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上海封城的悲劇仍在重演。8月,三座熱門旅遊城市——海南三亞、新疆烏魯木齊、西藏拉薩——先後爆發疫情,並採取了不同程度的「軟封城」措施,曾僅見於一二線城市的核酸檢測點,兀然出現在海拔4000米的高原。隨後,疫情蔓延至四川成都、廣東深圳、貴州貴陽等數十個沿海和腹地城市。
誕生於疫情初期的「大白」,從居民歌頌感謝的對象,成爲居民反抗防疫措施的衝擊對象。「這是我們最後一代」自戕式的憤怒與決絕,並無力撼動當局清零的決心。從健康碼、行程碼到核酸常態化,面對致病性越來越弱的Covid-19病毒,爲鞏固虛幻的抗疫勝利敘事,中國政府正以犧牲經濟和民生的代價,將所有人拖入疲憊和荒誕。
劉力峰覺得自己馬上就要奔赴戰場了。
這是劉力峰第一次摸到實體的白色防護服,一股新鮮感湧上身。不過,沒人教他穿配白色防護服的步驟,他盯着不遠處的醫護人員,一邊上網搜索注意事項,按部就班變身「大白」。他先在場地內消毒,用酒精消毒凝膠清潔雙手,戴上口罩和帽子,將身體裝進白衣,最後再套上一層手套、鞋套和護目鏡。在白色防護服內,一呼一吸都變得不同,面罩因水氣凝結起霧,讓人看不清手機屏幕。
2022年3月,上海捲起兇猛疫情,劉力峰作為一名選調生公務員,在年初剛被派到浦西(註:上海核心地段,廣義指黃浦江以西,是政治、金融、文化等重要區域)駐村基層鍛鍊。穿上白色防護服後,他負責協助核酸採樣,掃描採集信息,日日與居民見面。有時,附近的居民會認出面罩後頭的劉力峰,和他打招呼。更多時候,是劉力峰認不出別人,「我像一個無情的掃碼機器,也懶得去看他們的臉。」
「大白」,誕生於2020年初爆發的疫情,彼時,特指身穿一身白色防護服的防疫工作人員,也是白色防護服的代稱。由於全白、隔絕式的防護服鮮明、直觀,穿上大白便意味着站在抵抗病毒的前線,民間和官方都不約而同用「大白」描述防疫人員。
在疫情初期,一般只有醫護人員會穿上大白。隨着防疫政策層層加碼,白色防護服內裝着的身分也變得多元:政府公務員、社區居委會工作人員、警察、從社會招募的志願者、僱用的安保人員,都有可能成為「大白」。
一開始,大白是抗疫的精神象徵。人們對大白態度親切,抱有寄望,積極配合大白的防疫工作。被嚴苛的防疫政策束縛逾兩年後,大白與市民的衝突愈發頻密地出現在公共視線中。有大白強行進入確診者家中消殺,往私人物品、傢俬和冰箱噴灑刺鼻的消毒液;在街頭,有寵物因主人被確診,遭大白拍打致死;有人因在封控期間私自外出,被大白逮住削髮,以示懲戒⋯⋯
疫情覆蓋超過1000天,更多的人成為了大白,更多的權力也握在了大白手上。
變身大白
不是所有人穿上大白(白色防護服)都是為了防疫工作。陳澄聽說,有人跟居委會套近乎,拿到一套白色防護服,偷偷溜出去辦私事。「你穿上大白,跟關在那裏的居民是不一樣的。它就像一個通行證,這個感受是很普遍的。」陳澄說,「你怎麼對待它(大白)、怎麼去用它,這是很見仁見智的。」
劉力峰並不習慣那套包裹全身的白色防護服。
2022年1月,劉力峰碩士畢業半年,以選調生公務員身分調任到浦西的村委會。按照安排,劉力峰將在村委會進行一至兩年的基層鍛鍊。他把這份工作比喻成「體制內延伸到基層的神經末梢」。初來乍到,他參與了工作培訓、熟悉村裏的情況,也參加黨建活動、走訪慰問和安全巡查等。三月前,防疫工作尚屬輕鬆,例如疫苗接種,或當樓棟裏出現密切接觸者,他便協助衛生部門做排查和健康監測。
