韌性的藝術:亞特蘭大「廢除警察城」運動的啓示

如今,「廢除警察城」不僅在反對一個既定的項目,更關於政治格局,草根動員的邊界,關於普通人還可以如何用肉身抵抗嗜血的機器。
2023年3月4日,美國亞特蘭大舉,示威者遊行穿過亞特蘭大森林,抗議廢除警察城的興建計劃。攝:Andrew Lichtenstein/Corbis via Getty Imag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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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按】今天,戰爭衝突、族群撕裂、剝削壓制和流離失所在如今資本全球化、父權制度和威權國家的共同裁製的世界中被不斷製造出來。「歷史終結」後全球一體化的願景僅持續了三十年,我們重又見證二十世紀冷戰的復歸;比起舊日的陣營,今天不再有主義之爭,政治光譜的參照系被擊潰,政黨政治的代表性也逐漸失效,隨之而來的是僅受地緣政治邏輯驅動的「敵人的敵人是朋友」和「比爛主義」(WhatAboutism)。

「另一個世界的可能」是端傳媒的一個系列報導,受到提倡另類全球化的「世界社會論壇」(World Social Forum)這句口號的啟發——「A different world is possible」。在今天的政治廢墟之中,我們會紀錄那些試圖想象一個更好的世界的嘗試。這個系列將持續關注從全球化矩阵上不同的邊緣位置中誕生,自下而上對抗新自由主義、威權國家與父權制的社會運動、替代性實踐,以及其中的抵抗技術與願景。

2023年6月6日凌晨,在聆聽了連續15個小時一邊倒反對的公衆陳述和抗議後,美國民主黨主導的亞特蘭大市議會還是以11比4的投票,通過了被行動者稱為「警察城」(Cop City)項目的鉅額撥款。

「警察城」(Cop City)在官方文件中叫做「亞特蘭大公共安全訓練中心」(Atlanta Public Safety Training Center),是當地計劃在南部森林區和靠近黑人聚居區興建的訓練警察和消防員的大型軍事化基地,將先後借債投入9千萬美金,佔地85英畝。「警察城」項目委託亞特蘭大警察基金會(Atlanta Police Foundation,APF)執行,後者是全國170多個類似機構中規模最大的,在2014年弗格森抗議後迅速膨脹成商業保守派的主要遊說平台。APF的董事會囊括了亞特蘭大當地最主要企業,Delta、Chick-fil-A、Home Depot、UPS等的高管。

儘管項目經費被通過,「廢除警察城」(Stop Cop City,SCC)和相關的森林保衛運動並未結束。緊接着的6月8日是這場運動的全國行動日,而6月24日到7月1日則是又一個行動周(Week of Action)。對行動者們來說,重要的在於「警察城永遠不會被建立」(cop city will never be built),而不在於它是否得到了撥款。「你們一建立,我們就燒燬」,也成為了新的行動口號,這讓運動的議程和成敗得以超越政治精英的決策過程,勢能不被任何黨派所吸納。

「廢除警察城」可能是過去十多年美國境內激進社會運動的集大成者。「佔領華爾街」(Occupy Wall Street),「反對達科塔輸油管道」(NoDAPL),「黑命攸關」(Black Lives Matter)等運動的元素穿插交疊其間,變幻出新的公共論述和實踐方法。同時,這又是一場缺乏聚光燈關注,卻又不斷在有機延續的運動,其中展現的韌性和矛盾性也在挑戰着社會運動成功失敗的二分,刷新了對運動政治機會和生命力的認知。在普遍衰敗的政治景觀下,廢除警察城點燃了新的範式。

