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離格子間的年輕人:一場關於「體力活」美好想像的幻滅

「在這裏,你不會有任何尊嚴,」舒克在分揀員的勸退帖中寫道。他每天會聽到十幾句「草你M」。
失業中國 大陸 就業 經濟 職業

2016年,剛剛大學畢業的我求職不順,陰差陽錯之下進入圖書零售行業,在一家大型連鎖書店做了兩年店員。事後回看,這是我最快樂的兩年。我和我優秀的同事們共同創造了一個類似烏托邦的環境,簡單而幸福。

那也是我最窘迫的兩年。店員起薪2800元人民幣,算上加班、補貼、獎金,不過三四千元,難以支撐一個年輕人在深圳過上寬裕的生活。我跟朋友合租,擠在客廳,每到月底為還花唄發愁。

這樣的生活難以持續,朋友和家人的質疑也催促着我尋找一份更體面的工作。兩三年後,我和同事們陸續離開。有人進入出版行業做編輯,有人進入外貿行業做運營,還有人轉行做了HR。出路各異,但都進入了寫字樓,在格子間裏敲敲打打。

八年後,彷彿是一陣旋風,公共輿論開始討論「年輕人從事體力活」的現象。在主流的描述裏,這是一場關於年輕人「想要、需要什麼」的思考與實踐。他們背棄格子間,為自己的人生尋找新的意義。

然而,大量年輕人脫離既定軌道,是否意味着原有的社會結構正在失衡。三年疫情後,經濟下行已經成為不可否認的事實,白領崗位大量減少,年輕人失業率高企。當階層跨越的應許之地不再,躺平替代了努力、內卷,「向下」流動成為不得已的選擇。

在這種宏大敘事之外,我對其間的個體,對「娜拉出走」之後的故事更為好奇。探索並不會在進入體力勞動的那一刻就結束。我想要回答,結構問題如何在他們身上展演,個體又如何通過選擇進行靜默的反抗?這種實踐能否延續,又將停在哪裏?如果無法延續,我們能在過程中收穫什麼?

2022年6月14日,江蘇常州,高聳的住宅樓宇。攝:Sheldon Cooper/LightRocket via Getty Images
2022年6月14日,江蘇常州,高聳的住宅樓宇。攝:Sheldon Cooper/LightRocket via Getty Images

雙減、爛尾、封城,被時運甩離格子間

用世俗的眼光看,傳英的人生此後急轉之下,不僅「歸咎」於個人選擇,也是我們這代年輕人太「脆弱」,總能被各種力量掀翻在地。

見到傳英之前,她在微信上問我是否介意她穿拖鞋。不坐班的理由是,「不能穿拖鞋,no,我真的不能忍受這些東西。」

當然不只是這些,在重慶長長的斜坡道路上,她踩着人字拖,跟我說起她的故事。

2017年,傳英從四川外國語大學英語系畢業,她深信自己」愛自由」,沒有考公考編考教資。畢業後,她先在一家英語學習app做社區運營經理,不久跳槽去了美聯英語。

「雙減政策」落地前,對年輕人而言,在教培機構做老師是一份相當不錯的工作。傳英月收入超過兩萬,不用坐班,自由安排教學時間。長於教學的她很快就成了成為機構的Top老師。很快,2020年,傳英就攢夠了首付款,在重慶買了一套新房。

當年,全國各地的人們似乎都陷入一種買房熱情中。以深圳為例,千萬元總價的新房被排隊搶購,有購房者甚至不惜花費數十萬「名額代持」費用,只為買到尚且是塊空地的房子。

傳英買房的理由是:在重男輕女家庭中長大的她,房屋帶來的安全感十分重要,從事地產中介的朋友也在旁邊鼓勵她買房。

重慶那年房價均價約1.1萬元/平方米,傳英彼時的工資攢得出首付,付得起房貸。但她當時沒有預料到,三年後,在重慶甚至很難找到一份月薪過五千且能有「五險一金」的工作,「大把大把底薪只有兩三千的工作。」

倘若用世俗的眼光看,傳英的人生此後急轉之下,不僅「歸咎」於個人選擇,也是我們這代年輕人太「脆弱」,總能被各種力量掀翻在地。

2021年,當傳英所在的公司竭力將老師轉化為銷售時,嗅到危機氣息的她選擇離職。
當年9月,「雙減政策」實行,大批教培機構退場,隨之而來的是數百萬前途未卜的「前教育行業從事者」。他們涌入就業市場,雪花般的簡歷飛到各大公司。