沒想到,新型病毒攻破上海。劉力峰回憶,上海疫情剛剛爆發時,氣溫偏涼,穿上防護服不算悶熱。但由於防護服全封閉,穿戴期間不能飲食和上廁所,仍充斥了不適感。每天經過四次消毒後,脫下防護服,劉力峰會突然被疲憊包裹,他的臉和手腕佈滿勒痕,手也起皺皮。
變身大白後,劉力峰的主要工作是協助做核酸時採集信息。他意識到,穿上防護服時,自己的身分被暫時剝離,防護服代表了一種危機時期的需要,「穿上以後也會注意一點,覺得自己有職責在身。」只有脫下一身白衣,下班歸家,才能回到生活中,與鄰居打招呼和閒聊。
以劉力峰所在的村為樣本,防疫人員主要由三類人群構成:第一,是鎮上的衛生服務中心派來的醫護人員,負責核酸採集;第二,由村民委員會的工作人員和黨員志願者,實行「就地轉化」,全員參與前線防疫;第三,通過微信公眾號等渠道,宣傳招募居民志願者,還有村委會的退休人員、工作人員家屬等。大多數社區的防疫人員構成也相似。
值得注意的是,「就地轉化」在中國的基層防疫策略中是一種普遍的機制,往往反應迅速且具有強制力。在今年與上海幾乎同時爆發疫情的吉林省,就採用「下層幹部到基層報到」的政策,要求政府直屬機關、企業和事業單位等工作人員,到社區參與防疫工作。不過,反響未必符合動員預期。吉林一位街道辦(注:鄉鎮一级行政區街道的管理機構)工作人員透露,疫情之初,來社區報到參與防疫工作的人並不多。直到後來,疫情防控指揮部宣布採取通報處分的措施,才多了些人,「他們是迫不得已來社區參加。」
除了就地轉化,不少人通過其他渠道參與了志願者的工作。住在上海的李書婷,原計劃在夏天碩士畢業後前往法國升學。在封城前夕,她以為只會短暫封控數天。李書婷無法忍耐無聊的居家生活,為了多抓住一點外出的自由,也為即將離別的城市作一點微小的回報,她通過街道辦的微信公眾號報名成為了志願者。
在大規模的疫情封控期間,臨時志願者的招募流程和標準各異。李書婷先在上海志願者網實名註冊,確認身份後,填寫問卷等待篩選。問卷內容包括學歷、工作背景和疫苗接種情況等。被選上的志願者,由街道分配到不同社區工作。
社區也會自行招募志願者。20多歲的陳澄是一名圖書編輯,在上海生活,居家工作期間收到居委會的「邀請」。居委會聯絡社區內的年輕人,希望他們輪班幫忙,協助檢測核酸、搬運物資等。這是陳澄第一次經歷大規模封控,她沒多思慮,立馬答應了,「最開始疫情在武漢,你在遠方看着,會有一種幹着急的感覺,感覺自己什麼也做不了。但當事情發生在身邊,你就會想,是不是能幫上一點是一點? 」
不是所有人穿上大白(白色防護服)都是為了防疫工作。陳澄聽說,有人跟居委會套近乎,拿到一套白色防護服,偷偷溜出去辦私事。「你穿上大白,跟關在那裏的居民是不一樣的。它就像一個通行證,這個感受是很普遍的。」陳澄說,「你怎麼對待它(大白)、怎麼去用它,這是很見仁見智的。」
在深圳參與防疫工作的政府職員柳橋告訴端傳媒,在體制對外的宣傳中,公職人員、社會招募的志願者、保安等安保人員,這幾類人都被稱為「志願者」,有時出於宣傳需要,會單獨把下沉幹部拎出來稱呼為「黨員志願者」。這些人大部分時候只需要普通著裝,在進入有感染「風險」區域時才需要穿白色防護服,也因為被普通居民稱為「大白」,兩個名稱各有語境,但志願者與大白,基本上指向的是同一批人。
從「暖心大白」到「白色恐佈」
張麗瓊感到割裂,往日相處友善、溫和的居委會工作人員,竟在封城期間面目全非,主動帶着警察找上門。「他們不穿大白衣服的時候,我覺得他們都是正常的。」張麗瓊心想,或許因為面容被遮擋,無法再平等交流,「他們的權力是這個系統賦予的。 一個東西被賦予太多神聖的、可能根本就不存在的意義之後,就會有很多人拿這個作文章。 」
