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彩鳳和她的「師奶與青頭」:網絡上很少會一起談論一場失敗的性愛

「女人有了小朋友,不期然話題都會聚焦在育兒。不論生理心理上都會受到孩子的影響而降低性慾。」
黃彩鳳在東九龍一座工廠大廈的天台上,手執一本已停刊絕版的《龍虎豹》。
愛慾錄 風物

上一次見到黃彩鳳,是在香港的藍田地鐵站,她穿著黑色小短裙、黑絲襪,拉起了露天宣傳用的易拉架,幾個女生拿著大聲公(擴音喇叭)呼籲路過的市民登記做選民,那是2019年香港區議會選舉前夕。

三年過後,我傳訊息給彩鳳,我說不如來聊一聊你新開的臉書專頁「師奶與青頭」,並且交換一下AV經驗與閨房性事,彩鳳說不如多找一些女友一起談,思來想去,結果還是只有我們二人。彼時疫情未過,趁著彩鳳的兒子上學後的幾小時,我們在觀塘工業區找一家茶餐廳坐下來,在菠蘿油與茶走(專指以煉奶取代砂糖的港式奶茶)的氳氤中問候彼此的孩子。

這是兩個母親約會的對話起手式。

「鹹化的師奶」:被育兒佔據性空間?

她單純想在友儕間營造一種可以輕鬆、日常談性的空間。特別針對那些明明腦袋裡有很多性感想法,卻被生活、育兒與照顧佔據了性空間的「師奶」們。

2019年底,彩鳳時常到法庭聽審,在庭裡聽到一宗自閉少年在校遊蕩、自瀆的案件,當時她看到被告父母尷尬與擔心的樣子,她想起幾年前一位老朋友,也曾經說過他的自閉症兒子當眾自瀆的事情--而彩鳳,也有一個自閉症的兒子。

這讓她想起自己從小到大的性經驗,突然發現,要讓小朋友不要在缺乏性空間/性教育的情況下手足無措,首先要解放大人自身。彩鳳想:「希望喺好細好窄個窿度,搵到啲嘢(希望在很小很窄的夾縫裡,找到一些可能)。」

於是她開在臉書上開了「師奶與青頭」的專頁,「青頭」在廣東話裡是處男的意思,這個稱呼連她讀高小的兒子也懂,笑著說青頭仔、青頭仔。彩鳳說她不是特別熟悉現時社交媒體的運作,專頁並不是想觸及很多人,對比起那些分享失敗煮食經驗、投訴丈夫、崩潰的地方媽媽等等的專頁,「師奶與青頭」只有不足500個讚,700餘追蹤者,說實在的也真似不成風氣。

但彩鳳不是為了做KOL而經營專頁,她是單純想在友儕間營造一種可以輕鬆談性、日常談性的空間。特別是針對那些「鹹化的師奶」--明明腦袋裡有很多性感想法,卻被生活、育兒與照顧佔據了性空間的「師奶」們。

黃彩鳳手執一支烏蠅拍。
黃彩鳳手執一支烏蠅拍。

「女人有了小朋友,不期然話題都會聚焦在育兒。伴侶之間就更容易了,不論在物理上還是心理上都會受到孩子的影響而降低性慾。」

彩鳳這樣認為:「女人有了小朋友,不期然話題都會聚焦在育兒。像我們坐下來,也不覺意地談了很久孩子,伴侶之間就更容易了,不論在物理上還是心理上都會受到孩子的影響而降低性慾。」的確小孩是伴侶間最強的性愛滅火器,尤其在頭幾年的密集照顧下,女人經歷生育之痛,乳房也由性器官變成小孩的奶瓶,連做愛也要捕捉小朋友不在家的時間。

即便如此,在做愛前三分鐘,都可能在和伴侶討論育兒問題,「真的好turn off!」彩鳳苦笑說。想必這是為人父母後的集體經驗,實在有太多夫婦在生育後不再做愛,幾年不做愛的無性夫婦愈發普遍。