教培機構的高薪紅利一夜間消失。10月,傳英嘗試從事一些「體力活」。憑藉本科學歷,她順利進入一家知名地產中介公司,做起了中介。地產中介這份看似自由的「體力」工作侵佔了傳英所有的時間。每天上下班簽到打卡,雙休日帶人看房,不用帶客看房時就得不停地打銷售電話。

她感受到了職業的差距,「(做中介)有些人都不願意跟你說一句話,對你很歧視很歧視,」傳英說,「公司實行『借薪制』,如果沒有完成上個月績效,公司只發底薪,之後要還給公司。」

百科:借薪制:員工在沒有業績提成時,由公司以借支方式向員工發放底薪,並從員工以後業績提成中扣回底薪的工資制度。

地產中介的工作一直持續至2022年。那年春天上海封城後,傳英的工作被迫中斷,搶購食物成為那時最重要的事。

與此同時,恆大債務危機激起的多米諾骨牌效應橫掃房地產行業。2021年到2022年,中國房企銷售排行版中赫赫有名的民營房企,在債務重壓下紛紛倒下,「新房爛尾」頻繁登上熱搜又被輿論管控撤下。

傳英在重慶買的新房也傳出了爛尾的消息。上海解封不久,她飛去重慶維權,在住建局門口拿着大喇叭喊口號,依照Excel表單挨個給業主打電話,拜託他們聯合起來。有一次維權結束後,她和朋友坐在住建局門口休息,警察清場將他們帶走。身着吊帶裙的她被從上到下搜身,男性朋友則直接被扭送到了警車上。

維權的最終結果是,承諾不會爛尾,但房屋建設裝修減配。對傳英來說,這是來之不易的成果,至少有套能入住的房子。

2022年下半年,傳英回到重慶,想再嘗試一次「體力活」,去重慶知名的按摩店應聘了技師。經理得知她性少數的身份後,收回了offer。

傳英再次回到已轉入「地下」的教育行業。她在各類線下教育機構兼職代課,從渝中到渝北,再穿梭至沙坪壩,從早上六點到下午五點……她相信生命的多樣性、豐富性,仍然有探索「輕體力」的想法,也在每月按時飛來的房貸賬單面前低頭。

2019年4月12日,深圳,華為員工在午休時間睡在他們的辦公室裡。攝:Kevin Frayer/Getty Images
2019年4月12日,深圳,華為員工在午休時間睡在他們的辦公室裡。攝:Kevin Frayer/Getty Images

想像的美好:「在這裏,你不會有任何尊嚴」

「輕體力活」跟格子間的工作如此相似,流水線般的重複勞動早已滲透進企業、工廠、零工經濟,包圍着所有「打工人」。

2022年底至今年初,「輕體力活」進入主流語境,帶着玫瑰色的濾鏡,似乎向大量困於格子間的年輕人許諾了更開闊的前景。

豆瓣「輕體力活探索聯盟」小組去年底創立,小組組長是久期。久期畢業於一所211大學的管理學碩士專業,此前在老家省會的一家央企工作。在外人看來,這是一份安穩、體面的工作。但陳舊的體制、壓抑的氛圍,讓久期備感痛苦。

這不只是她一個人的痛苦。久期的朋友們,無論是在銀行還是互聯網公司,都有着類似的苦惱。受此啓發,久期決定在豆瓣搭建一個小小的自留地,沒想到卻撞上這一代年輕人的集體失落:當階層跨越的應許之地不復存在,努力、內卷沒有意義。

短短四個月,這個創建於2022年11月15日的小組,迅速吸納了超過4萬名組員。活躍的組員們在小組裏分享探索體力活的經歷、體驗和仍待實現的暢想:裸辭做保安,去星巴克打工,去衚衕裏開小賣部……但年輕白領對體力活的美好想象,很快被現實擊碎。

「在這裏,你不會有任何尊嚴,」舒克在勸退帖中寫道。他每天要聽到十幾句的「草你M」。

舒克是某211院校的心理學碩士,生鮮超市分揀是他的第一份「體力活」。碩士期間,他曾在美團實習,做用戶訪談,這樣一份實習工作經歷了五六輪面試。一天結束實習走出寫字樓,晚上9點的望京CBD密集的寫字樓在夜色中發光,那一瞬間他感到毫無意義,實習只維持了半個月。

