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一塊墓地廣場讀書時間

《命若星塵》:Erik Olin Wright --愛﹑社會學,與苦難中的真實烏托邦

我們看到他在病痛的磨難,與人生落幕之際的勇氣;也看到沒來由的淚水、夢魘、偶發的脆弱、與自我安慰。

社會學家 Erik Olin Wright。

社會學家 Erik Olin Wright。圖:網上圖片

刊登於 2022-10-15

#尋找一塊墓地#社會學

【編者按】「尋找一塊墓地」是端傳媒新開設的專欄,我們希望在這裡認真地和讀者談死亡﹑遺憾﹑悔恨,但也談生命﹑愛﹑希望和那些無法解決的道德難題。我是這個欄目的編輯陳婉容。有些讀者也許還記得,兩年半以前我寫過一篇紀念我的研究院老師,社會學家艾瑞克.萊特的文章:《關於愛,社會學家Erik Olin Wright教我的事》。兩年半後的今天,我完成了Erik病中書《命若星塵》的翻譯,這本書已在10月初由麥田出版社出版。

艾瑞克是大師級社會學家,從事學術研究逾半世紀,著作等身,早就是有志研究階級和左翼理論的學子們不能繞過的理論家。但對於曾有幸認識他的人來說,他遠不止於此:他總是啟發我成為一個更好的人,而不止是一個更好的學者或知識份子。艾瑞克以往常以「YoYo」稱呼我--他想以我的母語(廣東話)喊我「婉容」,卻總是抓不到困難的發音。在他離世後,我才發覺在異國他鄉,再沒人像親人一樣叫我的中文名字了。艾瑞克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在細微處也見他的溫柔與真誠。他是一束光,總是不吝照亮身邊的人。。

所以,讓華文讀者也能讀到這本艾瑞克在病中寫下的日記,我深感榮幸。這篇文章是《命若星塵》的推薦序,由東海大學社會學系榮休教授黃崇憲老師所撰寫。黃老師博士畢業於威斯康辛大學麥迪遜分校社會學系,是艾瑞克的高足,也是他「在知識之旅一起跋涉,共同探索」的旅伴。在這篇序言中,黃老師回憶了與艾瑞克相處的點滴,也側寫了艾瑞克對愛﹑社會學,以及生死的看法。

《命若星塵》是本意外之書。

二○一八年四月,業師艾瑞克.萊特(1947-2019)被診斷出罹患急性骨髓性白血病,隨時可能奪走他的生命,就開始在CaringBridge社群平台上規律地寫起部落格,企能更有效率,讓關心他病情的人,因此有所連結,原本並無出書打算。

當艾瑞克在網誌(2019年1月4日)寫到,大概只剩三星期餘生時,我內心沉重無比,決定帶兩個女兒同行去探望他,最後道別。在舊金山機場,特意找僻靜無人角落,撥電話:「Erik,我是崇憲,正要轉機去探望你。」「我收到你的Email,但最近已無法親自回覆」。之後,是短暫的沉默。再來就是艾瑞克語帶哽咽:「崇憲,沒想到你那麼大老遠回來看我,還帶著你的女兒……」。艾瑞克語不成聲,又是片刻空白,我淚濕眼眶,不知如何接話。「你和女兒有地方住嗎?我在醫院附近租了一間小公寓……」。艾瑞克正面對命在旦夕的臨終,卻還掛念著我們今晚住處有無著落。

隔天(2019年1月13日)早上十點到醫院,找到重度看護病房,入口處備有酒精和口罩。艾瑞克當時已完全沒有免疫能力,最擔心的就是感染。病房很寬敞,艾瑞克斜躺在病床上微笑招呼我們,幽默地說,醫生警告不可和來探病者太接近,所以你們不能抱我。他精神很好,談興甚健,完全看不出是瀕危重病之人。寒暄聊過一陣之後,艾瑞克突然對我女兒們說,把口罩拿下來吧,我想認識妳們。「You are beautiful.」,我們只能淺淺微笑以對。

