來,不被外界所知,許多親戚都不知道TA的存在——直到爺爺過世,TA才第一次和父親回了老家。這樣的藏匿讓TA僥倖逃離了那樣的生活。許陌的自我認同是非二元性別、泛性戀,留着長發,性格溫柔、細膩、敏感。TA如今在上海讀大學,習慣了獨來獨往。

童年被藏起來的經歷,讓TA習慣了將外界分為「不會舉報我的」和「會舉報我的」。

舅舅家的二胎便是被人舉報,不得不交了罰款。以前胡同中超生的孩子多,鄰里之間相互照應,舉報鮮有發生。初中之後,房地產大規模開發,胡同被拆去,TA隨家人搬去了新的小區,鄰居都是不認識的人,TA和家人對周圍人更加警惕。在樓下遇到剛下班的父親,許陌也會假裝不認識扭頭走開,繞一圈再回家。

至今,這些經歷對TA性格的影響仍然存在。認識新朋友時,許陌會下意識將他們分為兩類:對「不可信」的人充滿戒心,對「可信」的則無條件敞開心扉。TA總會試着在陌生環境中尋找讓TA覺得安全的人,害怕被冷落、被遺忘。只有在親密朋友和伴侶的視線中,TA才感到安全。

對許陌來說,原生家庭並不是自己真正的家。從小,父母沒有接送過TA上下學。到了期末,別的同學都有家長幫忙把一學期的書搬回家,但TA永遠只有一個人。也是那個時候,TA開始結識非主流家庭的朋友:超生的、外地的、單親的,這些沒有家長來接送的孩子們一起上下學,分享青春期所有的秘密。

如今,想到「family」這個詞,TA第一個想到的,是朋友。未來,TA想要建立的家庭,也是與朋友們一起的,酷兒式的家庭。

與原生家庭的疏離曾困擾了張小靈很長一段時間,她一度覺得自己沒有媽媽。

媽媽以前總和她開玩笑,說她是領養的。學校填家庭資料,她牢牢記着要寫鄉下叔叔的名字。大人的玩笑話和躲躲藏藏的經歷,在她心裏種下了恐懼的種子。童年很長一段時間裏,她常常夢到被母親拋棄。很多年過去,認識新朋友時,她會刻意迴避向他們提起自己的家人。

直到最近幾年,她才漸漸意識到,她不是沒有媽媽,而是有很多個媽媽。

2021年6月1日,媽媽與兒子在北京興隆郊野公園。攝:林文清/端傳媒
2021年6月1日,媽媽與兒子在北京興隆郊野公園。攝:林文清/端傳媒

上幼兒園時,媽媽怕被發現,不敢送她去上學,便請了一位女性好友每日接送她。從幼兒園的小班、中班到大班,每天來回四趟,持續四年。

阿姨總是提前在樓下或幼兒園門口,等着她,然後牽着她的手上學、回家。這位阿姨和媽媽年齡相仿,也是一位家庭主婦,那時,她有一個已經上小學的兒子。張小靈上小學後,她又生了一個孩子。

印象中阿姨留一頭短發,每次見到她都笑得眼睛眯起來,路上阿姨會和張小靈溫柔地聊天,細心地觀察她這一天的狀態。有一次,媽媽覺得每天接送四趟太辛苦,讓張小靈中午留在幼兒園吃飯,下午才接回家。張小靈不習慣幼兒園的飯菜,被老師說了幾句。阿姨來接她時敏銳地察覺到了她的不開心,回家和張小靈媽媽說,孩子可能不習慣在學校吃飯,還是中午接她回家吧。於是,繼續像往常一樣一天四趟地接送張小靈。

張小靈現在回憶,阿姨在接送她上下學的路上,心思全在自己身上,像媽媽一樣密切留意自己的一舉一動。

舅媽是另一個張小靈視同為「母親」的人。在舅媽家的日子,舅媽總是親切地摟着張小靈,她的身上香香的,讓張小靈很有安全感。她印象最深的一個場景是,下着小雨的一天,舅媽一隻手拉着她,一隻手撐着傘。她們用潮汕話聊天,她問舅媽,你最喜歡什麼天氣?舅媽指着天空和她說,我喜歡雨天,特別是像這樣下着小雨可以不用打傘的天氣。張小靈不喜歡下雨,舅媽的傘是為了她撐的。

