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英國政壇,難民已儼然成為在經濟問題外的最大議題。現任首相辛偉誠(Rishi Sunak,台譯里希·蘇納克)在2023年初提出五大施政承諾,其中兩條關於改善現時英國萎蘼不振的經濟環境,一條關於減債,一條承諾縮短已被詬病多年的公醫(NHS)等候時間,最後一條強調「Stop the boat」(停止船隻):保證以「非法途徑」來英的難民會被迅速遣返,不會停留在英國國境等候申請庇護。今年三月,現任內政大臣,曾以「invasion」(入侵)形容入境難民的右翼英國政客柏斐文(Suella Braverman,台譯蘇拉·布瑞弗曼)推動《非法移民法案》(Illegal Migration Act 2023)立法,旨在禁止任何進入英國的難民尋求庇護,並賦予內政大臣將難民送去第三國的權力。這條法案除了在國會遇上強烈反對,也被聯合國批評為「違背人權」﹑「違反正當程序權」。
而辛偉誠政府也承襲了前首相約翰遜(Boris Johnson)年代提出的「盧旺達計劃」。「盧旺達計劃」在約翰遜在2022年改革《國籍與邊境法》(Nationality and Border Act 2022)時提出:英國政府會向非法入境尋求庇護者「送上」一張盧旺達單程機票,在當地處理庇護申請,鼓勵他們建立「新生活」。即是說,除了循烏克蘭和阿富汗等安置計劃申請的其他難民,將無法從合法渠道進入英國並獲得庇護。但計劃遭各界批評為極不人道,今年6月,上訴法院裁定盧旺達計劃違法,指盧旺達庇護程序存在缺陷,沒法證明自己是「安全的第三國」。但在盧旺達計劃中斷後,柏斐文又提出「阿森松島計劃」--將庇護申請者送到阿森松島(Ascension island),英國位於南大西洋的,只有軍事設施的一塊海外領地。阿森松島一向不允許定居,這個計劃明顯比盧旺達計劃更難以實施。
而今年8月初,辛偉誠意在打擊橫渡英法海峽(English Channel)難民的「難民船週」(small boats week)也災難式告終:8月12日清晨有難民乘搭的小型橡皮艇在海上沉沒,英法兩國一共救起59人,最少6人死亡,2人失蹤,主要是來自阿富汗和蘇丹的難民。而柏斐文的「駁船計劃」(將尋求庇護者安置在海上駁船),也因為船上爆發退伍軍人症而提早宣告失敗。各種推陳出新的計劃似乎沒對保守黨在來年的選情有幫助:根據Opinium 9月中發表的一項民調,工黨的支持度領先保守黨14個百分點;而根據YouGov發表的一項民調,近六成民眾表示「不喜歡」柏斐文。
俄烏戰爭後,近九萬難民逃至英國
英國近年難民人數不斷上升,當中主要來自伊朗、伊拉克、敘利亞等政局不穩,或處於戰亂中的國家。在2022年,來自亞洲和歐洲的難民百分比大幅上升,超越中東。亞洲方面,是因為自2021年塔利班軍政重新執政後,英國政府推行兩項阿富汗難民安置政策,分別安置曾受聘於英國企業的阿富汗人,以及女性、兒童、少數族裔等在塔利班政權下高風險的族群。另一方面是因為2022年俄烏戰爭爆發,時任首相約翰遜(台譯強森)再次推動「給烏克蘭人一個家」(Homes for Ukraine Scheme)安置計劃。在計劃下,烏克蘭難民透過政府配對後,能寄住英國民眾的家,並擁有免除申請費等簽證優惠。暫時約有九萬名烏克蘭人循此計劃來到英國。
相較其他國籍的難民,阿富汗和烏克蘭難民受英國政府庇護,相對容易獲得永久居留權(indefinite leave to remain),並可在五年後申請入籍。直至2022年底,一共有12296名阿富汗人因安置計劃獲得永久居留權,佔所有受人道保護難民的一半以上。
阿富汗和烏克蘭難民安置計劃令來自亞洲和歐洲的難民數目飆升。從2021年至2022年兩年間,單是阿富汗和烏克蘭安置計劃,便為英國增加超過10萬名難民,比同期以難民船抵達的人高出接近2.6萬。但他們都屬於從「合法途徑」入境英國,並不會像橫渡英吉利海峽的難民一樣,成為英國政府的打擊對象。
脫歐後,英國在難民議程上「自主」了嗎?
