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 大陸

爆雷村鎮銀行的上海儲戶:4000萬積蓄清空,「最後的信仰破滅了」

現在他最大的願望是兒子能留在國外,「一定拿國籍,不要回來了」,因爲「公權力隨時就能把你掏空」。


2022年7月10日,河南鄭州的中國人民銀行大樓外,河南村鎮銀行大批銀行存戶高舉標語抗議。 圖:Reuters
2022年7月10日,河南鄭州的中國人民銀行大樓外,河南村鎮銀行大批銀行存戶高舉標語抗議。 圖:Reuters

張麻子者,年二十有九,遼東人士,號麻子,又號喝湯專業戶,現居渭南,販保健品爲業。

時豫有錢莊高息攬儲,麻子聞之,乃存銀千兩,回。

有大盜呂奕,竊豫四錢莊銀,遁去美麗國,四錢莊雷,衆儲戶大懼,奔走呼號。

有人曰:不喝湯,必團滅。麻子以爲然,遂與他人相約赴豫喝湯,其奔走間,一者呼,百者應,乃聚千人。衆赴豫,聚於錢莊總號,聲勢浩大,豫府怒,使捕快驅之,作鳥獸散。然已中外皆聞,上達天庭。

上聞,使欽差處之。豫府懼,出銀撫之,衆乃安。然府銀匱,有存銀百萬巨賈未得銀,憂懼日甚。

府召麻子,曰:汝有爲青年,莫自誤。麻被招安,遂改號雞湯專業戶,又號心理按摩師,設一草亭,間或聚衆人講道,曰:相信dang,相信zhengfu,銀必回。衆皆安。——村鎮銀行儲戶作《張麻子列傳》諷刺被招安儲戶

「我們這代人,對銀行存款是有信仰的,這是最後的信仰了,可是現在連最後的信仰都破滅了。」

對四家爆雷的河南村鎮銀行大額儲戶來說,這四個月以來的生活幾乎是生不如死。幾十年甚至是幾代人積累的財富被清空,從雲頂墜入谷底。中產階級們穩步上升的道路上,遇見了不可逆轉的黑天鵝,中招的儲戶們陷入深深的自責和自我懷疑。

8月20日,在一個經濟犯罪學術論壇上,一名資深的律師提到,未來可以預見的是,除了村鎮銀行以外,大規模城市商業銀行和農村商業銀行的風險性案件會在年底集中爆發,這將對中國的金融和經濟安全造成極大影響,因爲這些銀行離老百姓更近。

52歲的儲戶王成,通過存款中介的推薦在村鎮銀行裏存入了超過4000萬元,其中大部分是他自己,也是他的全部資產,還有一部分是他親戚的。

他在上海的一家商場打来第一通電話,後來才解釋爲什麼在商場:那天上海氣溫40℃,但家裏捨不得電費,到商場蹭一下午空調成爲了他的習慣;另一個習慣是每天在奧樂旗APP上簽到領積分,280分換一串香蕉,400積分換一盒雞蛋。

爆雷後,儲戶們建立了大大小小的維權群聊,六七十人到五百人不等,幾次炸群后,已經所剩無幾。據他們內部統計,像他一樣的大額儲戶有將近2000人,至今銀行客戶端還顯示着「系統升級」,一分錢也取不出來。

儲戶的維權多少促成了事件的解決。對儲戶的墊付自7月開始,儘管一直未包括50萬元以上的大額儲戶,但王成在絕望中仍心存一絲希望。最後的希望在8月29日徹底破滅。當晚,河南明確以其他渠道獲得高額貼息的儲戶因涉嫌非法集資,不予墊付,並交由司法機關處置。「其他渠道」正是存款中介,大額儲戶也多有「高額貼息」。

通報發出兩個小時後,王成打來電話,聲音嘶啞地說,完了,我的錢一分都要不回來的…

2022年5月20日,上海一家銀行分行,穿著防護服的工作人員在等待客戶。
2022年5月20日,上海一家銀行分行,穿著防護服的工作人員在等待客戶。攝:Yin Liqin/China News Service via Getty Images

噩夢

封城的兩個月裏,小區物資供應還算充足,王成提不起任何心思,一心只想去鄭州討一個說法,當地的儲戶們去了又去,但誰也得不到準確的消息。結束封控的那幾天,他腦海裏頻頻浮現跳樓的畫面。「這關可能熬不過了。」

