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mc、卡皮為獨立研究者。本文為位於約翰內斯堡的南非金山大學新聞學院「中非報道項目」所支持的報告。本文觀點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
2022年年中(6月13日),BBC新聞的《Africa Eye》欄目通過紀錄片《Racism for Sale》,揭發了中國籍抖音播主盧克在馬拉維的種族歧視行為,包括讓非洲兒童在其所拍攝的舉牌影片中叫喊帶有種族歧視意味的口號,並涉及虐待這些兒童,當地警方在6月21日將他逮捕。
中國播主在非洲拍攝短視頻,影片內容受到爭議經年有之,而此次事件不僅被國外網民抨擊,中國國內的媒體(尤其涉及非洲領域的自媒體)亦紛紛批判盧克的行為。但來自平台官方的審查及管控最具有直接影響力,中國外交部非洲司司長及馬拉維大使館均發表聲明,表示會以零容忍的態度打擊種族主義內容,隨後該領域視頻生態迅速變化,平台官方的許多限制措施對視頻播主及粉絲都造成了衝擊。
盧克事件發生後僅半年,中非短視頻領域又起軒然大波。這一領域的早期創始人物,擁有近500萬粉絲的「小胖」及其徒弟「小辛巴」,被另一名也曾在非洲的播主「阿雲全球飄」在尼泊爾街頭刺殺,遇害時「小胖」正在直播,因此衆多用戶目睹此一兇案並傳播其影像,此一事件也凸顯了早期中非播主社群曾經以「小胖」為關鍵的人際網絡。
我們在盧克事件後的半年間對中非視頻領域進行追蹤。現在短視頻平台上有哪些關於非洲的內容?盧克事件對非洲播主是否產生影響?又是否能平衡影片的多元性?我們收集了80個主要拍攝非洲為主的播主,針對其點讚超過10000的、在播主頁面點讚排名前十的短視頻共577個進行了追蹤觀察。
「非洲」關鍵詞受到封鎖
盧克的舉牌視頻使得非洲相關短視頻受到檢視,但其實與非洲相關的內容多種多樣,不侷限於舉牌影片這一形態。沒有人明確知道平台的管控是否由政府下令執行,不過非洲相關領域的短視頻播主很快受到了廣泛的影響。
當衝擊在去年6月底開始到來時,最明顯的變化是許多非洲播主在直播時聲稱無法繼續直播,只有少數播主似乎利用多重賬號或修改ip地址嘗試規避。有人說「全非洲所有平台限制直播,帳號被封」 ,有的稱「平台顯示系統正在升級無法直播」,有的播主表示無法進行戶外直播。直播帶貨是這些非洲播主的重要收入來源,這在一定程度上導致以做非洲直播和短視頻為主業的播主們開始遷移至東南亞或回到中國避風頭。
2022年9月我們向抖音客服諮詢海外直播,獲得如下說法:「目前海外戶外直播由平台定向邀約主播進行直播,如您與駐海外大使館有深度合作,或所處媒體為海外華人愛國媒體前30強,或曾受官方邀請參與過愛國活動將有機會進入受邀名單 」。 另有內部人士稱 「不允許戶外直播/外國人出鏡(特殊情況需說明)」為直播內容審核的標準之一。
雖然直播功能受阻,這些播主都還可以繼續發布短視頻,不過他們表示受到了平台限流:2022年的非洲視頻領域「可以做,但是做不好」。據了解,短視頻被限流後,平台雖然還會將視頻推送給粉絲,但不會推給粉絲以外的用戶;主播似乎也意識到關於非洲兒童的視頻格外敏感,知名播主「Hello先生」在一集視頻中將零食發給當地員工的小孩和家人,他讓孩子們離開攝像頭,說:「不能拍孩子,拍孩子一會又給咱屏蔽了」。
搜索功能也立刻受到封鎖,在抖音,快手等平台的搜索框內搜索「非洲」,平台只會給出幾個官方帳號——因此許多播主將頻道名稱中的「非洲」兩字改為「海外」以避免屏蔽。2018年底快手也曾有過一輪大規模整改,據稱因為非洲播主熱衷拍攝所謂脣盤族視頻,受到國內自媒體批評,許多非洲相關帳號被封鎖又迅速解封。快手在之後的一段時間也曾將「非洲」設為違禁詞。
對「非洲」關鍵詞搜索的封鎖維持了約5個月,到2022年11月開始恢復。 但無法恢復直播權限嚴重打擊了播主們的信心,例如2022年12月中旬,有播主表示戶外直播權限仍然沒有恢復,非洲短視頻這個行業已經「到頭了」。我們直到今年一月底二月初仍然觀察到管控的執行,有播主直播時仍讓自己的非洲搭檔坐在鏡頭之外,僅僅偶爾露臉,也有播主表示非洲直播中出現小孩便會被禁止。
中國短視頻播主拍攝的非洲內容,都包含了些什麼?