NoDAPL抗議運動

NoDAPL抗議運動是為了反對達科塔石油管道(Dakota Access Pipeline,DAPL)的興建和運行。DAPL是一條從北達科塔州的貝克恩油田到伊利諾伊州的石油管道,因為污染水源和穿過了印第安保留區附近的原住民土地,而在2016年引發了廣泛的抗議,成千上萬的抗議者在立巖保護區紮營佔領了整個冬天。目前,圍繞管道的法律訴訟和對行動者的起訴依然在進行。
2023年1月26日,亞特蘭大森林的未來「警察城」(Cop City)鳥瞰圖,是當地計劃在南部森林區和靠近黑人聚居區興建的訓練警察和消防員的大型軍事化基地,將先後借債投入9千萬美金,佔地85英畝。 攝:Danny KarnikDanny Karnik/AP/達志影像
2023年1月26日,亞特蘭大森林的未來「警察城」(Cop City)鳥瞰圖,是當地計劃在南部森林區和靠近黑人聚居區興建的訓練警察和消防員的大型軍事化基地,將先後借債投入9千萬美金,佔地85英畝。 攝:Danny KarnikDanny Karnik/AP/達志影像

「廢除警察城」運動的漫長抗爭

「警察城」項目利用了部分公衆對治安變差和削減警權的擔憂,得以在一個高度分裂的城市迅速強化種族和監獄資本主義。

今年以來因傳媒報道的增多才關注到運動的人們可能會驚訝地發現,「廢除警察城」運動在2020年後「黑命攸關」的線下抗議低谷期就已經開始醞釀,目前不僅已經進行了兩年有餘,而且還有新的行動和議題在不斷涌現。

2020年的「黑命攸關」和疫情成為美國大城市警權擴張,中右翼政客粉墨登場的契機。紐約、亞特蘭大和費城相繼選出了支持警權擴張的市長,亞特蘭大的「警察城」項目則將警權升級推到了極致,不惜剷除森林、借貸30年也要完成項目的興建。「警察城」項目利用了部分公衆對治安變差和削減警權的擔憂,得以在一個高度分裂的城市迅速強化種族和監獄資本主義。

2021年中,半公開的「警察城」項目細節被亞特蘭大行動者發現,頻繁而分散的線下抗議和針對涉及公司的破壞就已經啓動。9月,市議會在持續的抗議下依然投票通過了方案,舊亞特蘭大監獄農場的地塊正式移交給亞特蘭大警察基金會,不過項目的推進還需要關鍵的資金支持。2021年末,在對一意孤行的政客的憤慨中,「廢除警察城」已經發展成一個連接全城進步社區、學區、行動者、原住民網絡的鬆散聯盟,一部分行動者開始在南河森林中搭建樹屋、營地,給樹木安裝鋼刺,避免樹木被砍伐。2022年,佔領活動變得更頻繁和廣泛。同時,抵制活動蔓延到亞特蘭大之外,為亞特蘭大警察基金會提供服務和資金的機構被騷擾和攻擊。供應鏈資本主義層層代理和外包的體制在降低成本和轉移矛頭的同時,也為「廢除警察城」多層級的抵抗奠定了基礎。Vice新聞的數據顯示,截止2023年3月,以「廢除警察城」名義進行的至少60多次商業破壞遍布美國19個州。

2022年末,以州層面司法部和警方為首的暴力機關開始加強搜捕和鎮壓,並給被捕者安上「境內恐怖主義」的罪名。也正是一波波的警方突襲,造成了發生於2023年1月18日的,運動至今最嚴重的悲劇——佐治亞州巡邏官在對峙中槍殺了人稱Tortuguita(西班牙語小烏龜)的森林守衛者Manuel Terán。儘管警方堅稱「小烏龜」用自己的手槍開火在先,獨立機構的屍檢顯示,「小烏龜」身亡前高舉雙手,但依然身中14槍。

2023年3月4日,一名男子舉著示威牌,紀念被佐治亞州巡邏官槍殺的人稱Tortuguita(西班牙語小烏龜)的森林守衛者Manuel Terán。攝:Alyssa Pointer/Reuters/達志影像
2023年3月4日,一名男子舉著示威牌,紀念被佐治亞州巡邏官槍殺的人稱Tortuguita(西班牙語小烏龜)的森林守衛者Manuel Terán。攝:Alyssa Pointer/Reuters/達志影像

