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ingyao訴劉強東「庭前協議」結案，「誤會」還是「分歧」的抗爭仍在繼續

美國當地時間2022年10月1日晚間，Jingyao訴劉強東和京東集團民事訴訟案（指控劉強東暴力威脅、非法監禁、性侵）的雙方律師發表聯合聲明，稱雙方同意擱置分歧，以庭前協議（settlement）的方式結案。該聲明寫道：「Jingyao Liu女士和劉強東先生於2018年在美國明尼蘇達州發生的事件所造成的分歧（misunderstanding），引起了公衆極大關注，並對雙方及其家人造成了深刻傷害。今天，雙方同意擱置分歧，協議解決他們的法律糾紛，以避免訴訟帶來更多的痛苦。」

「她花了四年的時間一直在法庭裏抗爭」

該案件的陪審團審判原定於10月3日（週一）在明尼蘇達州明尼阿波利斯市亨內平郡地區法院開庭審理，持續約一個月。

常駐紐約的律師、在劉強東案中長期組織並參加法庭旁聽的志願者梁曉雯對端傳媒表示：「這次settle（庭前協議）確實非常突然。因爲直到週五早上，我還在跟Jingyao的律師溝通我們如何作爲旁聽者進入法庭的事情。」梁曉雯已經抵達明州，庭審原本安排了8個旁聽席位，Jingyao的律師希望能夠開放給公衆。

「Settle的具體內容肯定是不會公開的。但是如果你看（聲明裏的）措辭，裏面提到這是他們的『misunderstanding』。這就意味着，雖然劉強東的公關一直在說Jingyao是『同意』（發生性關係）的，認爲她前後不一致等等，但至今爲止（他們之間發生的性關係）從來都沒有過consent（同意）。」梁曉雯說，在法庭上和法庭記錄裏，劉強東本人也說過，Jingyao在那天晚上從來都沒有主動或者被動地希望跟他發生性關係。

梁曉雯認爲庭前協議是Jingyao的權利，也是一件好事。她表示，過去一年Jingyao都在接受Deposition（取證），這是很折磨人的過程，她在視頻裏看到過Jingyao一句句地對着鏡頭講述和解釋自己當時的狀態，覺得很殘忍。

「如果正式開庭，她甚至要經歷陪審團的檢視，公衆的檢視，還有劉強東和京東的天價律師團的檢視和攻擊。」梁曉雯說，對方的律師曾不斷問Jingyao一些細節（包括一條條解釋她發的微信是什麼意思），想證明她是一個撒謊的人，「她花了四年的時間一直在法庭裏抗爭，承受得太多了」。

北京時間10月2日下午，署名「支持Jingyao小組」的志願者團體在「女流之輩」微信公衆號上發表聲明稱，此次庭前協議是「Jingyao和女權主義者們長達四年抗爭的結果，也是對劉強東和京東一直否認的事實的鎖定」。她們同時表示：「不要求受害者完美，不審視受害者，也包括不期待她做『女權英雄』，不強求她爲其她人的執念付出犧牲式的努力。」

此前，在海外的支持者們原計劃於10月3日下午到亨內平郡法院現場舉辦集會，線下聲援Jingyao。在雙方達成庭前協議之後，該線下集會改到10月2日下午舉行。同時，她們也呼籲大家在相關鏈接中爲Jingyao留言，表達支持和關心。過去四年，Jingyao的支持者們一直在線下與線上聲援。在四次公開動議聽證會中，她們均在場旁聽，並呼籲更多人到場支持。

2018年9月，時任京東集團董事長主席、CEO劉強東因被控強姦遭明州警方逮捕。同年12月，明尼蘇達州內平郡檢察官宣布，現有證據無法履行檢方舉證責任、決定不對劉強東提起涉嫌性侵刑事起訴。2019年4月，Jingyao Liu對劉強東和京東公司提起民事訴訟，指控劉強東暴力威脅、非法監禁、性侵/強姦等三項罪名，並要求京東公司承擔替代責任。

明州司法系統對待性侵案曾被指存在系統性漏洞。據《華盛頓郵報》2021年報導，明尼蘇達州的一位檢察官Kelly Moller曾表示，她常聽到有檢察官和受害者說，因受害者在遭遇侵犯前喝酒或吸毒，導致她們無法起訴對方性侵。例如，在一起性侵案的州衆議院委員會聽證會上，一名婦女作證稱，2019年她被強姦時，檢察官告訴她，他們不能追究她的案件，因爲在遭遇性侵當天，她在失去知覺之前喝了雞尾酒。

該報導稱，在州法律的框架下，只有當受害者違背自己意願喝醉時，才能將醉酒作爲沒有性同意的依據。因此，明尼蘇達州的性侵受害者和十多名立法者都認爲該州的自願醉酒辯護是一個仍需填補的漏洞。