盧克事件使得舉牌類的短視頻獲得了大量的關注,但我們在抖音上搜集了大量非洲相關的帳號後,卻發現類似的舉牌視頻為極少數。抖音上呈現的非洲生活是華人在非洲生活的一個縮影,播主們的身分包括在非洲開飯店、挖礦、開工廠或者農場的商人,也包括國企、央企在當地進行基建項目的駐非員工。他們的拍攝內容就是他們的日常生活。短視頻行業曾經利潤豐厚,某主播在直播時表明「好的時候每月賺幾十萬沒有問題」。但有播主反映,如今通過拍攝非洲相關的短視頻取得可觀收益不如以往容易。
我們收集了96個主要拍攝非洲為主的賬號。這些賬號由80個播主運營,並且每個賬號都有超過10萬的粉絲。我們針對其點讚超過一萬並且是播主排名前十點讚的577個視頻進行觀察,辨識出最常見的一些內容特徵:
從大多數視頻中可以發現,相較於盧克等少數播主所拍攝的歧視影片,大多數播主及所拍攝的影片並無惡意貶低及仇視非洲人的問題。然而播主普遍並不了解非洲文化則是肯定的,因此大多數的內容都帶有中國文化本位和隱性歧視的性質,往往以當地人唱中國歌、煮中國食物、學中國話為主,這使得對於非洲文化的呈現實際上是薄弱的。但在短視頻平台流量為王的邏輯下,這類內容似乎最受到觀衆的歡迎。
中國僱主和非洲員工的搭配也是最常見的出鏡組合,影片中的這種關係通常不是典型的企業主及員工,例如中國播主拍和自己每天相處的保鏢。發工資或資助非洲人的困難處境也是很常見的內容,有些頻道會呈現出幫助方與被幫助者形成了很深的感情,以此吸引粉絲;但這種固化非洲窮困的片段也助長了中國人的施捨心態,曾引發「被幫助的非洲人不會感恩」、「幫助非洲人值不值得」的留言,形成一股不穩定的張力。
另外一些常常被非洲主播使用的劇本也容易塑造刻板印象。例如拍攝當地人塗上厚厚的粉底液,直到像畫了臉譜,被拍女性「不顧」主播的懷疑仍然堅持這樣化妝。另外,中國男性播主帶着當地女性或者小孩出現在視頻中,並宣稱是自己的妻子/女朋友或者孩子的劇本也很常見,並且流量很高。
在這些高流量視頻之外,我們發現了多個極為糟糕的頻道。頻道內容都圍繞一名被稱為「牙肯尼」的盧旺達兒童,播主從其2018年出生後便開始拍攝他。拍攝的內容往往是「牙肯尼」骯髒不講衛生、貪婪、討食物、重心不穩摔倒等慘狀。儘管頻道目前視頻觀看量不超過一萬,但仍在頻繁更新;並曾有大量粉絲在評論區留下了種族歧視的言論,不過也有許多針鋒相對的用戶留言譴責這類言論。
「牙肯尼」相關頻道或許曾受到某些限制措施,其拍攝者很早就稱自己的抖音「火苗」無法取現。現在搜索「牙肯尼」主題標籤,仍能找到高達5.6億的觀看量,可能因為平台封控,相關內容被刪除了許多,該話題標簽下存在的視頻數量已變得很少。
中國播主的漂泊:「來到非洲」與「遠離非洲」
如同在非洲的華人群體,短視頻平台上的非洲播主是通過地域性的人際網絡而茁壯,他們會互相拜訪幫助,共同慶祝節日。根據抖音上的IP地址和視頻內容,我們整理了盧克事件之前播主的地域分布,發現播主主要活動於非洲東南部國家,其中以東非最為密集。
在贊比亞和坦桑尼亞活動的播主至少佔了全部中國播主的21%。從類似的視頻中,我們可以看出在贊比亞和坦桑尼亞的20名播主中,至少16人都相互認識。