4月18日,上海封城的第十八天,王成起床,打開手機,發現存款群裏有人說,柘城黃淮村鎮銀行(河南四家爆雷村鎮銀行之一)的錢取不出來了,王成被嚇醒了,趕緊打開銀行軟件,客戶端顯示系統升級。

有儲戶提議去銀行現場取出來,他急得想馬上訂票,可當時上海還在封城,出不去。他又打電話給涉事銀行,沒有人接。

爆雷的村鎮銀行是「存款中介」推薦的,但其實,他們更像是存款掮客,宛如獵手般遊走在灰色地帶,專門找手中有大額資金但不願意投資理財的人,以額外貼息的方式吸引他們在銀行裏儲蓄,從而滿足銀行的業績要求。王成的手機裏有超過100位存款中介,存錢之前,他查過銀行的牌照,手續齊全,在銀保監會也有備案,於是放下了戒備心。「銀行能有什麼問題。」

存款中介

活躍於銀行和客戶之間,與銀行員工有比較穩定的「合作」關係,通過高額貼息爲銀行攬儲並從中謀利。監管機構已明令禁止存款中介,但由於銀行KPI考核和指標,這種中介仍有存在空間。

王成認爲「這是銀行存款,不會有問題的」,並認爲這只是正常的擠兌。他舉例稱四家爆雷的村鎮銀行之一——開封新東方村鎮銀行,兩年前也發生過類似事情,當時同樣也是錢取不出來。結果第二天晚上,開封市祥符區區長王彥濤發視頻公開闢謠,「銀行是國家的,都不要怕。」後來果真如此,他因此樂觀估計兩個禮拜就能恢復正常。

可到了五月,仍然沒有扭轉的態勢。銀行沒有任何溝通的渠道,小道消息在儲戶群裏漫天飛。群友們之間將好消息稱爲「好藥」,壞消息則是「壞藥」,一開始還有「好藥」能讓他略微寬慰些。

有儲戶說中央撥款了200億元到河南,準備「跨檔」(注:意爲跨級、升級)處理銀行的事情。對方說得有模有樣,王成信以爲真,興奮地和妻子商量錢來了怎麼花,接着說要把錢分開存到不同的銀行裏,他們吞下這顆藥做了一場美夢。一覺醒來,空歡喜一場。漸漸地,群裏只剩下「壞藥」,他心灰意冷,不敢再看消息。

封城的兩個月裏,小區物資供應還算充足,王成提不起任何心思,一心只想去鄭州討一個說法,當地的儲戶們去了又去,但誰也得不到準確的消息。結束封控的那幾天,他腦海裏頻頻浮現跳樓的畫面,「這關可能熬不過了。」

1993年10月,上海,市民在路上騎單車上班。

1993年10月,上海,市民在路上騎單車上班。攝:Frances M. Ginter/Getty Images

積蓄

現在他最大的願望就是兒子能留在國外,「一定拿國籍,不要回來了」,因爲「公權力隨時就能把你掏空。」他語重心長地對兒子說,在中國你不要相信任何事情,包括銀行存款,行政命令永遠大於一切。說話的語氣像極了《三體》裏那句,「青銅時代呼叫藍色空間,不要返航,這裏不是家!」

王成今年52歲,是上海人。1991年,他從上海一所二本學校畢業,被分配到上海一家汽車集團,集團生產桑塔納,他是車間工程師,一個月工資300多元。

一年以後,他覺得體制內的發展受到束縛,「年輕人總會是喜歡去office,不愛待在廠裏面」。適逢鄧小平南巡,在內外交困中陷入「休克」的改革開放被推入新階段,掀起一輪「下海潮」。下海潮很快涌入車間,王成看着身邊的同事一個接一個地離職。

他看中了「門檻低,簡單培訓一下就沿街推銷」,同時剛剛興起的保險行業。公開資料顯示,1992年,國務院選定上海作爲第一個保險對外開放試點城市。同年9月,中國人民銀行頒布了《上海外資保險機構暫行管理辦法》,鼓勵外資保險機構進入內地,美國友邦保險公司在滬設立分公司,成爲第一家外資保險機構。1992年12月,王成跟隨潮流離開了車間,加入了一家保險公司。