「誤會」還是「分歧」？媒體報道還是企業公關？

北京時間2022年10月2日上午11點多，中國內地媒體界面新聞率先發布Jingyao和劉強東達成庭前協議的消息，並將聲明中的incident翻譯爲「偶然事件」，misunderstanding翻譯爲「誤會」，set aside their difference翻譯爲「消除誤會」，settle翻譯爲「和解」。其他媒體如搜狐新聞、鳳凰網、《三聯生活週刊》等，也以「和解」「誤會」爲關鍵詞報道這一事件。

「劉強東明州事件以雙方和解終結」在當天下午登上微博熱搜榜第一。許多發表評論的網民認爲這說明Jingyao是「自願」和劉強東發生性行爲的，起訴是爲了「訛錢」「和解」說明「價格談妥了」。也有人譴責劉強東「出軌」，較少網民表示想知道劉強東是不是真的「強姦」了。以圍獵中國女權參與者爲任務之一的民粹意見領袖（如「子午俠士」）也將「和解」看作對中國女權運動的打擊。

也有一些網民認爲上述媒體的翻譯和原文的意思不符。斯坦福大學博士曹起曈寫文章指出，在這個聲明中，「misunderstanding」指的是「分歧」「紛爭」，而非「誤會」；「incident」就是「事件」，也並非「偶然事件」。他寫道：「筆者顯然無法知曉京東和京東律師之間有過怎樣的溝通，但就筆者長期觀察大公司法務業務的經驗而言，這種文稿的起草，經常由律師和企業公關（包括外部公關consultant）字斟句酌，甚至安排好了發布之後如何進行後續公關。把『misunderstanding』特意翻譯成『誤會』並且放進標題，是否一種公關行爲，是值得被提出的問題。」

不少人認爲劉強東和京東一方在開庭前進行了大量公關。2022年9月24日，在開庭前夕，一則網友在明州商場偶遇劉強東和其妻子章澤天的消息傳遍微博、小紅書等國內社交平台，其源頭是Twitter上一個幾乎沒有發布過文字內容且互動爲零的帳號。

這則只有寥寥幾條關注的推文，被不同的中文帳號大量引用，並被鳳凰網科技和網易財經等媒體報道。「章澤天懷二胎」「章澤天懷孕隨劉強東明州逛超市」等詞條隨即登上微博熱搜。大部分熱門討論集中在對章澤天外貌、穿搭和經歷的評價，頻繁提及「二胎」；一些留言將二人出現在明州與Jingyao訴劉強東和京東案聯繫起來，認爲這表明「夫妻關係堅若磐石」「對庭審有信心」。

關於報道真實性的質疑聲很快出現，一部分網民認爲二人照片爲「擺拍」。公衆號「米兔槽」的文章《關注劉強東十月開庭，拒絕性侵案「洗白」成出軌》中寫道：「有中文媒體透露，他們前幾天收到京東要求發文章的付費通告——而這並不是一家大媒體，可見劉強東和京東相當捨得花錢公關」。文章認爲，這是在爲劉強東10月在明州的開庭造勢，將涉嫌性侵「洗白」成婚內出軌，把公衆的焦點轉移至名人的夫妻八卦。

9月30日，鳳凰網等媒體報道了劉強東和京東的代理律師團隊，並詳細估算出其律師諮詢費約爲每小時22010元人民幣。隨後「起底劉強東明州案天價律師團」成爲微博熱搜詞條，該詞條下有不同帳號重複着相同的表述。比如「據說他的律師團也找出了女方說話前後矛盾的證據」「早日還東哥清白」就多次出現，「感覺劉強東和京東一樣，值得信賴」也出自多個不同帳號。

香港中文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助理教授方可成在2019年的一篇文章中曾批評過當時報道劉強東案的媒體：「劉強東案最近的進展中，我看到的是許多機構媒體拋棄了專業守則和職業操守，出產了大量不合格的內容產品，說是墮落和潰敗，並不爲過。」他在文章中詳細指出內地機構媒體一味採信劉強東一方的說法和用詞（比如「仙人跳」「女方自願」），充當傳聲筒的行爲。

一些不滿於媒體報道的網民嘗試傳播她們認爲更準確的措辭，以及解釋庭前協議的含義。一個爲了在庭審旁聽中支持Jingyao而建立起來的微信群中，許多人製作、傳播字卡以澄清「事實」，比如「庭前協議」說明「被告以承認原告請求並相應賠償從而換取原告和解」，這是原告的「勝利」。

梁曉雯告訴端傳媒：「Jingyao有無數次的機會可以和劉強東或者京東私底下和解，就是在19年發起民事訴訟的時候，不需要走到法庭上。但是Jingyao爭取到了一個公開的聲明和公開的結果，我覺得這非常難得，也是所有中國的女權主義者和MeToo運動的支持者爭取來的一個結果。」

「她通過在美國走法庭程序，贏得了一個公衆可以看到的書面結果，我們可以看到很多的材料，知道那天晚上到底是怎麼回事，餐桌上的15個人都有誰。這些都是因爲她選擇走法庭的民事訴訟程序才得到了公開，她在起訴書上面都講述清楚了。雖然中國的主流媒體和網上的社交媒體根本就不去看Jingyao的訴說，但是她得以讓這些訴說都保存了下來，以及讓公衆可以看到。」

