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刚刚大学毕业的我求职不顺,阴差阳错之下进入图书零售行业,在一家大型连锁书店做了两年店员。事后回看,这是我最快乐的两年。我和我优秀的同事们共同创造了一个类似乌托邦的环境,简单而幸福。
那也是我最窘迫的两年。店员起薪2800元人民币,算上加班、补贴、奖金,不过三四千元,难以支撑一个年轻人在深圳过上宽裕的生活。我跟朋友合租,挤在客厅,每到月底为还花呗发愁。
这样的生活难以持续,朋友和家人的质疑也催促着我寻找一份更体面的工作。两三年后,我和同事们陆续离开。有人进入出版行业做编辑,有人进入外贸行业做运营,还有人转行做了HR。出路各异,但都进入了写字楼,在格子间里敲敲打打。
八年后,仿佛是一阵旋风,公共舆论开始讨论“年轻人从事体力活”的现象。在主流的描述里,这是一场关于年轻人“想要、需要什么”的思考与实践。他们背弃格子间,为自己的人生寻找新的意义。
然而,大量年轻人脱离既定轨道,是否意味着原有的社会结构正在失衡。三年疫情后,经济下行已经成为不可否认的事实,白领岗位大量减少,年轻人失业率高企。当阶层跨越的应许之地不再,躺平替代了努力、内卷,“向下”流动成为不得已的选择。
在这种宏大叙事之外,我对其间的个体,对“娜拉出走”之后的故事更为好奇。探索并不会在进入体力劳动的那一刻就结束。我想要回答,结构问题如何在他们身上展演,个体又如何通过选择进行静默的反抗?这种实践能否延续,又将停在哪里?如果无法延续,我们能在过程中收获什么?
双减、烂尾、封城,被时运甩离格子间
用世俗的眼光看,传英的人生此后急转之下,不仅“归咎”于个人选择,也是我们这代年轻人太“脆弱”,总能被各种力量掀翻在地。
见到传英之前,她在微信上问我是否介意她穿拖鞋。不坐班的理由是,“不能穿拖鞋,no,我真的不能忍受这些东西。”
当然不只是这些,在重庆长长的斜坡道路上,她踩着人字拖,跟我说起她的故事。
2017年,传英从四川外国语大学英语系毕业,她深信自己”爱自由”,没有考公考编考教资。毕业后,她先在一家英语学习app做社区运营经理,不久跳槽去了美联英语。
“双减政策”落地前,对年轻人而言,在教培机构做老师是一份相当不错的工作。传英月收入超过两万,不用坐班,自由安排教学时间。长于教学的她很快就成了成为机构的Top老师。很快,2020年,传英就攒够了首付款,在重庆买了一套新房。
当年,全国各地的人们似乎都陷入一种买房热情中。以深圳为例,千万元总价的新房被排队抢购,有购房者甚至不惜花费数十万“名额代持”费用,只为买到尚且是块空地的房子。
传英买房的理由是:在重男轻女家庭中长大的她,房屋带来的安全感十分重要,从事地产中介的朋友也在旁边鼓励她买房。
重庆那年房价均价约1.1万元/平方米,传英彼时的工资攒得出首付,付得起房贷。但她当时没有预料到,三年后,在重庆甚至很难找到一份月薪过五千且能有“五险一金”的工作,“大把大把底薪只有两三千的工作。”
倘若用世俗的眼光看,传英的人生此后急转之下,不仅“归咎”于个人选择,也是我们这代年轻人太“脆弱”,总能被各种力量掀翻在地。
2021年,当传英所在的公司竭力将老师转化为销售时,嗅到危机气息的她选择离职。
当年9月,“双减政策”实行,大批教培机构退场,随之而来的是数百万前途未卜的“前教育行业从事者”。他们涌入就业市场,雪花般的简历飞到各大公司。
