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人婚禮》阿冰專訪：如何做禁片導演周冠威的賀歲女主角？

是否只要打著周冠威名字的作品，就連談婚論嫁的愛情喜劇都犯禁？

近十年來，再不喜歡看賀歲片，特別是那些中港兩地合拍，明星大堆頭的製作，明顯都屬馬馬虎虎粗製濫造，應節賺錢的廉價作品。所以，實在難以想像拍過《十年》和在香港成為禁片《時代革命》的香港導演周冠威，居然會「轉行」拍賀歲片。

當然，難以想像並不等於無法理解，就像一個不能再賣藥的郎中去做甜點師，一個因政治原因碰不得政治題材的導演，沉寂一年後，也終於交出了他的首部賀歲喜劇《1人婚禮》。賀歲片的意義，從此變得不一樣。

這並不是一個正確的觀影心態，但《1人婚禮》確實是作品本身的象徵意義大於作品內容，容許我說白一點，它意味著一個電影創作人在執導過被禁播的社運紀錄片之後，仍然試圖測量那道封殺紅線到底劃到多遠？是否只要打著周冠威名字的作品，就連談婚論嫁的愛情喜劇都犯禁？

隨著前作《時代革命》遭禁，此後再願意跟周冠威扯上關係的人不多了。但起碼不是完全沒有。賀歲新作「解禁」上映無疑讓許多支持周冠威的人感到鼓舞、驚喜，而更驚訝的，我打從心底覺得，是為他代言這部作品的女主角。

周冠威歷來有兩個很重要的電影女主角，第一個是在《幻愛》裡一人分飾兩角的蔡思韻。

第二個，而這次是真的難以想像了，她是網台「小薯茄」旗下的台柱，阿冰。

這一年，素來嚴肅的周冠威嘗試以輕鬆嬉笑小品再度挑戰此地的各種審查制度，而過去形象歡樂搞怪的阿冰，訪問這天卻有時收起了笑容。

周冠威的第二個女主角

周冠威是香港電影界人所共知的虔誠信徒，俗稱「耶撚」（「撚」為粵語男性生殖器俚俗稱呼，此為香港對虔誠基督徒的市井嘲諷）。有份投資《1人婚禮》的杜汶澤甚至笑稱他是「香港電影耶穌」。回看周冠威的電影路殊不平坦，幾經起伏，拍《十年．自焚者》題材太敏感，先嚇走了一些投資者，到《幻愛》贏了票房及口碑，周冠威又隨即聲名大噪，受到主流電影市場歡迎。不過，後來我們才知道，就在密集式宣傳《幻愛》期間，他已經籌備著下一部社運電影《時代革命》。

紀錄片送抵康城影展（坎城、戛納）對外公開的同一日，周冠威就成為了政治禁忌，被投資者撤資，失去教席，但在黑暗、沉鬱，充滿無力感的這一年裡，他遇到他的第二個女主角。

當然，在小薯茄的阿冰眼中，是她遇到人生的第一個電影導演。

故事裡，所謂「一人婚禮」說穿了只是流量密碼、騙人的假神聖儀式，卻造就了香港電影耶穌與年輕 YouTuber 的相遇。離開網絡世界，從一顆小薯茄變成一部電影的女主角，剛好那個角色就是同名不同姓的「阿冰」。「她確實比較貼近我的生活，她同樣叫阿冰，她也是 YouTuber，而且是非常歡樂和 funny 的人，會給我一些親切感，很容易代入到那個人就是我自己。但其實在性格、待人處事上，她跟我明顯有些不同。」

故事裡的阿冰，為了贏得點擊率和名氣，像滾雪球一樣不斷造假說謊，也逐漸在謊言之中失落了過去的快樂和熱情。「收到電影劇本之後，從頭到尾看了一遍，都難免覺得這個故事、這個角色，是現實生活中不可能發生的，它太夢幻了。一個像『阿冰』那麼平凡的女孩子，為什麼有那麼多人喜歡她？願意幫她？」阿冰念頭一轉，接著說：「不過我感覺到自己跟她最大的相同之處，是我們都想保持住自己的開心。我也盡量放大這一點。」

戲裡戲外，作為 YouTuber 的形象都講求真實，畢竟與觀眾距離較近，最忌作假與套路，然而，電影世界性質不同，總是演繹一個跟自己有距離的角色。阿冰似乎仍在摸索兩者之間的和而不同，「但也並不是說從網絡演員跳進電影圈子做演員，就會對我產生大改變。」她忽然答道：「因為在我最初加入小薯茄的時候，我就很清楚知道自己的身份已經是演員。我本身喜歡演戲，只是沒有去計較要在什麼平台演出才稱得上是演員。無論舞台劇、電視劇、網片，任何途徑都無所謂，只要有戲做可以演出，我就開心。」

