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性自白：在MeToo的經驗現身中，我也在了解自己是怎樣的人

【作者按】：我相信每個人都是自己經驗的主人，每個人的感受都是真實的，不會因為你發現傷害你的人痛苦，你就不痛苦，所以請不要讓我的分享，成為你分享自身經驗的阻礙 。

在這次的MeToo中，有一天我進工作室，我同事在聊天，有點半開玩笑的問我說，阿德，你會不會也被爆出來，我停了一下說，我不確定，但我覺得我真很靠近，我的意思是我好幾次快要穿過那條讓人受傷的線，我說其實我看到這幾天的文章，我內心有很多不同的感受，而其中最大的感受，是恐懼感。

我作為一個男性，我本來想要安安靜靜的看就好，雖然看到一篇一篇關於痛苦的經驗的文字浮現，我內心翻湧不已，但是我實在不太敢也不知道自己可以說些什麼，但在這幾天與家人朋友聊了內心的想法之後就有點想寫，但是還是被家人朋友勸說不要寫，怕我被罵，但昨天看到一位作家高瑞希的文章，描寫一場關於陰性力量與男女對話的工作坊經驗，非常深層的自我覺察經驗，我內心拜服不已，今天早上醒來，有一個想法浮現「你拿幸運做什麼」，我在成長的過程經驗基本沒有太多的傷痛，這是幸運之一，在百味工作也跟很多女性的同事互動，有機會慢慢去學習性別的界線，在我說出令人不舒服的話時，有人願意跟我說他不舒服，甚至有時候還有事後討論的空間，我也在這個討論的過程中能感受到自己被同理得到學習的機會，這是幸運之二，我在幾年前接觸到身心靈，碰到很多位深刻覺察自己的老師，也帶給我有機會覺察自己，並在過程中獲得療癒，甚至具備自我療癒的能力，這是幸運之三，這三個幸運讓我覺得我除了安安靜靜的看到人的痛苦，也許也可以冒一些險，去說一些自己做為男性中的經驗與發現。

在開始表達自己經驗之前，我有一件事想跟閱讀的朋友說，我的痛苦並非你需要承擔的責任，照顧自己的痛苦，我是最有能力的那個人，因為我最有可能知道自己需要什麼，你有意願承擔我很感謝你，但這並非義務，特別是在你心中的痛苦還未能得到看見、善待甚至療癒之前，這也是我過去所犯的錯誤之一，希望受傷的人同理傷害他的人，期待能形成對話，但對話不只無法形成，反而讓受傷的人在聽見他人痛苦時，無處安放自己的痛苦，所以我想說，如果你有餘裕同理我，我很感謝你，但置我的痛苦與自己的界線之外，也是一種對自己的善待，我犯的錯誤是，當關注一群人的痛苦，但卻失去對另一群人痛苦的看見。

好幾次我在清晨醒來，內心翻湧不已，因為我夢見自己與認識的人有性行為，醒來後內心同時感受到非常強烈的慾望，但同時還有另一個更強烈的感受是恐懼，幸好那是一個夢，因此讓我可以先讓自己不被恐懼的部份淹沒，而開始可以凝視自己的恐懼，我問恐懼的部份說，你在恐懼什麼，他說，我害怕這個慾望若展現出來可能會讓我失去我所有重視的關係，我意識到這個恐懼已經是一個老朋友了，這個恐懼的感受存在最強烈的時候，是在我研究所的時候，我的同學會戲稱我叫苦行僧，因為考量到當時女友的，我幾乎不跟女性的朋友有私下的來往，甚至跟同學去吃飯，我都會先問今天會有女生來嗎，有的話我就會想說那我就會拒絕參加，這個恐懼感從那小伴隨我至今，他的主要工作就是壓制我內心的慾望。