教培机构的高薪红利一夜间消失。10月,传英尝试从事一些“体力活”。凭借本科学历,她顺利进入一家知名地产中介公司,做起了中介。地产中介这份看似自由的“体力”工作侵占了传英所有的时间。每天上下班签到打卡,双休日带人看房,不用带客看房时就得不停地打销售电话。
她感受到了职业的差距,“(做中介)有些人都不愿意跟你说一句话,对你很歧视很歧视,”传英说,“公司实行‘借薪制’,如果没有完成上个月绩效,公司只发底薪,之后要还给公司。”
百科:借薪制:员工在没有业绩提成时,由公司以借支方式向员工发放底薪,并从员工以后业绩提成中扣回底薪的工资制度。
地产中介的工作一直持续至2022年。那年春天上海封城后,传英的工作被迫中断,抢购食物成为那时最重要的事。
与此同时,恒大债务危机激起的多米诺骨牌效应横扫房地产行业。2021年到2022年,中国房企销售排行版中赫赫有名的民营房企,在债务重压下纷纷倒下,“新房烂尾”频繁登上热搜又被舆论管控撤下。
传英在重庆买的新房也传出了烂尾的消息。上海解封不久,她飞去重庆维权,在住建局门口拿着大喇叭喊口号,依照Excel表单挨个给业主打电话,拜托他们联合起来。有一次维权结束后,她和朋友坐在住建局门口休息,警察清场将他们带走。身着吊带裙的她被从上到下搜身,男性朋友则直接被扭送到了警车上。
维权的最终结果是,承诺不会烂尾,但房屋建设装修减配。对传英来说,这是来之不易的成果,至少有套能入住的房子。
2022年下半年,传英回到重庆,想再尝试一次“体力活”,去重庆知名的按摩店应聘了技师。经理得知她性少数的身份后,收回了offer。
传英再次回到已转入“地下”的教育行业。她在各类线下教育机构兼职代课,从渝中到渝北,再穿梭至沙坪坝,从早上六点到下午五点……她相信生命的多样性、丰富性,仍然有探索“轻体力”的想法,也在每月按时飞来的房贷账单面前低头。
想像的美好:“在这里,你不会有任何尊严”
“轻体力活”跟格子间的工作如此相似,流水线般的重复劳动早已渗透进企业、工厂、零工经济,包围着所有“打工人”。
2022年底至今年初,“轻体力活”进入主流语境,带着玫瑰色的滤镜,似乎向大量困于格子间的年轻人许诺了更开阔的前景。
豆瓣”轻体力活探索联盟”小组去年底创立,小组组长是久期。久期毕业于一所211大学的管理学硕士专业,此前在老家省会的一家央企工作。在外人看来,这是一份安稳、体面的工作。但陈旧的体制、压抑的氛围,让久期备感痛苦。
这不只是她一个人的痛苦。久期的朋友们,无论是在银行还是互联网公司,都有着类似的苦恼。受此启发,久期决定在豆瓣搭建一个小小的自留地,没想到却撞上这一代年轻人的集体失落:当阶层跨越的应许之地不复存在,努力、内卷没有意义。
短短四个月,这个创建于2022年11月15日的小组,迅速吸纳了超过4万名组员。活跃的组员们在小组里分享探索体力活的经历、体验和仍待实现的畅想:裸辞做保安,去星巴克打工,去胡同里开小卖部……但年轻白领对体力活的美好想象,很快被现实击碎。
“在这里,你不会有任何尊严,”舒克在劝退帖中写道。他每天要听到十几句的“草你M”。
舒克是某211院校的心理学硕士,生鲜超市分拣是他的第一份“体力活”。硕士期间,他曾在美团实习,做用户访谈,这样一份实习工作经历了五六轮面试。一天结束实习走出写字楼,晚上9点的望京CBD密集的写字楼在夜色中发光,那一瞬间他感到毫无意义,实习只维持了半个月。
硕士毕业之际,舒克决定体会一下“心流体验”,编造了一一份高中学历的简历,成为上海某生鲜超市的众包分拣员。