「導演今次的作品，還是單純想為觀眾帶來歡樂，想大家在這麼差的時勢都可以開心笑一下。」賀歲片只是一個時效性的叫法。

「我是沒有猶豫過的」

作為香港著名網台的台柱之一，阿冰在網絡世界有一定知名度，然而，小薯茄常被揶揄為「兒童台」，其實一直只能觸及某個年齡層的觀眾。無疑電影是個進一步接觸更多主流大眾的媒介，但對於阿冰，或者小薯茄的「阿冰」這個相伴多年的角色，同時會迎來更多陌生人的批評，甚至是一些難聽的話。

「當然也期望自己的演員之路能夠走出去，去得再遠一些，嘗試到更多作品。」阿冰苦笑道：「雖然說我有心理準備去面對了，但是呢，我真的未必可以超級正面去面對那些負評留言。其實我會收到、看到，有時都知道是自己做得未夠好，都會不開心。」說著，她再補充道：「（不開心）十五分鐘吧。都不只是這部電影的，長久以來，我在小薯茄都學習了承受許多負面聲音。」

不過，《1人婚禮》為阿冰帶來的未必是祝福，也不只是演技上的評頭品足。第一次涉足電影，阿冰演的就是周冠威所執導的作品。雖說是她的第一部女主角電影，機會難得，但背後自然都有許多不言而喻的考慮因素 —— 特別是她的演員之路如果想往某個方向去得再遠一些的話。

儘管看來天真率直，但眼神閃過，似乎在接連幾天馬不停蹄的訪問行程裡，她已有心理準備去應付一些提問了。於是就不轉彎抹角，知道是周冠威的作品，有猶豫過嗎？或許身邊都總有人勸說，繼續做顆小薯茄不好嗎？「坦白講，我是沒有猶豫過的，哈哈。」阿冰答得很快，約略談及了一些細節：「試鏡之後，過了一段時間便收到周導演的合作邀請，時間⋯⋯讓我想一想，電影是2021年11月開始拍攝，那大概就是之前幾個月，年中的事情。」

那年7月，正是《時代革命》被選入康城影展特別放映單元。周冠威其後在一些訪問中感慨提到，基於政治因素，有籌拍中的電影胎死腹中，亦有許多朋友和演員不願冒大不韙，選擇捨他而去。只是絕口不提《1人婚禮》的進度。其實電影的拍攝過程相當低調，由2021年11月拍到翌年初，受疫情復發影響，擱置了好幾個月後，再來回幾次才拍完。阿冰形容，知情者不多，但身邊的伙伴其實都知道她接下了周冠威的電影。

面前這位電影新人，過去在雜誌訪問、品牌活動見過好幾次，非常歡樂，如果有小薯茄其他伙伴在身邊的話，場面經常熱鬧失控。但今日的阿冰非常冷靜。她一直保持笑容，答得簡潔，說得簡單。

「作為演員，主要就是想遇到好作品。收到劇本之後，我相信角色是幾有趣的，而且周導演之前的作品我都有看過，我覺得無問題呀。」

稍頓，她打趣笑說：「我本身就認為導演是一個非常勇敢、善良的人。到認識了導演之後，更確定他是一個完全沒有脾氣的人，哈哈。我真的從未見過他發脾氣，面對無論任何情況，他仍然很有耐性去解釋，或者今次是拍輕鬆喜劇作品，拍攝團隊裡都是一群很歡樂的人，跟小薯茄的日常生活相差不大。」

劇透一下，阿冰的小薯茄戰友們其實都有份在《1人婚禮》客串演出。不過，小薯茄的短片風格多為單純、歡樂，在無聊小事之中找到趣味，但《一人婚禮》跟小薯茄（以及周冠威過去的作品）都很不一樣。無論故事本身批判的造假造星文化，還是導演挾著作品要衝破的一些審查障礙，歡樂好笑是形式，笑容背後都有些沉重，藏起了一些尖銳的暗號。

譬如說，故事裡的阿冰在成為 YouTuber 之前是一名兼職小丑，習慣對人歡笑背人愁。為演好這一部分，阿冰還特意學了一些小丑模仿扯線公仔的肢體舞蹈。但片中比較深刻的是，這一幕之後，阿冰仍然畫著一臉小丑妝，坐車回家。那個鏡頭是致敬 2019 年在電影《小丑》裡憎恨整個罪惡之城的 Joaquin Phoenix。當然，變成阿冰又有另一種喜劇感。

「儘管現在可能仍是一個大家很難笑得出的時候。」阿冰忽然說：「但我覺得導演今次的作品，還是那麼單純地想為觀眾帶來歡樂，想大家在這麼差的時勢都可以開心笑一下。」賀歲片只是一個時效性的叫法，她說：「輕鬆、好笑，得到快樂就是那麼簡單。我想這是他在電影裡最想帶出的訊息。」

