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上海封城一周年,端传媒重访上海,试图记录下那些在急速的复常中,被遗落的声音和记忆。这是专题的第一篇:上海,封城後的又一個春天,「我們已經是歷史的容器」
如果你在2023年第一次抵達上海是三月份,迎接你的將是車水馬龍的大都市,人潮涌涌的公共交通,幾乎沒有疫情封控遺留下的痕跡,除了遮擋臉龐的外科口罩。
抵達上海虹橋火車站,下了列車的旅客在月台擁成一團,人們臉上還掛着口罩。行李箱和陌生人不時相互碰撞,人流呈扇形緩慢向前移動,擠進一米多寬的下樓扶梯口。疫情防控宣傳語從廣播裏消失了,只剩下拿着喇叭的工作人員提醒大家勿在電梯口停留。火車站內集成不同風味的餐廳,一半熱氣騰騰,一半拉下大門。
一年前的虹橋站很安靜。2022年5月底,大學生秦斯宇搶到返鄉的高鐵票,穿着學校發的防護服,抵達車站。大廳裏,很多揹着大包小包行囊的外來務工人員也打算離開上海。她感到很違和,四周寂靜,坐在蛇皮袋上打撲克牌的人,只有出牌的動作,沒有其他聲響。車廂裏也反常,安靜得「空氣快要炸開」。
上海一直被視為中國最開放和最有存在感的城市。2022年3月28日,上海浦東封城,而後困頓籠罩浦西,火車站和機場大幅減少班次,物流癱瘓。就這樣,國際大都市,2500萬人的生活,懸置兩個月。
如今,昔日的防控痕跡早已消失於虹橋站的嘈雜聲裏,旅客踩在封城時無家可歸的人打地鋪的地面上,涌向地鐵車廂。人們臉上堆滿了疲憊,口罩加重了車廂的逼仄和沉悶。2023年2月26日,上海申通地鐵集團公布數據,當日客流量超過1200萬人次,是2022年3月以來最高。高速公路的車流量在今年春節後持續上漲。
就算不清楚這些沈甸甸的數字,在上海開了六七年出租車的安徽師傅也明顯感覺到,上海人流量大起來了,來玩的多,出去玩的也多。在他眼裏,如今的上海和疫情前已沒有區別,封城已是過去式,「過去就忘記了,過去就過去了。」
城市表面肌理幾乎抹去了疫情的印記。割斷人類生活的封鎖線和藍色圍板,消失了。穿着白色防護服的人,消失了。遍布大街小巷的1.5萬個核酸亭,貼在公共場所的二維碼,消失了。在上海工作了10年的尤伽不知道核酸亭是怎麼一夜消失的,儘管他同樣不知道核酸亭是如何建起來的。我們與尤伽談天的時候,他不假思索地指了指不遠處的街道,「以前這有一個核酸亭,那也有一個。」
他的手在空中咻地比劃了一下,聲調輕快上揚,「像魔法棒揮一下,『走』,就全部不見了。很奇妙,所以(上海)叫『魔都』。不知道誰拿着魔法棒,一揮就走。」
復甦的、流失的
疫情不是餐桌上會輕易響起的話題。就算是,也會很快被繞過,像是迷信的人碰到了什麼髒東西。
春天又來了。
三月末的上海還浸透在寒意中,早春的寒風常常溜進衣服的空隙。高過馬路電纜的梧桐樹正蓄勢待發。楊柳和櫻花是春天的開場白。這將是一個會被人觀賞的春天。
但對大多生活在上海的人而言,去年的春天在他們的感知中是一片空白。從三月到五月,「封城」跨越了整個春天。徐秋記得,剛封城時她們裹着羽絨服,被放出來時,穿上了吊帶裙。
一排香樟樹對着尤伽的陽台生長。去年三月還是光禿禿的枝枒,六月能出門的時候,已是枝葉茂密,鬱鬱蔥蔥。「好像你在家睡了一覺,起來的時候世界已經走了。」
上海的精緻生活正在甦醒。中共一大會址旁的商業社區新天地,人頭攢動。一家外國護膚品牌門店外,供顧客試用的洗手液和精緻的洗手池吸引了不少行人,香味四散在空氣中。一家號稱純手工製作的網紅奶茶店外排起長隊。不時有黃牛靠近年輕男女,若無其事般小聲透露「有現貨」「不用等」,一杯30元的招牌麻薯奶茶被翻倍賣出。走在這個精緻的街區,彷彿置身於倫敦市中心的Covent Garden。