分拣场所是一间灯光暗淡的仓库,按照“合流”和“一体化”两种方式按件计算工资。合流指,捡好货物后不需自己打包;一体化则需要再自己打包。合流的一件商品2毛五,一体化的一单是1块2。“一件”商品不是指数量,而是同一种商品。比如,有人买了五瓶矿泉水,这五瓶矿泉水算一件。而一体化则是无论分拣了多少商品都按1块2计,一单平均约有10件商品。拣货员不能挑活儿,被派到什么单就是什么单。
分拣员的工资被一套“神秘的算法”支配,超时拣货、拣货速度、实际工作效率都会被算法捕捉,成为扣工资的理由。
生鲜超市分拣员的工作给舒克带来过短暂的“心流体验”,在急速奔跑找货时,高强度的劳动让他忘我。不过,与其说是幸福的心流体验,“更像是时间消失了”。
网友小岛菜花也做过分拣员的工作,ta说:“人会变得机械化、呆滞。”同事们在几分钟的碎片空闲时间刷抖音。拣货、刷抖音……无限循环。“威权、严酷的工作环境让我疲倦,以及内心深深的悲哀。”这段话得到了组员们的共鸣。
传英的女朋友月琪,在汽车音响改装店学习车载音响的改装和维修。这份工作她刚做了一个多月,是严格意义上的体力劳动从事者。和其他年轻人相比,月琪的体力劳动经验十分丰富,学习汽修前曾做过一段时间调酒师。
在大众眼里,调酒师是一份浪漫、充满创造性的工作。实际上,酒吧繁忙时订单不断垒起来,调酒师走到某一环节就无法离开,整个晚上都在重复做一件事。月琪感觉,如同流水线上的工人。“酒吧一旦忙起来,不可能一杯酒从制作到出品都由你做。比如调酒、摇壶、送酒,各种各样小的环节。你只能站在某一个位置,可能是切一晚上的柠檬,或者洗一晚上的杯子。”
“轻体力活”跟格子间的工作如此相似,流水线般的重复劳动早已渗透进企业、工厂、零工经济,包围着所有“打工人”。碰壁的年轻人,开始回望曾经厌弃的格子间。至少在死气沉沉的办公室里,尚有一条清晰的职场晋升通道。在舒克的观察里,分拣员没有阶级上升、个人发展的可能。
五年前在书店工作的我,因为同样的理由离开。我所工作的那家连锁书店,店员晋升的现实顶点是月薪8000元的店长。职位再往上的区域经理,总部倾向于直接指派。这显然不是一份高薪的工作,对不少人而言,8000元的薪资只是他们进入白领工作的起薪。而能升至这一职位的人寥寥无几。
尽管如此,跟格子间的工作相比,体力劳动确实能带来满足感,每当我整理完一个货架,又或者推荐出一本自己认可的书籍,内心都涌动着愉悦之情。我不曾为第二天的工作焦虑,每天早起上班的步伐都非常轻快。
离开书店后的五年里,我时不时会跟朋友嚎叫想回到书店。但现实中,始终无法迈出这一步。仅仅能维持生存的收入和由此而来在社会风险前的脆弱,是决定性的因素。
生病、失业能轻易摧毁一名体力劳动者。于我而言,书店的工作已算稳定。这是一家大型连锁企业,养老、医疗、工伤、失业、生育五险覆盖齐全。在采访过程中,鲜少有探索体力活的受访者,能享有完整的五险一金。
传英在重庆只做兼职代课,因为全职底薪低,会被层层盘剥。她不打算自己缴纳社保,觉得还年轻,暂时用不到。可供对比的是,在上海封城的两个月时间里,传英的工作虽然被迫暂停,但当时至少能拿到基础工资,不至于“手停口停”。
如果社会保障更加完善,会发生什么
高强度的劳动让他们处于高消耗状态下,师傅们默认他们没有选择。找老板争取加班费和保险,老板可以随意开除他们,他们不想成为“挑事”的人。
月琪一度很难理解,同事们下班后为什么都不离开汽修店。她猜测:师傅们住在集体宿舍,可能没有自己的生活,也没有什么爱好,回到宿舍也是刷手机。