他腦子活,「擅長抓空隙」,攀上了同學在銀行工作的便利,請他介紹企業和公司,自己一一上門推銷。壽險保單提成有40%,第一個月,他賣了將近五萬元,拿到手的工資有一萬七千元。1993年上海保險市場保費收入僅21.39億元,至2000年末,上海保險市場保費收入已達127.20億元,平均年增長38.7%。

在中國人均可支配收入(以年計)不足1000元的上世紀90年代,王成一個月的收入就令自己躋身當時人人稱羨的「萬元戶」。之後幾年王成一路順風順水,1999年又經朋友介紹,和現在的妻子結婚。

但做了七八年後,隨着涌入保險行業的人群增多,後期拓展客源愈發困難,前期簽下的客戶續保拿到的提成並不高,王成用空了積累的人脈,轉行做了廣告營銷。

一篇題目爲《中國廣告公司40年(1979-2019)》的論文提到:以上海爲代表的華東沿海一帶廣告市場,是中國廣告萌芽最早的地方。廣告熱的驅動下,王成拼命工作,搭建媒體平台,找客戶投放廣告,很快在行業裏出了頭,2003年,被一家公司的老闆看中,做了公司高管。

王成和妻子都在廣告公司工作,薪資也水漲船高,算上提成,一年能拿將近200萬。2008年,他就以每平方米一萬元的價格,貸款買了一套上海的房子,「父母沒有幫到我任何,全都靠我自己。」

其後幾年間,王成和妻子跳槽了三四家廣告公司,直到2015年,公司被收購,新公司沒有適合他的位置。他一合計,索性把擁有的公司期權套現,拿了一千多萬。年僅45歲,就實現了財富自由。

2005年3月1日,工人在上海安裝廣告裝置。

2005年3月1日,工人在上海安裝廣告裝置。攝:China Photos/Getty Images

王成沒有什麼創業夢想,賺到第一桶金後,就開始琢磨怎麼用錢生錢,他開始接觸信託和基金,也在P2P上吃過虧,但一直小心謹慎,分散投資。直到2018年,他通過身邊的朋友了解到,有些銀行爲了拉業績,會通過額外貼息的方式吸引儲戶在特定的銀行裏儲蓄。

王成後來發現連五大行(中國工商銀行、中國農業銀行、中國銀行、中國建設銀行、交通銀行)也有這類業務需求,因此確信這是最穩妥的賺錢方式,放下了戒備心。但大部分銀行只需要「過橋」,一般只存一週以內,賺的錢並不多。

直到去年10月,有人向他推薦了此次爆雷的村鎮銀行,他們的貼息有10%, 同時可以長期存儲,王成彷彿找到了致富法寶般,把所有的錢都投入進這些銀行中,其中包括去年剛賣掉一套房子收入的一千多萬元。

王成小時候家境一般,想要一套三國演義的連環畫,14元,央求了父母很久,他們也沒有鬆口。爲了彌補童年的遺憾,家裏經濟條件寬裕後,王成對兒子幾乎是「溺愛」。

初中時兒子抱怨公立學校伙食不好,他就每天中午請假去給他送飯,漢堡、意大利面、披薩。「所以我1米75,老婆1米6,孩子能長到1米83。」他頗爲驕傲。

又擔心兒子壓力大,高中就把孩子送去留學。孩子上了大學,在市中心給他買了套一居室。一個月生活費將近兩萬元,還給他一張沒有額度的信用卡。兒子平時花錢大手大腳,去一趟商場就能花一萬多元。

一切就像一場夢一樣。恍惚間,他也想起了自己的20歲,和他兒子一樣大的年紀,幾乎一無所有,但對未來充滿了希望。命運彷彿跟他開了一個玩笑,清空的遊戲輪迴到了下一代身上。

不同的是,那個遍地是黃金的年代已經過去,現在的年輕人受着高房價、高消費的壓力,本科畢業的人連一份工作也找不到,如今青年的失業率已近20%,王成想不到兒子能有什麼出路。

他幾乎見證了整個中國的崛起和經濟騰飛,也吃到了行業的紅利,可憑時運和本事賺到的錢,卻因爲銀行的爆雷被清空。「最可憐的還是孩子,現在上海的房價不是年輕人奮鬥就能買得起的了。」

2015年,妻子的閨蜜移民到了加拿大,妻子勸兒子留學後也跟着出國。王成想,出國幹嘛?有錢在哪裏都能過得好,何必跑去一個陌生的國度。爆雷之後,他追悔莫及,「如果錢回來,我捐所希望小學,然後馬上出國。」