上海封城不久後,民間持續兩年的抗疫疲勞被撕開了一個口子。新增病例持續高漲,物資分配的疏漏,防疫人員與居民衝突不斷,讓舊日備受吹捧的「精準防疫模範生」神話破產。在望不到盡頭的清零戰場,市民和防疫人員的摩擦如雪球般越滾愈大。
四月初,上海居民張麗瓊的社區突然出現兩戶陽性病例。擔心疫情擴散,張麗瓊室友在微信群組發信息,號召社區其他住戶不要下樓聚集做核酸,亦要求醫護人員到每戶人家單獨進行採樣。不少居民紛紛支持這個做法。
沒想到,穿着大白的居委會工作人員衝到張麗瓊家門外,哐哐用力砸門,破口大罵,大聲喊出屋內住戶的個人資訊。張麗瓊向門外的大白表示自己正在錄音,對方只好作罷,罵罵咧咧地道歉並作出退讓,「你們做核酸是個人的意願,不做的話後果自己承擔。 你們這些小年輕不要在網上亂發那些東西,知不知道?」
時至五月初,張麗瓊室友已多次沒有下樓做核酸。這一次,找上門來的隊伍更龐大了。「一共十個大白,警察、街道、居委、志願者全都來了。 兩個警察和居委會的人進了門,我一個女生根本擋不住。」張麗瓊氣憤又無奈。後來,警察通過聯絡房屋中介,讓中介通知張麗瓊的室友做核酸,居委會工作人員還嚇唬他們,「以後說不定不做核酸就是犯法了。 」
這並非單純的嚇唬,2022年8月20日,海南省陵水縣行政拘留了兩名未參加核酸檢測的居民,依據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治安管理處罰法》。9月1日,江蘇省南通市立案調查一個連續五次未參加核酸檢測的居民。清華大學法學院教授勞東燕發文批評這類處罰,她指出《治安管理處罰法》適用的情況是「緊急狀態」下,而地方政府無權宣布進入緊急狀態。
張麗瓊感到割裂,往日相處友善、溫和的居委會工作人員,竟在封城期間面目全非,主動帶着警察找上門。「他們不穿大白衣服的時候,我覺得他們都是正常的。」張麗瓊心想,或許因為面容被遮擋,無法再平等交流,「他們的權力是這個系統賦予的。 一個東西被賦予太多神聖的、可能根本就不存在的意義之後,就會有很多人拿這個作文章。 」
民間對大白的觀感逐漸降溫,不再如疫情初期那般。今年三月,網絡流傳為身穿白色防護服人員跳舞、以表感謝的片段。有的片段出現在學校,學生在操場為大白跳舞;也有身穿紅衣舞裙的女士,在公共場合為排列整齊、站得筆挺的大白起舞。這些畫面讓不少人感到反感,人們批評這是讓大白罰站、變相擺拍,大搞形式主義,其出發點仍是不要給大白添亂。
五月,浙江一所醫院的核酸採樣點,佈置成土地廟的場景,屋內擺放了一個大白端坐其中,並附上對聯「同心抗力扛疫情 大智大勇保平安」,橫批為「康祥採樣」。網友感到不安,認為這是在神化大白。「大消殺運動」也在多地興起。穿上白色防護服的人員以防疫為名,強行進入居民家中消毒,有的甚至採取了撬門、翻窗入室等蠻橫手段。然而,在官方口中,「入戶消殺」卻是「防控重要一環。」
5月11日,網絡流傳一則短片,一位居民稱自己是陰性、拒絕被轉運集中隔離,一位身穿白色防護服、胸前貼有「警察」標誌的人士喝斥道:「如果你不執行市政府的命令,就要對你進行處罰。進行處罰以後,要影響你的三代!」這位居民脫口而出:「這是我們最後一代,謝謝。」這則一分多鐘的片段在網絡激起千層浪,引起青年世代的共鳴。
當行政化蓋過專業化
在莊琦看來,清零政策下基層防疫人員已經疲於奔命,「現在是純疲憊,沒有技術性的。」一個社會若要與病毒共存、且要壓低死亡率,需要付出更多的精力、制定專業化服務,才能實現精細化治理。
一些看似機械、重複的防疫工作,運轉起來遠不如想像中有序順暢。