Tortuguita是近幾十年美國警方殺死的第一位環境活動家。2021年,故意破壞達科塔輸油管道的天主教無政府主義者Jessica Reznicek被重判八年監禁。這兩起指標性事件象徵着生態危機下,國家對環保運動政治打壓的升級。諷刺的是,直到「小烏龜」去世,「廢除警察城」運動才獲得了一些難得的全國性媒體曝光,其後的行動周也吸引了更多參與者。

「廢除警察城」在過去兩年融合了激進社會運動可能有的各種抵抗方式。佔領森林、廣場、橋樑和大學,搭建營地,組織篝火音樂會,燒燬挖掘機,破壞ATM機,設立團結基金,市議會內抗議,揭露警察基金會的黑錢操作,這些方法都在不同時間被不同團體所採用,很多策略都是對國家暴力的臨場反應。頻繁的不宣告地點的行動周,把暴力機關拖入了持久的游擊戰。

媒體關注和社運動力

缺乏國際甚至足夠國內關注的情況下,運動反而持續了兩年多,並且不斷有新的戰術方法。缺乏媒體報道和公衆討論,反而成為了「廢除警察城」持續下去的動力,這意味着運動不會有海量的負面評價和輿論反噬。

在美國,雖然「小烏龜」的去世短暫引起了關注,但「廢除警察城」的媒體覆蓋度和公衆知曉度遠不及OWS(佔領華爾街)、BLM(黑命攸關)、NoDAPL(反對達科塔輸油管道)等更為知名的運動標簽。除了極少數的社論之外,美國少有大報對運動進行專門的深度報道。谷歌趨勢2021到2023年的同期比較數據顯示,SCC關鍵字的搜索熱度不及BLM的百分之一,而且頻次完全集中在亞特蘭大所在的佐治亞州,這表明它仍然被視為一場地區性運動。

關於運動的核心資料基本在無政府主義社群內部傳播,很多無政府主義書店裏掛了悼念「小烏龜」的海報。但是在核心社群外,哪怕是經常關注社會運動的人,也很可能對此不明所以。在推特上,主要的「廢除警察城」運動賬戶Defend the Atlanta Forest的關注者只有三萬多人,甚至不及之前全國性社會運動的一個地方分部的影響力。

2023年3月9日,美國紐約的「廢除警察城」抗議。攝:Spencer Platt/Getty Images
2023年3月9日,美國紐約的「廢除警察城」抗議。攝:Spencer Platt/Getty Images

運動的兩年間,除了紐約有零星的聲援集會,部分城市為「小烏龜」舉辦了悼念會外,沒有多城市的快速響應運動,更別說國際輻射度。今年4月初,美國左翼知識分子、活動家安吉拉·戴維斯 (Angela Davis)決定退回亞特蘭大市議會授予其的獎項以抗議「警察城」項目,這可能是「廢除警察城」獲得的最「高級別」的同盟支持。由於同時反對兩黨,亞特蘭大市議會又由民主黨主導,在主流的政治舞台上,「廢除警察城」沒有任何同盟。

「廢除警察城」在很長時間裏都是一場平和安靜的運動,沒有情感衝擊的影像引發公衆的集體憤怒。運動佔領的森林現場既不是地標建築,也因為樹木的遮擋而很難取景。佔領樹屋,森林巡邏並不能再現當年「達科塔NoDAPL」雪夜佔領的悲壯感。因為行動地點分散,衝突的烈度也被大大稀釋。

然而,缺乏國際甚至足夠國內關注的情況下,運動反而持續了兩年多,並且不斷有新的戰術方法。例如2023年4月末,當距離森林最近的公園Weelaunee People’s Park被清場關閉後,很多佔領區和互助項目並沒有消失,而只是更分散地轉移到了全城各地。或者說,缺乏媒體報道和公衆討論,反而成為了「廢除警察城」持續下去的動力。