建造於上世紀90年代的地鐵2號線橫穿上海6個區,連接兩大機場和虹橋火車站,途經市區最繁盛的商業地帶。歷史悠久的江南古剎靜安寺,座落在車水馬龍的南京西路。從地鐵站冒出的遊客不斷詢問靜安寺的位置。事實上,只消回頭一望,就是那座頗具壓迫感的古建築。金光閃閃的寺廟斜對面,是大都市的現代化地標嘉里中心。
幾個男人走進嘉里中心的西餐廳吃晚餐,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談。話音飄在空中,有人突然嘆了口氣,「已經三年疫情了,好多人都死掉了。那怎麼辦,日子還是要過啊。該收斂還是收斂啊。」話語不被接住,他們很快聊起別的。疫情不是餐桌上會輕易響起的話題。就算是,也會很快被繞過,像是迷信的人碰到了什麼髒東西。
當我們談論起上海的春天,無法避開談論公園。佔地20萬平方米的中山公園正迎來春天,櫻花、香樟、雪松盎然生長,相機總是朝最鮮豔的那群撲去。人們總能在公園找到自己的小角落,老人們在廣場上跳舞、踢毽子、跑步、閒談,年輕人在綠茵草地追逐飛盤。
公園成為一種生活。在這裏,秦斯宇排遣了生活在大都市的孤獨感。秦斯宇在中學愛上英倫搖滾音樂,從外地來到上海讀書,找到一群有共同愛好的朋友。每隔幾個月,大家相聚公園,坐在草地上聽音樂,興致所至,起身搖擺。
去年解封後,公園裏頭的身體失去了扭動的記憶。秦斯宇發現,草地上的人們都在低頭刷手機,她自己也感受到能量從身體中流失。「和封控有關係,會潛移默化消磨一些精神,也沒什麼能量去鼓舞大家。」
染着淺色頭髮的秦斯宇熱愛藝術,三天兩頭往劇場跑,那是疫情前的生活。她講話慢悠悠的,聲線輕柔。現在她把生活塞得滿滿的,睡眠不夠,臉上掛着厚厚的眼袋。解封後,生活或許還會朝前走,還能掘出美好的小事,但秦斯宇性格中的一部分好像永遠丟失了,她變得沒那麼喜歡組織活動,「(性格)本來是一朵雲,現在是被打成一塊石頭砸在地上的感覺。」
穿越時空的身體記憶
解封後的夏天,鮑莉搬去北京,「留下像巴甫洛夫的狗一樣的習慣」。
食慾和社交慾望一起離開了。解封後,秦斯宇發現自己餓到厭食。
去年春天,困在幾平米宿舍的日子裏,秦斯宇暴瘦10斤。有的同學瘦了快20斤。秦斯宇在校園裏不愁果腹,但很久沒有接觸過盒飯之外的食物,味蕾不被平撫。平時常吃的小零食和奶茶突然從生活中消失,年輕人們開始在群組裏交換過期食物。她還記得那袋完美的過期巧克力粉,「只過期了一兩天。哇,我就覺得太棒了。」後來搭火車逃離上海,在隔離酒店的時候,秦斯宇打開一包螺螄粉,用開水沖泡其中的湯料包。每次擠出一丁點兒,再把湯料包小心翼翼封好,連喝三天。
食物如黃金般珍貴。某個深夜,在安福路的小洋樓角落,鮑莉蹲在垃圾桶旁吃雞,邊吃邊哭。那是朋友幫忙搶購的物資。鮑莉說,觸摸到那袋熟食雞肉有「神恩降臨」的感覺。鮑莉從沒成功搶菜,好不容易收穫的食物,如獲至寶般塞進冰箱,但大部分東西最後爛在了裏面,「進入很扭曲的狀態。所有吃的東西像黃金一樣,你得到了黃金不敢花掉。但凡吃了,就會有愧疚感。」
解封後的夏天,鮑莉搬去北京,「留下像巴普洛夫的狗一樣的習慣」。最好吃的食物還是封城時最愛的自熱米飯,加水,放置一會兒,就能吃上一口溫熱的煲仔飯。對鮑莉來說,自熱米飯有鄉愁的味道。偶爾,在午夜,想起封城時光,鮑莉會下單買盒午餐肉來炒蛋。這是不會做飯的鮑莉在封城期間習得的簡單菜式。