劉力峰解釋,在疫情期間,封控資訊需要接收到上層衛生機構的消息才能公佈,具體的管理措施也得等待上層機構慢慢制定,再能逐步向下傳達。這意味着,前線的下層工作人員只能被動等待。同時,為了避免「網上一些斷章取義的誤解和輿論」,在發布消息時,要謹慎地用官方口徑解釋。劉力峰說,居民時常得不到實時信息,便會認為村委會在隱瞞資訊,不少矛盾由此激化。
基層的防疫人員有如一塊夾心餅乾。
在剛剛落實封控的時候,醫療資源的分配成為火滾的矛盾點。許多慢性病患者或重大疾病患者希望外出就醫,但被封控政策鎖在家中,治療被延誤。劉力峰的村裏也不乏這種情況,村委會在沒有接獲通知的情況下,便不能讓患者出行,若引發衝突,就叫警察來調和。
除了就地轉化的公職人員、志願者等,警察也是大白群體的一員。警察的威懾力成為大白推動工作的潤滑劑。劉力峰說,村委會工作的微信群組裏,若出現言辭激烈、「看起來就要鬧起來了」的場面,警察便會進入群組,「民警作為第三方解釋,村民可能會更好理解。」
在吉林一個社區居委會工作逾十年的趙悅,對防疫工作中出現的資訊真空頗為無力。今年三月底吉林封控後,趙悅在辦公室住了兩個月。每天從凌晨五點,開始組織核酸檢測,忙到昏天黑地,凌晨兩三點才能收工。
對趙悅而言,不確定性是工作中的最大阻力。街道的物資總會殺個措手不及,就算到了下班時間,她也得幫忙卸貨、搬運物資。如何轉運陽性確診人士和密集接觸者,沒有固定安排,經常需要等到深夜才進行。「每天來轉運的人不一樣,走的路線也不一樣,具體什麼時間能到我們這裡,如果能提前半小時通知,已經很不錯了。 」趙悅說,有時得等到凌晨兩三點,轉運的車才開到,四點半又得起身準備天亮後的核酸採樣。
趙悅的社區也不乏有在封控期間需要緊急外出的情況。有天深夜兩點,一位居民敲響辦公室的們,說他的父親突然去世,他需要出門去賓館,「這也是一個特殊情況,我們寫一個說明,他才能出門。出門有通行的卡口,需要說明才能放行。」若有人需要前往醫院做透析,也需要由社區聯繫,安排專門接送去醫院的車;有人需要買藥,因為街上有卡口,也得通過社區幫忙。
政治學博士莊琦今年3月至5月在南方某省份擔任防疫志願者,足跡遍佈多個社區和街道。莊琦認為,整體而言,防疫志願者的人手是不缺的。但工作效率卻被累贅的行政手段拖累。
他觀察並對比兩個鄰近的國企單位小區。小區A經歷了士紳化和中產化,引進物業管理,物資配送基本沒問題。在小區B,出現了志願者被多頭管理,協調能力很差的情況。小區B的防疫工作由國企的志願者「下沉」擔起,更熟悉社區運作的街道和居委會無法指揮、調動這些來自國企的志願者,「因為它不是一個建制(系統)的,」莊琦解釋,「居委算什麼?街道算什麼?你是國企派下來的人,需要處分也是國企來處分。最後物資就送不上去了。」
在防疫工作中,相比於盲目投入人海戰術,專業程度更為重要。莊琦以社會工作為例,廣州在封控後,能很快掌握當地有多少失能的孤寡老人、精神疾病患者等,「廣州的社工有很多經驗是學香港的,」莊琦說,「因為社工一直跟進個案,手上有一套名單。」不過,莊琦也困惑,上海同樣是社工經驗比較發達的城市,但在上海封城水深火熱的期間,卻沒有發揮出這一優勢,許多老人在物資、心理甚至醫療上都得不到及時的支援。
「廣東的社工一開始是複製香港模式。早期社工還不完全依靠政府資助時,還有NGO性質的運作。」莊琦說,現在社工被收編到高度行政化的體系,「社工變成行政工作人員。」原因是,現在社會工作由政府購買服務,「尷尬之處在於,街道購買服務,社工能不能做自己專業的事?比如出去做個案、小組、家訪、定點人群服務,完全取決於街道如何看待社工,有的高度行政化,當你是辦事人員。」有社工向莊琦表示,過去兩年幾乎沒做過小組和個案,基本都在防疫。