開展一種不同的色情討論

第一次感到原來個人也就是政治,個人的情慾也和公共的氛圍密不可分。

我是在香港中文大學的《中大學生報》真正認識彩鳳的,那時她已經在中大性別研究碩士班畢業,她的畢業論文是關於她的私電影《卵子體慾》的影後文本閱讀。片中紀錄了她在中止懷孕手術前一天的心情,當中不單有她裸露身體以及對性器官的特寫的鏡頭,也包括她在鏡頭前自慰、觀看色情電影、與胎兒(片中彩鳳稱之為BB)的對話。

因作品大膽而寫實的風格,當年在港台獨立電影圈子裡引發過不少討論,後來彩鳳將之紀錄、整理、思考,撰寫成為其性別研究碩士論文《我/我/我/我/我/我——閱讀兩種文本 : 從〈卵子體慾〉到性/別運動》。那是2009年,論文還沒有數位化,我就坐在中大本部的圖書館地上把彩鳳的論文一頁一頁讀完,第一次感到原來個人也就是政治,個人的情慾也和公共的氛圍密不可分。

此前香港社會的性氣氛一直是壓抑的,對於性更多是秘而不宣的態度,2007年是標誌性的一年:其時,中大學生報〈情色版〉因為一份牽涉性幻想的問卷而引起社會爭議,最後甚至引來香港政府淫審處介入;同年《2007年家庭暴力(修訂)條例草案》中,政府把同性同居者納入保障範圍,在立法會內外引起軒然大波;連香港的焦媛實驗劇團也要把美國劇作家Eve Ensler的知名劇本《陰道獨白》搬到香港上演,也為了避諱「陰道」二字,而閹割易名為《vv勿語》。

因為此事,當年彩鳳還與社運朋友們在焦媛演出的大會堂旁的皇后碼頭,創作名為〈皇后陰道自主 〉裝置與行為藝術,人們在陰道的裝置裡爬來爬去,在褲襠內的陰道裡拉扯、跳舞。

黃彩鳳用衣夾夾自己手臂上的皮膚。
黃彩鳳用衣夾夾自己手臂上的皮膚。

「我們不是要很專業才可以去處理自己的性問題,我想要開展一種不同的情色討論,比如網絡上大家會熱烈地討論和分享失敗的煮食經驗,卻很少會一起談一場失敗的性愛。」

十五年過去了,近年香港社交媒體上多了許多談性的頻道,有走衛教型路線的糖不甩;從賣性玩具去到正向性事與身體自主的Sally Coco;雖然已停止更新、但走少女以及政治人物談性的番號ABC等。彩鳳的專頁什麼也談,談日常中所遇見的意淫之物,談她在家庭中的照顧者之難,談她最近看過的電影,也關心工人的權益,感覺更像是她個人的延伸。

而這個人的生活裡,放眼關心的事物與議題,剛好和性有關。彩鳳說:「我不是走專業路線的,而是談天闊地,融入生活。」彩鳳希望對於性可以有更友善的談論空間,比如說她時常說自己是死魚一條:

「我不是很喜歡dirty talk,也沒有高超的性技巧,但我們不是要很專業才可以去處理自己的性問題,我想要開展一種不同的情色討論,比如網絡上大家會熱烈地討論和分享失敗的煮食經驗,卻很少會一起談一場失敗的性愛。」

色情電影的快感與剝削

「一直以來都有反對色情電影的聲音,然而我想這可能也是另一種疏導慾望的出口,就像我也很喜歡這類強暴的劇情,覺得那是補充了社會上某一種不被允許的慾望。」

專頁「師奶與青頭」除了生活中的各種意淫,也時常介紹主流以外不同種類的色情電影,例如是輪椅人士的性生活、針對視障人士的口述色情電影、獨立女性導演製作的色情電影等等,或是以另類角度介紹著名日本AV女優--擁抱身體自主、堅持不刮腋毛的黑木香;名門出身,拍攝70部AV後研究社會學,投身寫作事業並得到「芥川賞」提名的作家鈴木涼美;或是曾往香港拍攝豪情,長期關注色情行業勞工權益的小室友里等等。

彩鳳小時候住在板間房,旁邊有個住客收藏一整疊的《龍虎豹》(香港經典成人雜誌之一),在保守家庭中成長的她說看到書中的「大波姐姐」感到尷尬又好奇,自自然然就有生理反應,在害怕被發現的禁忌下開發了自慰的技能。