我問他有沒有打算將病中網誌結集成書?艾瑞克露出非常驚訝表情,「從沒想過耶!」其實,我比他更訝異,竟沒有其他人提及此事。艾瑞克不解地繼續說,那網誌是非常個人的書寫,值得出版嗎?「當然啊!」我堅定回答後,艾瑞克望向我的女兒們,似乎在徵詢她們的意見。大女兒殊非說:「我一直都有關切你的部落格,每次讀都給我很多的感動和啟發。」但艾瑞克當下並沒有隨即應允,此事就暫時打住。我又試著去遊說師母瑪西亞,她不置可否,要大家再想想看,最後由艾瑞克決定。

因此,當接到麥田出版社邀約為此書寫推薦序時,驚喜莫名,因為萬萬沒料到此書,竟能有與台灣讀者會遇之殊勝機緣。

展讀書稿之際,又看到艾瑞克在病痛凌虐、死亡逼視、預知時至,身心的艱難,及捨放不下家人的,愛別離苦。常在某些段落,掩卷太息,諸多感慨齊湧心頭。

此書把艾瑞克向來的人格特質發揮得淋漓盡致,被布若威(Michael Burawoy)稱為「攸關生死鬥爭的美妙民族誌書寫」。艾瑞克在生命陷入危殆,於病苦中仍奮力,甚至歡欣寫著。彷彿在沙漠中的瓊麻,必須在極為熾旱酷烈,乾冷的寒風中,努力儲藏水分,從毫無免疫力的身體,抽出柔軟的花莖,懸命開出顫巍巍,那麼艱韌、但又那麼淒絕的,愛別人生之花。

《命若星塵:這裡就是真實烏托邦,一位公共社會學家對於生與死的最後反思》

出版日期:2022/10
出版社:麥田
作者:艾瑞克.萊特(Erik Olin Wright)
譯者:陳婉容

終極叩問

《命若星塵》也是充滿哲思的生死奧義書。

死亡從來都是哲學家探討的重要主題。蘇格拉底說:「真正的追求哲學,無非是學習死亡。」海德格決絕宣稱:「人類唯一的存在方式,就是向著死亡存在。」更且把死亡定義為:「不可能有進一步的可能性。」我們都是向死的存有者。

時間就是無常的示現,天命可畏,倏爾奄忽,嗒然若失。

啊,死亡,你究竟潛伏何處?

在本書中,艾瑞克從社會學家,變成凝視死亡的生命哲學家。自確診起,連續幾個月治療,各種藥物帶來巨大副作用、永久性免疫系統破壞、殷盼骨髓移植配對、延宕、落空、起伏,到移植後復發、白血球於是愈發失速輾過,掐指倒數的餘生。

死亡如此靠近,在日常之中舒展開來,滲入生活,盤繞心頭。

迎接死亡,身心如何安頓?

艾瑞克以其獨特方式,在死亡無所不在的惘惘威脅中,以他強大的感知力與深刻洞察,將病情發展細節,鉅細靡遺呈現,鍵入書寫。這本書令我們得以一窺,他在病痛的磨難,與人生落幕之際的勇氣;也看到沒來由的淚水、夢魘、偶發的脆弱、與自我安慰。

面臨死亡輪番伏擊的日常,艾瑞克一方面維持他典型的樂觀,同時也以悍然的態度面對現實。在書中,他告訴我們活著有很多樂趣:古典音樂之美、和朋友家人相處的快樂、把愛傳遞給他人的美妙、以及讓這世界更美好的喜悅。寫作成為他與死亡協商的自我療癒,有生之讚嘆、愛的擁抱,還有他戀戀不捨的悠悠人世。

《命若星塵》感人至深,是與死亡交手時所留下的存在證言、人性孤本、與華美的天鵝之歌。

艾瑞克優雅離席,如丁尼生〈尤里西斯〉詩中所言:「我不能荒廢我的旅程,我要暢飲生命之酒直到杯底。」

從部落格一開始沒多久(2018年4月28日),艾瑞克第一次提到星塵(stardust)這個比喻。將自己稱為最幸運、最有利的,浩瀚無垠宇宙中的星塵。他是那一粒特別的星塵,奇蹟的轉化為有意識的生物,能覺察到自己的存在,而這粒星塵將消散,返回更平凡的物質狀態,隨機殞落在浩瀚無垠的銀河角落中。