封城期間,在互聯網公司工作的柯彥努力維持生活中的穩固感,靠的是每天早上沖泡一杯速溶咖啡,獲得一些好聞的氣味。有天,她照例在公司開會前沖上一杯咖啡,倒入僅存的牛奶。可一不留神,一隻蟲子掉入杯中。晴天霹靂,柯彥數了數,家中只剩四五包咖啡了。她盯着在杯中遨遊的蟲,過了五六分鐘,決定撈出蟲,喝光咖啡。「很像荒島求生,考驗人類在物資告急、沒有同類的幫助下,可以做出什麼選擇。」
後來,柯彥也收到政府配送的物資盒。她把盒子擺在客廳中間,為了每天路過時能看一眼。但她忘了要吃掉食材,也忘了把食材保存在冰箱。直到房子裏散發餿味,她才意識到食材都浪費了。爛掉的食物吸引蟲子飛入家中,這反倒成了柯彥的慰藉。她在死寂的街區生活了兩個月,需要其他生命的陪伴。
有人學會了精細儲備食物的技巧。那時網絡流傳生活技能帖,尤伽學會把蔬菜切好,水瀝乾、擦乾,這樣冷藏保鮮期會更久一點。好不容易吃上豆腐,剩下的半盒,切片,放進冰箱冷凍櫃。「很小的一個食物都視為珍寶。」
秦斯宇被困鎖宿舍的那段日子,惡夢總在深夜降臨。平時挺樂觀、不多糾結心思的秦斯宇,終於感受到陰鬱。睡眠也被切割成小塊,總是睡兩小時就猝醒。
章楠是心理諮詢師,在日常生活中,她總是「準備」的狀態,心裏有愛,給予關懷。解封後,那種豐盈的狀態被「世界毀滅了也和我無關」的冷漠取代,失去和任何人的連結。章楠聽說,不少諮詢師在封城期間也曾向她們的輔導尋求幫助。
鮑莉在解封後也去求醫。足足四個月,月經沒有出現,鮑莉以為自己懷孕了。直到夏天月經才恢復正常。「用殘忍的角度想,這樣我就不用衛生巾了。」醫生告訴鮑莉,有許多女孩在封城期間也沒有來月經。
夏芒觀察到上海市民有一個隱形的變化,更依賴手機了。
手機幾乎成為人體器官。夏芒的朋友和男友異地戀愛一年,從外國回來後,發現男友變了副模樣。從來男友搭地鐵時看書,現在手上拿的是手機。夏芒寬慰朋友儘量理解男友的改變,「他經歷過上海封控,當時手機就是他的器官。出門靠手機,搶菜團購靠手機,不看就餓死了。」
手機也拯救了尤伽。沒能參與世界前進的時間裏,陪伴尤伽的只有社交媒體。他沉浸在手機直播裏,專挑旅遊和美食頻道,跟着博主去天南海北,在大理曬夕陽,穿行東京澀谷和香港銅鑼灣人潮洶涌的街口,聽播主說重慶小麵和毛肚的滋味。「我現在覺得好傻,當時就很感謝他。有一雙眼睛、有兩條腿,替你去看那些東西。」尤伽說。
被封城剝奪的日常,得靠自己一點點搭建生活原本的模樣。
囤積創造安全感。直到2022年秋天,尤伽還是會買上幾大袋冷凍水餃,一袋五六十顆,放進冰箱。大米也成為囤貨必備品。尤伽擔心寒冬將至,會引發新一波疫情。
獨自在上海生活的江蒙,也因為封城留下囤菜的習慣。解封後,她仍沒有安全感,總感覺還會封城,買了很多東西放在家裏,「沒有兩袋餃子,我就感覺很危險。」餃子放到不新鮮了,她才會吃掉。今年三月初,江蒙的媽媽來上海看望她,幫忙收拾屋子,發現冰箱裏還有很多放了幾個月的餃子,催促她趕緊丟掉。江蒙不願意,媽媽勸解道,不會再封了。她堅持:「我就是需要它在家裏。」最後,餃子還是被丟進了垃圾桶。
沒人想像過在21世紀的上海會重現飢餓的歷史。也因此,尤伽和母親的記憶產生了連結。尤伽還記得,小時候母親說起飢餓的故事。那時晚飯吃不飽,就往肚子裏塞進土豆高粱。尤伽是九零後,他說自己這一代認為吃飽飯是理所應當的,沒人會把心思花在吃飽飯上。
「我理解了我媽小時候,我以前就是個局外人。文革、各種運動、沒飯吃,沒感覺的。」尤伽說,「所以我覺得挺恐怖的,假如年輕一代不知道以前的歷史,假不定哪天歷史就成真了。」
關係、連結與斷裂
航班起飛前,他們倒數着最後在一起的日子,知道對方不會再回來。在機場離別後,不捨和無奈的情緒終於爆發,覆蓋了在家中產生的憤怒和厭惡。
封城將歷史與現實的關係改寫,也重塑着漩渦中人與人的關係。
