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 大陸 異鄉人

異鄉人:告別對「鄉」的執念,與現實交手

我自知不能像他一樣痛快地文科生轉碼,慢慢接近一種平靜的生活。在混亂之中我能聽見內心的低語:人吶,有沒有不依賴國境的自由?


美國布魯克林的一個碼頭,人們在排隊觀看曼哈頓天際線後面的日落。 攝:Lucas Jackson/Reuters/達志影像
美國布魯克林的一個碼頭,人們在排隊觀看曼哈頓天際線後面的日落。 攝:Lucas Jackson/Reuters/達志影像

畢業將至,過去數月我最常聽到的問題是:你要留在美國,還是回中國?

這個問題好像一個旋轉不停的陀螺,在我腦海中不知疲倦地打轉。時不時的,我和身邊的人都會給它抽上一鞭。中國解除疫情封控後的第一年,流動的自由似乎已經成為人們熱衷談起的珍稀品。許多國內朋友們都開始備考雅思、託福,一時間我感到自己好像置身人人嚮往的目的地。思索着是否回國的我,也自然成了一個古怪的人。

或許因為未在國內度過防疫最荒誕的一年,沒有切身體會過隨時可能失去自由的恐懼,在面臨留下還是回國的人生關口時,我對在此地的失去更為敏感。在美國讀研的兩年,我意識到某些自由的遠去。陪伴家人的自由、選擇職業的自由、中文表達的自由、安全行走的自由、免於歧視的自由……有的自由看起來一點也不偉大,庸俗得很,可是我知道它們對我很重要。

朋友對我說,選擇是關乎排序的遊戲——在衆多自由之中,我不能什麼都要。隨着地理位置移動的,還有我內心的價值排序。四海漂流讓我審視內心,也重新認識我向往的自由。

異鄉人集散地

我的應對辦法,是放下家與鄉的執念,不期待消除分別。何苦以異土為鄉?畢竟越想要留下,越想要融入,就越會感到「異鄉」和「漂泊」。

在美國,我懷疑人們是否認為歸屬感或國家認同是一個非理清楚不可的事,因為這裏太多人有或多或少的「異鄉成分」。不過,有些人總會因為語言或外表的原因被辨認、被指認。這些經歷對他們的影響遠比我想象中深刻。

我和安娜相識在一堂課上。在一次小組討論的中途,大家議論正酣,她打斷了聲浪,鼓勵站在邊邊的我說話。「你怎麼看呢?」大家停下討論,把頭撇向我這邊。我拋出了我的看法,同學們點頭認同,採納了我的意見。

安娜的舉動讓我驚訝。討論時間緊湊,加上大家擠在一塊不規則的角落裏,有人插不上話也不奇怪。可是安娜看見了我,她看見了每一個人。

討論結束之後我去和安娜說謝謝,她說她知道很多亞洲學生總是表現謙遜,不習慣插話,但是他們的聲音應該被聽見。

那個時候,我根本想像不到她是一個「異鄉人」。她生着白人的樣貌,說着一口清晰地道的英語。她是個教育家,她創辦了一所專為少數族裔女性而設的學校,她寫書,把她從世界各地採訪得來的女性成長故事一點點記錄下來。現在她被很多人稱作「女性領袖」。

直到我們相約在學校外的小酒館。我問她,為什麼會想到做教育呢。她告訴我,這些想法都開始於她的童年。「我的父母從意大利來美國時幾乎不會說英語,所以我要當弟弟妹妹的家長,代替他們在學校跟老師溝通。可是我常常因為太緊張而結結巴巴,甚至說不出話來。老師以為我說話的能力有什麼問題。」她說這些的時候,是笑着的,眼裏閃着光的。她的心裏有一股很充沛的正義感,我感受到她深深同情那個小小的、在學校裏無所適從的自己。

我沒有問過她的是:假如在故事的開頭,能由自己而不是父母選擇的話,她會選擇成長在美國嗎?