16歲以後認識了男朋友,亦即是她現在的「佬公」——彩鳳把丈夫稱為「佬公」,「佬」是廣東話「大叔」之意,亦是經典港產卡通電影《麥兜.菠蘿油王子》裡「從前有一個小朋友,有一日佢變左做個佬(有一天他變成一個大叔)」的那個「佬」。而自從四仔(色情片)開始流行,彩鳳的男朋友就會帶VCD、DVD來,跟她在做愛的時候一起看。

「識佬公前(認識『佬』公之前)未讀性別研究,說不上看AV有否享受,但接觸性別理論後就覺得很矛盾,色情電影中很多暴力、性侵、非禮的主題,一路看一路會也想這些劇情會不會強化社會上對女性的看法。」例如是痴漢或是強暴型的AV,女優們在辦公室、學校、電車、飯店等等的場域被男性強暴,當男性觀眾帶著這些觀影經驗回到日常生活中的時候,是如何看待這些場域中的女性?

「師奶與青頭」專頁所發的圖片。
「師奶與青頭」專頁所發的圖片。
「師奶與青頭」專頁所發的圖片。
「師奶與青頭」專頁所發的圖片。
「師奶與青頭」專頁所發的圖片。
「師奶與青頭」專頁所發的圖片。
「師奶與青頭」專頁所發的圖片。
「師奶與青頭」專頁所發的圖片。
「師奶與青頭」專頁所發的圖片。
「師奶與青頭」專頁所發的圖片。
「師奶與青頭」專頁所發的圖片。
「師奶與青頭」專頁所發的圖片。
「師奶與青頭」專頁所發的圖片。
「師奶與青頭」專頁所發的圖片。
「師奶與青頭」專頁所發的圖片。
「師奶與青頭」專頁所發的圖片。

彩鳳也會關心行業的權益,一套AV動輒兩三小時,每場性愛都差不多一小時,色情行業的資金減少了很多,加上大家都習慣看免費片源,就算是有心推行會員制也有很大的競爭和阻力。

「從前一路看AV一路想這些問題,會覺得很矛盾,所以一直以來都有反對色情電影的聲音,然而我想這可能也是另一種疏導慾望的出口,就像我也很喜歡這類強暴的劇情,覺得那是補充了社會上某一種不被允許的慾望。」彩鳳也提起自己曾經在少女時代有被擄走的經歷:「個人而言是很害怕在現實生活中被強暴的,但是強暴劇情又會帶來很難解釋的快感。大概是因為觀看而消化了這種慾望--所以有另一種說法是色情電影是減低了男性犯罪的衝動。」

現時AV多了不同的類型,像是人妻、痴女等,有時也能從演出中看到女優們享受其中。彩鳳喜歡看女人的乳房和比較特別的劇情,「最近看了一齣廚房佬搞少女侍應的,挺特別,我們在日常生活裡很少會關心廚房佬的慾望。」

專頁「師奶與青頭」除了會介紹不同類型的AV以外,彩鳳也會關心行業的權益,一套AV動輒兩三小時,每場性愛都差不多一小時,色情行業的資金減少了很多,加上大家都習慣看免費片源,就算是有心推行會員制也有很大的競爭和阻力。「睇AV時不一定會思考公平公義的問題,也很少人會做audience study,就算是做也很難找到願意研究的觀眾,畢竟大家都是工具導向。」

但彩鳳會在專頁上談這個問題:「希望大家在消費過程中多些思考,就好比是買衣服時關心一下血汗工廠的問題,至少態度上不要又J佢又檢視佢,就好像對性工作的態度,幫襯同時又睇唔佢(至少態度上不要意淫她們的同時異化她們,就好像對性工作的態度,買春同時又看不起性工作者)。」

性的慾望、恐懼與言說

「我很抗拒做愛,甚至乎不會很主動邀請對方做愛或享受做愛的過程,但我對人有慾望,對關係、對想法有慾望,只是那未必是對做愛有慾望。」

在我們當中,有些女性會很樂於談及性的話題,也有著很性感的形象,很願意展示自己的身體,然而她們會說,其實我很不享受性愛,或者從來沒有 / 甚少有高潮,彩鳳類近於這類型人,「慾望不只是做愛的慾望,做愛是肉體的,但慾望比肉體要複雜得多,言說也是一種慾望,因為身體不純粹是性。」