知道是周冠威的作品，有猶豫過嗎？或許身邊都總有人勸說，繼續做顆小薯茄不好嗎？「坦白講，我是沒有猶豫過的，哈哈。」

與小薯茄不離不散

起用本地 YouTuber 及網絡演員，已是近年香港電影的一股新氣象，已不算罕見。對網台旗下藝人來說，自然是一大發展機會。但與此同時，香港 YouTuber 與網台熱潮的減退，也逐漸變得明顯。過去一年，許多人氣 YouTuber 萌生退意，或選擇加入電視台做綜藝節目主持，而綜觀香港幾個重要的網台，「試當真」轉型，「微辣」式微，「熊仔頭」早前亦以健康為由決定淡出，為人帶來歡樂的背後，其實自己並不快樂，這正好也是戲中女主角阿冰的心底話。

「戲中的阿冰，作為 YouTuber 的賣點是她夠真實，但她知道自己一直對大家講大話（假話）。她的不快樂，是來自許多矛盾。在我而言就未有這些矛盾。」阿冰形容，在小薯茄多年，仍然相處得開心融洽，亦可能也是小薯茄成軍六年，仍舊風格穩定的原因：「不知為何，加入小薯茄的人，我們的 vibe 都很一致。」她忽然笑道：「就是經常有種癡癡呆呆坐埋一檯的感覺囉。」

「更重要的是，我們之間有相同理念，想一起前行。」阿冰說。事實上，在幾個月前的小薯茄六周年紀念舞台劇，便搬演了一個他們自編自導的後設故事，講述有大陸財團想注資小薯茄，要將他們的人氣愈做愈大，開拓更大（即是大中華）市場。結果小薯茄從此變質，不但改名成「小土豆西紅柿」，一眾成員更要為 YouTube 的訂閱人數而「跑數」，開始為了嘩眾取寵而造假，自我消費。隨著商業誘惑與經營理念上的分歧，團隊成員內訌，團結不再，亦不再願意真心創作、演出，幾乎要不歡而散。想來也跟《1人婚禮》裡男女主角這對「小丑情侶」有點相似。但故事純屬虛構，有否雷同，只有他們知道。

「哈哈哈⋯⋯我們都無人買，無大陸公司想收購小薯茄㗎！」說著，她很誠實地收起笑容：「其實呢，很久以前是曾經有過的，但我們拒絕了，始終都想自己的事情由自己做決定。為外面不明資金而鬧交（吵架）就真的沒有了，通常鬧交的原因都是晏晝（下午）吃什麼。」

小薯茄轉眼踏入第七年，從早期阿冰、程人富、阿 J 和童童四人組，其後加入麗英，朱 Mic 和肥蚊，加上那座全香港最出名、見過最多大明星的雪櫃，加起來感覺都有點像《海賊王》，剛好陪伴許多香港人渡過了動盪不安、萎靡低迷的時代。多少有些情感投射，希望他們可以始終如一，繼續團結發展下去。

然而，無論團隊成員還是小薯茄這個品牌，改變又好像無法避免，過去一年他們的改變也很明顯。不同成員都有各自發展，分別轉往音樂、綜藝、電視劇和電影範疇。今日香港，幾乎不同媒介的作品都有小薯茄的參與，團隊相聚見面的時間卻可能比過去少。

「都是呀，前陣子拍電影，我有兩個月無返過（沒去過）公司了。但一回去他們見到我都好開心，又不覺得關係會因此而疏遠。」說著，阿冰的回答很特別：「要知道我們是一個網絡團體之餘，其實都是同一間公司的藝人。就算在外面有工作，我們要走出去發展，都沒有很大衝突。因為我還是小薯茄的阿冰，而不只是阿冰。大家都知道我來自哪裡。譬如麗英有派台歌，上叱吒，但麗英都是我們小薯茄的麗英。」

坦白說，長久以來，藝人歌手因為理念、步調不同，另謀發展都是人之常情。為何那麼有自信大家都會守住同一條線，在小薯茄有著相同的根？阿冰說得很淡定：「那真不知那來的自信了，哈哈。但我相信你問任何一個成員，他們都這樣說。就是知道大家沒有那種離巢跳槽的想法，我覺得大家是在小薯茄裡找到愛。」愛，是愛呀，阿冰說：「愛來自我們有家的氛圍，像朋友，像家人，多過只是同事。雖然不一定齊人，但有多少人在這裡，就有多少人一起同檯食飯。」

這段錄音，第一次聽來是有少許肉麻。但是反覆聽了幾遍，卻特別覺得窩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