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給當時的你:三】房間裏的大象,潦倒的理想:可決定未來的還是我們這些人

理想可飽腹嗎?可取暖嗎?可帶貨嗎?可「治療精神內耗」嗎?
端傳媒七週年

端傳媒七歲了。七年,挺久的。七年前,你在哪裏呢?這些年,你有過怎樣的故事?一路來,端珍藏了許多讀者寄來的留言,這次的週年編讀活動「寫給當時的你」,我們的編輯記者們找回了許多當時的困惑或情感,並會試著與你隔空對話:時至今日,舊時的存疑是否尋得解答,未來又會怎樣呢?這是第三篇,我們聊聊理想、大山和自己。

2020年,讀者Gloria留言:

真正有「理想」的記者要麼身陷囹圄,要麼窮困潦倒,根本不會去談那分文不值的「理想」;沒有臉皮的怪物卻套上「理想」的面具,來收割關注、金錢和聲望。「新聞理想」到底是個什麼鬼東西?

2019年,讀者鹹魚姬留言:

大象在房間裏手舞足蹈,利維坦在腳下張牙舞爪,而牆內人或舉起屠刀砍向身邊人,或在萬國來朝的夢中跳起忠字舞。在牆內,所有的苦難都註定變成污名,所有的苦難都註定變成歌頌統治者的素材。

2017年,讀者Alex Z留言:

這場博弈之中還有一個不可忽視的定量,在可見範圍內將長期不變。在現代科技條件下,台灣海峽的距離幾乎可以忽略不計。打個比方,這就好比是兩岸臉貼着臉站在一起。這是大自然決定的,只要地理上不做改變,大家誰都搬不走。我們或許可以選擇抱在一起互相撕咬,也可以選擇抱在一起共同取暖。說到底,決定兩岸未來的還是我們這些人。

以下是來自編輯部的三封回信:

活在真實中,警惕物欲的誘惑與平庸之惡,如實地紀錄時代切片,用力愛每個同行的人。我仍回答不出理想是什麼,但這是我理想中生活的樣子。

Re:

Hi,2017年、19年與2020年的你們,與我自己:

「『新聞理想』到底是個什麼鬼東西?」2020年的你問。沒記錯的話,那是弦子訴朱軍一審案時的留言。彼時,一個名為「一個有點理想的記者(理記)」的帳號,自稱調查,卻將信息斷章取義,移花接木,頻頻將性騷擾訴訟案引向境外勢力的陰謀論。今年8月,弦子案二審落幕,現場聲援者們被便衣警察沖散得七零八落,弦子的自述在社交網絡上被一次次刪除,而理記則日日轉發著官媒新聞,順便收割流量帶起了電商貨。

理想是什麼?時至今日,我仍不知如何作答。理想可飽腹嗎?可取暖嗎?可帶貨嗎?可「治療精神內耗」嗎?

2019年以來,我們在濃煙、火焰、防護服、健康碼、刪帖銷號、媒體停運、更多的刪帖與消失的同伴裏踉踉蹌蹌地奔跑,跌倒,然後摔得更重。我們被威權的車輪反覆碾壓,我們在恐懼裏小心翼翼,我們被扼住發聲的平台,一寸寸丟失曾經捍衛自己權益的戰地,被迫走失衝在前面的夥伴。危危高強之內,甚至一句「還好嗎」都難以收到回音。

理想,你又做了什麼?可以填補這短短三五年間刻在我們身上一刀一刀的掙扎、撕裂與無力感嗎?喚得回那些因失語絕望而離開的人嗎?