解封第二天,陳晨出門去剪頭髮。還沒進門,前台熱情迎客。她開始打腹稿,思考着要和人家說些什麼。進門後,陳晨對理髮師「過於熱情」的靠近感到緊張,她本能地想要離遠些。這種不適感在洗頭時達到巔峰,對方離她很近,頭髮被觸碰時,她「瞬間發毛」,「就像流浪貓被人突然摸了一下。」後來透過鏡子看到理髮師,她感到恍惚,好久沒有陌生人離她這麼近了。
章楠和室友在封城期間交流很少,儘管兩人以前是很熟的好朋友。在封城這事上,她們意見不同,對方覺得「不用上綱上線」。章楠以前就知道室友的立場觀念,這並沒有影響她們的生活,但疫情放大了這個矛盾。解封後,章楠更享受接觸自然,她去了各個公園的湖上划船。12月,她搬到了一處有大窗戶的新家。望向窗外,眼底盡是綠葉,幾棵長到三層樓高的大樹鬱鬱蔥蔥。
封城也給親密關係刻下創傷。夏芒有一些中國女性朋友,伴侶是外國人。外國伴侶在上海生活多年,有優質的待遇,封城後更容易擁有選擇的權利,大使館也能安排他們離開。這些中國女生對清零政策深惡痛絕,但沒法做到說走就走。女生在封城期間看到次生災害等新聞,被黑暗環境和無助求救聲淹沒的憤怒和痛苦,無法在外國伴侶那得到共情與理解。為了挽救與伴侶之間的情感連接,有的女生甚至「逼着」男友看大翻譯運動。伴侶置身事外地抽離狀態,給女生帶來痛苦。
航班起飛前,他們倒數着最後在一起的日子,知道對方不會再回來。在機場離別後,不捨和無奈的情緒終於爆發,覆蓋了在家中產生的憤怒和厭惡。原來,直到分別的一刻,自我、親密關係、最小單位的情感,才會迸發出來。直到現在,女生仍處於傷痛中,不想提起那段時光。
戀人分離的同時,陌生人也在發生連結。原本柯彥居住的公寓裏,像是陌生人的鄰居們,突然熟絡了起來。人們通過微信群實現物品流通,用不完的物資、吃不完的蔬菜包在樓道間傳遞。人們有意識地發現他人的需求,並主動提供幫助。那時候,公寓樓下的餐廳,堅持「違規」營業,老闆娘每天在餐廳後廚做飯,為了躲避警察巡邏,有時燈也不敢開。一位在國企工作的鄰居主動包攬統計和收錢的活兒,「地下餐廳」才得以持續。
「脫離商品化運作邏輯,鄰里間靠自己的意願是可以高效組織的。平時就是外賣快遞,很少能和這棟樓的人建立聯繫,或和服務你的人建立聯繫。」柯彥很懷念當時的狀態,這一切在解封後都消失了。
在那場寂靜風暴中,微信群組有如一艘艘救生小艇,鄰里情誼在小艇中萌芽。解封後,夏芒手機上那些關於疫情封城的群組,逐漸更替為二手交換功能。群組從交友和相互支持的性質,變成功能性的存在。夏芒認為,缺少了共同語境,那些群組也很難再持續。「友情的延續,不只是因為你們住得近。」
老上海司機卻有不同的新奇體驗。本來樓上樓下都不認識,後來大家有了群,「都互相聯繫了,有了困難互相幫助,壞事變好事了。」他自豪地指了指手機屏幕中仍在活躍的團購群,「堅持到現在呢,什麼都買,化妝品、橘子、雞腿⋯價格也優惠!」
「歷史颳了陣風,我們的日常就沒了」
陌生人隨口一句話都會讓鮑莉意識到,外部旁觀者完全不知道她們經歷了什麼。她可以接受對方輕描淡寫,但要是維護體制,她會瞬間「陷入狂怒」。
這些如噩夢一般的經歷很難被理解。就像一個人做過噩夢後,只有自己的身體能記住驚懼、發麻的感覺。夢境用語言還原得再真實,對他人來說也很是遙遠。
尤伽告訴外地朋友,自己發現冰箱就剩幾顆菜時哭了出來,還是把那些菜洗乾淨、切好、冷凍。朋友不相信,覺得尤伽的描述很誇張,笑場了。後來,一聽到別人說自己「好誇張」,尤伽就不再往下說了。「沒有經歷這個事情,哪怕說得再真實,他們也會覺得你誇張。」
解封後鮑莉去成都玩。美甲店老闆知道她從上海來,便說「封城你也在吧」,「哎呀謠言滿天飛」,「說你們要餓死了」。鮑莉回覆她:「是啊,我們是要餓死了。」陌生人隨口一句話都會讓鮑莉意識到,外部旁觀者完全不知道她們經歷了什麼。她可以接受對方輕描淡寫,但要是維護體制,她會瞬間「陷入狂怒」。