這個悖論背後的一個關鍵因素,在於這意味着運動不會有海量的負面評價和輿論反噬。燒車、炸燬ATM機器等針對資本主義機器的「直接行動」,在2020年「黑命攸關」運動高潮時期一度帶來了極大的輿論抨擊。所有運動中都有的機會主義劫掠,被保守派放大用來詆譭整場運動。無獨有偶,有回溯研究發現,墨西哥原住民自治運動「薩帕塔」(Zapatista)也是在國際英文媒體關注度沒那麼高的時候發展地更好。

戰線小的優勢也在於,運動的歸檔和時間線整理也相對簡單和清晰。它成為很好的社會運動學習材料。事實上,將社會運動升級需要付出非常多的宣傳、解釋和協調人力,如果擴大的規模無法和運動內生的力量相匹配,行動很容易在外部壓力面前內爆。因而,「廢除警察城」等於用一種有限的規模,來保障了運動的動力可以長期緩慢釋放。

亞特蘭大:新的抗議地理學

與以往運動常存的城市之於鄉村的優越感(urbanormativity)不同,亞特蘭大巨量的公園和森林覆蓋率,也推動了新的抗議地理學的生成。城市和森林圖景的交織,使抗議得以超越人造與自然常存的空間割裂,跨越種族、環保、原住民、酷兒解放等多個運動。

亞特蘭大給不具備典型全球城市特徵的地區提供了一些不同的運動想象。紐約和香港,連帶着全球南方多個首都和中心城市,在過去的十年,逐步塑造了運動城市的景觀範式。它們的運動依靠發達通訊基礎設施、金融資本、超高人口密度、龐大中產階級、自由派媒體網絡、政客和明星發言人,很容易竄上社交媒體頭條。這些天然的運動優勢,亞特蘭大都不具備。

2023年3月5日,美國亞特蘭大,環保活動佔領森林抗議「廢除警察城」。攝:Andrew Lichtenstein/Corbis via Getty Images
2023年3月5日,美國亞特蘭大,環保活動佔領森林抗議「廢除警察城」。攝:Andrew Lichtenstein/Corbis via Getty Images

亞特蘭大是個極端貧困又種族隔離的南方城市。貧困率常年在21%上下浮動,高出全國平均水平百分之四十,兒童和有色人種貧困率更高。亞特蘭大的常駐人口為50萬左右,按照美國的標準也只能算是中型城市,單位人口密度只有紐約市和香港全島的八分之一。都會區不大且分散,黑人聚集在市區,白人集中在城區邊緣,亞裔和拉丁裔新移民圍繞I85高速公路兩側分布,無法在短時間內動員起大量城市人口。

亞特蘭大地處美國南部佐治亞州,州級政治依然受共和黨控制,國家機器的暴力得以加速實施。截止到2023年初,已經有四十多位森林守衛者和抗議殺害小烏龜的參與者,被佐治亞州以「境內恐怖主義」的罪名起訴,其中有23人是在今年3月的一次大抓捕中被起訴。

諷刺的是,這條佐治亞的「境內恐怖主義」立法於2017年通過,本意是為了遏制「白人至上分子」對黑人教堂的私刑和襲擊。立法通過後,「白人至上」動員和針對亞裔的暴力沒有減少,而法條卻被刻意擴大化,用於鎮壓和平佔領的抗議者。按照佐治亞方面的司法解釋,「廢除警察城」參與者們違法是因為其通過妨礙州和全國政府的關鍵基礎設施,試圖強行左右政府政策。針對森林守衛者的起訴原因中,甚至包括了穿黑色衣服、使用防毒面具和與同伴一起使用吊床。

