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週美國發布了更新的對華芯片及半導體制造設備出口管制規則,內容相較於前次2022年10月7日的出口管制規定(編註:參考作者此前的分析文章)有較大變化。取決於你關注設備、人員還是產品,這一版規則可以細說的地方很多,但請允許我將內容分析的部分留到另一篇單獨來寫。
本文主要從個人視角出發,談談這次事前預測和事後結果的差異以及我在其中的反思。我最近幾年進入科技產業,算是大半個「從業者」,出口管制政策與我所在的機構有較為的密切關係,因此我對此次規則變化有長期追蹤。
但從我事先的預測和事後的結果來看,我有很多預測出現了偏差。主要是三個方面:
第一,我錯誤地預測出口管制的更新時間點至少應該在習近平與拜登的會面之後,甚至有可能因中美關係緩和而像此前的美國對外投資審查機制那樣,長期拖延。而事實上,美國似乎完全不介意在習拜會之前「破壞氣氛」。
第二,我此前判斷英偉達(港台譯:輝達)A800/H800兩款芯片(即踩着2022年10月7日新規性能紅線走的「中國特供版AI芯片「)被禁是一個五五開的可能性,而且美國如果要禁,也有可能另外開條生路。原因是英偉達畢竟是美國行業巨頭,中國市場收入佔到其全球收入四分之一左右。更高性能的A100/H100被禁的情況下,A800和H800在中國需求大增,一卡難求,英偉達基本上是在印錢。且近半年相關企業在華盛頓投入了大量資源遊說各方,我認為這些努力至少能夠換來一些小小的妥協。但從結果來看,紅線往「低算力芯片」方向移動了不少,不僅僅是A800和H800,一些消費級的GPU也被攔在新的紅線之內(雖然消費級產品有較大機會獲得許可證)。而且從目前的規則來看,沒有什麼顯而易見的繞道之法。英偉達幾乎成為是此次新規最大的「受害者」。
第三,此次出口管制在芯片產品方面的技術管控之嚴密,程度完全超過想象。特別是新引入的「算力密度」指標,幾乎完美封殺了此前在中國被許多人寄予厚望的芯粒(chiplet)路線。一改我心目中出口管制規則往往落後於科技前沿好多年的印象。
以上這些錯誤判斷中,一部分自然是因為本人學藝不精,能力有限;而另外一部分可能要歸結於「時代變化的速度超過了我們預期調整的速度」。我想後半部分或許有一些啓發意義,因此在這裏與讀者分享,權作反思。
錯誤一:高估了中美最近的「緩和」
接下來「習拜會」是否還會舉行就是一個關鍵指標。如果仍然能夠見面,那麼說明中美雙方都已經默認了無論雙方關係未來穩定在什麼水位,AI都是戰場。
今年美國部長級官員連續訪問中國:六月、七月國務卿布林肯,七月財政部長耶倫,八月底月商務部長雷蒙多,再加上最近的參院民主黨領袖舒默。其中舒默訪華還獲得了相當高規格的接待(習近平在人民大會堂與其公開見面)。近期主管外交的國務委員王毅與白宮國安顧問蘇利文的穿梭見面,雙方各種官方民間代表團互訪,一軌、二軌、1.5軌對話同時展開。說的內容也從公開互嗆轉為更溫和的語言——種種跡象顯示,雙方正在努力促成習近平與拜登11月在舊金山APEC峰會上見面。
基於上述情況,我的推論是美國的出口管制如果內容強硬,也至少要等到習-拜會見面之後再釋放。
事實證明我至少搞錯了一半。美國在完全沒有硬截止日期的情況下,主動選擇在APEC峰會之前推出了強硬程度超預期的出口管制,即便知道此舉會「破壞氣氛」,甚至有導致中國方面取消會面的可能性。