去年五月末,尤伽想起封城前有複診需求,向社區申請出行證明,終於獲得一次機會外出。直到保安把小區的小鐵門打開的一瞬,他都感到不真實。腳邁出去的時候,他思忖,「我是出來了嗎?」問題接二連三在心頭冒出,「我可以自由嗎?我可以出來嗎?我可以到哪條路走走嗎?會不會走到半路,有人把我拉回來?」在街道上走了一小段路,確定沒人管着,尤伽才放心撒開腿到處轉悠。
來到往日熙熙攘攘的淮海路,落葉一地,如世界末日降臨。一個高級商場外,人們徑直睡在門口,身旁的家當只有一籮筐的水瓶。街邊有一些長頭髮的人,等待偷偷開店的理髮師為他們剪頭髮。建於1924年,如今搖身一變成為上海網紅地的武康大樓,外圍曾被封鎖帶切割。那一帶法租界是尤伽平時喜歡走街串巷的地段,彼時光景不再。
尤伽熱愛戶外生活和攝影,週末一定得出門,去城市徒步,參加活動,品嚐新店。有時候,單純只是想出去湊湊熱鬧,看到人多就興奮。尤伽有一次和人聊起封城,對方喜歡宅,說三個月居家生活不是難事,況且還搶到一箱可樂。「我想抽他,」尤伽以溫和的聲線吐出這幾個字。在家關上兩個月,對他而言猶如監禁。
「2500萬人,就停在這個地方。我覺得很恐怖。就像行為藝術,做一個社會實驗,你們這幫人什麼時候能瘋掉。」尤伽說,一個犯人抓進監獄,揹負有期徒刑,到了一個時間點就自由了。「但它是各種疊加。你就像西西弗斯,推上去加14天,推上去再加14天。」
「那段時間我想了很多。有時候,年輕人好像很激昂聊了些事情,但如果那個巨大的意志叫你停下來,你發現你做不了任何事情。」尤伽說。
解封後,尤伽和親友久別重逢,大家不自覺地迴避封城話題,聊好吃的餐廳,去哪裏轉悠。尤伽覺得日常很輕易就被剝奪了。「可能歷史颳了陣風,我們的日常就沒了。」
尤伽想趕緊撿拾日常,但荒誕仍在延續。去年6月,尤伽買了張前往南方的火車票。列車開進比鄰上海的浙江省,電話響起,對方問他在浙江待多久,尤伽說列車很快離開,對方就把電話掛了。這一路上,尤伽收到不少類似的電話。抵達南方小城,當地的酒店都不歡迎來自上海的人,折騰了一宿,尤伽又累又氣,翌日直接回到上海。
麻木感滲透進日常生活,築起一道高牆。柯彥喜歡探索城市,總會在週末踏上一班火車,駛向蘇州、杭州、無錫。解封後很長一段時間,她絲毫沒有離開的慾望。有次出行,抵達蘇州火車站,不消20分鐘,就被蘇州「大白」從通道原路押返。原來那時浦東出現一例病例。「大白」看着來自上海的人搭上火車才離開。今年初,柯彥回了趟老家,也去了蘇州旅遊。
看着身邊的同事漸漸開始計劃出國旅遊,柯彥才覺得那道牆暫時不存在了。
泰坦尼克號的頭等艙
法租界一帶五光十色的光鮮生活,都被封城敲碎了,「(你以為)可以打開房門跟着外面的音樂跳舞,但實際上,唯一事實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與隔離牆一同坍塌的,是上海摩登都市的形象。
幾年前大學畢業後,鮑莉就來到上海,從事廣告行業。選擇法租界的小洋樓居住,儘管空間小、租金貴,但法租界一帶能提供給她五光十色的光鮮生活。這一切都被封城敲碎了,「(你以為)可以打開房門跟着外面的音樂跳舞,但實際上,唯一事實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去年夏天,鮑莉的房子租約到期,碰巧一位北京朋友在找室友。鮑莉決定北上,行李中塞進一本詩集《死亡賦格》,裏頭夾着一張沒有填寫的核酸單據。