「星塵」(stardust)之比喻,為本書點睛之筆,容我原文照引:

「我不過是一束星塵,因著偶然,散落在銀河此一角落。在這裡,有些星塵以複雜的方式聚在一起,故有了「生存」的狀態;又,更複雜的是,這些星塵也有了意識,而且感知自己擁有意識。多麼神奇──星塵不過從超新星爆發而來,本無生命,卻因偶爾以複雜方式聚集,故有了自我意識,並能感知自己的存在和意識。這是浩瀚宇宙間至高無上的光榮。也許這是有終點的。這個複雜的組織將會結束,而這束星塵,令我之所以為我的這束星塵,也將冰解雲散,返回一般的形態。這本無可奈何。人類作為有創造力,有幻想力的生物,我們總有辦法在星塵散盡後,用不同方式延續自身之存在。」

此為艾瑞克的宇宙論、人生本體論、生死觀。作為一個「快樂的無神論者」,艾瑞克堅定無畏地檢視存在處境,不靠宗教提供護欄過活,不依賴許諾的天國、不朽、救贖、或輪迴,諸如此類的概念,來否認死亡後的巨大黑暗。他認為此生只不過是宇宙千萬年歷史裡,忽然照到的小小片段而已。

大無畏地面對死亡,展現了艾瑞克全幅生命氣質最深邃的一面。

納博科夫(Vladimir Nabokova)在自傳《說吧,記憶》一開頭如此寫道:「存在不過是一道光縫,稍縱即逝,前後俱是黑暗的永恆。」

波赫士說:「人死了,就像水消失在水中。」

擅長警句的傅柯如此說:「人終將被抹去,如同大海邊沙地上的一張臉。」

從一個有形的人,最終進入一個無形的浩瀚中,隨風而逝,揮別塵世。莊嚴領受死亡,禮讚熱烈活過的一生,終於完成,宇宙歸隊。也許學習面對死亡,不是去掀開有害的潘朵拉盒子,而是帶給我們更豐富、更積極重拾生命的契機。

因為,就像那神話所說的,雖然打開盒子時,有不少妖魔鬼怪會跑出來,但最重要的是希望,還藏在盒子內裡的最底層。在行經死亡幽谷的旅程上,艾瑞克一方面直面死亡之巨大且現實的威脅,一方面從不放棄希望,甚至是歡欣熱烈活在當下。

也許死亡不難,正走向死亡的路才難行,起起伏伏,在高山低谷震盪,逐步謙卑、理解、感恩、平靜。

艾瑞克步步走向大限的優雅、坦誠、絲毫沒有俗套的雕飾與矯情,讀之令我低迴,帶來極限體驗、深層觸動、全面覺知,與最本真的自我相連,重新思考自己的人生。

也許,生命真的是從死亡那端開始的。生命存在的佐證,不是必將到來的死亡,而是曾經活出的精彩。人生少些遺憾,也許比較容易面對死亡。

艾瑞克臨終前的生命退潮,像一首詩,雖然是令人悲傷之詩,但之所以悲傷,但沒有任何埋怨,也許正是他熱烈活過,愛別人生的最後安慰與酬賞。

2001年02月01日,螞蟻星雲。
2001年02月01日,螞蟻星雲。

愛與真實烏托邦

《命若星塵》也是愛的實踐之書。

在艾瑞克所有的學術生涯寫作中,從沒有寫過關於愛的主題。

學生時代,我上過他的課有十門之多(事實上所有他開的課我都修過),上課內容大抵是政治經濟學取向,很硬的高密度知性論辯,他很少提及個人私生活及內心世界。因此,在本書中才得以窺見,艾瑞克柔軟之心的感性面向,機會難得地,進入他內心隱密的聖所。