在莊琦看來,清零政策下基層防疫人員已經疲於奔命,「現在是純疲憊,沒有技術性的。」一個社會若要與病毒共存、且要壓低死亡率,需要付出更多的精力、制定專業化服務,才能實現精細化治理。「比如居家隔離,藥品得怎麼供應,有長期病患的人怎麼和確診人士做區隔,醫院怎麼安排⋯⋯」莊琦指出,這些細節都需要有很好的設計,需要有一套標準作業程序(Standard Operating Procedures)。
運動式的志願服務
在清零政策的規制下,地方的自主性限制在資源和人力的使用,有些(防疫)手段甚至只是一種表演,「我有什麼手段可以用就用,比如在大街上消殺,這種表演性的舉動就很多。」一旦防疫運動常態化,「原本的短跑就變成馬拉松,你得不斷跑下去。」
志願者的日常工作瑣碎,每天的工作內容不盡相同。若當天社區需要做核酸,志願者會負責登記居民信息;社區需要做抗原檢測了,志願者便挨家挨戶上門分發試劑盒;有物資或快遞抵達社區,志願者得幫忙搬運送抵居民門外。
「其餘大部分時間都在等,」這是李書婷最大的感受。有一天,她穿配好白色防護服後,便從上午9點捱到下午1點,沒事做,只好脫掉防護服吃午餐。一套防護服可以穿6小時,「感覺整個上午都白穿了,」李書婷說。
疫情程度和與居民接觸的密切程度,決定了志願者會穿哪種防護服。涉及核酸採樣的志願者,需要穿上大白,負責維持秩序或搬運物資的人,則會穿上薄薄的、防護服較弱的藍色防護衣。在社交平台,穿着藍色防護衣的人被叫為「小藍」,有志願者甚至戲稱小藍為「防彈衣」。若一個社區的陽性確診個案太多,全部人都需要穿上大白。
在中國大陸,志願者屬共青團下屬管理。在疫情之前,例如創建文明城市這種國家級的活動,便會動員志願者參與。莊琦回憶,他在2010年左右做志願服務時,還是用一個手寫的小本子認證、蓋章。逐漸的,志願者服務也納入數字化管理,你的志願記錄存放在那個小小的二維碼內。每天開始志願服務時,先掃二維碼,結束時再簽退。
「志願者是精神文明建設的一部分,官方想通過這套東西替代公民社會,要把這種志願服務完全建制化。官方要主張一套社會主義的精神文明價值,大家都過來服務和建設社會主義社會。」莊琦說,「現在有了這套數字系統,能夠很好地推廣,結合青年人的職業生涯發展來做這套東西。」
升級數字化管理的志願服務,逐漸與校園獎學金、入團入黨綑綁,成為中國年輕人績優系統的一環。原本應該秉持自主的志願活動,變成社會治理的一枚螺絲釘後,越來越「卷」。「有些大學,黨員必須一學期達到24小時志願服務時長。學生要顯示出自己更積極、更熱烈、更投身於社會服務,肯定得儘量多做。」今年莊琦做防疫志願者時,觀察到有的大學生會大老遠跨區,到他所在的社區做志願者,那些學生說「只能報名到這裡了」。
「志願精神本身是自主的精神,實際上卻與數字化系統、個人的激勵和國家動員,三者勾結在一起。」莊琦指出,「(防疫志願者)不缺人,根本是搶着做。」
不過,沒有報酬的志願者崗位不是總能得到熱烈回應,尤其在資源更為緊缺的城市。上文提及的吉林省街道工作人員說,在封城期間,自己所在的社區只有三名固定的居民志願者,但需管理2000多戶沒有物業負責的居民。因此,社區的志願者團隊大多由就地轉化的基層幹部組成。當防疫工作成為強制要求後,約有80位基層幹部來到這個社區,「我們有十幾個網格員,再把這七八十人全部編排起來,勉強夠用。」