「黎明的黑牛奶我們傍晚喝 / 我們中午早晨喝我們夜裏喝 / 我們喝我們喝 / 我們在空中挖一個墳墓那裏我們躺着不擁擠 / 一個男人住在屋子裏他玩蛇他寫 / 他黃昏時寫信回德國你的金發瑪格麗特 / 他寫罷走出門群星閃耀他吹口哨喚來他那群狼狗 / 他吹口哨喚來他的猶太人讓他們在地上挖一個墳墓 / 他命令我們演奏跳舞曲」這是《死亡賦格》是詩句。封城期間,鮑莉反反覆覆地讀,已經能背下。
來到北京,鮑莉最常聽到的問題是,為什麼從上海來北京工作。她一次又一次吐露相同的答案:封城兩個月就像被家暴男囚禁,讓你捱餓,充滿驚恐,同時還要工作。兩個月後過去,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我們要繼續生活。「我咽不下這口氣。」鮑莉說,沒法再像以前一樣面對上海輕盈的小資生活了。
人們不再輕易談起封城。但人們還是無法抑制地會想起封城。
如今江蒙出門,看到很多人已經不戴口罩,就會想起去年的春天。前段時間她去看一部話劇,又想起去年買的好多場劇都被取消了。有時候,鮑莉看到搶菜使用的購物APP就趕到反胃,看到某些商品就會回想起搶不到的滋味。
生活看似復常了,但人們總會不經意被刺痛創傷。今年初,鮑莉在戲院看《流浪地球2》,身體燃起怒氣,電影讓她勾起顧全大局、犧牲小我的諷刺感。一氣之下,她發了一則微博,隱晦地表達被這部電影的意識形態冒犯。有網友留言,「讓我想起了2022年上海春天。」
那個春天種在人們心底,在去年冬天的烏魯木齊中路生發。
夏芒還記得去年11月末,烏魯木齊大火後,人們紛紛走上街頭。在抗議現場還沒演化成警方抓人的時候,她聽到現場有一位男生對維護秩序的城管哽咽道:你知道他們死了多少人嗎?你知道我們被封過三個月嗎?「這個事情在心裏還沒被忘記,只是沒有表達的空間而已。」她認為,很多人聚集到烏魯木齊中路,除了紀念同胞,也為了悼念死去的三個月。
烏魯木齊中路附近的街區,是出了名的網紅地帶。長槍短炮的相機鏡頭、盛裝打扮的人們、新潮的餐廳和小店,全都堆積在那兒。夏芒看到,許多在烏魯木齊中路現場的女生,臉上都有着好看的妝容,都長得很漂亮。「她們可能剛參加完party,或者約會逛街,吃完一頓美美的晚餐,就到了現場。」夏芒說,「那種外表的美麗漂亮,現在已經掩蓋不住大家內心的創傷。那種創傷會隨時被翻出來。」
「也許不管我們願意不願意,我們已經是歷史的容器。」鮑莉還是想記住封城的經歷,她覺得自己有責任和義務去看見,「我們每天都在被政治和權力機器形塑,你沒法依賴任何平台記住,只能把自己當作歷史和政治記憶的容器。」
要紀念那兩個月,得以小心翼翼的姿勢進行。儘管許多人都不想這麼做。今年三月,輾轉之下,鮑莉發現了一款印有紀念封城的T恤,她想要買一件,但聽說有人因為購入這件T恤被公權力找了麻煩。
「多元」「開放」「自由」,是人們賦予上海最常見的標籤。不同地區的方言在繁華的行人街道上交匯,你可以遇見本地人、移民、富人、窮人、懷揣理想的人和失意的人。人們可以懷抱千萬種理由和夢想相遇,卻也因為同一種經歷思考是否要按下離開的按鈕。
四五年前,中國仍在席捲互聯網熱浪,夏芒順勢踏入其中。兩三年前來到上海,依舊在大廠忙碌。上海對她並不陌生。她出身於江浙,童年對上海的印象是,能幫助老人治病,是醫療資源重鎮。在去年四月體驗過方艙生活後,夏芒在秋天的一次轉運中嘗試拒絕,不惜以絕食抵抗,最後那層樓只有她沒去方艙。年末,她遞上辭職信。加入數字遊民的隊伍,打算在今年夏天去外國生活。
根據2023年3月23日發布的《2022年上海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統計公報》,對比2021年,全市常住人口降幅擴大,減少13.54萬人,而外來常住人口減少25.73萬人。