本書中最令我觸動的是他寫道:「愛真的是貫穿我生命中的一條主線,結合我如何為人師、如何為人父、我的學術工作、以及對馬克思主義和解放型社會科學之全心投入。」 

再者,就是2018年12月2日的那個噩夢:大家對他寫網誌的嘲笑。一種深刻的自我被否定感,艾瑞克說沒有一個噩夢比這個更壞了。他的生命、他所愛的一切、他賴以生存的所有都是一場空,被徹底否定崩蹋。接著他繼續寫道:「跟我對資本主義的批判相比,我更堅定地相信,我在世上體驗到的愛。如果愛是假的,甚麼都是一場空,甚麼都沒有了。」

他總結說,他不覺得在一年前他會寫出上面這樣的話。我想對所有熟識艾瑞克的人來說也會跟他一樣,非常詫異。此反差真的太大了,可以說是課堂內與課堂外的兩個強烈對比。課堂內授課焦點,定錨在對資本主義的診斷,及討論如何超克與轉型的問題,可說是「解放政治」,但此書中所提到則是「生活政治」。

「解放政治」是生活機遇的政治,關心的是減少或是消滅剝削、不平等和壓迫,力圖將個體和群體,從對其生活機遇有不良影響的束縛中解放出來。主要取向是傾向於「脫離」而不是「朝向」,因為單把人解放出來,並不必然具有什麼「實質內容」的前瞻指南。因此我們需要新的「生活政治」,來處理如何實現自我。

當人的生命史從事先給定的,強制約束解脫出來後,變成是開放的。相對於傳統的「標準生命史」,生活政治面對的是「選項生命史」。生命階段與事件的發展不再是一「給定的」(given),具有強烈規範性的、集體的標準歷程,而是個人根據自我性向與意義,在不同選擇項目中,選擇自己的生活形式,此為「個體化」的「生活政治」。

以往艾瑞克的研究與學術著作多半是「社會如何解放?」的問題,社會學之於它不單只是一個學門,而是肩負更艱巨智識任務的「解放型社會科學」。其畢生學術志業,所情牽志繫的,就是叩問求索一個更平等、更公義、基進民主的世界如何可能。

如果說艾瑞克在《真實烏托邦》一書中,帶給我們智識上另一個更美好的世界是可能的「解放政治」。在《命若星塵》中,則留給我們他的做人方式、立身處世的種種美德、以身作則竭力建立社群、在繁重的教學、研究、著書、演講之餘,也還竭力把愛擴散出去,為身邊的人付出,讓他身邊的人都得以欣欣向榮。

艾瑞克所活出的典範,就像一個光源--這不是文學修辭,而是接近他、和他相處自然而然,就會感受到的,他那高貴人格,散發出的光輝。艾瑞克終其一生,總是真實在做自己,活出一個正直善良、懷抱崇高理想,以愛實踐其生命終極關懷,與核心價值的人生。即使死亡將臨,生命逐漸流失,卻還是持續不斷,為了更好的未來而奮鬥,在精神和實踐中,當一個烏托邦主義者的「生活政治家」。

死亡的威脅,就像存在主義精神分析所說的「邊界經驗」(boundary experience),將我們從日常中脫離出來,讓艾瑞克強烈意識到愛,將愛「前景化」,原來參與愛並深愛他人,就是貫穿他一生的主線、生命最大的目的與意義。

其一生行止,恰恰體現了佛洛姆在《愛的藝術》一書中所揭櫫的:愛主要不是一種和某個特定的人的關係。它是一種態度,一種性格取向,這種態度或取向決定了一個人與世界作為一個整體的聯繫性。

佛洛姆認為人有一種原生傾向(primary tendency)或潛能,可以透過積極建立關係來形塑自己的存在,讓自己的存在獲得越來越大的獨立性。他把這種建立關係的藝術稱為創造性(充分體現在艾瑞克的性格上)。當這種原生傾向內化在生命中,變成不間斷的創造性取向,就能夠以此力量去生活、去思考、去愛、去活出最大的可能。