2023年5月31日,在向外界求助三個月後,三位主管「亞特蘭大團結基金」(Atlanta Solidarity Fund)的行動者,Marlon Kautz, Savannah Patterson和Adele Maclean被佐治亞警方上門查抄逮捕。TA們被指控參與洗錢和慈善欺詐等金融犯罪。成立了七年的亞特蘭大團結基金是向本地被捕行動者提供資助的社運救助項目,是當時「黑命攸關」和目前「廢除警察城」的重要募款和支持平台之一。

對「亞特蘭大團結基金」的起訴從根本上激化了以往的國家鎮壓模式。起訴原因中顯示,基金在支持一個叫做Defend the Atlanta Forest(DTAF)的團體。儘管這個團體事實上並不存在,只是一個沒有註冊實體的推特賬號,佐治亞檢方表示DTAF目前是國土安全部定義的境內暴力極端分子。2020年後,極端右翼一直不遺餘力請求政府將並不存在一個中心機構的「黑命攸關」運動定性為恐怖主義組織,沒想到這個看上去操作性極低的目標,卻率先在「廢除警察城」上實現了。

2020年5月29日,美國亞特蘭大,「黑命攸關」運動﹐一輛警車被燒毀。攝:Dustin Chambers/Reuters/達志影像
2020年5月29日,美國亞特蘭大,「黑命攸關」運動﹐一輛警車被燒毀。攝:Dustin Chambers/Reuters/達志影像

除了逮捕人數多,羈押時間久,起訴罪名更重外,佐治亞司法機關設立的天價保釋金和DeKalb城市短期監獄(Jail)內的反人道待遇,也成為暴力機關摧毀行動者意志的渠道。當地的行動者朋友向我表示,這些看似不可思議的打壓,是南部社會運動的日常。一些朋友因此考慮成為「社運移民」,搬家去東西海岸相對包容的藍州城市繼續參與行動。

不過,與以往運動常存的城市之於鄉村的優越感(urbanormativity)不同,亞特蘭大巨量的公園和森林覆蓋率,也推動了新的抗議地理學的生成。城市和森林圖景的交織,使抗議得以超越人造與自然常存的空間割裂,跨越種族、環保、原住民、酷兒解放等多個運動。森林阻隔了信號,也是天然的反監控基地,佔領參與者被迫拋棄那種高度依賴線上實時連接的溝通方式,轉而探索身體的、離線的、以及短距離的信息傳遞方式。

由於國家機器殘酷的鎮壓,「廢除警察城」的動員模式更接近全球南方,也更容易得到美國以外運動者的共情。例如,運動一樣發起了給被拘禁的森林守護者捐款和寫明信片的行動。線上動員也高度仰賴匿名和去中心社交網絡的傳播,Mastodon中的左翼服務器,Signal、Telegram、Jitsi成為重要的節點。這與2020年「黑命攸關」時期形成了鮮明對比,當時大家公開在社交媒體上進行Hashtag傳播,甚少使用加密通訊工具。這兩年據筆者的觀察,美國運動社群,尤其是有色人種運動社群的Signal使用率和加密意識明顯上升,這和激進社會運動的擴散息息相關。

無政府主義的低頻復甦

目前,「廢除警察城」的行動策略,都已經在既有的本地化無政府主義運動中被實踐過。這些運動策略被看作「很新」,是因為它們在過去的時日往往被強調中心化協調動員的社會主義左翼社群所遮蔽。

大批的「廢除警察城」參與者都在過去的去中心化運動的錘鍊中一路走來。「小烏龜」在「廢除警察城」前是去中心組織Food Not Bombs (食物而非炸彈,FNB)的深度參與者。FNB起源於1980年代的波士頓,致力於收集與分享免費的素食。截止2021年,儘管不斷被打壓,全球已有數百個實施去中心化運作的FNB站點,其成員也常常身兼其他政治運動的關鍵角色。「廢除警察城」的佔領區有免費食物分發點,今年3月還舉辦了食物自治節,這些實踐都讓人聯想到FNB。從歷史角度看,FNB是80年代無政府主義低迷時期少數持續健康運行的激進社會運動之一。從運動結構看,它常常充當其他政治運動的粘合、協調和救濟網絡。這種無政府主義社群間的交疊、延續和互補,在「佔領華爾街」和「反對達科塔輸油管道」的運動中也得到了展現,很多本地小型書店、互助網絡在佔領現場都發揮着重要的嚮導、信息傳遞和食物供應功能。