在東非的這一播主社群中,我們發現「小胖」具有開創者的地位,他在抖音初興起的2017年就開始在贊比亞拍攝,在贊比亞生活過的匿名訪談人指出許多網紅非洲播主最早都是其徒弟,然而其地位快速被超越,在2022年初他已轉移到東南亞國家活動。2022年12月初在尼泊爾街頭,「小胖」與受盧克事件影響而離開非洲的徒弟「小辛巴」進行直播時,遭到另一名播主「阿雲全球飄」刺殺殞命,「阿雲」也曾在贊比亞向「小胖」拜師,但發生糾紛而結仇。
「小胖」周圍聚集的播主促成了非洲短視頻領域的崛起,使得很多出身底層的中國播主將前往非洲視為致富之道,早期贊比亞對中國人的簽證和投資政策相對友好,也便利了播主們前往拜師「找人帶」的模式,包括盧克本人也是由贊比亞遷移到馬拉維的播主。而坦桑尼亞對華的落地簽政策可能也方便了播主聚集。在中國國內缺少機會但渴望致富的播主們聚集在此,彼此競爭、合作或發生糾紛都是常見的事。
抖音對非洲直播進行限制後,截至2022年10月的統計,20名播主中至少有10名離開非洲,他們多半前往尼泊爾、泰國,或再輾轉回國。東南亞的抖音電商渠道比非洲更為成熟,遷往當地後的模式是找美女助理/翻譯吸引觀衆,販賣當地各種特產如圍巾、唐卡、乳膠枕頭等。相較之下主播們賣的非洲特產似乎只有辣木子和卡賓達樹皮,而據訪談者稱,其中一部分辣木子還是中國國內生產的,「混着賣」。
許多非洲人固定在視頻裏出演而為粉絲所熟悉,他們的生活顯然依附於播主的視頻生產。猛男舉牌的創始人「航哥不平凡的人生」在盧克事件之後宣布團隊解散,「猛男團」中的非洲壯漢便消失在了短視頻平台上。但即便如此,航哥微信號上仍然經營着舉牌視頻。航哥的黑人手下「感光得」還偶爾出現在航哥弟弟「遠航」的帳號中。但出現的場景總是來借錢或者要錢,最後也上演在粉絲的反感中被遠航責備趕走的結局,在10月底以後就沒有再出現過。
「扛把子威哥」在贊比亞的班底「李小虎」曾因拍攝作品而在當地受到網暴,在「威哥」回國後用自己的帳號發布視頻哭訴生活困窘,希望粉絲們支持他到中國發展。而「威哥」回國後的視頻也觀看者寥寥,於是「威哥」乾脆將「李小虎」請到了中國。可將視頻拍攝地轉移到中國也沒能躲避審查。「威哥」在直播中抱怨「抖音審核員吃評論」,指視頻在剛剛發布時評論有幾千,而過兩個小時後只剩下了32條。平台給威哥的原因是「出現黑人就違規」。「李小虎」在中國接過商演賺錢,但僅停留一個月便返回非洲。
一些非洲主播將IP地址設置為中國國內,並和自己的非洲搭檔共同直播。為規避審查,搭檔往往坐在鏡頭的邊緣,將頭部保持在鏡頭外以規避AI的偵測。他們會在觀衆問及的時候偶爾和觀衆打個招呼,隨後再退出屏幕之外。莫桑比克最知名的播主「闖非洲小胖子」在直播時稱自己莫名「被安排」(指直播被停),而客服往往是外包人員,無法給出直接的解釋和解決方案。」在一月初他決定「暫時離開非洲去泰國發展一段時間再回來」。
「畢節山哥」原本在非洲坦桑尼亞有了家庭。不能直播後,「畢節山哥」離開了非洲到泰國做短視頻,和泰國女孩表現親暱。如今他的視頻評論區充斥着大家對他的指責和懷疑。「沒有阿碧(他在非洲的太太),你不管多優秀我都欣賞不來」, 網友稱。