對於爲什麼要捐小學,他解释說,我對這片土地還有感情,只是對政府徹底失望了。他苦笑着補充,「現在已經不敢想像拿到錢之後了,越說越不舒服,知道吧?」

去年八月份,留學的兒子染上了Covid-19,在家發高燒39℃,連續十四天,救護車來了以後檢測血氧都是正常的,拒絕把他轉運到醫院裏,花錢也沒有用。當時,他覺得還是在中國好,有錢能擺平一切。3月份,他還在擔心兒子不願意回家,承諾回來就給他買跑車。

現在,他最大的願望就是兒子能留在國外,「一定拿國籍,不要回來了」,因爲「公權力隨時就能把你掏空。」他語重心長地對兒子說,在中國你不要相信任何事情,包括銀行存款,行政命令永遠大於一切。說話的語氣像極了《三體》裏那句,「青銅時代呼叫藍色空間,不要返航,這裏不是家!」

2022年5月9日,上海,疫情期間,一名站在機車上的送貨員在封鎖的住宅區探看。

2022年5月9日,上海,疫情期間,一名站在機車上的送貨員在封鎖的住宅區探看。攝:Aly Song/Reuters/達志影像

抗爭

一名大額儲戶是老黨員,存了66萬元,交了幾十年黨費,組織今年來收,她拒絕了,「我的三觀都毀了」。她給河南省委第十三巡視組打了電話,「有外國媒體要儲戶接受採訪,一聽是外國媒體,我們儲戶就說不接受。爲什麼?這是我們的家醜,我們不能讓外國人瞧不起咱們中國,我們一步一步在等你,你們不能再往回倒了。」

6月1日,上海結束75天的封控之後,王成在儲戶群裏和大家商討維權事宜。沒多久,派出所的民警就找上了門,告誡他維權要合理合法。

王成氣不過,大聲駁斥:你能保證親戚朋友、家裏的兒子、老婆,以後也不碰到這種事情嗎?到時候你再去「維穩」啊?他拿出銀行卡,是橙黃色的,上面有一隻金象,指着銀行卡對民警說,「這明明和銀聯卡沒有區別,錢就在裏面,怎麼取不出來?」

民警沒有回答,像個機器人一樣,重複地說不要激動。「你跟他說法,他跟你耍流氓;你耍流氓,他跟你說法。」王成氣憤不已,「像天天被克格勃跟蹤。」

6月14日,王成還在家裏等待儲戶們去維權,忽然發現自己的健康碼轉紅,解封后,他幾乎沒怎麼出過門,「動物一直被關在籠子裏,把籠子門打開,腳已經跨不出去了。」正在疑惑的時候,發現正趕往鄭州維權的儲戶被賦了紅碼。當天火車調度全都亂了套。

7月9日,河南村鎮銀行儲戶維權衝突爆發的前一天,王成買了車票,準備參加維權行動。他選了綠皮火車,花了207元,是高鐵價格的一半。本來搶到了下鋪,但因爲一張五元的優惠券一直用不了,導致位置被其他人鎖定,只能蜷縮在上鋪的狹小空間裏。

下午兩點,王成從上海火車站出發,隔日凌晨四點到達了鄭州。有一個從北京來的群友和他約好了一起,在鄭州提前訂好了酒店,王成本想坐公交車過去找他,可當時天還沒亮,咬咬牙打了車,花了三十多元。

早上五點多,天還矇矇亮的時候,他和當地的儲戶趕到現場。路口有十幾名警察攔住了他們,亮了自己的警察證,告誡他們前面是非法集會,不允許去。儲戶們沒有理會,頂着38℃的高溫,推開警察,衝進廣場裏,在現場拉起了橫幅,他們靜坐門前,隔段時間喊一下口號,希望向銀行討要一個說法。