在後面幾次清晨做完跟性相關的夢醒來時，我開始有機會跟這位老朋友說不用這麼緊張，只是夢而已，而更看清楚這位重視關係的老朋友在做什麼，他說，他害怕性慾的部份會破壞關係，一直死命的壓住他，當我請他鬆開手時，我開始感受到這個充滿性慾的部份，他非常非常的龐大，當他展現出來，完全的佔住的我內心，我心裡想說，也太大了吧，但我也不知道可以怎麼做，跟朋友家人聊過之後，我慢慢接受性慾是一個自然的存在，所以我想說好吧，想想也不犯法也不會真的傷害到人，那便開始試著接納自己有性慾的存在，不再視有性慾的自己是一個不好的人，更有意識的請恐懼常常放開那個反射性就想抑制與評價性慾的部份，我允許自己去想像這個性慾部份所渴望的情節，允許自己去經歷而不要去責怪自己，允許這是一個自然的感受，可以存在。

我的工作常會跟人有一對一深入的交談，大多數是女性，有人曾經提過說，她看到我會有怕怕的感覺，她說我明明幫助了她不少，所以完全不明白為什麼，雖然我自己沒有去找她核對，但我自己自己認為應該就是這個被我收在陰影之中的部份吧。

這段時間我看到很多人的道歉文，其中有些人是我朋友，我很好奇他們的感受是什麼呢，因此有一天我騎車下班回家，又再次感受到這個部份，我想我無法訪談我的朋友，那我訪談我自己吧，所以我就訪問了這個性慾的部份，我問他說，我明白性慾是每個人都會有的自然感受，但你為何這麼巨大? 要不是有恐懼的部份，我豈不早就是一個罪犯?
這個問題帶給我新的發現。這個性慾的部份讓我看到，他不全然是性慾的存在，我看見他是由好多需要所構成，特別是從國中開始到大學交到女友前，那是一段非常 非常 非常渴望親密關係的歲月，渴望得到愛與陪伴，渴到得到觸碰，渴望得到性，我也許可以透過a片等方式來滿足性的需求，但是愛、陪伴與觸碰卻長期的未能滿足，很多心動的感受也未能表達，甚至未被自己接受，這樣的感受我不知道也不敢跟家人還有同學討論，這個性慾混合了最大感受是孤獨，伴隨著自卑、委曲與被壓抑的感受。

在這個孤獨感之下，我非常想知道如何追求與親近異性，聽過太多的方法，但卻不知道哪些是真的能建立親密關係的，而哪些卻是傷害人的，其中甚至包含了否定他人痛苦的，她說不要就是要，欲拒還迎，我會看到電影情節中你如果在關係不明的狀態下偷親對方一下，有些電影中對方的反應是覺得驚喜，有些卻是驚恐，這些網路上、朋友間幾乎迴異的想法與方法，與我身邊沒有關係足夠討論這些事的朋友，使我幾乎沒有任何參照點，我不知道我做了什麼對方的感受是什麼，因此只能是以迷霧的方式認識異性，「女生心情變化不定」「女人心海底針」，這樣的理解時常讓我在關係的建立上我不是因為恐懼而退得非常後面，要不然就是近到使人不適卻毫不自知，我很渴望能建立親密關係，但卻不得其門而入。直到現在當我透過聽見周圍的朋友跟我說，哪裡行為或語言讓他感受到不舒服，我才慢慢的建立出那條線，一條比較能不致冒犯別人的線，有時也會有人跟我說，我做了什麼讓他的感受是好的，我也才慢慢建立一個能與人親近建立連結的方法。

那時的不知所措，有一個讓我回想起都會流下冷汗的經驗，大學時認識一個女生，在我們交往以前，我跟他去一起到她家喝酒，最後她喝醉了，也睡著了，那時候我站在床邊，我的內心有兩個想法在我內心衝撞，一個想法是這樣就好，回家吧，而另一個聲音跟我說，很多人跟或是影片都這麼說，這是一個暗示，我應該要更進一步，這個聲音如此強烈，我甚至還記得那個聲音說，你現在不進一步，她說不定明天早上怪你怎麼沒有更進一步，你就失去這個關係了，我是如此的渴望關係，以致於這個聲音是如此的強烈，那天我為她蓋上棉被就離開了。之後交往時，我再與她聊起這件事，她說，如果我那時候做了什麼，她一定不會跟我交往，那一刻我不寒而慄，一如現在的感受，真的非常靠近，我如同站在懸崖邊，這個由孤獨感所構成的性慾部份在後面推著我，如果不是恐懼的存在，我真的有機會跳下懸崖。