汽修店忙的时候,技术部师傅从早上九点一直忙到凌晨两三点,没有加班费,也没有工作风险的防护设备和保险,同事们好像也从不在意。磨木头时房间里满是尘屑,师傅们很少戴口罩。“我会上二楼拿口罩给他,我说你们都不戴口罩吗?他们会说忘了,想不起来要用。没有人有意识找老板谈保险,加班费也没人过问。”
高强度的劳动让他们处于高消耗状态下,师傅默认他们没有选择。月琪觉得,同事们有很专业的的改装技术,完全可以联合起来开店。现状是,找老板争取加班费、保险这些工作权益,老板可以随意开除他们,他们不想成为“挑事”的人。
在中国,有太多人面临“手停口停”的窘境。
中国统计年鉴2023显示,截至2021年末,中国参加基本医疗保险人数超过13.63亿人。相对总人口14.12亿人,覆盖率高达96.53%。乍看之下,似乎全中国绝大部分人口都已经享受到社会制度的保障。
只不过,这份数据经过修饰。劳工工作者,纽约城市大学社会学在读博士生陈伟祥告诉我,这份数据背后存在误导性。在计算方法上,无论是城镇职工医疗保险还是城乡居民医疗保险都包含在内。然而,后者的保障效力微乎其微。
以就业人口7.46亿人来讲,参与职工医疗保险的只有3.54亿人,养老保险只有3.49亿人,覆盖率分别只有47.45%、46.78%,这是参与率最高的两个保险。工伤险、失业险、生育险的覆盖率只有37.8%、30.69%和31.9%。
在陈伟祥看来,这是地方政府灵活应对上位规定的结果。在政策制定中,中国赋予地方政府极强的自主灵活性。为发展经济招商引资,地方政府往往会给企业主减负,以增强自身吸引力。在这个过程中,法律明文规定的五险一金往往会被牺牲掉。
“为什么养老险和医疗险覆盖率相对能高10个百分点,主要是因为这两个保险使用得最多,特别是在小城市,这两个资金池基本上亏空,出于经济因素的考量,政府才会加大这两个保险的执法力度。”
当制度保障形同虚设,体力劳动者能仰仗的只有自己。
去年9月,谢阿金辞去了上海咨询公司的工作,前往新西兰“打工度假”,感觉自己在这里成为了“人间的珍宝”。
在咨询公司时,她无法摆脱同辈压力:“身边的人教育水平很高,综合能力很好,我会用就业市场的标准衡量自己,很沮丧,感觉自己什么都做不好。”新西兰一年的体力活探索,让她亲历了在完善的社会保障制度下,人们的择业观念会发生什么样的改变。
半年时间里,谢阿金先后做过猕猴桃厂、肉厂和樱桃厂的女工,一边工作一边旅行。在新西兰,如果出现工伤和意外事故,无论劳动者是否有本地公民身份,只要是合法入境,由政府运营的全民保险机构ACC都会为其提供全面且不追究过失的意外伤害保险。
以Covid-19病假为例,劳动者可以通过公司申请保障金。谢阿金回忆,工作因病延误一周可以获赔600到800纽元的保障金,跟她正常工作所得相差无几。
如果是本地公民,相应的失业保障、医疗保险更为全面。与其他国家不同的是,新西兰并没有采用缴费型的社会保险模式,养老金、医疗费及家庭福利津贴的资金都来自税收收入。这一保障不与劳动身份相挂钩,不会因为劳动者有无工作、工作内容发生改变。
更重要的是,谢阿金在工作过程中感受到社会对体力劳动者的尊重。
每个工作入职第一天,HR会花费一两个小时向她详细地解释相关条款,以保证劳动者的权益。特别是关于种族歧视、语言暴力等部分,每一个条款都讲解得特别细致。在她工作过的肉厂,有一位同事在意见反馈表上提到午休时间太短,一个星期后,肉厂就延长了15分钟午休。
新西兰对于体力活轻重也有非常明确的规定。只要超过20公斤,就必须有2个人一起搬运。与此同时,每一份工作对可能造成的身体伤害都有详细说明,并附带处理方法。“就连被热水烫到都会被列在上面。”