從脫歐時代開始,難民政策就是英國政壇和社會的一大爭議。英國仍屬歐盟成員國時,它必須按照歐盟的《都柏林規則》(Dublin Regulation)處理難民庇護問題:根據《都柏林規則》,難民第一個入境的國家必須給予他們庇護,但同時也意味著難民只能在第一個入境的國家申請庇護。也就是說,假如難民入境法國,再從英倫海峽進入英國,英國有權利把他們遣返回法國。2015年,英國以《都柏林規則》機制令510名難民出境,僅有131人沿此路線入境。不過自2016年英國舉行脫歐公投起,入境的難民開始比出境多。脫歐支持者主張脫歐可讓英國在政治、經濟和外交政策上「重奪主權」(take back control),難民政策成為去留兩派的一大戰場。根據益普索民調公司2016年的調查,超過八成脫歐支持者認為英國應減少外來移 民數字,是反對派的接近兩倍。
前首相約翰遜上場後,高呼脫歐讓英國「完全控制自己的金錢、邊境和法律」。但雖然英國的確不用受《都柏林規則》所限,不一定要收容難民,也同時不能再使用歐盟指紋數據庫,即英國再無法以此確認入境的難民曾進入其他歐洲國家,也無法把他們遣返至原入境國。根據《衛報》報導,部分難民覺得脫歐令他們更容易經法國進入英國,逃離北法環境惡劣的難民營和極不人道的打壓。英國下議院的報告指出,2022年有45,774人從英倫海峽偷渡到英國,但脫歐前的2018年,全年數字只有299人。
但其實歐洲國家接收難民的人數不比英國少。根據政府數字,自疫情後半年後開始,在歐盟各國尋求庇護的難民數字亦急速攀升:2020年有約47萬人申請者,到2022年躍升至96萬人。2022年,德國接受了超過24萬難民的庇護申請,為歐盟國中最多,其次為法國、西班牙、奧地利和意大利,而五個國家合計的申請已佔了歐盟27國所有庇護申請的三分之一。若與英國一同比較,在每一萬名居住人口中,歐盟有22名難民;英國則有13名。難民主要來自敍利亞、阿富汗、伊朗、巴基斯坦以及土耳其。
但難民在歐洲等待審批的過程也困難重重。法國政府部門大約需要九個月的時間來處理申請,如難民想要工作、參加法語課程等,就必須註冊一個固定地址。但由於政府收容中心(CAES)床位有限,沒錢的申請者只好搬到環境惡劣的難民營生活,一邊等待結果,一邊靜候時機偷渡赴英。在歐洲的難民,很多時候會停留在僅與英國的多佛港(Dover)距離21英里,位於法國西北部的港口城市加萊(Calais)。但由於當地衛生及居住條件惡劣,加上不時發生性侵、暴力等罪案,被稱為「加萊叢林」(Jungle de Calais)。
2016年10月,法國政府開展清拆難民營行動。據加萊海峽省政府數據顯示,當時加萊叢林約有6500名難民。然而五年過去,根據人權觀察(Human Rights Watch)2021年統計,尚有約2000名移民居住在加萊叢林及廢棄倉庫。根據國際人權監察組織(Human Rights Observers)2020年的年度報告,法國警方針對加萊叢林及鄰近鄧寇克港(Dunkirk)的格朗德桑特(Grande-Synthe)移民營開展了1058場清拆行動——大多數營地警方每48小時會驅逐一次;而針對面積較大的營點,警察更會長時間封鎖進入該區的道路,令無法回家的人只好被迫前往住宿中心。
行動中,警方會嘲笑、譏諷、甚至使用武力。據國際人權監察組織觀察,警方多會在早上到達營地,對難民呼喝,並搖晃及踢向他們的營帳。有難民向人權觀察表示,警察會沒收甚至切開帳篷。至於其他被沒收的財物又會被當成垃圾處理。 值得注意的是,在上述提到在加萊進行的967次驅逐行動中,只有23次受影響的難民獲得臨時住所庇護,而且大部分人只能在收容中心逗留數天。
2020年底,法國有超過45萬名難民,主要來自阿富汗、敘利亞、斯里蘭卡、俄羅斯和剛果。截止2023年6月,英國內政部共收到78768宗庇護申請;同期法國為81158宗。2022年,法國緊隨德國成為第二大庇護申請國。但據數據所示,最終只有不到25%的申請獲得正面決定:難民身份、補充保護及人道保護——比起德國的申請接受率低約20%。無論政策或是警察執法上的現實,最終成為難民離開法國的推力,他們開始把目光迫切轉向海峽對岸的英國。
在那裡,部份難民有親屬和朋友接濟,而在倫敦和其他大城市龐大的少數族群能向他們提供支援。除此以外,英文是世界通用語言,不少庇護者原屬國又曾為英國殖民地,相同的文化和歷史讓他們更容易融入英國社會、向政府部門溝通及為子女申請教育等福利。至於生活就業方面,由於英國政府監管較寬鬆,英國的地下經濟(shadow economy)規模很大。雖然相關行業固然伴隨不少剝削的情況,但就事實層面上而言,難民可以在得到許可前,在農場、外賣店、洗車行等工作獲得生活成本。相比歐洲,難民在英國能得到更多幫助,更快自給自足--所以即使橫渡英法海峽困難重重,也要冒險赴英。
英國為安置難民花了多少錢?