這位街道工作人員留意到一位鄰居,疫情爆發後每日早出晚歸。他以為鄰居工作忙碌,對方說自己正在另一個區做志願者,負責在路上站崗,一晚收入能有200元,「咱們這區一分錢沒有,我不可能在這做志願者。 」
許多人本是出於公益心,或抱持疫情儘早完結的心態,熱心加入志願者隊伍。但在看不到盡頭的疫情中,他們的好心被一點點消磨。莊琦遇到一些民營企業家,因為疫情沒生意做,閒着來當志願者,「他們實際上真的想幫忙,想把事情做好,會提很多意見,例如做核酸的桌子應該怎麼擺放,」但這些熱情的提議未必會被接納。
在防疫志願者的工作中,不時還得接住被量身訂製的分外之事。得知李書婷是新聞學專業出身後,街道詢問她是否願意做宣傳工作。李書婷感到荒謬極了,不想成為唱讚歌的喇叭,「志願者是在封城時幫忙的。(宣傳)這事又不急,為什麼要做?」
李書婷嘗試拒絕,但最後還是被要求拍照記錄。有一次,一處教師公寓的居民排隊做核酸,李書婷站在不遠處拍照。一位女士走過來生氣地說,「小姑娘年紀輕輕,不要為他們做歌功頌德的事。他們有什麼理由讓健康人一遍又一遍地出來做核酸?」李書婷嘗試問對方的想法,被居委會工作人員一把攔下。居委會的工作人員打圓場,「你別理,她就是脾氣怪。」
從事圖書行業的陳澄也有類似的苦惱。在臨近志願工作結束前,陳澄被社區裏的其他志願者阿姨拉到一旁,大家商量着要給居委會主任寫表揚信。在其他人眼中,陳澄是大學生,有文化,自然得擔起重任。陳澄以忙碌為由,拒絕了這個提議。
「我覺得特別恐怖的是,那時所有事情還沒有真正的結束,就已經開始想唱讚歌。」陳澄感到不解,「明明是你自己的正常生活被擾亂,然後被強行拉入一種新的秩序,但是到最後的結果是,你還要反過來謝謝他們。」
在莊琦看來,志願服務屬於運動式治理的一部分,官僚系統通過群眾動員調動下級對上級的服從性,「上面怎麼說就怎麼做。」在清零政策的規制下,地方的自主性限制在資源和人力的使用,有些(防疫)手段甚至只是一種表演,「我有什麼手段可以用就用,比如在大街上消殺,這種表演性的舉動就很多。」一旦防疫運動常態化,「原本的短跑就變成馬拉松,你得不斷跑下去。」
「大白本身是系統內部或下沉的人,招募來的志願者大白未必會成體系化,但對人心是有塑造的功能。」莊琦說,「如果这三年都做这种事情,最後會不會影響到你和社區中其他人的日常交往?」
運動式遠去,常態化來臨
深圳自2022年3月封城七天後,半年間一直維持高頻率的常態化全民核酸,即24小時至72小時一次。在深圳一個政府部門工作的柳橋,剛剛經歷了9月3日至4日的「軟性封城」。他總結,相比於半年前靠公職人員和招募的志願者進行人海戰術的方式,現在深圳已經有了新的常態化模式。
志願者的生活沒有展開多久,李書婷居住的樓裏出現密切接觸者。她被封鎖,無法再外出。李書婷記得,四月某天夜晚,整棟樓的居民都下樓做核酸檢測,那時僅有一戶人家確診。那天做完核酸,至少多了五戶人家呈陽性。李書婷也感染了病毒,她認為群體性聚集的核酸檢測是罪魁禍首,為了消滅病毒,卻擴大了傳染面。
與許多人一樣,李書婷在確診後沒有馬上被轉運。她年輕,身體底子不錯,在家隔離期間很快恢復健康。檢測結果轉為陰性後,防疫人員終於上門來,把她運到方艙醫院。隔離期間,李書婷發現方艙內的志願者也有人被感染。她的手機上還留着居委會工作人員發來的文字通知,「你有權知曉,對於不轉運的陽性個人,外區已實行永遠紅碼,永不摘帽,下一步全市可能執行此項規定。 」
李書婷在上海生活了六年。封控後,她決定在夏天提早離開,飛往即將升學的國家。她感到徹底的失望,「反正不會再回去了。」航班中轉落地,身邊的人們紛紛歡呼。李書婷覺得自己搭上了一架時光機,一覺醒來,「回到了沒有口罩的正常世界。」