何為孤獨的痛苦，我的經驗是，那彷佛你餓了很久很久，你都忘記自己是餓的，習慣了餓的感覺，習慣如同一個飢渴的人生活，若不是飢不擇食，要不然只能是不擇手段，我時常吃那些愛的代餐，遊戲、a片，卻食不知飽，如同在寒冷中生活很久的人，卻不知道自己冷，但是總覺得被那些散發出溫暖燈光的家所吸引，對我來說，與其說是一種傷或痛苦，更像是一種內心乾枯的經驗，雖然我幸運的找到了自己溫暖的家戶，但這個乾枯的經驗沒有被我看見而埋藏在記憶深處。

因此我停下來，開始深入的去經驗那個年少時期孤獨的感受，看見在教室在宿舍中的自己，在玩遊戲讓自己好一點的自己，甚至看見那個小時候看聖女貞德的名人傳記漫畫，其中我看到交媾這個詞不知道是什麼意思，我問了一位長輩，長輩回答我，就是男生跟女生做那種事啦，那個反應讓我覺得，這可能不是一個可以問的事。

當我透過回憶去經驗這些部份時，這些感受像是黑氣慢慢散去，那個感覺像是我身體上有一塊小小的肉，被很多感受所纏繞，變成了一塊很大的瘤，而當這些痛苦的感受散去，他便變回原本的肉，本有的身體的一部份，我才明白，我的性慾其實沒有這麼大，他是我內心的保護者，他一面承擔起照顧那些孤獨與乾枯的感受，他必須很強壯，另一面他被我內心恐懼的部份不斷的責備與壓抑，不要這樣想，你這樣想很下流，很糟糕，很表裡不一，從而變成一個生活在陰影之中的巨大存在，而當我用觀察取代自我責備，他才能從陰影中現身，當我接手，由自己來照顧那些孤獨的部份，他才縮小回到他本來的樣子，一個自然對於性的感受的存在。

當我跟家人朋友談到這個經驗，他們問我說，所以你其實沒有選擇是嗎，你不是因為不知道，要不然就是因為這個孤獨感太過巨大使你失去人的樣子是嗎，我感受到他們想同理我的善意，但我覺得並不完全是如此。

我以看a片的經驗來舉例，不管到哪個a片網站，都會有偷拍的題材，我以前看到這樣的題材都會覺得興奮，但我從什麼時候開始不喜歡這樣的題材，是當我發現原來這些影片中的主角是痛苦的，我有時點開這樣的影片，心中會不由得想到，這個主角現在的生活是什麼樣子呢，他被人拍上網過得還好嗎，在那個時刻，我就無法再對這樣的影片感受到興奮，只能感受到罪惡，但即便明白了這件事之後，我內心仍有一個部份有一個想法「我看了，誰會知道呢? 這麼多人看，也不差我一個吧」，我想想若我明白了他人的痛苦，我仍然選擇使他人痛苦，那這就是我的選擇，我有能力為這件事負起完整的責任，寫到這裡我有一個疑問仍未得到我覺得滿意的答案，這個疑問是:「若我傷害了一個人，我可以做些什麼，才能為自己的行為負責?」 ，若我真傷害了人，如果有這個答案，我會很願意去做。

我寫這篇，絕非希望站在MeToo運動的反方，相反的我明白這樣的現身有多大的不容易，我完全支持痛苦經驗的現身與表達，我寫下這個經驗是希望能拿自己的幸運，為的是讓人在探索與理解痛苦，學習如何回應痛苦的過程中，作出一些貢獻，我雖無法代表廣大的男性，但我能成為我自己經驗的代表。我相信每個人都是自己經驗的主人，每個人的感受都是真實的，不會因為你發現傷害你的人痛苦，你就不痛苦，所以請不要讓我分享的經驗，成為你分享自身經驗的阻礙。

我也感謝MeToo過程中經驗的現身，讓我能有機會與家人朋友們深入討論這個我過往沒有勇氣討論的部份，讓我知道我自己發生了什麼事情，更明白什麼並非自己想成為的樣子，與什麼是自己想成為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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