因此接下來「習拜會」是否還會舉行就是一個關鍵指標。如果仍然能夠見面,那麼說明中美雙方都已經默認了無論雙方關係未來穩定在什麼水位,AI都是戰場。雙方在AI發展上的激烈對抗可以不影響雙方在其他議題上的剋制與緩和——這顯然符合美國的期望。我相信此前幾次美國內閣官員訪問中,特別是最近一次的商務部長雷蒙多訪問,可能也傳達了這樣的信息:「我即將用一記重拳打向你的左臉,我提前向你預告,但希望我們未來的搏鬥限於徒手,不要使用武器」。
中國能否接受這樣的競爭規則是一個看點。如果習拜會最終取消,那麼很可能意味着北京不接受美國的競爭規則,如果科技不能休兵那麼其他議題也會被牽連。而如果習拜會仍然舉行,那麼意味着北京已經內化了「長期遭受西方科技封鎖「這一預期,且認為其已經無可挽回無法交易。
這意味着未來中美關係即便在未來達到某種穩定狀態,這一穩定的水平也會很低。在華盛頓看來,「底線」可能有「不打熱戰」這一項。但科技絕不會休兵,而且還要大打特打。此次10月16日新規一落地,中國相關的政策、行業人士,幾乎是連夜緊急動員尋求「解法」。而美國此次也做好了「至少每年更新一次」出口管制規則的打算。可見雙方在科技領域的攻防,未來只會越來越熱。
錯誤二:錯估了業界遊說在什麼時候有效,又有多大效果
出口管制工具是一項「鈍器「,其本質就是犧牲商業利益換取安全收益,本不存在兩全其美的選項,一旦決心使用就必然要做好傷害本國企業利益的準備。
AI硬件領域的絕對霸主英偉達,反對美國政府進一步收緊出口管制,特別是不希望其「中國特供」的A800/H800系列芯片被限制,是公開的秘密。台下幕後花了多少錢動用了什麼資源外人不得而知,僅在公開渠道,代表美國99%半導體企業的SIA之前罕見地發出措辭強硬的反對出口管制加強的聲明,基本上可以視為英偉達、高通等企業的「嘴替」(由行業協會發聲的好處是企業不會被直接關聯)。據《紐約時報》報道,英偉達甚至一度動用捐款槓桿,對華盛頓一些支持收緊出口管制的智庫發難。
一種常見的理解是,美國政府在實施對中國製裁政策時,需顧及到對於美國企業商業利益的殺傷力。基於這一邏輯,我此前預測此次出口管制或許會給A800/H800之類中國特供芯片留一條生路。但事實並非如此。
我從中學到的教訓是,出口管制工具是一項「鈍器」,其本質就是犧牲商業利益換取安全收益,本不存在兩全其美的選項,一旦決心使用就必然要做好傷害本國企業利益的準備。而從貿易戰開始,美國社會對於中美脫鉤所帶來的美國商業利益損失的耐受性已經不斷提高,公衆輿論對英偉達等大企業「鑽空子」賣芯片給中國的行為更多是厭惡而非同情
這當然不是說遊說完全沒有用,只能說是難度實在太大。英偉達在華盛頓花錢遊說的同時,有更多的媒體、智庫、工會、議員在用免費且效果更強的方式7×24小時輪番呼籲政府不要允許A800流向中國。英偉達一家企業,無論今天股價多高,也很難對抗美國朝野政治共識和輿論風向。
此外,成功遊說的一個重要前提是「不為人知」,而英偉達實在太有名。與家喻戶曉的A800形成對比的是,這次的新規在半導體制造設備部分,多有放鬆。特別是在涉及後段工藝部分,限制較2022年版本減少了一些。有理由相信各家半導體制造商的遊說努力還是收到了一些成效(比如不太為人所知的幹法光刻和溼法光刻的工藝區別,或者鍺元素的用途)。所以我的經驗總結是,遊說並非無效,但一旦議題媒體曝光度太高,難度往往就指數級上升。
錯誤三:忽視了眼前發生的「海變」性質
從一開始的什麼科技都想卡,到今天逐漸收斂聚焦到半導體細分領域中的人工智能算力相關技術,這一結果是2018年以來美國朝野政商各種利益各種主張反覆博弈之後的結果。
我曾經和同行開玩笑說,比起黑盒子一般的CFIUS(美國外國投資審查委員會),出口管制是一個企業在美國能夠遇到的所有「麻煩」中相對最容易解決的那一個。