艾瑞克在他臨終前,還是繼續熱情,甚至是欣歡地寫著,雖然心存感激自己所擁有的個人恩典,但從不縱容放任自己,而是試著讓世界變得更好,來為自己和別人創造意義。以感恩之情,回顧自己一生,之所以能堅定企圖重新活化馬克思主義傳統,並使其更深刻地關聯到對民主深化與社會正義之追求,乃源於他所擁有的有利條件與環境,因而得以活過一段極為豐富有意義、在智識上令人興奮的個人生活。所以,沒有埋怨。

《命若星塵》是一本病厄生死書,卻也是無以倫比的,充滿了愛的一本書,啟發我們活得越充實,死得就越坦然。

社會學家 Erik Olin Wright。
社會學家 Erik Olin Wright。

宇宙歸隊

在CaringBridge社群網站上,最後發文是由艾瑞克的女兒貝琦於二○一九年一月二十四日寫的《愛與憂傷》(未收錄在《命若星塵》中):   

「大家好,我是艾瑞克的女兒貝琦。艾瑞克昨天子夜過世了(筆者注:二○一九年一月二十三日半夜十二時二十二分),瑪西亞、珍妮、布若威和我都隨侍在側。昨晚他發燒一直喊痛,之後病情就急轉直下,不再有回應。我們竭盡所能讓他舒適,護士和醫生也都從旁給予支持協助。這整天從早到晚,我們都在一起,回憶、談笑、及握住他的手。聊著他如何能帶給我們,如此多的歡樂。瑪西亞為他讀完了《林中空地》(The Clearing),所以他能夠聽到書的結尾。我們相信,他撒手人寰前,內心是平靜的。這個網站對他意義重大,而且以此所形成的社群真是棒極了。讀留言是非常大的撫慰與啟發,藉此得以讓我們繼續體驗,他對生命和世界之大愛。謝謝你們參與其中。」

當得知艾瑞克去世時,我除了感到傷痛外,隨即想到師母及他們的女兒。艾瑞克走了,生命到此結束,無聲無息回歸到宇宙浩瀚中的,那粒星塵。但生活中的這一休止符,對依然還活著,摯愛著他的親友和學生們,有多麼殘酷、多麼難以面對的死別之痛,以及千呼萬喚不回的失落。

艾瑞克離世前,我和女兒們去探視他的最後情景,乃又重新浮上心頭。

第一天(2019年1月13日),我和他得以有五六個小時的相處,討論《如何在二十一世紀反對資本主義》中文翻譯的出版計畫。接著聽艾瑞克口述一封要給他三個都還不滿三歲孫兒女的十萬字長信。因為孫兒女年紀都還太小,艾瑞克想藉此信讓孫兒女長大後,可以認識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如何養育兩個女兒,從生命中學到的教訓,他的政治立場,核心價值、以及人生觀。本來在電腦前寫,後來因病情惡化,妨礙了手指的操控,常打錯字。因此,改由艾瑞克口述,貝琦聽打下來。

隔天早上十點,再訪艾瑞克,那天是大陣仗,訪客前前後後總共來了二十五個他所教過的和正在教的學生。艾瑞克情緒高昂,滔滔不絕,似乎又回到了以前上課時的口若懸河。但當一提到即將離開人世,和最摯愛的家人永別,就瞬間哭了出來。

他感嘆回憶是帶不走的,只能留給活著的人。最難過的是無法看到三個孫兒女長大,參與他們的成長,他們也沒有機會多認識他。當下是很傷感的時刻,但隨即大夥兒們又回到往日時光的敘舊中。

時候不早了,艾瑞克在病房門口送客,學生們一一過去跟他道別,將內心深處,感激的最後話語,娓娓道出。我刻意留到最後才走,因艾瑞克坐在輪椅中,我必須屈膝蹲著才能和他說話,心亂如麻,根本不知該說什麼。

艾瑞克對我說:「崇憲,你什麼都不用說,我了然於心,作為朋友,我們有共享的信念和價值,在過去的歲月中,我們就像旅伴,在知識之旅一起跋涉,共同探索,那是多美好的時光。」

我無言以對,只能緊抓最後機會,又再次建議病中部落格一定要出書,如果美國不能出版,我可幫忙在台灣出中文版。艾瑞克又看看女兒殊非、殊凡,說很高興認識妳們。我們父女三人早已淚流滿面。