Jingyao和「支持Jingyao小組」，中國MeToo運動的重要實踐者

儘管這一案件在正式開庭前達成了協議，但法庭上的交鋒已經持續了幾年。

在2019年Jingyao對劉強東和京東提起民事訴訟後，法庭召開過四次公開動議聽證會。在2020年1月28日舉行的第二次公開動議聽證會中，京東認爲劉強東的涉嫌性侵犯行爲屬個人行爲，與公司無關，要求法官判決撤銷對京東的起訴。該訴求在同年的4月27日被法院駁回。

2022年4月11日，被告方律師向法庭提出動議，要求不允許Jingyao方律師在對劉強東的書面證詞質詢中提及部分問題，包括劉強東的政治觀點、過往知情同意的性關係等。這次申請原定於4月25日舉辦公開聽證會。

4月24日，Jingyao的支持者們在微博等社交平台轉發宣傳該消息，呼籲大家一起旁聽。根據法庭公開的文書，4月24日當晚，劉強東方在開庭前一天向法庭申請，要求不公開聽證，被法庭拒絕。4月25日當天，聽證會被取消，據Jingyao方律師Wil Florin向志願者們傳達的消息稱，取消的原因是劉強東律師撤回了起初的動議。

在2022年6月24日的第四次公開動議聽證會中，Jingyao方提出，增設針對劉強東和京東的懲罰性賠償，京東則再次申請撇清其在此事中作爲僱主的替代性責任。7月22日，原告方提出的要求「增設對劉強東的懲罰性賠償」的動議被通過，其提出的要求京東承擔懲罰性賠償的訴求被拒絕。但京東在此案中的僱主連帶責任仍被保留。

在2022年9月9日舉行的庭前會議後，原告方律師Wil Florin接受Jingyao支持者採訪時稱，被告方劉強東和京東遞交了近三十份動議，要求法官不允許使用任何專家證言作爲證據，不允許原告向陪審團講述關於中國政治環境或劉強東與中國政府之間的聯繫等內容。9月30日，正式開庭前三天，雙方律師從60名候選陪審員中選出了12名陪審員參加此次案件審理。

法庭之外的拉鋸也從未中斷。2019年4月，在Jingyao提出民事起訴後幾天，一個名爲「明州事記」的微博帳號曝光兩段監控視頻，指稱Jingyao「仙人跳」。此後，Jingyao的支持者在微博創建了#我也不是完美受害者#的標簽，該話題目前達到3038.1萬閱讀次數。

根據微信公衆號「女流之輩」的文章，2019年4月18日，趙丫丫和幾位明尼蘇達大學校友建立了名爲「明尼蘇達大學校友和Jingyao的朋友們」的聯署網站，徵集到了3700條支持Jingyao的留言。之後，趙丫丫等志願者做了大量工作，包括成立「助力Jingyao翻譯小組」，翻譯了一萬兩千多字的起訴書全文，以對沖國內媒體關於本案「黃色小說」式的報道，也爲Jingyao爭取了不少來自國內女權社群的支持。

文章還提到，#MeToo在中國#話題的話題創建者七七，牽頭發起「我也不是完美受害者，但我的講述是真實的」支持活動，鼓勵更多女性講述自己作爲「不完美受害者」的經驗，很快收到海量的自述投稿，兩週內微博閱讀量超過一千六百萬，討論超過兩萬條，獲得了英國《衛報》的報道。文章認爲，這一話題「引發了關於強姦文化和性同意概念的討論，且超越單獨的案件，爲後來廣泛的MeToo參與者提供了思想支持。」

2020年1月，支持者們又創建微博帳號@我們支持jingyao，在微博平台上更新案件進展，並自發翻譯法庭判決。她們在信息傳播中使用#我們支持jingyao#、#jingyao訴劉強東#、#hereforjingyao#等話題標簽來爲Jingyao聲援。

庭前協議公開之後，她們將#我們支持jingyao#改爲#我們相信並支持jingyao#。有支持者在庭審旁聽群中表示：「擁抱Jingyao，理解她的選擇，感謝她用這麼大的勇氣去反抗一個權勢者，公開自己的經歷，爲其他女性打開公共空間去探討厭女體制、酒桌文化、強姦文化、權勢性侵和跨國資本對女性的獵捕等議題⋯⋯這起案件因庭前協議而終止，但米兔運動會繼續向前。」

另一個里程碑式的中國MeToo案件，弦子訴朱軍案的當事人弦子也回應了Jingyao的庭前協議。她寫道：「作爲一個世界矚目的性侵案件的當事人，Jingyao已經堅持了四年，用這四年時間爲女權主義者爭取到了一個最大的空間去討論什麼是強姦文化，什麼叫權勢性侵，這是一個改變了時代的案子⋯⋯我們不會忘記這個案子，不會忘記jingyao的付出，更不會忘記metoo任重道遠，每個人都還有責任與未盡的路，而首先的責任，是竭盡所能，保護好那些先站出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