另一個朋友喬,也向我講述過他童年的秘密。除了瞳孔的一點深色,喬的外表沒有一點像中國人,但他有個中國母親。小時候,母親每天會為他準備帶去學校的午飯便當。我認識喬的時候,他已經快要大學畢業,可是他依然很清晰地記得一個十餘年前的細節:不願意在學校拿出媽媽做的中餐便當。

「這太奇怪了,看着奇怪,聞着也奇怪。」喬重複兒時夥伴的話,笑了笑,有點無可奈何,但又表示理解。

我是在一個交換項目上認識喬的。那個項目把中國和美國學生混在一塊兒,讓他們互相為對方組織本土文化活動。喬是美國學生的代表之一。在閉幕的演講上,他講述了自己參與這個交換項目的原因:在博物館裏偶然瞧見中國文物的他,訝異於這個文明的宏大故事。更重要的是,他對自己的身份的困惑,一直藏在那個小小的飯盒裏。讓他想要理解中國,也理解自己多一點。

聽到安娜和喬的故事,我感到這種異鄉的記憶離我似遠又近。遠是因為,我未曾把美國當做異鄉——說是「異國」當然貼切,但用上「鄉」字就言過其實。對我而言,鄉的概念意味着一種歸屬的願望。可是離家多年四處飄蕩,這個願望已慢慢褪色,不再像最初那樣吸引着我。

近是因為,曾經我也有想要把一個地方稱作「第二故鄉」的衝動,而這種衝動曾給我帶來強烈的「異鄉感」。

新澤西州一間大學畢業典禮開始前,畢業生排隊進場。

新澤西州一間大學畢業典禮開始前,畢業生排隊進場。攝:Seth Wenig/AP/達志影像

記得在香港讀大學的最後一年,我曾經面試一個獎學金,這個獎學金意在表彰每年學校最出色的畢業生。彼時因為疫情,學校不再線下運作,我在大陸的家裏做線上面試。屏幕上出現三位教授。

第一位教授說,他希望我了解,這個獎項還從未頒給過大陸學生。

「前兩年頒給內地生過,」另一位教授糾正他,隨後問:「你說你要去美國留學,然後回到亞洲教書……我們怎麼能指望你回香港,而不是回到你在內地的家鄉呢?」

這問題讓我一驚。這個獎項只說考慮學生的學識和品行,因此我沒有預料會遇上這樣的提問。不過,獎項評選適逢中港關係的緊張時分,評委將候選人的身份考慮進來,也情有可原。

我無法回答他的問題。我無法回答的原因,又恰好是因為這樣的提問存在——無論我多麼試圖辯稱自己對香港的認同,或是羅列四年裏為社區做的事,都不會改變我的「異鄉人」身份。

把一個地方當作「家」,卻要被反覆提醒自己的格格不入,這是異鄉人的窘境。因為,所謂歸屬感,始終有一部分需依賴「本地人」的接受。這種關係是多麼脆弱。

我的應對辦法,是放下家與鄉的執念,不期待消除分別。何苦以異土為鄉?畢竟越想要留下,越想要融入,就越會感到「異鄉」和「漂泊」;越是不在乎所謂身份、鄉土,越是得以四海為家。

抽走了歸屬感的執念,留下的影響我地域選擇的因素變得更現實:文化多元性、生活方式、工作、照顧家人的機會等等。馬路上遇到朝我喊着種族歧視話語的流浪漢,我也能大步流星地走過去。

這樣的生活,比起一個「本地人」所經歷的,會有什麼不同呢?這種不同,重要嗎?