当社会保障更为完善,从事体力活动不再是难以接受的选择。
在谢阿金身边,肉厂房东的女儿做了五年housekeeper(酒店清洁),房东20多岁的弟弟夏天在猕猴桃厂做工,冬天在肉厂做工。她还认识一位船长,每个月开10天船,剩下20天陪自己的孩子,“船长说赚的钱刚好够用”。
这些是传英、舒克和中国绝大多数体力劳动者,无法想像的故事。
从“要不要女生”开始
“我觉得他们(男性)挺能折腾的,只不过折腾的都是怎么搞钱。卷一点的会尝试利用之前积累的资源创业,躺一点的可能回老家开个淘宝店、咖啡店。他们更难放弃原有的收入水平。”
在轻体力活的采访中,性别视角意外浮现在我眼前。
十余位受访者中,只有舒克一位男性。加微信打招呼时,我下意识称他为“姐妹!”,他说:“我是男的。”
轻体力活探索联盟小组中的帖子,基本都围绕着家政、烘焙、咖啡师、调酒师、便利店店员、宠物美容师等服务行业。轻体力活的概念因此明确。
性别,或许从某种程度上,限制着年轻人探索体力活的边界。
月琪的父母至今仍以为她在做设计师,他们始终希望女儿有份稳定的工作。“他们不能接受我做任何有一点危险的工作,我觉得这是我人生乐趣的一部分。”
对月琪而言,学习车载音响的改装是“退而求其次”。她最初想学汽车维修,但没有一家门店愿意聘请女生。“可能汽修本身是重体力活,很需要瞬间爆发的力气,还要学习电器的应用、电路知识…..他们认为女生不擅长。”
大学毕业后,月琪在医院做过两年护士,之后又做过一段时间调酒师,体力并不是她的劣势。有些汽修店干脆以“没有女生做汽修”的理由直接拒绝,性别成为她进入感兴趣的汽修行业的最大阻力。后来再上boss直聘寻找相关工作时,她不再过问具体工作内容和收入,而是开门见山地先问一句:“要不要女生?”
“其实我们能做,但我们没有机会。”传英说。对于月琪汽修师的工作,传英内心有隐秘的期待。大部分汽修店只有男性汽修师,对女性司机来说,如果她看到有女性汽修师,或许会更愿意找女性来维修汽车。这是潜在的机会,越是没有女性进入的工作场域,就越需要女性。
“我的想法非常简单,行业是有可能被改变的。我们接受过更多教育,看到过更多东西可以改变,可以着手去做。”传英说:“女性快递员、女性外卖员、女性网约车司机……种种过往女性鲜少进入的工作领地,都要有人去做、去尝试。”
社会既定规范限制了女性体力工作范围的同时,也赋予了女性更多探索自我的可能。经济因素被认为是女性更愿意从事轻体力劳动的主要原因。在社会主流文化中,男性往往需要为成家立业做出更多经济准备。
久期认为:“对于男生来说,买房买车是很现实的压力。经济上压力大的话,职业选择上的谨慎也不难理解。”
正是因此,即便是想脱离主流职业秩序,享受文化、社会资本双重优势的男性,脱离轨道之后往往是通过创业奔向更宏伟的目标,而不是静下来思考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样的生活。
一位从互联网大厂离开,尝试做调酒师的女性观察发现,身边同样有大量男性被动或主动离开大厂,他们的视野范围内,轻体力活这类经济回报低的选项约等于隐形。
“我觉得他们挺能折腾的,只不过折腾的方向都是在想怎么搞钱。卷一点的会尝试利用之前积累的资源创业,躺一点的可能回老家开个淘宝店、咖啡店。出来打工(体力活)的一个都没有。他们会更难放弃原有的收入水平。”
就算是“下沉”,男性社会的主流叙事也是外卖骑手、滴滴司机、快递员这样辛苦但收入相对较高的工种。在这些故事里,经济上的回报要比个体的精神追求更为重要。
尾声:逃避还是反抗?