經歷上海封城後,劉力峰度過了兩個月堪比996的高強度抗疫工作,他說那是「實實在在有益」的事,「我掃的每一個碼是能夠服務到大家的。」網絡上對防疫政策、蠻橫執行的批評聲音,沒有打擊到劉力峰的樂觀,「前段時間看到一個說法『寧聽罵聲,不聽哭聲』。可能當我們身處疫情中,有時不能理解爲什麼這麼做,覺得麻煩,群衆會罵幾句。不過寧願聽到群衆不理解的罵聲,也不要聽到失去生命的哭聲,因爲人沒了就什麼都沒了。」他說自己仍相信國家,「希望國家能根據疫情形勢,研判出更好的防疫辦法。經濟儘快復甦,大家生活更加舒心穩定。」
封控和封城的日子可以結束,但防疫和被防疫的人仍在不停運轉。
深圳自2022年3月封城七天後,半年間一直維持高頻率的常態化全民核酸,即24小時至72小時一次。在深圳一個政府部門工作的柳橋,剛剛經歷了9月3日至4日的「軟性封城」。他總結,相比於半年前靠公職人員和招募的志願者進行人海戰術的方式,現在深圳已經有了新的常態化模式。
「現在主要由處級幹部帶隊,科級幹部帶小隊,再配一名最低級別的公務員負責寫材料。實際參與工作的是物業公司或保安公司招聘的大哥大姐。」柳橋說,真正由居民參加的志願者已經很少。
現在當社區有很多人感染時,政府會先對接一家保安公司,招募、安排現有的保安,「搬運物資,搭建水馬,看管樓棟及出入口,巡邏。」柳橋解釋,等醫務人員到場,配合他們上門檢測、消殺的則是政府自己的工作人員。
柳橋估計,半年前深圳封城時,志願者裏保安和政府職員的比例是 5:5,如今達到 3:7 甚至 2:8。「現在已經是產業了。」他說。
核酸檢測已成為新常態,不少志願者卻得回到自己的生活軌道。趙悅失去志願者的幫助後,工作量猛地翻了三倍。但她也理解,總要依賴志願者也不是辦法,「都有自己的家庭和工作,天天這樣,誰也受不了。」
踏入九月,全國逾30個城市需要封控,估計約6500萬人受影響,寸步難行。在靜默中,無論是包裹着大白的人,還是擠在細長核酸隊伍的人,人們的情緒值有如一鍋逼近煮沸的熱水。
9月4日,頗受年輕人青睞的社交平台小紅書上,有用戶發佈了一張身穿白色防護服人士的相片,配文寫到「帥氣的大白」,貼文附上hashtag「共同抗疫」。留言說:「不穿這身或許更帥些」。
應受訪者要求,所有受訪者均為化名
大白在这样的环境下就是一种权力的象征,无论出发点是什么。当普通人穿上防护服感受到的并不会是一种助人为乐而是一种权力。
另外,在疫情第一年要求出示健康码/核酸两天一检/行程码可以说是为了公共健康事业,然而在疫苗研发出来的后疫情时期这些行为都是在侵犯人权。联合国对此明确表示过国家必须宣布紧急状态才能减损公民权利和政治权利以及只有在严格必要的情况下,在履行职责所需的范围内,并且只有在伤害性较小的措施被证明明显无效的情况下,才可以使用武力。从政治学角度看后疫情时期中的政府行为是政府权力的过度扩张,然而普通人并不会去了解自己的权利是否被侵犯也没机会了解只知道是为了大家好。很悲哀。
感觉没有获得啥新的讯息…只是现象的描述,就处在这些现象里,我想知道到底为啥会处在这个现象里。有人说是因为疫苗接种不够,放不放开都是两难局面。
内容和视角都非常有趣 喜欢
我是石家庄的。对于石家庄来说,9月这次封城已经是石家庄的第三次了!与前两次相比我个人觉得这次管理的相当不错!物资充足!根本不用提前储备!价格也没有什么变动!我家人需要外出治疗!跟居委会打电话说一次,直接放行!对大家影响最大的就是收入了
这篇文章真的不错!希望以后多点这种有深度的文章!