碩士畢業之際,舒克決定體會一下「心流體驗」,編造了一一份高中學歷的簡歷,成為上海某生鮮超市的衆包分揀員。

分揀場所是一間燈光暗淡的倉庫,按照「合流」和「一體化」兩種方式按件計算工資。合流指,撿好貨物後不需自己打包;一體化則需要再自己打包。合流的一件商品2毛五,一體化的一單是1塊2。「一件」商品不是指數量,而是同一種商品。比如,有人買了五瓶礦泉水,這五瓶礦泉水算一件。而一體化則是無論分揀了多少商品都按1塊2計,一單平均約有10件商品。揀貨員不能挑活兒,被派到什麼單就是什麼單。

分揀員的工資被一套「神秘的算法」支配,超時揀貨、揀貨速度、實際工作效率都會被算法捕捉,成為扣工資的理由。

生鮮超市分揀員的工作給舒克帶來過短暫的「心流體驗」,在急速奔跑找貨時,高強度的勞動讓他忘我。不過,與其說是幸福的心流體驗,「更像是時間消失了」。

網友小島菜花也做過分揀員的工作,ta說:「人會變得機械化、呆滯。」同事們在幾分鐘的碎片空閒時間刷抖音。揀貨、刷抖音……無限循環。「威權、嚴酷的工作環境讓我疲倦,以及內心深深的悲哀。」這段話得到了組員們的共鳴。

傳英的女朋友月琪,在汽車音響改裝店學習車載音響的改裝和維修。這份工作她剛做了一個多月,是嚴格意義上的體力勞動從事者。和其他年輕人相比,月琪的體力勞動經驗十分豐富,學習汽修前曾做過一段時間調酒師。

在大衆眼裏,調酒師是一份浪漫、充滿創造性的工作。實際上,酒吧繁忙時訂單不斷壘起來,調酒師走到某一環節就無法離開,整個晚上都在重複做一件事。月琪感覺,如同流水線上的工人。「酒吧一旦忙起來,不可能一杯酒從製作到出品都由你做。比如調酒、搖壺、送酒,各種各樣小的環節。你只能站在某一個位置,可能是切一晚上的檸檬,或者洗一晚上的杯子。」

2021年4月12日,四川省都江堰市的書店。圖:VCG via Getty Images
2021年4月12日,四川省都江堰市的書店。圖:VCG via Getty Images

「輕體力活」跟格子間的工作如此相似,流水線般的重複勞動早已滲透進企業、工廠、零工經濟,包圍着所有「打工人」。碰壁的年輕人,開始回望曾經厭棄的格子間。至少在死氣沉沉的辦公室裏,尚有一條清晰的職場晉升通道。在舒克的觀察裏,分揀員沒有階級上升、個人發展的可能。

五年前在書店工作的我,因為同樣的理由離開。我所工作的那家連鎖書店,店員晉升的現實頂點是月薪8000元的店長。職位再往上的區域經理,總部傾向於直接指派。這顯然不是一份高薪的工作,對不少人而言,8000元的薪資只是他們進入白領工作的起薪。而能升至這一職位的人寥寥無幾。

儘管如此,跟格子間的工作相比,體力勞動確實能帶來滿足感,每當我整理完一個貨架,又或者推薦出一本自己認可的書籍,內心都涌動着愉悅之情。我不曾為第二天的工作焦慮,每天早起上班的步伐都非常輕快。

離開書店後的五年裏,我時不時會跟朋友嚎叫想回到書店。但現實中,始終無法邁出這一步。僅僅能維持生存的收入和由此而來在社會風險前的脆弱,是決定性的因素。

生病、失業能輕易摧毀一名體力勞動者。於我而言,書店的工作已算穩定。這是一家大型連鎖企業,養老、醫療、工傷、失業、生育五險覆蓋齊全。在採訪過程中,鮮少有探索體力活的受訪者,能享有完整的五險一金。

傳英在重慶只做兼職代課,因為全職底薪低,會被層層盤剝。她不打算自己繳納社保,覺得還年輕,暫時用不到。可供對比的是,在上海封城的兩個月時間裏,傳英的工作雖然被迫暫停,但當時至少能拿到基礎工資,不至於「手停口停」。

 2021年2月3日,上海,一名員工於維修服務中心檢查車輛。攝:Qilai Shen/Bloomberg via Getty Images
2021年2月3日,上海,一名員工於維修服務中心檢查車輛。攝:Qilai Shen/Bloomberg via Getty Images