河南村鎮銀行凍結存款,造成用戶不能提取現金,大批銀行存戶到河南鄭州的中國人民銀行大樓外抗議。

河南村鎮銀行凍結存款,造成用戶不能提取現金,大批銀行存戶到河南鄭州的中國人民銀行大樓外抗議。網上圖片

期間,外圍人員越來越多,統一穿着白襯衫,黑褲子。王成和朋友覺得有些不對勁:這些人沒穿警服,是不是要打人?秉着保護自己人身安全的想法,他們慢慢退到了外圍。

一直到上午十一點,附近開來了幾輛旅遊大巴,要求儲戶們去其他會場商討,儲戶們不肯,衝突開始爆發,三四個「白衣人」圍着一名儲戶,用棍子驅趕他們上車。一名儲戶在爭執中被打傷,嘴角都是血跡。她告訴記者,當時「白衣人」對她拳打腳踢,拖拽着她往車上走,大巴上有兩個民警在接應,也有「白衣人」。有人眼睛被打傷,「白衣人」攔在醫院門口不讓其他儲戶去看望。「中國的法律蠻健全的,但有人執行才叫法律,沒人執行就是張廢紙。」儲戶們憤怒到了極點。

王成看着事情不會再有進展,準備直接回上海。臨走前朋友給他轉了五百元,讓他去買高鐵票、吃個飯,他猶豫了一下,想着自己白天維權差點被打,已經筋疲力盡,接受了對方的好意。

那位朋友回憶,王成一開始沒收,後來忍不住還是收了,「兄弟,我實在太難了,如果這個錢回來,我一定到北京去還你錢,請你吃飯。你要到上海來,我把我的摩托車給你用。」

河南的律師跟他們透露,所有人都接到了不能代理村鎮銀行訴訟的通知。儲戶們自己向初級法院提起訴訟,對方回應不能受理,也不能給他們不受理的回執,他們又向中院起訴,中院回覆他們需要不受理的回執才能受理。王成氣不過,「他們都串通好了,把我們往絕路上逼。」

2022年5月,鄭州儲戶到河南銀保監局門口抗議。

2022年5月,鄭州儲戶到河南銀保監局門口抗議。圖:網上圖片

2022年7月11日,或許是維權起了作用。河南銀保監局、河南省地方金融監管局發布的公告顯示,將對禹州新民生村鎮銀行、上蔡惠民村鎮銀行、柘城黃淮村鎮銀行、開封新東方村鎮銀行賬外業務客戶本金分類分批、開展先行墊付工作。墊付工作從7月15日開始,首批墊付對象爲單家機構單人合併金額5萬元(含)以下的客戶。

公告中同時強調,對於額外渠道獲取高息或涉嫌違法和犯罪資金,暫不墊付。這讓通過中介存錢的大額儲戶們的心涼了半截,「就算墊付到一個億也不關我們的事情。」與此同時,正常通過銀行存儲的儲戶對他們落井下石,指責他們違法。

「這並不違法」,王成反覆強調,事實也的確如此。貼息的數額是通過中介直接轉給大額儲戶們,這同時意味着錢確確實實是存在銀行裏的。上海的一名律師(之前做過警偵)告訴王成,按照以前的處理方式,會把額外的收益抵扣到本金裏,能拿回錢的概率很大,但誰也沒法給他們打包票。

8月2日,一名銀保監會的人員與現場來訪的大額儲戶們交涉,表示合法合規存款分批兌付,其餘存款暫不在兌付行業裏。「就差跪下了,才答覆幾句」,短短兩句話,又讓他們陷進沒有出口的漩渦裏。

其中一名大額儲戶是老黨員,她存了66萬元,交了幾十年的黨費,組織今年來收,她拒絕了,稱把這個事情解決了再說,「我的三觀都毀了」。她給河南省委第十三巡視組打了電話,「這真給黨和國家抹黑了……有外國媒體要儲戶接受採訪,一聽是外國媒體,我們的儲戶就說不接受。爲什麼?這是我們的家醜,我們不能讓外國人瞧不起咱們中國,我們一步一步在等你,你們不能再往回倒了。」

另一名黨員的父親是老革命,已經去世了。五月份,他把父親的遺像拿出來,對着遺像跪下,「爸爸,你看你當年打的江山,現在你子孫的錢存在那裏,拿不出來,還要被人打。」

淪落

妻子沒事就去看看超市有沒有促銷活動,熱衷於買打折的蔬菜。一次,王成發現早餐多了一個櫻桃蛋糕,上面覆蓋着一層鮮奶,王成後來疑惑,問蛋糕哪來的,妻子支支吾吾,最後承認是從超市裏偷拿出來的。他強忍着淚水,假裝平靜地對妻子說,「我不吃,你以後別拿了。」