封城也是造成江蒙想盡快出國讀書的原因。去年秋天,她開始準備申請資料,如今還在等待學校的消息。
徐秋還是很喜歡上海,依然覺得它是中國最好、最適合生活的城市。但她也意識到,上海只是「泰坦尼克號的頭等艙」。經歷封城後,她對海外身份的慾望更強烈了。當時看到一些有國外身份的人能離開,她很是羨慕。「有這樣的選擇權是一種安全感……海外身份是一個buff(增益),它能夠加強我過上更想要的生活的能力。」
去年3月通過應急招聘在上海方艙做臨時護工的曹阿姨,也選擇了留下。儘管在封城期間,她遭遇了比其他市民更多的不公平待遇。這裏工資高,護工一個月收入能有七千,在老家,月薪兩千的工作都難找。北京、天津她也待過,但待遇都不如上海。「在上海不還是為了掙錢嘛。」
3月22日,由「上海闢謠平台」一年前發布的《「上海封城」傳言不實》的公衆號文章被重新翻了出來,在朋友圈流傳。文章寫道,「希望廣大市民不信謠、不傳謠,也不要搶購囤積食物等生活用品。」隨後,該文章被發布者刪除。
一位上海男生在封城期間當過基層志願者。他心裏明白,那時有些人很痛苦,但他對那段時日的記憶卻不是痛苦,而是身體的疲憊。回望那段經歷,他相信自己做的事情是正確的。面對「是否為虎作倀」這樣的疑問,他沉思了幾秒又苦笑,他還是認為,如果沒有他們這樣的基層志願者,疫情可能還會持續更久。如果回到過去,他會做出相同選擇。
三月末,春雨溼答答地灑落上海。一週年之際,有人在微信公衆號發布封城時期書寫的文章,再一次被404。有人舉辦了一場低調的畫展,一筆筆畫下封城和三年疫情。一位老人在畫前流下眼淚,她在疫情期間失去了至親。看到展覽、看到有人記住,讓她心裏好受多了。但傷痛是不允許存在的。這場低調的畫展,不出幾天,便在那個巨大意志的陰影下,宣布「閉館」。
為尊重受訪者意願,秦斯宇 尤伽 鮑莉 夏芒 柯彥 章楠 江蒙 徐秋 陳晨均為化名
端傳媒實習記者 王梓燁 對本文亦有貢獻
想起耳语者,也想起杨继绳的墓碑
很高興讀到這篇文章,歷史是真人血肉構成的,這些人這些事不該被遺忘
感谢端的记录
現實上就是中國人的服從性是領先世界,然後下面留言叫人反思先輩的爭取,也是蠻好笑的。其他國家人民爭取的成功,與你中國人何干呢,與其寄望中國人站起來的一天,倒不如寄望支爆更實際吧。
六四過後30多年,中國出現最多的不是站起來的人,而是爭著跪著和做小粉紅的人。
没有人提起才是最崩溃的。很多没有经历过封城的人也不会理解。而且最可笑的是,上海封控还要被嘲笑是咎由自取。虽然这篇文章没有记录那些更可怕的次生灾害,但是也记下了很多健康没受影响但被困又日日需要寻找食物人们的日子。忘不了
“我们每天都在被政治和权力机器形塑,你没法依赖任何平台记住,只能把自己当作历史和政治记忆的容器。”Well said! 也感谢端的记录!
很精彩很多角度的眾生相,相信有封城經歷的人或多或少都能感同身受
EricBlues所指出的几个角度,之前的上海封城深度报道中是有提及的。难道每篇报道都要从各个角度理性感性起因经过结果大历史小人物,写成像一篇维基百科雄文一样的总结,才不是“为了反对而反对”?小人物的真实情感经历、口述历史同样重要
感觉意思没有表达清楚,若意欲追求对某些现象、结构「挥斥方裘」的快感,而忽略并鄙夷细小情感的连接,这般的执意宏观很容易就会走上mansplaining的道路。
Eric的评论有把我惊憾到,不符合阅读倾向的文章便是“内容质量肉眼可见下降”,与内容发生了共情的读者是“为支持而支持为反对而反对的智障”,这里是端,不是人民日报时政版……是不是走错路了?