「我不太擅長用深情的話 / 描述此刻空空的冰冷飯桌 / 我已經穿過所有能穿過的洞 / 那些危險的東西不能帶回來。」

耳機裏傳來2019年4月被大陸封殺的「不良藝人」李志的聲音,大概從2020年下半年開始,一直很喜歡的《鼠說》就在串流平台Spotify上找不到了,政治與資本的權力遊戲中,我甚至無從得知是版權、《國安法》或其他什麼原因,每次想聽的時候,只能在已打開的一連串資訊網頁旁邊再開一個YouTube的窗口,找到不再更新的網友數年前上傳的音頻。

2019年1月,時代的序幕還沒有被完整揭開之前,我在香港九展聽了李志每年一度在港的live,聽到《鼠說》時無意間拍到那天的唯一一張照片:李志和樂隊在燈光的對比下只留下了剪影,大屏幕上映出五個大字——「你這些人類」。

沒想到,那竟是最後一次李志的公開演出。

2019年1月,李志演唱會上,李志和樂隊在燈光的對比下留下剪影,大屏幕上映出五個大字——「你這些人類」。
2019年1月,李志演唱會上,李志和樂隊在燈光的對比下留下剪影,大屏幕上映出五個大字——「你這些人類」。

2019年之後,我們經歷了很多的「沒想到」。就像那時的你羅列出的一樣,我們甚至不需要像讀書時逐字逐句的背誦,就可以從深淺不一的創口裏辨認出具體的時間。苦難成為污名,成為被歌頌統治者的素材,而我們被時代的巨浪一次次撲倒。你說「2019年是新聞業最好的時代,也是新聞業死去的時代」,竟一語成讖,一些媒體停運了,很多行家離開了,而在縫隙裏搖搖晃晃的我們,斟詞酌句,又戴上層層面具,生怕一不小心流露的感情成了危害社會的證據。

Hey,那陣時不知道。

「失語」,朋友們談及社會運動後的創傷時總會這樣說,然後是長久的沈默。也是在這時我才知道,除了集體記憶之外,我們還共享著壓抑的靜默,那份想說什麼又算了的心情抱持久了,就成了習慣,不想辯駁,逃避爭執,甚至無意交流。我們閱讀哈維爾,摘錄漢娜阿倫特,看很多關於社會運動關於威權政治的電影,試圖從他們的智慧裏找回一些力量。

2020年,我在一次何曉清關於六四的講座中哭得泣不成聲,記得講座最後,有一個聽眾提問如何擺脫恐懼,她嘆了口氣說其實她也沒有明確的答案,但有一些事你總覺得自己有責任去做,有一些紀錄總需要人保留。不爭氣的我哭得更厲害了。

我一直沒那麼喜歡把記者和理想掛鉤,一方面不樂見將專業性變成對光環濾鏡的追求,另一方面也會覺得這讓這個職業變得很沈重。在充斥無力感和割裂的時代裏,記者某程度上可能是幸運的,他們得以有一個窗口呼吸、紀錄、訴說,但每個人都應該有這樣的權利,也有責任為眼前荒誕的世界留下自己的紀錄。

活在真實中,警惕物欲的誘惑與平庸之惡,如實地紀錄時代切片,用力愛每個同行的人。我仍回答不出理想是什麼,但這是我理想中生活的樣子。

——端傳媒記者I

但在這個好像定格了的時空和氣氛,我斗膽邀請大家去相信,即便有人張牙舞爪、跳忠字舞,但在這裏,仍然有一群人,真心願意為理想做新聞、為戳破謊言而盡力記錄當下。

Re:

「新聞理想是什麼鬼東西?」Gloria這個問題,剛好也在幾年前,我問自己問得特別兇。

十多年前入行當傳媒,去年底加入端之前,我當了「逃兵」差不多五年。

在香港做新聞,我曾經做到樽頸位——有人拿着「資深傳媒人」名義,為當權者塗脂抹粉,新聞原則跟做人原則一併丟掉;每天拼命跑新聞、OT到清晨,但自家媒體說裁員就裁員,全公司一半同事突然消失;花一兩個月去做調查報導、徹夜不眠跟進社會運動和政府政策,卻給本地一宗娛樂八卦新聞搶了封面、頭條……

「新聞理想,一文不值呀!」我那時想。

好累,決定裸辭。本想躺平一年半載,結果又跑去當政策研究和媒體聯繫工作。最初好不適應,覺得記者同伴都在外面打拼,我卻躲在冷氣房看文件、開會、做鍵盤戰士,隔幾天就反問自己︰我很愛採訪、寫報導呀!我會否有一天忘記如何做新聞?