妻子將近五十歲,從廣告公司離職後一直在家當全職主婦,上千萬的積蓄「蒸發」後,每天不停地倒苦水,埋怨他整天看微信,埋怨他把錢都存在一個銀行裏,她還要燒飯。「命比我還苦,」王成也懊悔,「只要能把錢給我兒子和妻子,我拿命去還。」

王成從不抽菸不喝酒,唯一的嗜好是喝咖啡,每天要喝兩杯。白天在星巴克買一杯,晚上自己泡一杯。4月18日以後,他只喝了兩次,是維權當天朋友在鄭州請他喝的,那也是他的午飯。第二次是在8月27日,他實在忍不住,把家裏剩下的咖啡拿了出來,撕開一包,只倒了一半的咖啡粉。

他愛吃荔枝和楊梅,家裏常備着,妻子喜歡吃三文魚,現在正是旺季;四月以來,這些有些奢侈的食物就沒有再買過。

大批村鎮銀行的儲戶到有關機構維權抗議。

大批村鎮銀行的儲戶到有關機構維權抗議。網上圖片

失眠成了常態,幾乎隔一個小時就會被驚醒一次。王成相信自己患上了抑鬱症,群裏的「病友」勸他去弄點藥來吃,他回覆,這不是身體上的病,是心病。

得知家裏的存款「爆雷」後,兒子第二天就去打工,在直播平台代購。王成以前每天都要跟孩子視頻,現在心裏愧疚,沒有再要求兒子,晚上偷偷混在兒子的直播間裏。

兒子因爲工作,耽誤了論文寫作,延畢半年。王成想勸他少打工,不要耽誤上課,可想到孩子的十萬元學費馬上要交,話又噎在喉嚨裏。

他也嘗試找過兩次工作,都是銀行保安,可對方不收上海人,因爲要交社保,他承諾可以自己交。對方擔心他之後去勞動部門仲裁,沒有鬆口。

前兩天,兒子告訴他在縮減開支,「養的狗也賣掉了」,但最近女朋友想換一個小的房子,搬家費加在一起要近兩萬元人民幣。

王成沉默了,對兒子說:「寶寶,爸爸實在是幫不了你。」兒子停頓了一會,小聲地說,知道了,我不跟你說了,我也不想告訴你。「現在我沒錢愛他,出事了,我沒法保他平安,嘴巴說愛有什麼用。」他自責不已。

兩年前,他送兒子去國外留學,記憶篆刻在腦海裏。前一天晚上,在機場附近,他們住在酒店的706號房間,王成捨不得孩子,兩人抱在一起哭。

因爲疫情,王成已經一年半沒見過兒子。現在,他無力承擔再見一面的費用。他也想過最壞的結果:如果銀行發公告說錢不退了,他就會去機場,住在一樣的房間,吞下一瓶安眠藥,去國外找他。

他給兒子和妻子分別寫了一段遺言藏在手機裏,想着萬一哪一天想不開了,可以直接發給他們。「爸太留戀上海的房子,那裏有我們3人開心的記憶……寶,你得多靠自己了,媽媽還是會助你畢業,想不到20年12.31日是我們最後離別,爸悔恨交加。」

群裏的朋友勸他堅持下來,因爲這筆錢是在王成名下的,「河南那邊巴不得你去死,這個錢就不用兌付了。」

出事之後,他找父母借了三十萬元應急,老人知道存款沒了後,頻頻打電話要他還錢。王成拿不出,母親就到他們的小區裏哭鬧,居委會來調解也沒用,「非常絕望」,一個親戚看不下去了,出錢幫王成頂上了。

他記得以前自己需要資金週轉「過橋」,一個電話打給朋友,對方就給他匯來200萬元,連欠條也不用打。

從前,家裏最大的開支是旅遊。2008,兒子還是幼兒園時,一家三口就去過美國的塞班島。他細細給我列舉:泰國曼谷、法國巴黎,長灘島、巴厘島、普吉島,如數家珍。最近一次出國是2019年年底,他和妻子在埃及沙漠裏坐熱氣球,兩人在金字塔下吵架,他和妻子賭氣說以後不會再來了。

疫情之後,他們開始在國內出遊。夏天,去千島湖和莫干山避暑;冬天,去三亞待十幾天,住三四千的紅樹林酒店,租敞篷跑車。他經常看着看着旅遊的照片,就忍不住哭了出來,漸漸地連圖片不敢點開,改成看攜程平台上的訂單,回憶起2015年,一家三口乘坐水上飛機上岸馬爾代夫,五天四夜花了五萬多,現在一切都成了過去式。