我们大陆人更多的感觉是疲惫和无感吧,对疫情已经“麻木”了。
当疫情爆发时存在着高死亡率,采取强制管控措施是有效的,同时我们也是认可的;而现在面对疫情和民生,还是后者更重要,所以大陆的防疫政策并没有做到宣传上的与时俱进,反而伴随着“维护抗疫胜利成果”的口号逐渐变为政治任务。“想让马儿跑还想让马儿不吃草”怎么可能,我和我的朋友都戏称大陆最强的就是统计局,即使自己穷困潦倒,数据也是一片大好。作为大陆居民还是希望二十大开完后能把经济拉一把,现在工作生活都好艰难,疫情前那种各个行业顺畅的循环已经不在了,好多大学生甚至是毕业就失业,哎......
谁是大白?他们就是一群普通人,或是干部,或是志愿者,或是雇佣的社会人员。可在对外宣传的时候,大白被赋予政治符号化,赋予了一系列高尚的品格,民众就认为他们就该是高尚的,可事实证明里面的人员组成很复杂,有的大白仅仅是把防护服当作遮盖恶的面具。当民众遇到各种是是非非之时,这种强烈的对比反而会是大家产生对大白这个群体的高度不信任感。
兩點意見:一是文中關於“大白”一詞的來源並非疫情,而是源自美國動畫片《超能陸戰隊》中主人公的機器人,是暖男,貼心,溫柔和守護的代名詞,對比現實生活中這些大白們,可真是諷刺。二是志願者們不是沒補貼,有些地方甚至高得離譜,能否拿到才是關鍵,所以才有各種積極成為”志願者”,所以才有後來的大白討薪事件。至於文中屢屢描述大白的辛苦工作,只想說這種平庸之惡才是許多個體悲劇的直接導火索。
广州的老人家等照顾需要者在疫情期间没有经历如上海一般的照顾疏失,并非是因为广州的社工跟进得有多及时,而是广州还没有经历如上海那般每日超2万的染疫人数。倘若广州也有此一遭,恐怕也是逃不过兵荒马乱。
好文章,提供了一個理解疫情的視角
從2019年開始,歷史彷彿又回復到1960,中國總是無法擺脫這週而復始的荒誕輪迴
不理解文章里刘力峰“宁听骂声不听哭声”的观点
请问他做志愿者期间,真的没听过有人因为亲人生病得不到医治而哭、小孩子因为吃不到奶粉而哭、打工人因为丢了工作没收入而哭、,或者只是普通的人因为过大的心理压力崩溃而哭吗?
人没了,什么都没了,没错。但你不能用“什么都没了”来吧人逼到“人没了”的地步
当权利不完全下放到社区一级的时候, 就注定了层层加码
运动式治理在中国是很常见的,但是上一次如此长时间的运动式治理恐怕要追溯到文革
新角度去看防疫,寫得十分用心,好文章。謝謝。
香港或其他國家的檢疫人員也無需穿上「大白」保護衣,唯獨中國例外,莫非中國的病毒比外國更厲害?
當防疫變成政治運動,任何荒謬事也會發生。
干货满满 好文
「比如出去做個案、小組、家訪、定點人群服務,完全取決於街道如何看待社工,有的高度行政化,當你是辦事人員。」有社工向莊琦表示,過去兩年幾乎沒做過小組和個案,基本都在防疫。」
我曾聽過較極端的的案例是社工完全被社區和上級政府當作是「外包人員」。將一些難啃的「豬頭骨」工作拋給社工,例如:推進拆遷工作,勸說釘子戶接受方案;作為社區的辦事人員兼任某些城市管理工作(勸說住戶不要隨地丟垃圾,處理寵物隨地便溺等問題);還有前些年的脫貧攻堅等等。甚或還有案例是是在一些災難發生後輔導受害者家屬,勸說他們不要上訪維權等等。總得來說,很多地方政府是將自己視為社工的甲方(服務對象),而非案主才是服務的對象。
底下那位海贼王的评论看的我直接黄豆流汗。
謝謝這篇文章讓我更能理解中國的疫情管控以及大白的觀點。
標題應該改做:「大白與中國人的奴隸生活」或「大白:新時代的紅衛兵,中國人的共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