成形於冷戰年代,美國的出口管制規則可謂歷史悠久,也因此帶有強烈的路徑依賴和組織慣性。我的個人觀感是,出口管制合規在實踐中和稅務合規很像,是一個很「費」律師的工作。而律師們代表的是進出口交易者的利益,通常會盡最大努力去證明所涉物項並不受到出口管制,商務部通常也會按照字面意義對條例進行解讀。
更重要的是,出口管制是一個歷經半個多世紀的「古老「機制,大部分內容5-10年才會修訂一次。對於一年更新兩三代的人工智能軟硬件技術來說,這種速度的對於技術出口的限制力非常有限。
而以2018年美國通過ECRA(《出口管制改革法》)為起點,出口管制逐漸走上前台,成為對華政策中的一個主力工具。2022年10月7日新規在對半導體物項和技術的廣度、深度和強度方面達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
美國國安顧問蘇利文有對中國執行「小院高牆」(small yard, high fence)政策一說。而當前美國重點護衛,絕不允許中國踏足的「小院」就是人工智能技術和先進半導體,而高牆的主要構成就是出口管制政策。從一開始的什麼科技都想卡,到今天逐漸收斂聚焦到半導體細分領域中的人工智能算力相關技術,這一結果是2018年以來美國朝野政商各種利益各種主張反覆博弈之後的結果,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取得了西方盟友的理解,可以視為美國對中國未來科技封鎖的「最大公約數」,也會是最堅硬,最不容妥協的壁壘。
出口管制本質是一堵「多孔之牆」(有阻礙作用,但一定會有漏洞),對於政策制訂者來說從來都有「漏過還是錯殺」的偏好選擇問題。以此次新規為分水嶺,美國出口管制在半導體物項上的管控默認狀態已經正式從此前的「寧可漏過不願錯殺」,演化為「寧可錯殺不能漏過」。
對於行業從業者來說,這是一場海變。以前的最優策略是「無限接近紅線」——設計的產品和謀劃的交易在合規的前提下要儘量靠近紅線(類似於英偉達在A100被禁之後,對帶寬「微調」推出指標上在紅線以內的A800芯片專供中國用戶做法),以最大化效益。在大部分人的經驗裏,紅線一旦確立,短時間內幾乎是不會移動的,特別是不會向「低技術」方向移動。
而此次新規在事實上將紅線向性能更差的方向移動的了至少一代半。這就導致那些「貼着紅線「的物項現在全部被禁。相關的商業計劃、產品銷售,全部要推翻。而這一記憶會長久地留在從業者的記憶裏,對於企業戰略和風險偏好產生長遠甚至是永久的影響。
期待後續內容分析
期待看到人工智能技術封鎖對中美兩國國安利益影響的分析。誠然中國無法使用美國最先進的AI芯片,中國在維吾爾地區使用的大規模監禁監控系統本就不需要如此「高端」技術(當然這種「內政」問題本就不屬於國安範疇),同時我並不了解軍事武器是否已經大面積使用AI芯片/AI輔助設計以至於AI限令有助於限制中國國防發展?同時中國本土產LLM似乎並不像吹噓的那樣效仿美國熱衷於「原創」,而Open AI訓練且開源的GPT模型仍然不設防地開放給中國人使用,我非常好奇AI管制究竟有沒有實際的國安效果,還是一種近乎里根的星球大戰般國力奧林匹克比賽?
很有啟發的分析,謝謝作者
其实技术封锁对美国而言还是有商业利益的,只是对英伟达等公司没有利益。而对于微软、谷歌这些互联网公司还是有好处的,该政策遏制了中国互联网企业的竞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