有些播主在離開非洲後嘗試重返繼續拍攝,「非洲小五」和「二狗的帶你看世界」於11月返回坦桑尼亞和贊比亞,「Hello先生」則頻繁往返於非洲和東南亞之間。返回中國的播主如「航哥不平凡的人生」及「扛把子威哥」則改變了視頻主題,近期幾乎都以拍攝簡樸的中國家庭日常或者農村生活為主。
當原本在非洲建立起來的視頻生產模式受到阻礙,行業內的中國播主及非洲人都經歷了掙扎求存的過程,在中國、非洲及東南亞等地流動和捕捉機會,尋找新的內容生產路徑。
另外一些主播也在Youtube上開設頻道,「小鐘johnny」、「非洲小五」等的視頻都有幾十萬的播放量,這讓他們減少了對抖音等短視頻平台的依賴,在國內平台管控的情況下仍然可以維持視頻生產。
平台方的審查粗率且不透明
這種審查在2017年淘寶舉牌影片下架、和2018年快手管控時也發生過。2022年的管控可能是第三次令這類短視頻受到較大規模的限流,尤其此次更涉及國際外交。衆多的主播改變生活地點及拍攝性質,平台用戶接觸到非洲相關短視頻的機會也隨之下降。
這種審查手段至少有如下一些特色:
審查具有一種武斷和不透明的性質,廣泛地不加區分地通過一些大的範疇予以執行,例如將「非洲」這一關鍵詞封禁;也由於過程不透明,用戶只能單方面猜測執行標準的考量原因,然後平台在同樣缺乏說明的情形下再度突然撤除管制,對「非洲」一詞的封禁維持了約五個月, 而戶外直播的限制仍然存在。播主面對這種封控通常更關注如何生存下去,而非真的改善種族內容的呈現方式。
通常經過管控後,所有關於非洲的內容都可能受到某種壓制,但是具有種族偏見問題的內容其實仍不難看到,例如衆多以盧旺達兒童「牙肯尼」為主題的頻道,雖然可能受到過平台管控,但每個頻道都仍有數百至數千部影片存放在網上。
飽受爭議的舉牌視頻團隊目前仍然通過其他app如微信在運營,「航哥」的猛男團雖然解散,但要拍攝猛男舉牌視頻大可找到其他的團隊。這在其他類型平台的歧視內容,例如微博上也可以觀察到,透過新賬號,歧視性內容很容易重起爐灶。
這類審查管制的是流通面而非生產面,也就是說通常通過管制流量渠道、曝光度渠道、搜尋渠道等方式限制內容的可見度或擴散程度,但是不涉及如何生產出更促進跨種族文化理解的內容,或者不關注改變製造偏見的土壤。同時它們在一定程度上是透過技術性的方式來執行的,例如通過算法或智能偵測手段,一旦出現小孩或黑人面孔便立即予以封鎖。
僅僅將問題化約為系統中的一個技術設定而非面對實際活動的人而進行溝通,這對於社交媒體審查方來說或許是最方便的;但對播主及粉絲來說,這意味着用戶先是被捲入流量算法邏輯中難以自拔,當問題發生後又遭遇一刀切的封控,這亦是中國國內社交媒體內容審查目前典型的形態。
中国的单一化语境导向很难催生出对更大的人类议题也就是种族的反思。对非洲人的尊重不会自然地出现在中国社会流行文化里,因为大多人更愿意用轻松的态度去看待或者从其他所谓不发达的人群里得到自我安慰,但是却忘记了中国人自身也在这个种族阶梯中处于下风的位置,以及中国的发展也有许多许多问题。我们是不能要求所有人都有种族意识这是一种急于求成的幻想,包括对“非洲”这一关键词的限定也是一种无奈,根本的应当是基础教育的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