張小靈有時會錯把舅媽叫成「媽媽」,舅媽就笑,「你剛剛叫我什麼?」張小靈不好意思地笑。

如今,在張小靈心裏,為媽媽接生的阿姨、送她上下學的阿姨,替母親照顧她的舅媽,這樣一個由女性好友組成的網絡,在一起為媽媽分擔着母職。這些女性,都是自己的媽媽。

從認為母親不愛自己,到確認母親的愛,汪靜用了十餘年的時間。

初中時住校,汪靜只在週末回家。那時媽媽有了孫子,每天屋裏屋外地忙:做家務、做飯、帶孫子。她想讓媽媽多陪陪自己,卻等不到她閒下來的時候。她有強烈的被拋棄感,覺得自己是媽媽的累贅。原本學習很好的她,成績一落千丈。大專畢業後,離開家鄉,去了北京工作。

2017年,父親過世,母親也在不久後因病去世,汪靜度過了一段極端灰暗的日子。媽媽過世前,她曾把媽媽接到北京小住。在汪靜家裏小住時,媽媽總唸叨着,自己沒用了,會拖累她。這時,她會想起童年時自己也有過同樣的想法。她開始重新理解母親,理解她們的關係。

媽媽12歲時父母離了婚,她和9歲的妹妹跟着母親嫁去了新的家庭。和所有有相似經歷的家庭一樣,她們在新家過着寄人籬下的生活,忍受繼父的冷言冷語。到了18歲,有人上門說親,媽媽急切地想逃離那個家,沒多想就決定了自己的親事。嫁的男人脾氣暴躁,稍有不順便對她又打又罵。在那個年代的農村家庭,家暴是沒有人可以逃脫的命運。他們就這樣過了一輩子。

汪靜的媽媽在匱乏中過完了一生,卻盡她的全力不讓孩子繼承匱乏。汪靜細數着母親的付出,努力試着穩定情緒,但眼淚最終無法抑制。

她說她常夢到媽媽,夢裏她依然忙忙碌碌,沒有閒下來過。她想起,初中時每個返校的週日下午,媽媽會送自己。有一次,她走了好遠好遠,一回頭,媽媽還站在原地,和她揮手,夕陽就在媽媽的身後。

這個畫面她記了許久。回頭看,她才確信,媽媽很愛她。

2021年5月25日,浙江青田火車站廣場,一對雙胞胎姊妹在玩耍。攝:林文清/端傳媒
2021年5月25日,浙江青田火車站廣場,一對雙胞胎姊妹在玩耍。攝:林文清/端傳媒

尾聲

張小靈上初中時,同家人和另外一家人一起吃飯。那家人有幾個小女孩,但想繼續生兒子。每次幾個小女孩一起坐電梯,如果電梯裏有陌生人,她們會按不同的樓層,假裝是不同人家的孩子,等陌生人走了,再一起回家。

那次吃飯,其中一個小女孩突然趴在張小靈耳邊說,媽媽和妹妹都躲在家裏。

張小靈知道,歷史在重演着。

近年來,隨着出生率降低,老齡化加重,中國的人口政策開始緩慢轉變:2013年,政府開始提倡「單獨二孩」,2016年實施「全面二孩」,2021年釋放「三胎」政策。

然而,「一孩政策」帶來的威懾對經歷過那個年代的家庭仍產生着影響。記者嘗試採訪許陌與張小靈的家人,都遭到拒絕。他們仍然擔心身份曝光,會被人「秋後算賬」。

張小靈讀研究生時,曾和同學聊起家裏的情況,對方說,「你家超生不覺得羞恥嗎?」她聽到後大為震撼,也非常受傷。她也聽別人在無意間笑道:潮汕人怎麼那麼能生,是母豬嗎?

小時候,汪靜總是聽人提起「計劃生育」,每次不聽話,家人就用「計劃生育的把你抓走」嚇唬她。那時候,她以為「計劃生育」就是抓小孩的,但她不明白為什麼要把小孩抓走。初中時候,她第一次在歷史課本中接觸到了「計劃生育」這個詞,她跟隨教科書的觀點,覺得中國人口實在太多了,因而需要計劃生育,只生一個好。當時卻從沒想過,自己和這個政策有何關係。

前些年,她在媒體報道中無意間了解到「失獨家庭」群體,才開始將計生政策和具體的人聯繫起來,更意識到,原來自己的生命經歷也與這個政策有關。

2014年12月1日,中國北京,一名殘疾的中國退休金領取者站在一個宣傳廣告看板旁邊,廣告看板上展示著描繪人民大會堂的畫作。攝:Kevin Frayer/Getty Images
2014年12月1日,中國北京,一名殘疾的中國退休金領取者站在一個宣傳廣告看板旁邊,廣告看板上展示著描繪人民大會堂的畫作。攝:Kevin Frayer/Getty Images