鹹魚姬說的2019年,我剛好不在新聞前線。但工作上認識不少那時新聞上的人物,倒是在鎂光燈背後見到更多人與人的故事。看到鹹魚姬的留言,那種被理性長期抑壓着的情感翻滾了一陣子(這也算是理性下的描寫了)。

幸運的,我遇到的是好上司,他特別安排一些撰稿、電台主持、政策倡議等工作,好讓我保留很大部分「原本的自己」;加上社福、被捕權利、囚犯權利範疇,是我只知皮毛、但從沒好好開墾的荒地。我在「記者」和「新聞」之外,發現另外一片天,而見到自己的渺小。

而前上司幾十年來關心的議題——安老、殘疾、兒童權利……都沒多少新聞點擊率,更莫說按讚分享。但一路走來,他相信為弱勢爭取權益是他的使命。他相信滴水穿石。

也因為這幾年的學習經驗,讓我覺得,新聞有價值,理想更無價——我的初衷不是「當記者」,而是「當一個為弱勢發聲的人」。新聞機構、所謂記者名銜,最終決定不了一個人的價值和理想。

那我又為何回到這一行呢?上一份工作在2020年底合約結束,然後差不多一整年我都在休息。去年4月,有一次跟初入行時相識的上司聊天,可能我跟他都清楚明白,他那家公司可能很快沒法營運下去,他可能也要坐牢了。聊了一小時,在通話最後,我跟他說︰「我不知道將來會怎樣,但你可能再做不到的事,我會盡力去接力做。」

後來幸運的,來到了端。

端跟我以前工作的新聞機構不一樣,我們每個人也不只關注某個地區的新聞,而是由本地,到跨地域、全球性議題,都得認識。這又開拓了我的另外一片天。Alex Z說的中美和兩岸關係,正正是香港人也必須認知到,他們的博奕,香港從來沒法獨善其身。

2019年10月1日,警方在政府總部外以水炮車驅散示威者,現在有不少記者採訪拍攝。
2019年10月1日,警方在政府總部外以水炮車驅散示威者,現在有不少記者採訪拍攝。

想起2014年香港雨傘運動後,本土派聲音迅速崛起。那時有一個爭辯︰為何香港人要理會大陸事務 vs 中國沒有民主,香港也不會有民主。不同立場的人,不知道過了這些年,他們的想法是否有改變。可能現在香港的氛圍,人們也沒心情去梳理自己對於大環境、大政治的想法——反正就是什麼都改變不了。

但在這個好像定格了的時空和氣氛,我斗膽邀請大家去相信,即便有人張牙舞爪、跳忠字舞,但在這裏,仍然有一群人,真心願意為理想做新聞、為戳破謊言而盡力記錄當下。

你和我就是那扇窗口,讓被屏蔽的人看到真相。現在的我們,就是決定未來的人。

——編輯慧妍

在這樣不斷地輪迴裡,過濾泡泡一層包裹著一層,人們的眼光更直愣愣地盯著洞穴上的倒影直到出神,耽溺於眼前的視野,且行動愈加機械般地衝動與直覺,那麼這樣的想像單一與無機,也將成為公共對話與交流的首要挑戰。

Re:

查看這三封分別來自2020、2019與2017年的訊息,我隨著記憶的殘像倒帶,向過往追溯而去,時間如不斷後退的窗外風景般消逝,快得幾乎不留下一點線索,但又慢得讓人足夠尋找的時間的繩索攀上記憶之山。