也許在某一天會變得重要。薇安在美國常春藤大學讀了本科和博士,今年是她在美國的第七年。她沒想過回中國,但她也沒想好未來落腳在哪。她說希望自己的孩子可以不要生在美國,因為在她目光所及之處,亞裔美國人無法避免地在成長過程中受到偏見。「所有亞裔同學們都走過這條路。」

流動的自由,留下的自由

未過身份這一道牆,到不了比拼實力的那一關。

阿藍在去年年末很蕭條的就業市場找到了一份工作。對互聯網感興趣的她,誤打誤撞進了自己並不熟悉的醫藥行業。朋友知曉一個崗位空缺,於是很快幫阿藍聯繫招聘人員,事情馬上就定下來了。在經濟低迷的時候,這樣的情節再常見不過:把命運交給一個素不相識的公司,看看會發生什麼。

留學生沒有不工作的自由。畢業以後,如果在限期內沒有能找到工作,又或者失業期滿,就要離開美國。

阿藍很慶幸她能找到這份工作:能支撐自己的日常花銷,也有足夠的下班時間用來見見朋友、探探小店。她看上去很滿足。她買了一台遊戲機,週末請中國同事到家裏,跟着遊戲裏的角色跳一會兒舞。

我以為她很滿意現在的一切。直到有一次她告訴我,這家公司還是「有些問題的」「各種各樣的問題」。不過,她並不因此焦慮,而是很平靜地、認真地對我說,「選擇最重要的就是不後悔」。

阿藍已經比很多人幸運。學stem科目的她可以在美國工作三年,每年抽一次簽,決定自己三年後的去留。許多非stem科目的人文社科留學生只有抽一次簽的機會,中簽率不到五分之一,也就是說,他們大概率只能在美國工作一年,這讓他們在找工作時面臨更大的挑戰。有幾家公司願意或有條件僱用一個只能短暫停留的外國員工?

我屬於只能抽一次簽的這類學生。畢業前的半年,我投出近百封簡歷,他們大部分都沒有帶來回聲。我向校友求助,得到的都是今年公司裁員、行業縮水的訊息。假如非要留下來,也不是絕無辦法:我可以找中資公司的機會,或是在非營利組織、高校謀一份短期的工作。但是,「我想做的」要放在很後邊;作為一個外國人,我要想的是「如何留下來」。

如果僥倖留了下來,我是否就能一步步接近理想的職業生涯了呢?事實是,一年以後,我很可能再次面對去向何處的選擇。如果未抽到簽,那麼我要開始打包行李;如果抽得到簽,我也不能隨意換工作,我要在資助我工作簽證的地方持續工作下去。當然,不乏一些諸如在社區大學上學,以換取工作資格的做法。可是,這過程裏麻煩和障礙重重,如果不是打定主意要留在美國,難免有懷疑自我的時刻。

這樣的困難,和在國內找工作的困難不同。在國內,我的教育和實習背景至少可以給我帶來面試的機會。即便落選了,也知道自己還能往哪裏使勁。在美國,外國人的身份卻是一個抹不掉的阻礙。未過身份這一道牆,到不了比拼實力的那一關。

身邊暫時留下來的朋友們也在規劃下一站。每年抽簽結果公布的春季,剛剛留下的學生們都惴惴不安。抽不到簽的朋友中,有的去荷蘭,有的去加拿大,有的去英國,有的回到中國。大家都好像尚且擁有流動的自由,但難得留下的自由。

也有留下來安然度日的。張彌在硅谷做工程師,他找到了他喜歡的生活方式。週末去打桌遊、爬山,和幾位中國朋友組讀書會。他一直勸我留在美國,直到發現我心不定,勸不動。他嘆口氣說,你還是要想明白自己想要什麼樣的生活。

我沒想好。是放下所謂職業理想,先在海外紮下根來,踏踏實實掙錢,還是回國把掙錢先放在一邊,先肆無忌憚地試試自己感興趣的東西。

後者好像總還是吸引我。我自知不能狠心地放下對各種各樣的生涯的探索,像他一樣,痛快地「文科生轉碼」,走上成為中產的軌道,慢慢接近一種平靜的生活。我沒他想得明白。在混亂之中,我能聽見內心生出的低語:我還想再想一想、再等一等……人呐,有沒有不依賴國境的自由?