如果社會保障更加完善,會發生什麼

高強度的勞動讓他們處於高消耗狀態下,師傅們默認他們沒有選擇。找老闆爭取加班費和保險,老闆可以隨意開除他們,他們不想成為「挑事」的人。

月琪一度很難理解,同事們下班後為什麼都不離開汽修店。她猜測:師傅們住在集體宿舍,可能沒有自己的生活,也沒有什麼愛好,回到宿舍也是刷手機。

汽修店忙的時候,技術部師傅從早上九點一直忙到凌晨兩三點,沒有加班費,也沒有工作風險的防護設備和保險,同事們好像也從不在意。磨木頭時房間裏滿是塵屑,師傅們很少戴口罩。「我會上二樓拿口罩給他,我說你們都不戴口罩嗎?他們會說忘了,想不起來要用。沒有人有意識找老闆談保險,加班費也沒人過問。」

高強度的勞動讓他們處於高消耗狀態下,師傅默認他們沒有選擇。月琪覺得,同事們有很專業的的改裝技術,完全可以聯合起來開店。現狀是,找老闆爭取加班費、保險這些工作權益,老闆可以隨意開除他們,他們不想成為「挑事」的人。

在中國,有太多人面臨「手停口停」的窘境。

中國統計年鑑2023顯示,截至2021年末,中國參加基本醫療保險人數超過13.63億人。相對總人口14.12億人,覆蓋率高達96.53%。乍看之下,似乎全中國絕大部分人口都已經享受到社會制度的保障。

只不過,這份數據經過修飾。勞工工作者,紐約城市大學社會學在讀博士生陳偉祥告訴我,這份數據背後存在誤導性。在計算方法上,無論是城鎮職工醫療保險還是城鄉居民醫療保險都包含在內。然而,後者的保障效力微乎其微。

以就業人口7.46億人來講,參與職工醫療保險的只有3.54億人,養老保險只有3.49億人,覆蓋率分別只有47.45%、46.78%,這是參與率最高的兩個保險。工傷險、失業險、生育險的覆蓋率只有37.8%、30.69%和31.9%。

在陳偉祥看來,這是地方政府靈活應對上位規定的結果。在政策制定中,中國賦予地方政府極強的自主靈活性。為發展經濟招商引資,地方政府往往會給企業主減負,以增強自身吸引力。在這個過程中,法律明文規定的五險一金往往會被犧牲掉。

「為什麼養老險和醫療險覆蓋率相對能高10個百分點,主要是因為這兩個保險使用得最多,特別是在小城市,這兩個資金池基本上虧空,出於經濟因素的考量,政府才會加大這兩個保險的執法力度。」

當制度保障形同虛設,體力勞動者能仰仗的只有自己。

2023年6月18日,江蘇省連雲港市,工人在物流產業園的流水線上分揀包裹。攝:Costfoto/NurPhoto via Getty Images
2023年6月18日,江蘇省連雲港市,工人在物流產業園的流水線上分揀包裹。攝:Costfoto/NurPhoto via Getty Images

去年9月,謝阿金辭去了上海諮詢公司的工作,前往新西蘭「打工度假」,感覺自己在這裏成為了「人間的珍寶」。

在諮詢公司時,她無法擺脫同輩壓力:「身邊的人教育水平很高,綜合能力很好,我會用就業市場的標準衡量自己,很沮喪,感覺自己什麼都做不好。」新西蘭一年的體力活探索,讓她親歷了在完善的社會保障制度下,人們的擇業觀念會發生什麼樣的改變。

半年時間裏,謝阿金先後做過獼猴桃廠、肉廠和櫻桃廠的女工,一邊工作一邊旅行。在新西蘭,如果出現工傷和意外事故,無論勞動者是否有本地公民身份,只要是合法入境,由政府運營的全民保險機構ACC都會為其提供全面且不追究過失的意外傷害保險。

以Covid-19病假為例,勞動者可以通過公司申請保障金。謝阿金回憶,工作因病延誤一週可以獲賠600到800紐元的保障金,跟她正常工作所得相差無幾。

如果是本地公民,相應的失業保障、醫療保險更為全面。與其他國家不同的是,新西蘭並沒有採用繳費型的社會保險模式,養老金、醫療費及家庭福利津貼的資金都來自稅收收入。這一保障不與勞動身份相掛鉤,不會因為勞動者有無工作、工作內容發生改變。

更重要的是,謝阿金在工作過程中感受到社會對體力勞動者的尊重。

每個工作入職第一天,HR會花費一兩個小時向她詳細地解釋相關條款,以保證勞動者的權益。特別是關於種族歧視、語言暴力等部分,每一個條款都講解得特別細緻。在她工作過的肉廠,有一位同事在意見反饋表上提到午休時間太短,一個星期後,肉廠就延長了15分鐘午休。