2020年那年,世界爆發Covid-19 疫情,隨著疫情無聲地蔓延,許多城市採取緊急控制人流的手段,與病毒傳播的速度比拚,彼時空無一人的街道印象迄今烙印在腦海裡,人們行動遭到限制、臉上也因掛上口罩被蒙去了一半,人記得交流與對話限制在眼神的示意、眉頭的探索,其他,便成了隔塊螢幕的線上互動。原本熟悉的一切,實體的溫度,都成為各式尺寸不一的載具所呈現出的你與我。就這樣,世界仿佛停滯了下來,每天有人死去,有人哭泣;死亡也成了難以計數的數據,太多的位數讓一切的生命逝去不再真實,只成為一個個不斷上升的跳動數字。

疫下的世界,也對新聞產業帶來衝擊,人們比頻繁更頻繁地刷新手機介面上的新聞頁面,一個最新的病毒解析、一個最新的防疫政策、一個最新的物資領取管道,新聞填補了人們對最新訊息的焦慮,卻也在新聞不及填補的空缺片段,成了虛假訊息的溫床。

新聞業重要嗎?在這場世紀大疫下,它體現了傳統新聞學「傳真」的的古典價值,透過疫情與公衛資訊的傳遞,讓人們得以據此作出理性的行動決策。而這份工作理想嗎?或是說,這份工作給了我們什麼樣的「使命感」,讓一些記者必須為了這樣的信念而在疫情重災區實地報導?又如讀者Gloria的叩問,在一些地區,理想甚至讓記者潦倒、甚至身陷囹圄。

2021年無國界記者組織(RSF)的一份報告告訴世人,全球共有488名記者遭關押,創下RSF自1995年開始統計以來的新高紀錄,這些被關押的記者,大多從事揭發不公義之事,報導那些人們本該知道、卻遭集體噤聲的事。他們懷抱著普世關懷、有著比常人更堅毅執著的信念,這超越了「理想」所能夠詮釋的熱情,但最終卻因為追求平等、正義與自由的理想而遭監禁與外界隔離。

可是,我們依然有追求理想、相信自己能夠改變社會的新聞從業員,他們奮力地向魆黑的暗夜擲出火炬,即便火光稀微,但仍能夠閃亮起黑暗中的片刻希望。他們有的將自己委身在另個化名底下,也有的離開自己成長的故鄉,但依舊不放棄對故鄉的期盼;他們有的受迫於政治與經濟因素而離開崗位,但創辦了公益組織、投入教育事業。或是只是不停地寫、不停地寫,即便觀眾散場離去,但依舊相信,他之所以不放棄發聲、不放棄書寫,只是不想自己也被改變。

我想分享一段台灣過往的白色恐怖的故事。1906出身於台南的台灣小說家楊逵,日治時期因參與社會運動、撰寫文章揭露底層人民的困苦,前後被捕十次而多次入獄。二戰後的1947年,楊逵因涉入二二八事件與妻子被捕險遭判死,後改處入監105天。1949年楊逵發表《和平宣言》忤逆國民黨政權,遭關押綠島12年,呼籲國民政府「防止戰亂波及本省」、「監督政府還政於民」,希望建設台灣成為「和平示範區」,這樣的六百多字的訴求卻觸怒了當局遭判刑12年,直至刑期屆滿才出獄。

楊逵的名篇〈壓不扁的玫瑰〉,故事背景發生在1940年代末的台灣,透過一名教師的視角,帶出台灣學生被日本殖民政府役使的故事。故事的核心,在於一名學生兵在水泥塊的石縫中,找到一朵玫瑰——而這朵壓不扁的玫瑰,則象徵著在日本軍閥鐵蹄下的台灣人民的心。楊逵寫作此文時,正被關押在綠島監獄,但如同原篇名〈春光關不住〉般,即便身陷囹圄,人的心靈與意志仍可穿透厚實水泥牆與鐵柵欄的禁錮。