英國政府以往一直將申請庇護者安置在酒店,但為了「節省安置難民的開支」,英國內政部在今年3月宣布不再把難民安置在酒店,而是在一艘停靠在波特蘭港的駁船。這計劃不只令英國政府再被批評不人道,駁船還在8月11日出現退伍軍人桿菌,第一批難民到達僅四天,就要全部緊急撤離。
根據英國下議院2023年報告,截至2022年12月31日,共有約11萬名難民獲得住所支援。當中逾5萬6千人被分配至可長期臨時居住的政府收容中心(Dispersal accommodation),其他則被安排至由三家承包商提供的如酒店、合住房屋等物業(Initial accommodation),直至收容中心有空位。
自2020年年初疫情爆發之後,逃到英國尋求庇護的人數急升,內政部為安置他們而動用酒店的次數增加了十倍。根據英國政府數字,被安排居住在酒店的人數由2020年3月的2577人,到2022年9月急升十多倍至37142人。與之相比,被安排入住合住房屋的人數上升幅度則較少,比疫情前只增加11910人。
4月時,英國宣布將難民安置到住宿船計劃,以紓緩為難民提供酒店住宿的財政壓力。英國副首相杜永敦(Oliver Dowden,台譯奧利佛·道登)曾表示,當局每日花費600萬英鎊為難民提供住宿。而根據內政部今年9月發表的最新報告,在酒店安置難民的花費已上升至每日800萬英鎊。
此前因為政府在酒店安置難民,酒店承包商利潤一下子暴增。據BBC報導,在2022年英國一共有395間酒店安置難民,人數超過5萬名。一家位於英國第三大城市列斯(Leeds)的公司Calder Conferences為內政部酒店承包商之一,其在2021年收取內政部2060萬英磅作預訂酒店,至2022年收入則增至9700萬英磅。
另一家承包商Clearsprings Ready Homes 與內政部簽訂十年合約,為身在英格蘭和威爾士的難民提供住宿。截至2022年1月31日,Clearsprings的營業利潤從約442萬英鎊增至2800萬英鎊。然而,在酒店的難民雖然獲分配兩餐饍食,但每人每週只獲分配8.24英鎊,用於購買日用品。
事實上,2023年《衛報》曾報導承包商 Clearsprings 經營的多家酒店和其他住宿場所衛生條件不合格。 一些如慈善組織RAMFEL及克羅伊登(Croydon)難民也曾揭露庇護者居住的地方存在鼠患、潮濕、黴菌和氣體洩漏等問題。
值得重視的是,不少抵達英國尋求庇護的兒童並沒有父母或照顧者陪伴,但卻被單獨安置在酒店內,有被誤以為已超過18歲的兒童,甚至被安排與其他陌生成人同房,很容易成為犯罪團體、人販子的目標。英國《觀察家報》報道指有兒童在酒店外的街道被綁架,英國內政部部長Simon Murray承認事件,指目前有超過200名失蹤兒童下落不明。
蘇格蘭難民委員會政策經理奧尼爾(Graham O’Neill)譴責內政部資源錯配,將庇護住宿資金撥向給私人機構 ,為其董事和股東帶來豐厚利潤。「這些錢並沒有流向它應該去的地方:投入社區良好的社會住屋、當地服務,以便他們可以支持難民和當地居民。」他批評政府的舉動既不可持續,也不符合公共利益。
然而面對人數暴增,政府尋求替代住宿的計劃一直陷入困境。如一如Clearsprings年度賬目報告中指出,在可預見的未來,每年入境人數預計將繼續保持在較高水平,「住宿需求仍然很高」。
難民湧入為英國社會帶來什麼問題?