計劃生育在她現在看來,「沒有人性」,造成了許多骨肉的分散,她想提醒自己和其他有着相似經歷的女孩,「不要忘記自己經歷的一切。」

因為兒時的這段經歷,張小靈對生育的話題非常感興趣。她現在在讀博士,研究的課題和生育有關。她從自身的經歷感受到,計劃生育帶來的影響,不僅是宏觀的老齡化、經濟方面的可以用數字描述的影響。很多時候,它對個人的生活、經歷、情感都持續產生着影響,而這些影響,是用個體的身體在承擔。

如果有機會回到過去,張小靈想和媽媽說,你不用太擔心你的第三個小孩,擔心她身體弱、太內向、會暈車,現在她可以一個人去許多國家。

也不用總是叮囑她要叫你「嬸嬸」,她都會記得。

她會在你生病的時候照顧你,傾聽你;即使離家萬里,也會兩天給你打一次電話。你放心,很多年後你會說,「還好我生了這個小孩」。

文中受訪者均為化名

讀者評論 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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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直到最近几年,她才渐渐意识到,她不是没有妈妈,而是有很多个妈妈。”她好厉害,一下子就治愈了自己。

  2. 计划生育时小姨二胎生了个女孩, 期初也想送人, 但后面不舍得在我家养了一年多, 现在弹指一瞬20年过去了, 现在长得亭亭玉立, 一家人其乐融融,还好小姨当年没有做那个决定(BTW, 小时候本人也是黑户,到了小学才上的户口)

  3. 计划生育时小姨二胎生了个女孩, 期初也想送人, 但后面不舍得在我家养了一年多, 现在弹指一瞬20年过去了, 现在长得亭亭玉立, 一家人其乐融融,还好小姨当年没有做那个决定(BTW, 小时候本人也是黑户,到了小学才上的户口)

  4. 沒有孩子應該要背負著"自己的出生是個錯誤"的想法長大 孩子們都辛苦了 國家政策的殘酷最終還是由鄉里的扶持 女性幫助女性的溫暖來補償 相當震撼且令人動容的文章

  5. 中國人,像韮菜般畸型生存,畸型成長

  6. 我很好奇的是,這樣的命運,有男性正在經歷嗎?從未聽聞過呢。

  7. 能出世已夠運了,假如孕婦被計生辦的人員捉到,會強行拉往醫院墮胎,嬰孩被拉出後若仍然生存,就用較剪剪死。
    (三十年前的報紙有報導過,我記得。)

  8. 如今,在张小灵心里,为妈妈接生的阿姨、送她上下学的阿姨,替母亲照顾她的舅妈,这样一个由女性好友组成的网络,在一起为妈妈分担着母职。这些女性,都是自己的妈妈。
    女性间的互助看哭了,就像楼下端友说的,是黑暗中的点点微光。把“黑户”共通的创伤写的这么感人,是我喜欢的好文章。

  9. “還好我生了這個小孩”

  10. 好感人。結尾這一段讓人想到張悅然的《大喬小喬》
    「張小靈讀研究生時,曾和同學聊起家裏的情況,對方說,「你家超生不覺得羞恥嗎?」她聽到後大為震撼,也非常受傷。她也聽別人在無意間笑道:潮汕人怎麼那麼能生,是母豬嗎?」

  11. 沒有這些偷生的黑戶小孩,中國的人口負增長應該會更加提前到來。

  12. 令人感动的文章,女性之间的互助,被藏匿的黑暗经历中存在的微光,母女之间的撕扯与和解令人动容。时代记不住,但又应该记得这些。

  13. 閱畢,眼角默默泛淚,謝謝分享

  14. 我听到过许多许多类似的故事。以后也许这会被称为社会实验,但被作为代价的人希望不要被忘记。

  15. 现实也是故事,你现在读到的有情节的文字都叫故事。这样叫没什么不合适。

  16. 「她不是没有妈妈,而是有很多个妈妈」,实在感人。

  17. 中國都改變計畫生育政策了,但是要為當年受害的家庭平反補償,怕是不可能了...

  18. 可不可以不用「TA」
    閱讀起來很不便

  19. 好家伙,ID叫谨言慎行之,然则一开口就不是人话。

  20. 真有人把别人痛苦的经历当作纯粹的故事消费啊…

  21. 这不是个故事,而是你国的现实

  22. 这个故事本身没有什么好看的,这种故事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