新西蘭對於體力活輕重也有非常明確的規定。只要超過20公斤,就必須有2個人一起搬運。與此同時,每一份工作對可能造成的身體傷害都有詳細說明,並附帶處理方法。「就連被熱水燙到都會被列在上面。」

當社會保障更為完善,從事體力活動不再是難以接受的選擇。

在謝阿金身邊,肉廠房東的女兒做了五年housekeeper(酒店清潔),房東20多歲的弟弟夏天在獼猴桃廠做工,冬天在肉廠做工。她還認識一位船長,每個月開10天船,剩下20天陪自己的孩子,「船長說賺的錢剛好夠用」。

這些是傳英、舒克和中國絕大多數體力勞動者,無法想像的故事。

2020年2月11日,北京,工作人員在一家超市擺放水果時穿著防護服和口罩。攝:Kevin Frayer/Getty Images
2020年2月11日,北京,工作人員在一家超市擺放水果時穿著防護服和口罩。攝:Kevin Frayer/Getty Images

從「要不要女生」開始

「我覺得他們(男性)挺能折騰的,只不過折騰的都是怎麼搞錢。卷一點的會嘗試利用之前積累的資源創業,躺一點的可能回老家開個淘寶店、咖啡店。他們更難放棄原有的收入水平。」

在輕體力活的採訪中,性別視角意外浮現在我眼前。

十餘位受訪者中,只有舒克一位男性。加微信打招呼時,我下意識稱他為「姐妹!」,他說:「我是男的。」

輕體力活探索聯盟小組中的帖子,基本都圍繞着家政、烘焙、咖啡師、調酒師、便利店店員、寵物美容師等服務行業。輕體力活的概念因此明確。

性別,或許從某種程度上,限制着年輕人探索體力活的邊界。

月琪的父母至今仍以為她在做設計師,他們始終希望女兒有份穩定的工作。「他們不能接受我做任何有一點危險的工作,我覺得這是我人生樂趣的一部分。」

對月琪而言,學習車載音響的改裝是「退而求其次」。她最初想學汽車維修,但沒有一家門店願意聘請女生。「可能汽修本身是重體力活,很需要瞬間爆發的力氣,還要學習電器的應用、電路知識…..他們認為女生不擅長。」

大學畢業後,月琪在醫院做過兩年護士,之後又做過一段時間調酒師,體力並不是她的劣勢。有些汽修店乾脆以「沒有女生做汽修」的理由直接拒絕,性別成為她進入感興趣的汽修行業的最大阻力。後來再上boss直聘尋找相關工作時,她不再過問具體工作內容和收入,而是開門見山地先問一句:「要不要女生?」

「其實我們能做,但我們沒有機會。」傳英說。對於月琪汽修師的工作,傳英內心有隱秘的期待。大部分汽修店只有男性汽修師,對女性司機來說,如果她看到有女性汽修師,或許會更願意找女性來維修汽車。這是潛在的機會,越是沒有女性進入的工作場域,就越需要女性。

「我的想法非常簡單,行業是有可能被改變的。我們接受過更多教育,看到過更多東西可以改變,可以着手去做。」傳英說:「女性快遞員、女性外賣員、女性網約車司機……種種過往女性鮮少進入的工作領地,都要有人去做、去嘗試。」

社會既定規範限制了女性體力工作範圍的同時,也賦予了女性更多探索自我的可能。經濟因素被認為是女性更願意從事輕體力勞動的主要原因。在社會主流文化中,男性往往需要為成家立業做出更多經濟準備。

久期認為:「對於男生來說,買房買車是很現實的壓力。經濟上壓力大的話,職業選擇上的謹慎也不難理解。」

正是因此,即便是想脫離主流職業秩序,享受文化、社會資本雙重優勢的男性,脫離軌道之後往往是通過創業奔向更宏偉的目標,而不是靜下來思考自己到底想要什麼樣的生活。

一位從互聯網大廠離開,嘗試做調酒師的女性觀察發現,身邊同樣有大量男性被動或主動離開大廠,他們的視野範圍內,輕體力活這類經濟回報低的選項約等於隱形。

「我覺得他們挺能折騰的,只不過折騰的方向都是在想怎麼搞錢。卷一點的會嘗試利用之前積累的資源創業,躺一點的可能回老家開個淘寶店、咖啡店。出來打工(體力活)的一個都沒有。他們會更難放棄原有的收入水平。」

就算是「下沉」,男性社會的主流敘事也是外賣騎手、滴滴司機、快遞員這樣辛苦但收入相對較高的工種。在這些故事裏,經濟上的回報要比個體的精神追求更為重要。

2022年3月30日,上海,一名戴著口罩的男子在一家咖啡店外工作。攝:Yu Ruwen/Future Publishing via Getty Images
2022年3月30日,上海,一名戴著口罩的男子在一家咖啡店外工作。攝:Yu Ruwen/Future Publishing via Getty Images

尾聲:逃避還是反抗?