這樣的一個驚世駭俗的女子,坐在茶餐廳裡說道:「 我很抗拒做愛,甚至乎不會很主動邀請對方做愛或享受做愛的過程,但我對人有慾望,對關係、對想法有慾望,只是那未必是對做愛有慾望。今天早上我才拒絕了佬公的性邀請。」

小時候因為性與身體而引起的不安與恐懼,一直殘映在彩鳳的心裡,除了性侵與被擄走的經歷外,她在小時候也對自己的身體有很多不滿意的地方,「小時候會被男生笑手毛長、慾望強,心底裡潛藏的如果我能展示身體的美會很開心的慾望,但同時有一部分是接受自己身體,那是給自己也給別人的。慾望是流動的,我未必享受做愛,但我可以享受你來觀看我--只是我不想和你做愛。」

可惜社會上對性就是存在各種誤區,蕩婦羞辱(Slut shaming)自然是無處不在,連像麥明詩那樣在傳統意義下高學歷的人生勝利組也一樣有被性侵經驗,也一樣會因為穿了低胸泳衣而被蕩婦羞辱,「『你著咁少就係想俾人搞』(你穿這麼少就是想被人搞),事實是無論女性的衣著打扮如何,也可以不是一個性邀請,男女之間充滿著這種誤解與對身體語言的誤讀,我一直處理自己很抗拒做愛這件事,也真實地有過很負面的經驗,但不想因為這樣就不再言說,反而想透過輕鬆的言說去療癒自己的創傷和焦慮。」

黃彩鳳在一條走廊上。
黃彩鳳在一條走廊上。

「慾望是流動的,我未必享受做愛,但我可以享受你來觀看我--只是我不想和你做愛。」

彩鳳說她選擇了一段長的關係,長到連對方身上有多少條毛她都知道,對於對方的身體或多或少會覺得悶,需要其他的想像去拉長性關係。她從前做愛前需要灌酒精,覺得醉了才能享受性愛,「頭腦太清醒就會有太多的批判,」彩鳳慨嘆,她與佬公現在的選擇是一邊做愛,一邊看AV:

「幸好我佬公是很正面的人,無論我有多抗拒,提出多少理由,他都會說好快㗎咋(好快啊),做愛就是食個飯行個樓梯(吃個飯走次樓梯),很日常化。」二人在做愛中的各種矛盾,彩鳳慢慢嘗試和佬公一起攤出來討論,表達各自的感受,「至少不要把做愛變成婚姻裡其中一項功課。」彩鳳這樣說。

AV以外,彩鳳也會對佬公以外的人產生慾望,然而在沉重的家庭照顧壓力下,她孤身一人要照顧父母、智障的哥哥與自閉症的兒子,實在是不想再處理家庭以外的慾望,「哪怕對他人有慾望、想追尋其他慾望,但我連和別人爆房(開房)的時間都沒有啊!我太明白要處理多段關係的狀態有多難,一旦分手還會死去活來,我現在的處境負擔不了這些。」

於是言說與展示成為了她慾望的另一個出口,用來導走不合時宜的慾望與想像,有一段時間她感覺自己受困於家裡的四面牆,她拍了一攝與家中每一個角落合影的裸體照,去讓自己在夾縫與窄路間感受到多一點點空間,至於「師奶與青頭」的生成,大概也與這種狀態有關。

照顧工作有畢業的一天,彩鳳也終於會有從家庭束縛中解放出來的一天,我問她對未來的想像?彩鳳說,小笠原𧙗子81歲才出道做AV女優,還和小鮮肉做對手戲,「是不是很勵志!」

讀者評論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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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幫襯同時又睇唔佢」
    應該打漏字:睇唔起佢。

  2. 香港仍是相對保守 很多夫婦都無法公開討論 也找不到渠道去宣洩或解惑

  3. 只一件,乳房并不是性器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