在一些時期一些國家,有一些人為了追求更好的未來,把自己縮到最小,而將理想放到最大;是理想領著他前行,而非他領著理想。即便為追求理想而失去自由、也在商業資本主義的社會被指認出窮困;就如那些我們都曾聽聞過的偶語棄市的故事,那或許是代價、是犧牲,也或許是成就、是自我實現。我們很難去斷定每個人的理想需要透過犧牲些什麼來達成,犧牲與選擇往往是一體兩面。

有的人忘了理想毫無保留的付出,將自己全然擺上「理想」的牌桌,籌碼就是自己的一生;也有的人,將理想作為自我行銷的手段,尤其在自媒體的時代,「理想」成為眾多自我秀異的腳本,也成為一種人設(persona),在系統化與模組化下,成為不斷量產的「理想自我」。當理想成為自我商品化的手段,「正義」也成為驅動閱聽眾消費的動機——透過購買正義而呼喚正義,進而實現正義。卻也總令人困惑,素樸正義如果是簡配版的正義,最起碼最起碼他依舊是對正義的入門想像。實情是,這些以理想為包裝的正義,往往只為滿足獵奇與滿足窺伺慾而已,更是自我促銷的宣傳手法。

當我在新聞業待上一陣子,我發現即便是同業也對「入行」的想像大異其趣,有的人希望獲得鎂光燈關注,有的人則希望獲得一些權力(不管是什麼樣的權力),有些人希望我們身處的社會可以更好,有些人則希望達成一些政治上的目的。他們各自懷抱著「理想」進入這個行業,即便彼此志向極其殊異、甚至令人難以苟同,但是我也很難去反駁指責「這個不叫做理想」。我們該如何去評斷他人的理想,實為疏難,或許我擁有的各式經濟、社會與文化資本,捏塑出現下的我,但那樣的我,選擇不同實現抱負的手段,該以同樣的「理想」框架來評價嗎?

說到底,我在反覆查看這條來自2020年的訊息,雖然並無背景資訊提供更多的脈絡,但依舊可以直覺地連結到當時社會上的大結構與小事件,我明白這對理想的叩問,來自對社會變局無能為力的鬱結,以及對既有的世界觀與秩序的崩解所發出的深沈控訴,結局除了迎來一個人的沈默,也迎來集體的沈默。在無言以對下,對「理想」的發難與叩問不是一個有待探索的問題,而是一條安全索,讓我們在這對撞與混沌的劇烈變動中,得以尋得一處暫時安置身心的處所。

絕望或許是致死之疾,願我們能再給自己一次冒險的機會,這樣才能知道可以走得多遠。也許,會遠到離理想更近一些,也或許走得更遠,才發現已經需要回頭才能看見那理想早已實現。

台北101觀景台。
台北101觀景台。

我相信,這樣理想之所以潦倒,在於2019年(或更久之前)那頭早已在房內的大象,人們的視而不見,或是仍抱有一點樂觀偏見,導致房裡的大象甚至手舞足蹈起來,龐大的身軀無限膨脹,幾乎要將四面的牆壁撐破,在揚起的塵土中,人們寂寥地消失在房內的一角。或者這樣說,連房間都已失去了具體的物理邊界,利維坦搭上數位化浪潮,進化成「數位利維坦」(Digitaler Leviathan),空間不再有極限。

端傳媒作者黃哲翰曾以〈數位利維坦君臨的前夕〉一文分析其概念,而在數位利維坦治下,人們的交流與對話成本是越低、也是越高。在網際網路中,數位化捕捉了我們的行為資料——即便那樣所搜集來的資料往往是無意識或下意識的反射動作——這些數據描繪並比對出我們的數位孿生形象,數據讓我們的行為更有效率地被預測、滿足我們的需求,進而引導我們的思考與行動決策,但那是數位孿生的自己或是真實的自己,網際網路與數位服務模糊了線上與線上的分界,現實自我的行動與決策在於滿足數位孿生的需求,我們所認識的自己,是演算法經過一套精密的計算邏輯後被捏塑與造像出的自己。