什么经典的春秋笔法,不探讨封城政策实施的关键点抉择,不探讨实质上封城后出现的乱象,不探讨地方中央的rivalry,通篇在做小学生式的情感渲染。文章质量肉眼可见的下降。为了反对而反对,和为了支持而支持一样都是zz
谢谢端。我们不能忘记,我们没有忘记。
三反五反,大饑荒,十年文革,六四屠城……
共產黨執政的合法性何在?
「很懷念當時的狀態」——真的值得一再重演讓這種人好好感受一萬遍
她们的时间停滞、粉碎了,而我大脑里最后一点「用力凑合活着」的念头也像开败的白玉兰,转瞬无影无踪。我依然能记起恋人每天靠过期的速冻食材、公司派发的食品和聊胜于无都算不上的「团购」,还有仿佛死去已久的加缪化身而成的空气,就那样在希望和无望的瘟疫里绝望等待救赎和死亡的日子。提到2022的春天,我能想到的元素只有断掉的精神药物和糖、闻到会吐出来的化冻泥土和冒头的青草嫩叶,还有每天15小时瘫在床上依靠中毒一样刷手机和上海/国内的「小道消息」知道恋人还活着还平安的那个我早已认不出的、incel一样的「人形」物体,和仿佛永无止尽的幻觉。
还有还活着但好像也死过的、碎裂过的、我爱着的她们。
「我尝试着用身体做一个记忆和历史的容器,所以试图忘记必然是对自己、对她们和造物主的背叛。」
IT’S BEEN PART OF US REGARDLESS IF WE ACKNOWLEDGE IT.
「清晨的黑色牛奶我们傍晚喝/我们中午早上喝我们夜里喝/我们喝呀喝/他高叫着你们把提琴拉得更响些/死亡是德国来的大师你金发的玛格丽特你灰发的舒拉密兹/… …」
我感觉可以喂个评论ai了,直接节省大伙5分钟仇恨时间,搞不好还比评论现状效果好。我想前几篇已经有先行者让chatgpt评论,说水准超过大多数账户不过分。
我有两句话想说
一,请那位海贼王朋友认真反思一下你的言行是否真正体现了你所追求的普世价值。你现在生活的民主环境是你的先辈们用鲜血争取来的,请问问自己是否可以像他们一样勇敢,而不是在这里嘲笑大陆人的苦难与顺从,以此体现你可怜的优越感。
二,作为一个上海人,我依然坚定的相信着,相信黄浦江的潮水,洋山港的浪花,强大的工业基础,领先的法治精神,一定会保护着这座美丽的城市,让她在未来的风暴中依然屹立,并为崭新的民主中国贡献不可或缺的力量。到那时,如果我已经和父母迁居海外,即便新的民主中国百废待兴,我也一定会归来。因为那时的中国,才是真正属于人民的中国。我相信所有对当局失望的海外华人华侨中,也一定有相当一部分,愿意用自己的方式,向那个真正的民主中国伸出援手。我相信终有一天,中国人能够真正沐浴在民主的阳光下。
即使政治上的空間有限,還是希望上海乃至中國至少能從防災的角度記住這段歷史。
甚至怀疑文笔优美地叙述封城,也是类似于“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的一种🙏🏻
我人在北方讀書,去年春季學期從三月中旬到學期結束六月下旬經歷了「鐵桶式封校」。這些年從沒失眠過,但是去年到五月時晚上已經夜夜驚醒,睡著也只能睡著一會兒,半夜看著宿舍窗戶外發呆。上海同胞們去年的經歷我沒有親歷,但大概也能感同身受,希望這段經歷不要這麼快的被遺忘。
不知不覺已經一年了啊!如果沒有這篇報導,怕是會遺忘地更快了!
真的,那位海賊王朋友請收收你的「支味」,端每發一篇中國報導都一定能看見你在留言裏惡語相向證明自己的優越,你的言行舉止和你瞧不起的那種中國人根本沒有任何區別,讓你出生在中國,很難不保你會是最惡劣的那種粉紅。
記憶是一張複寫羊皮紙,紙上的文字可以被消除,但留下的痕跡將永遠存在。
對於大部份中國人來說,他們就是奴性服從,人為災難過後,還是坦然接受,像當年的文革和大飢餓一般,身邊的人死了就算了,還是服從地過日子,現在還能周圍旅遊, 多麼「幸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