美國弗吉尼亞州阿靈頓的羅納德里根國家機場 (DCA),旅客在候機大堂等待。

美國弗吉尼亞州阿靈頓的羅納德里根國家機場 (DCA),旅客在候機大堂等待。攝:Zach Gibson/Bloomberg via Getty Images

不依賴國境的自由

過去兩年的疫病和戰火告訴我,有些自由就是有國境的。

在舊金山機場通往市區的出租車上,越南裔的司機大哥問我,「你是中國來的嗎?」

我回答是。

「你應該留下來。」他握着方向盤,看了下後視鏡裏的我。雨霧濛濛裏,舊金山的路很靜,海岸線時而從建築物的縫隙中浮現。

「疫情的時候,我這樣的出租車司機排着隊去領食物和錢。可是我的越南親朋,好多人病了、死了,沒人幫助他們。也許你現在會孤單,會不習慣,可是時間長了,你就知道這裏的好。」

在他接觸的資訊裏,中國和越南是類似的。所以他很自然地建議我,遠離自己的來處。

我們的處境不同,但我卻很能理解他。我想起家人、朋友因為疫情被困在家的時間,想起自己漫長的擔憂和苦悶。

一個樂天派的朋友曾對我說,「人不會因為環境而更自由,或是更不自由。」彼時我很能聽進他這句話,認為它強調了人的主觀能動性:心自由了,在哪兒都能自由!然而,過去兩年的疫病和戰火告訴我,有些自由就是有國境的。

只是,對於像司機大哥這樣的移民來說,美國的溫飽是明確的;對於我來說,事情卻好像有些複雜。在美國,難說我能不能從事嚮往的工作,而遠離家人是確鑿的;回到中國,固然面對束縛,但或許僥倖安然無恙,甚至能對環境做一點微小的改變。

媽媽說她最近時而會頭暈,一下子看不清東西。她坐不得長途飛機,可也還是認認真真思索了好久,才決定不來美國參加我的畢業典禮。時間在我身上的痕跡微不足道,可是媽媽的樣子變得很快。

在美國,情緒偶爾繃不住的時候,我能想到的還是她。有時我遇到了困難,她實在擔心我,會走到單位的角落裏去偷偷和我打視頻電話;能理解的,不能理解的,她都會聽我說完;我提到的視頻和文章,她也去找來看;我在網上發的東西,她看很多很多遍,直到記得比我更清楚。

如果說故鄉的所有東西我都能割捨,只有家人是帶不走的。

眼看畢業的日期臨近,我的心裏仍然有兩股力量在拉扯。一個說留在美國吧,這裏有說話和閱讀的自由;一個說回到中國吧,那裏有你需要的家人、工作和毋須爭取的身份。我知道此番回國以後,再離開並不容易。只能說,對於此時的我而言,在美國,捨棄的好像比獲得的更容易衡量。

美國加州一架飛機在月亮前飛過。

美國加州一架飛機在月亮前飛過。攝:Nick Ut/Getty Images

尾聲

4月,在城市公園散步。綠茵上讀書的人和小狗互相依偎。風吹過楊柳,水面如流星閃爍。眼前的畫面好像夢境一樣。不知道為什麼,當我在這異國城市見到特別美好的事物,常常覺得快樂中有點感傷,好像我在擁有時就預備失去。這種未來的不可知,也讓我時時提醒自己體會當下。

在故鄉成長的記憶是線性的,漂流在外的回憶卻好像是一個個瞬間。

從大陸到香港,從香港到美國,對我而言,「異鄉」的含義是逐漸具體起來的。如今它已經不再強烈地牽扯到歸屬感,而是事關一些更為具體的人和事。或許我選擇地點的理由越來越不浪漫了,最後傾向於枯燥的務實。但我知道,變得具體是與規則交手的第一步。

過去我以為自由放諸四海皆準,現在我知道自由事關人們內心的價值排序。有些人覺得出國算勇敢,有些人則覺得回國更需要勇氣。要我說,全心全意地在當下的縫隙中生長,就是一棵小草的勇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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