在這樣的「過濾泡泡」(filter bubble)之中,不僅製造了迴音效應,也透過演算法(亦即由直覺反射行為建模出的數位孿生),讓身在其中的人們誤將洞穴中的火光倒影錯視為自我。這套依據消費邏輯所設計出的演算機制,正是現實自我反饋與餵養下所打造的牢籠,由於直覺、反射與衝動,因此連同想像與思考都得以省略——演算法取代了想像,連行動也被代勞。

在這樣不斷地輪迴裡,過濾泡泡一層包裹著一層,人們的眼光更直愣愣地盯著洞穴上的倒影直到出神,耽溺於眼前的視野,且行動愈加機械般地衝動與直覺,那麼這樣的想像單一與無機,也將成為公共對話與交流的首要挑戰。

從2017年至今,以上描繪已成現世光景,尤以在世界情勢愈趨複雜的當下,過濾泡泡讓人們擁抱「最大簡單化」,讓任何繁雜的公共政策形成,與階級化的領域知識,成為一個個服膺於流量密碼的關鍵字、金句,以及一張張的「大字報」,更由甚者,這樣的標籤化作為數位政治社群的忠誠檢驗,凡是服從的,都是我者,黨同伐異成為廉價卻又速效的篩選資格。在趨向單極化下,社群不再接納多元與包容異音,甚至一旦外部世界發生任何風吹草動,「政治正確」的再確認成為社群內部凝聚向心力的必要程序,甚至成「程序正義」之環節,而對各種數位足跡的審查與考古,則成為「阻卻違法」的必要之惡。

其實,在數位化浪潮淹沒原生世界後,人們每日接觸到的訊息早已是過往幾世紀的總和,但這些巨量的資訊與社交訊號,卻難以被個體一一承接並消化理解,因此粗暴地截取片段訊息創造標籤、關鍵字誒金句的方式,便成為快速有效連結社群的方式——這樣的最大簡單化,也劃分出簡易的敵我識別,讓人們選擇擁抱或拒斥,部落主義借屍還魂,而部落間的對抗則以筆誅口伐取代石塊箭矛,軍隊化的「出征」行為取代公民社會的民主交流,「網爆」亦成數位政治社群的自我實現,並讓這套依賴直覺與衝動的邏輯再次被肯認,緊密地擁抱社群、並審視那些擁抱的不夠緊的「他者」。如同那段我們或許都讀過的句子:

如果尖銳的批評完全消失,溫和的批評將會變得刺耳。如果溫和的批評也不被允許,沈默將被認為居心叵測。如果沈默也不再允許,讚揚不夠賣力將是一種罪行。

即便我們嘗試以書寫展開公共對話,在不同的意義框架中詮釋不同生命經驗的複雜性,並在多元意義的分歧中,練習同情性的理解,實踐個體作為最小的公共主體之理念,進而促進彼此的認識與理解——但是,看似平等開放的數位網路,真的更深化民主與促進對話了嗎?

網際網路讓我們接觸到過去難以企及的訊息與對話對象,但也因數位化帶來的巨量訊息讓我們難以乘載與消化,藉由演算法打造的過濾泡泡,則讓我們陷溺在一個既單純又簡單的世界觀中;也因為這樣的簡單與暴力,我們益發仰賴意見領袖告訴我們一個簡潔的答案,甚至是標籤式的解答更好,好在 #hashtag 打造出的認同社群中,對齊、確認與錨定自我的位置。

我們或許可以選擇一起互相撕咬,也可以選擇一起擁抱取暖,然而,也唯有我們在理解網際網路的內在邏輯後,我們才真正擁有選擇的自由。

——編輯伯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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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者評論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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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很喜歡這句話,「絕望或許是致死之疾,願我們能再給自己一次冒險的機會,這樣才能知道可以走得多遠。也許,會遠到離理想更近一些,也或許走得更遠,才發現已經需要回頭才能看見那理想早已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