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大陸女人沒有國家?深度

弦子:上野千鶴子時代的女權主義者,如何面對被「成功婚姻」挑戰的女權敘事?

上野千鶴子曾以為婚姻制度會在她的世代裏結束,可父權制對女性的吸引力卻順利延續了下去。

全嘻嘻微博的視頻。

全嘻嘻微博的視頻。圖:影片截圖

弦子

刊登於 2023-02-26

#弦子#評論

「女人沒有國家?」是端傳媒新開設的專欄,名字源於伍爾芙的一句話「As a woman I have no country」,但我們保留了一個問號,希望能從問號出發,與你探討女性和國家的關係,聆聽離散中的女性故事和女性經驗。我是這個欄目的編輯符雨欣。看似私領域的婚姻,指向的是問號背後、「國家」之外的另一個制度壓迫,一個不可能完全離開國家的語境、卻又對所有女性具有共性的制度。這幫助我們想像女性身上的種種桎梏之網的複雜性。

(弦子,中國女性主義者、發聲者、寫作者)

超越了上野本身觀點所引起的關注,up主全嘻嘻與上野千鶴子的對談成為又一個性別議題的討論熱點,全嘻嘻在視頻裏塑造了一個婚姻幸福且對女權主義抱有追求的精英女性形象,這引起了普遍的質疑:她的婚姻是否真的幸福、自身婚姻幸福的女性是否看不見結構性問題、在上野教授面前討論婚姻是不是在浪費機會?

這三個疑問真正在問的問題,其實是全嘻嘻本人是否幸福/有資格成為女權主義者/她應該問什麼,輿論討論也因此無可避免地聚焦在了對全嘻嘻個人的批評——對個體的過分關注,往往是公衆自身焦慮的情緒性投射。

全嘻嘻的視頻顯然有討論的意義,意義並不在於她本人如何試圖通過上野千鶴子的觀點達成邏輯自洽,而在於女權主義者能否在面對這樣一位精英女性與她所代表的處境時,達成自身的邏輯自洽。

但針對作為個體的全嘻嘻的三個問題,需要回答的恰是關注此事的女權主義者自己:女性是否可能在婚姻中獲益/女性贏家的出現是否改變了父權制結構/女權主義者對父權制的反叛要往何處去?

《北大宿舍聊天x上野千鶴子|只要自由地活著,怎麼樣都可以》。
《北大宿舍聊天x上野千鶴子|只要自由地活著,怎麼樣都可以》。圖:影片截圖

全嘻嘻真的不幸福嗎?當進入婚姻比單身幸福

通過外在的物質與內在的精神,父權制以懲罰單身者、懲罰弱者的方式給參與者提供資源,這正是父權制得以長久延續的原因。

兩張盛傳的對話截圖成為全嘻嘻「婚姻不幸的罪證」:她因為老公的反悔而推翻丁克計劃、在老公考慮購買性服務時選擇自我反思。可這顯然違背了一種常識:這並不是一個弱者會受到追捧的社會,任何人都無法僅僅通過不幸得到關注。

作為一個符合主流社會標準的中產精英,全嘻嘻能在全平台收穫流量的原因,恰好是在於她極為坦誠地展示了自身的慾望:如何在一個人人焦慮的環境裏追求個人利益的最大化。兩張截圖不過是追求中必不缺少的符號,象徵着困境的存在與被超越,她因此做到了對慾望最充分的展露——困難源源不斷,慾望永無止境。

全嘻嘻在自己的欄目裏向受衆詳細展示了困境如何被克服的實際操作。以家庭對女性職業發展影響最大的育兒勞動為例:全嘻嘻拒絕任何育兒與家務勞動,具體描述是「一整年和女兒單獨相處的時間只有十幾個小時」,她在生產第五天後回到職場,將育兒勞動完全交給丈夫與丈夫的母親,丈夫的母親從事育兒與家務的雙重工作,得到一個月幾千的「工資」作為回報。同時,全嘻嘻也確實做到了在有一份全職工作的同時運營了一個有大量產出的自媒體欄目,這樣的工作強度佐證了她陳述的可信性。

在全嘻嘻與丈夫的對談中,男方反覆提到的一句話是「家庭作為一個整體的利益」,全嘻嘻提到的則是「個人職場發展」。家庭作為一個整體要追求利益最大化,這顯然是父權制家庭在過去要求經濟上處於弱勢的女性為男性提供無償勞動的藉口,然而當女性在經濟上足夠強勢時,「家庭利益最大化」與「女性個人發展」的達成了目標上的統一, 在這樣的條件下,全嘻嘻擁有了與父權制家庭共贏的物質基礎。

上一個十年,大陸的產業結構發生了巨大的變革,互聯網行業、自媒體行業、影視行業、教培行業等行業處於風口,這些新興行業的生產模式,相對來說給予了女性一個比過去公平的職業賽道,經濟產業結構的變革製造了數量相當之多的職場女性精英,而傳統家庭內部性別分工的不公平作為一種知識概念,通過女權運動在女性中得到了基本的普及,與此同時,依然存在的傳統家庭代際關係,為年輕一代父母將自身需要承擔的育兒勞動以最低廉代價轉嫁給上一代女性,提供了可操縱性。

全嘻嘻代表了一種可以說是大陸精英女性所獨有的,在婚姻中實現個人利益最大化的操作:家庭外部的職業發展是經濟基礎、家庭內部的代際關係作為解決方式、進步的性別觀念提供道德依據,三者缺一不可,女性由此將自己在婚姻中的損失降到可能性的最低,即完成了收益大於損失的實現。

何為收益大於損失?全嘻嘻在視頻裏這麼說:「你的財務達到安全之後就會覺得有一個伴侶更好,因為他會照顧好你的生活且提供情緒價值」,這句不經意的慾望坦白是重要的,解釋了為什麼在自由市場與經濟轉型給當代女性提供了經濟上的資源後,為何依然有女性願意走入婚姻,父權制的堅固在於一整套精密的制度設計,而這套設計亦在隨着時代變化自我調整——

經濟。在過去,沒有繼承權與就業權的女性必須通過進入婚姻,給男性提供無償的家務與生育勞動才能獲得生存資源,相當長的時代裏,這是女性的唯一選擇,與其說進入婚姻是為了獲得利益,不如說不進入婚姻會有無法承受的懲罰。而當下,在房價與戶籍制度的設計面前,擁有更多資產才可以抵禦風險與損耗。中產家庭意味着經濟上的合併,雙方組合得到一線房產、投資、現金流等穩定的資產組合,單身者則要承擔更大的損耗。通過制度的設計,父權制以將資源完全集中在制度之內的方式,引誘人們服從自己,當單身的年輕人們選擇躺平這樣對父權制的消極抵抗時,中產家庭則期待着「財務自由」,父權制的服從者清楚自己可以從中獲得更多資源。

精神。如果我們認識到父權制給社會製造着災難與暴力,一個主流價值取向極度單一的社會本身就在給人們的精神帶來傷害,就不得不承認情緒價值的珍貴,當一段可以提供穩定情緒價值的關係成為壓力之下人們的生存前提時,不計代價的希望將這段關係綁定也是人之常情。婚姻制度則暗示性緣關係可以讓人們綁定一個對抗焦慮的幫手,從而有更多精力參與到對社會資源的爭奪中去。當女性和男性一樣擁有社會關係後,女性也和男性共享了對性緣關係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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