2023年1月21日,美國亞特蘭大舉行的「廢除警察城」抗議中,一輛警車著火,消防隊員正在撲火。攝:Benjamin Hendren/Anadolu Agency via Getty Images
2023年1月21日,美國亞特蘭大舉行的「廢除警察城」抗議中,一輛警車著火,消防隊員正在撲火。攝:Benjamin Hendren/Anadolu Agency via Getty Images

數人頭的集會示威並不是「廢除警察城」的關鍵所在,這也使其不那麼需要媒體借力來存續。「廢除警察城」貴在復甦和傳播着一整套如何激進生活的嘗試,包括如何運作親和團體(affinity groups),如何匿名籌款和降低風險,如何不靠電力保存食物,如何搭建和維修水電設施,如何DIY一個本地太陽能通訊網絡,甚至怎麼用攀巖設備爬樹,如何處理槍傷傷口等。參與者在營地的體驗不僅僅增長了運動的「知識」和意識形態的理解,更是掌握了一套可以在遠離暴力機構的情況下共同生活的通用技能。

「廢除警察城」的抗爭也是疫情後無政府主義低頻復甦的信號之一,儘管這種趨勢很難用數據證實。它往往來自於一些細微的信號,比如「互助」(Mutual Aid)這類詞彙逐步進入了非無政府主義社群的論述和實踐,又比如本地無政府主義書店舉辦的DIY工作坊時常爆滿。「廢除警察城」是這些趨勢中的小支流,既反對着國家和司法的暴力,也在拒絕一種目標和步調統一的運動組織形式。

韌性的藝術

「廢除警察城」運動的持續當然也伴隨着危機。亞特蘭大被認為是21世紀移民和少數族裔的新落腳城市。在城郊,亞裔和拉丁裔人口比例一直在飛速上漲。但是,亞裔和拉丁裔聚集區在東北部,森林區則在東南的反向位置,物理距離成為了天然的參與屏障。移民社群因為長期的地理和居住隔絕,也更容易對「廢警主義」心生懷疑而遠離運動。目前看來,對「廢除警察城」支持度最高的社群確實集中在東部、南部、市區和黑人大學城的貧困社區,也是這些社區的市議員就「警察城」項目投了反對票。另外,運動的匿名性保障了參與者對外的安全和平等,但也同時增加了運動內部,尤其是親和社群之間維持信任和互相問責的難度。與2020年西雅圖國會山自治區(Capitol Hill Autonomous Zone,CHAZ)出現的情況類似,「廢除警察城」內部也依然存在着跨族裔動員的一些障礙。

在「警察城」撥款已經被批准的現實之下,「廢除警察城」在接下來的時間內將面臨着更嚴峻的挑戰。在可見的未來,這場運動依然不會有政治精英的支持,佐治亞共和黨將之視作打擊極左、收復選票的利器,而以市長Andre Dickens為代表的民主黨人則試圖修補和警局的關係,繼續扮演着沉默的幫兇。圍繞6月6日的媒體報道基本都在預設一個蓋棺定論的結局:項目經費已經批准,選址沒有Plan B,抵抗運動已經失敗,警察城市最終將興建。「廢除警察城」一方及時提出了關鍵的反駁,但它需要積蓄力量來扭轉運動的落敗感。