從第一天早上探訪,本來預想以他的病情,頂多待上一小時,沒想到一直留到薄暮冥冥時才離開,隔天亦是如此。完全沒有料及,在艾瑞克撒手人寰前的一個多星期,能有十多個小時跟他相聚的寶貴時光,還分享了他的過去人生。

艾瑞克在我生命中,有巨大無比的影響,而且他的為人處事與知識上的啟發,可以等量齊觀。他不只是我的指導教授,也是我打從心底最敬愛的人師。何其有幸,今生能有此師生情緣的恩寵,跟隨他讀書,且驚險又不無帶點戲劇性地,完成碩博士論文,若無他睿智又出格的「另類指導」,後果不堪設想。

艾瑞克在開始寫部落格的第一天(2018年4月19日)中,就寫下療程中的各項步驟,最後「到了春季,我又可以上馬繼續前進了」。他把整個療程當成是往未知荒野,充滿危險的一次遠征,而不是一場需要別人拯救的災難。康復以後還是沒有退休的打算,希望在二○一九年能再回到系上開課。

艾瑞克的離世,喚起我對麥迪遜(Madison)無比珍貴的回憶,我從學於他已是三十多年前的往事了。那個美麗的、充滿人文氣息的大學城,春天該是雪融、春回大地的季節。每一個角落,都藏著春天的小精靈,從冬青樹叢中探出頭來,在長達半年的雪季封鎖後,迫不及待地在枝頭發佈春天的消息。那美麗是難以形容的,只有打赤腳走過社科院前鐘樓草地的人才會知道,只有漫溢著丁香花的春風才知道,只有春天的麥迪遜的夜才知道。

榮格聲稱:「生命就像以根莖來延續的植物,真正的生命是看不見、深藏於根莖。」

當代精神分析學家歐文.亞隆(Irvin D. Yalom)談到「漣漪效應」的概念。我們每個人,往往在不自覺中創造了影響力的同心圓,就像池塘中的漣漪不斷擴散出去,直到看不見,卻會仍然以奈米的層次再繼續。雖然看不見了,但依然持續在人心深處起波瀾。

2021年我退休前所開的最後一門課,以艾瑞克在病中完成的最後一本書《如何在二十一世紀反對資本主義》為課名,作為對艾瑞克最深摯的悼念。在第一堂課上,通常只是課程簡介發課綱就結束的慣例中,我卻不自覺連續不間斷,沒下課休息,講足了三個小時,學生也都精神貫注傾聽,沒有人離席。還有另一次在獨立書店分享該書,本來預計兩小時結束的活動,也一口氣講了四個多小時。讓我深深感覺原來艾瑞克對我的影響如此之大、之深。還有我的投入也許也感染了聽眾們,這就是漣漪效應吧。

艾瑞克在病房中給三個孫兒女寫的那封長信,在不久的未來,就會跨過死生契闊之冥界,成為抵達他們手中的「時光瓶中書」,陪伴他們成長。此事讓我常想起,如果艾瑞克能像里爾克所寫的《給年輕詩人的一封信》般地,寫本《給年輕社會學家的一封信》,該有多好。

艾瑞克已離世三年多,但還是不時會在靈光乍現的記憶中現身。所謂「在場」,就是存在呈現於此時此地(here and now)。相對地,「缺席」即是存在的缺失狀態。艾瑞克已宇宙歸隊,但他的身影卻雄辯式地、音容宛在地在場。

缺席的在場,在場的缺席。

他一生的知識追求,帶給世界許多啟發。任何熱烈向前生活的靈魂都能為這世界帶來光亮。

艾瑞克活在很多人心裡,以他特有的,溫暖的方式。

2019年8月2日,美國加利福尼亞州,英仙座流星雨。
2019年8月2日,美國加利福尼亞州,英仙座流星雨。

本刊載內容版權為端傳媒或相關單位所有,未經端傳媒編輯部授權,請勿轉載或複製,否則即為侵權。

延伸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