每一次年轻人尝试逃离主流秩序的尝试,社会都会给出两套完全相反的评判:逃避和反抗。10余位受访者中,如今大多数重回了格子间,其中一位受访者这样评价自己短暂的体力活尝试:一次以失败告终的不彻底反抗。然而,无法否认的是,在“逃避”和“反抗”的二元叙事之间,也有一些年轻人在体力劳动中找到了心灵的栖息地。
阿呆是我采访的最后一个人。她是我在书店时期最要好的同事,我们常常互相向对方嚎叫,想离开格子间从事体力活。
2023年5月,她在南锣鼓巷的一家独立咖啡店,偶然找到了一份周末兼职咖啡师的工作。工作日,她窝在望京的格子间里:在大陆一家大型出版社做策划编辑,为无法推动的项目、未来的选题感到焦虑。
每周至少有一天,她出现在胡同的咖啡馆里,穿着围裙,做成果即时可见的工作。体力劳动并不赚钱。如果是白班,阿呆上午九点半赶到咖啡馆开店,晚上六点半下班。一天的工资仅有80元。对阿呆而言,咖啡店的兼职是类似“心理疗愈”。每一杯咖啡,每一声谢谢,都是成就感和意义感的来源。
“咖啡师是一个主观能动性挺强的体力工作,它需要你动手的同时思考怎么冲好一杯咖啡。在这个过程里,我能感受到自己的主体性。我没有隐蔽在机构之内,不再是流程图的一部分,直面物件,直面个人。”
策划编辑的工作,就像一台执行领导意志的机器,在委曲求全里推动项目前进。有太多努力也没办法获得明显成效的时刻,充满了挫败感。但阿呆也坦承,在一天天按部就班的工作里,还是能体会到自己的成长,“就像游戏里打怪升级。”
她也提到,跟大部分开启体力活探索的年轻人们共同的一点:生活跟工作的边界。在疯狂内卷的社会里,996、单休似乎已经成为常态。就算不加班,也总会有下一个季度的KPI追赶着我们,脑中的那根弦始终无法放松。
6月刚过,阿呆已经开始为明年的绩效烦恼。她向我解释,图书出版是一个非常缓慢的流程,如果等到明年再开始担忧,为时已晚。即便如此,我仍会下意识判定她焦虑的有些过早。
焦虑,是这个时代年轻人的症候群。相似的故事在受访者身上反复出现,他们回忆起白领生活,是下班后工作群里狂轰滥炸的消息,是永远不会结束的评审会,是“胸口总有块石头压着”的窒息感。
轻体力活是他们为数不多的,可以放松的机会。“下班就是下班,你再也不用去反复为工作的事情担忧,顶多想想咖啡怎么可以冲得更好,或者胡思乱想一下未来自己开咖啡馆的事情。”她停顿片刻,忍不住补充道,“不过,如果我是老板,生意不好也是会焦虑的。”
除陈伟祥外,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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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喜欢端关于在大时代背景下人的故事,新闻中有人,时代变迁中有人,有人的新闻才有生命力,个体人的叙述构成时代中人的喜怒哀乐。
没有提到税的问题
錯字好多
對於體力工作行業“完全沒有尊嚴”我一點也不意外:在一個人和人之間沒有任何尊重和邊界感的國家跑到一個完全由低教育程度的人群主導的產業裏,怎麼會奢望能有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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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衝咖啡”是要冲进咖啡林里吗?
簡轉繁可否多留意一下錯字,比如文末「咖啡衝得好些」應用「沖」。
写到女性那段着实感受到国内的启蒙运动尚未开化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