2023年5月15日,美國亞特蘭大市政廳內,「廢除警察城」運動的成員出席市議會會議,抗議有爭議的「警察城」項目。攝:Megan Varner/Reuters/達志影像
2023年5月15日,美國亞特蘭大市政廳內,「廢除警察城」運動的成員出席市議會會議,抗議有爭議的「警察城」項目。攝:Megan Varner/Reuters/達志影像

「廢除警察城」恐怕已經適應了當下腹背受困的局面。當兩年前「警察城」項目第一次被批准後,運動就已經面臨過士氣低迷和人員流失的挑戰。最終,運動通過分散而多樣的行動周議程拓展了議題,復甦了活力。同樣的,6月末的第六個行動周將是重要的試驗田,參與者們通過「小烏龜」的悼念會、公園派對、商家抵制等活動吸引了更多新人加入。同時,去中心的社區會議、被捕須知工作坊、食物分發、野餐會等還在定期舉辦;在警方對森林的嚴防死守下,距離森理不願的Brownwood Park成為了新的佔領和活動區。選舉動員方面,一個新的聯盟正在推動警察城進入11月亞特蘭大的全民公投,而市政府一次次百般刁難的回應,正在幫助醞釀新一輪的街頭運動。如今,「廢除警察城」不再僅僅着眼於反對一個既定的項目,它更是關於亞特蘭大的政治格局,草根動員的邊界,關於普通人在當下還可以如何用肉身抵抗嗜血的機器。

從1980年代末的ACT UP到2000年代的反戰抗議,反建制運動的歷史軌跡說明,抗議的持續並不總是需要一個理想的政治、媒體和地理環境。而2020年「黑命攸關」運動後迅速倒退的公衆支持也在警醒行動者,表面上的運動同道,比如看似堅韌的跨種族聯盟支持,也可能是後期摧毀運動的一顆定時炸彈。對採用直接行動的激進社會運動來說,一些因素的缺乏似乎才是孵化堅韌性的條件。「廢除警察城」的當下,是對這種矛盾性最好的說明。

ACT UP

ACT UP(全稱為AIDS Coalition to Unleash Power)是一家致力於提高艾滋病(AIDS)意識和政策改革的國際組織,以激進的直接行動著名。ACT UP成立於1987年,由一群活躍在紐約市的酷兒活動家發起,在發展歷史中共有80個美國國內分部和30多個國際分部。ACT UP不僅改變了艾滋病立法,也被公認為激勵了世紀之交的反全球化運動。

2000年代的反戰抗議

主要指的美國草根對阿富汗戰爭(2001年開始)和伊拉克戰爭(2003年開始)的反對。社會學界普遍認為,反戰抗議早期得益於民主黨的支持,但後期的抗議動能被民主黨建制派所吸收而陷入衰落。

讀者評論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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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希望有更多「無政府主義運動」的文章。

  2. 感谢这份珍贵的报道。
    市政府、议会、司法部门,民主党、共和党,甚至笼统的国家本身,都处于被反对的行列,都是要打倒的反动派。本地无政府主义者充满了热情,要把社会运动变成一种日常的生活方式。言语间颇有通往内战之意。
    “大批的“废除警察城”参与者都在过去的去中心化运动的锤炼中一路走来。”据此是否可以说其中主体是职业社运人士?许多社会运动的主要参与者大致上人员稳定,多有重合?

  3. 一項政治主張如果不能獲得主流民意支持,那麼採取極端手段去爭取是否公義?🤔️ 這是我在看完了這篇文章以後想到的問題。

  4. “城市和森林圖景的交織,使抗議得以超越人造與自然常存的空間割裂,跨越種族、環保、原著名、酷兒解放等多個運動。”
    此处应该是“原住民”而不是“原著名”。

  5. 現在美國警察執法問題很大部分原因來自於警員質素參差且未能得到充足訓練。將提高警察質素的計劃和項目視為惡並試圖打倒,只會使美國警察執法問題進一步惡化。
    當然,有些人可能就是想在這種局面下漁人得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