給他500元錢的朋友,最近幾天去了三亞臨水彝族村。他看着對方在朋友圈發的照片,就住在他上次去的酒店附近,想到自己被偷走的生活,再次失聲痛哭。

爆雷前,每年的日常開銷就有七八十萬,中午有時候不想燒菜,就到附近的商場裏下館子,想點什麼就點什麼。現在一個禮拜的的伙食費縮減到兩百元以內,每天吃番茄炒蛋和白米飯。

他還記得之前去樓下的超市逛,根本不想買任何東西,現在去蹭空調,看見什麼都想買,什麼都想要,連平時最不愛吃的零食也想買。

妻子沒事就去看看超市有沒有促銷活動,熱衷於買打折的蔬菜。一次,王成發現早餐多了一個櫻桃蛋糕,上面覆蓋着一層鮮奶,王成後來疑惑,問蛋糕哪來的,妻子支支吾吾,最後承認是從超市裏偷拿出來的。他強忍着淚水,假裝平靜地對妻子說,「我不吃,你以後別拿了。」

他回憶這個場景的時候,喉嚨裏幾乎發不出什麼聲響,嗚咽地吞口水,沉默了一會,幾乎要崩潰,一個字一個字地哽咽:萬一被人家監控拍到了,以後還有臉面嗎?

王成忍不住問,自己一輩子沒幹過什麼壞事,怎麼會淪落到這種程度?

2022年7月6日,上海,因 Covid-19 而被封鎖的住宅區,圍欄後面的一名保安。

2022年7月6日,上海,因 Covid-19 而被封鎖的住宅區,圍欄後面的一名保安。攝:Qilai Shen/Bloomberg via Getty Images

尾聲

八月初,王成終於找到了一份工作。帶着些許諷刺、又如願以償地成爲了銀行保安,有社保。工作內容是在門前站崗,從早上九點到下午五點,中間休息一個小時,一個月3000元,剛好夠和妻子兩個人的生活開銷。

他從沒吃過這種苦,腳痠痛得要命,更可怕的是其他人的目光。做保潔的阿姨看出了他的痛苦,安慰他,「你有什麼不開心的,你就心裏默唸南無阿彌陀佛。」參加工作後,王成還沒受過這種委屈,「馬路上誰都比我好,哪怕一個清潔工都比我強」。

後來在接受記者採訪時,怕把痛苦傳染帶給妻子,他總是避開家裏,跑到外面商務樓的室外花園裏,不上班的日子,他也在這裏坐一整天,看看儲戶群的消息,和大家互相訴苦。

一天晚上,兒子在外地吃了頓烤肉,花了300元,扣款的信息發到了王成的手機上。他信用卡還欠着錢,猶豫了一下打給兒子,希望他體諒一下家裏,兒子不忿,說自己的同事都去其他地方旅遊,只有他在上班。王成有些氣憤,說自己整個八月只花了70元。給摩托車加油,中午吃飯都是從家帶的,除此之外沒有任何花銷。

最近的日子,王成時常下班後走到兒子的初中附近,學校裏沒有人,他一個人隔着欄杆向裏面望着,久久地停駐,淚不停地流。

八年前,兒子在學校裏上體育課,滿頭大汗。他在街邊看到後,去商店裏買了三大瓶冰飲料,隔着欄杆給兒子遞過去,其他同學圍湊過來,眼裏止不住地羨慕。當時,他覺得自己是最幸福的人。

他並不喜歡喝酒,但「喝了酒就不哭了」——這也是他的群名。如果能拿到錢,他要馬上跟兒子喝一頓酒,抱頭痛哭一場,和他說自己遭受的委屈。

8月26日,本該是河南第七次發公告的日子,一般而言,每週五更新通告,下週一領錢,成了儲戶們與銀行的默契,然而直到現在,還沒等來通告。妻子花七塊九買了六聽啤酒,他喝了一聽睡覺。

他想起那句「不要以爲喪鐘爲誰而鳴,它就是爲你而鳴」,認真地說,「別以爲這個事情跟你無關,實際上跟你很有關。」

除了一起受災的大額儲戶,他沒跟任何朋友提起這件事。他看得透徹,知道其他人在自己遭受苦難之前,就像沒被鐵錘砸到的自己一樣,永遠不會懂得他。

應受訪者要求,王成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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