根據英國政府數字,他們用於難民申請和安置的花費不斷上升,2021至2022年更是大幅上升超過3.5倍,佔社會援助預算28.9%,創歷史新高。雖然目前沒有官方數據或調查量化難民為英國房屋、公營醫療或其他公共服務的長遠成本,但前首相約翰遜在2022年改革《國際與邊境法》時,指出「不受控」的外來移民增長會令公共醫療系統不勝負荷,為教育、房屋、交通甚至綠化空間帶來巨大壓力;但另一方面,他也強調英國是一個「開放和大方」的國家,難民也為英國經濟和社會發展帶來莫大貢獻。
理論上,人口的流入能為國家帶來就業人口、增加生產力,但難民是否真的能在英國找到工作,推動經濟發展?不論是英國官方還是學術界,近年都沒有就難民就業問題進行詳細調查。而一份2019年來自牛津大學的移民、政策與社會研究中心的研究則顯示,當時難民就業率為51%,遠低於英國平均的73%,時薪更比英國本地人少近四成。
研究指出,政府審批難民申請期間,他們不能合法工作,長時間待業進一步削弱他們的競爭力。而且難民通常是為了逃離戰亂,而非為了工作赴英,因此他們不一定有足夠的教育和技術水平應對英國職場所需。另外,由於難民不熟悉英國勞動市場的運作模式,比本地人更依賴社區的政府求職中心找工作。惟求職中心的資訊較為匱乏,比起在網絡搜尋和直接聯絡相關公司,難民循這種途徑較難找到合適的工作。
該研究還強調,難民在家鄉經歷戰亂、貧窮,一路上攀山涉水,無論生理心理健康都比一般人差,其中手腿傷患、背部創傷、心血管疾病和情緒問題最為常見,不僅令他們無法從事部分體力勞動工作,更影響他們的求職意願和表現。
而性別也是影響就業的一大因素。女性難民的就業率比男性低近三成,亦僅是本地英國女性的一半。研究團體估算,女性難民需要在英國逗留25年,才能消除與本地女性的就業差距。
有份參與研究、牛津大學的政治經濟學教授伊莎貝爾 · 魯伊斯博士(Dr. Isabel Ruiz)向端傳媒解釋,傳統家庭掛念下,女性難民一般會留在家裡照顧小孩,先讓家中的男性工作,再加上英國托兒服務費用高昂,父母二人難以同時工作。但當女性難民在小孩長大或開始上學後找工作,便會難以追趕社會和職場變化,亦因競爭力下降更難找到工作,形成惡性循環。「一旦她們遲了躋身職場,便很難成為其中的一份子。」
魯伊斯博士認為,英國政府不應該只是考量難民的經濟效益,「與移民不一樣,難民政策是人權問題,重點在於國家照顧弱勢的基本責任,而非他們的『淨經濟貢獻』……政府應該嘗試為難民提供有利環境,他們才能真正發揮潛力,貢獻社會。」
而其實英國社會對難民的接受態度相當正面。根據國際民調機構益普索(Ipsos)在2023年6月發布的調查,發現有56%的英國人對難民持正面態度,這一數字比起同為西歐國家的法國及比利時高出17%及23%。此外,54%的受訪英國人認為政府應該允許難民留下來。
而隨着政府不斷加強打擊難民入境,並將其驅逐到盧旺達之際,民意調查發現,有84%的人同意避難、逃避戰爭或迫害的人應該得到庇護,比起2021年的數字上升11%。相反,同意英國必須完全對難民關閉邊境的英國人則從2021年的42%,降至37%。
所謂真正的潛力是左膠的話術,受過良好教育的工程師醫生等等不會因為流離失所而去殺人放火搶劫強姦。反之,那些在自己國家遊手好閒的人不會因為去到一個更為寬鬆的環境而搖身一變成為工程師醫生。
鲁伊斯博士认为“政府应该尝试为难民提供有利环境,他们才能真正发挥潜力,贡献社会。”也不知道难民真正的潜力指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