每一次年輕人嘗試逃離主流秩序的嘗試,社會都會給出兩套完全相反的評判:逃避和反抗。10餘位受訪者中,如今大多數重回了格子間,其中一位受訪者這樣評價自己短暫的體力活嘗試:一次以失敗告終的不徹底反抗。然而,無法否認的是,在「逃避」和「反抗」的二元敘事之間,也有一些年輕人在體力勞動中找到了心靈的棲息地。

阿呆是我採訪的最後一個人。她是我在書店時期最要好的同事,我們常常互相向對方嚎叫,想離開格子間從事體力活。

2023年5月,她在南鑼鼓巷的一家獨立咖啡店,偶然找到了一份週末兼職咖啡師的工作。工作日,她窩在望京的格子間裏:在大陸一家大型出版社做策劃編輯,為無法推動的項目、未來的選題感到焦慮。

每週至少有一天,她出現在衚衕的咖啡館裏,穿着圍裙,做成果即時可見的工作。體力勞動並不賺錢。如果是白班,阿呆上午九點半趕到咖啡館開店,晚上六點半下班。一天的工資僅有80元。對阿呆而言,咖啡店的兼職是類似「心理療愈」。每一杯咖啡,每一聲謝謝,都是成就感和意義感的來源。

「咖啡師是一個主觀能動性挺強的體力工作,它需要你動手的同時思考怎麼沖好一杯咖啡。在這個過程裏,我能感受到自己的主體性。我沒有隱蔽在機構之內,不再是流程圖的一部分,直面物件,直面個人。」

策劃編輯的工作,就像一台執行領導意志的機器,在委曲求全裏推動項目前進。有太多努力也沒辦法獲得明顯成效的時刻,充滿了挫敗感。但阿呆也坦承,在一天天按部就班的工作裏,還是能體會到自己的成長,「就像遊戲裏打怪升級。」

她也提到,跟大部分開啓體力活探索的年輕人們共同的一點:生活跟工作的邊界。在瘋狂內卷的社會里,996、單休似乎已經成為常態。就算不加班,也總會有下一個季度的KPI追趕着我們,腦中的那根弦始終無法放鬆。

6月剛過,阿呆已經開始為明年的績效煩惱。她向我解釋,圖書出版是一個非常緩慢的流程,如果等到明年再開始擔憂,為時已晚。即便如此,我仍會下意識判定她焦慮的有些過早。

焦慮,是這個時代年輕人的症候群。相似的故事在受訪者身上反覆出現,他們回憶起白領生活,是下班後工作群裏狂轟濫炸的消息,是永遠不會結束的評審會,是「胸口總有塊石頭壓着」的窒息感。

輕體力活是他們為數不多的,可以放鬆的機會。「下班就是下班,你再也不用去反覆為工作的事情擔憂,頂多想想咖啡怎麼可以沖得更好,或者胡思亂想一下未來自己開咖啡館的事情。」她停頓片刻,忍不住補充道,「不過,如果我是老闆,生意不好也是會焦慮的。」

除陳偉祥外,文中受訪者均為化名

讀者評論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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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錯字和標點符號已經影響到閱讀了

  2. 非常喜欢端关于在大时代背景下人的故事,新闻中有人,时代变迁中有人,有人的新闻才有生命力,个体人的叙述构成时代中人的喜怒哀乐。

  3. 没有提到税的问题

  4. 錯字好多

  5. 對於體力工作行業“完全沒有尊嚴”我一點也不意外:在一個人和人之間沒有任何尊重和邊界感的國家跑到一個完全由低教育程度的人群主導的產業裏,怎麼會奢望能有尊嚴?

  6. 繁简转化
    “衝咖啡”是要冲进咖啡林里吗?

  7. 簡轉繁可否多留意一下錯字,比如文末「咖啡衝得好些」應用「沖」。

  8. 写到女性那段着实感受到国内的启蒙运动尚未开化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