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 大陸

從「雙潔」到《夢華錄》:虛擬世界的「性別公平」,怎樣被流量和審查重構?

對於渴望讀到甜蜜愛情的讀者來說,一對一是底線,「雙潔」則是高線。


2022年5月20日,廣州,一對新婚夫婦在婚姻登記處外合影留念。 圖:VCG via Getty Images
2022年5月20日,廣州,一對新婚夫婦在婚姻登記處外合影留念。 圖:VCG via Getty Images

【編者按】7月3日,內地熱播網劇《夢華錄》播出大結局。根據騰訊視頻官方公布的數據,該劇在開播後10天內播放量就突破15億。雖然劇集已經收官,但因其宣傳「雙潔」劇情引發的爭議仍未平息。「雙潔」指兩人在戀愛前沒有與其他人發生過情感或肉體關係,最早由內地女頻網文(以女性爲主要受衆的網絡文學)的讀者在論壇和微博上使用。

因《夢華錄》出圈的「雙潔」,究竟何時佔據了網絡文學的一席之地,甚至略顯主流之勢?越來越多網文讀者對「雙潔」的要求,究竟反映了社會觀念的保守還是進步?被網文作者形容爲「財富密碼」的「雙潔」還能風靡多久?

以進步姿態出現的「雙潔」

范曉雯自稱「雙潔黨」,也就是只接受雙潔設定的網文讀者。讀到攻或男主「不潔」的小說,她會掉頭就走,「這是大雷」。

范曉雯十年前開始在晉江文學網讀網文,現時24歲的她在河南鄭州的一家酒店從事收銀。大約六年前初次在貼吧上見到「雙潔」這個概念時,她還不是「雙潔」的擁護者。「我當年認爲,用代表乾不乾淨的『潔』字去評判一個人的感情經歷極其不尊重。」但這種抵抗並沒有持續太久。「後來看了很多文,漸漸明白讀雙潔是對我來說最好的選擇。」

范曉雯的轉變來自對早期網文中常見的「男非女潔」設定的牴觸。她回憶自己中學時代曾經讀過的一部霸道總裁文,情節是一個女孩被下藥後走錯房間,與總裁男主角發生性關係,隨後被家人逼迫賣身給總裁,成爲總裁前女友的替身。「在這類文章裏,女主總是未經人事,而男主閱盡千帆。」范曉雯說,她當年讀到這樣的文會覺得不舒服,但不知道爲什麼。

成年以後,范曉雯對現實中男女地位的失衡感到失望。她不明白爲何女性總被要求擁有一系列純良品質,男性卻不必做到「潔身自好」。「如果一個男性有錢、有顏,就變成大家口中的『蘇』,豐富的性經歷和感情生活反而成爲魅力的體現。」她認爲網文中被合理化的「男性失德」,是現實不公的一種投射。在這種環境下,雙潔網文爲范曉雯提供了一種對親密關係的想像,能安撫她在現實中的焦慮。「因爲現實中知道不可能有雙潔這樣的戀愛,所以才會在虛擬世界中去尋找。」

清華大學人文學院的青年學者薛靜是女頻網文研究者。據她觀察,「雙潔」一詞在網文讀者中引發成規模的討論大約始於2015年,當時網文界正颳起一陣「甜寵文」風潮。對於渴望讀到甜蜜愛情的讀者來說,一對一是底線,「雙潔」則是高線。「當『雙處』出現,它帶來的改變是讓女性從被動的、爲自己辯護的局面之中跳出,成爲一個主動選擇的角色。在傳統文學脈絡中,理想女性形象一直被默認爲要純潔、忠貞,才能收服浪子式的男性。而此時網文言情帶來的革命或曰反叛,則是要求男性也要純潔。所以在雙處或者雙潔誕生之初,它是具有進步性的。」

范曉雯認爲,雙潔黨的出現也對其他女性讀者有利,因爲雙潔擠佔了「女處男非,受處攻非」的市場。隨着只看雙潔的讀者逐漸增多,開始有作者會在作品簡介中標註「雙潔」吸引讀者,或者寫明「非潔」來爲讀者避雷。《夢華錄》風波之後,范曉雯在微博上回擊批評「雙潔黨」的人,「你們不知道我們的出現消滅了多少爛黃瓜嗎?」至於弱勢一方同樣受雙潔約束,范曉雯不以爲意,「畢竟女主和受,從以前到現在待遇就沒好過」。

《夢華錄》劇照。

《夢華錄》劇照。圖:網上圖片

也有反感「雙潔」標簽的讀者。王雨欣一年前到美國攻讀碩生學位,她業餘時間最大的愛好是讀中文網絡小說。她表示若看到文章首頁標註「雙潔」,就不太想繼續閱讀。「能說出這個詞就已經是在物化主角了,那我就不期待這個作者能寫出活靈活現、有人味兒的人物。」不過,她並不反對「兩個主角沒有性經歷」的情節設定。「如果是符合故事邏輯的設定,比如青梅竹馬,那麼無可非議。」對於她來說,劇情的合理和精彩是最重要的。

讀者飯圈化,誰在左右劇情

女頻網絡文學經歷長達十餘年的發展後,也難逃讀者的飯圈化。

山東大學文學院副研究員肖映萱自2011年開始從事網絡文學研究,曾參與建立北京大學網絡文學研究論壇,任女頻主編。肖映萱介紹,大概從14年開始,偶像粉絲邏輯整體進入到了文化領域。「很多觀衆會用偶像粉絲的那套邏輯消費所有的文化產品,他們會像追星一樣去追一部作品或者一個作者。所以作者會塌房,某一個角色也會塌房。」

2017年大學畢業後在業餘時間從事網文寫作的廖貝貝,曾在評論區遇見過不接受「虐」情節的讀者。有一次她特別想寫攻和受感情破裂,然後攻移情別戀。她認爲按照人物性格,劇情這樣走才合理。但廖貝貝的意圖被一些讀者察覺,並遭到嚴厲喝止,評論區出現「兩個人對對方要專一」的呼聲。但廖貝貝沒有聽從,還是繼續寫了人物變心。

後來她的文章底下出現一條千字長評。一位讀者憤怒地細數文中攻對受的辜負,比如攻給暗戀他的同事送玫瑰,有多年的紅顏知己,「國罵都不足以表達我的心情!」她也爲作者把受寫得人生坎坷、「讓受失憶」而極爲不滿,揚言想給作者「寄刀片」。有讀者在底下回復這條長評,「謝謝排雷,棄了」,還有人問廖貝貝,「你是在報復讀者對不對」。這篇文章的數據最終差強人意。「我吃到苦頭了。經歷過一次之後了,長記性了。」廖貝貝說。

「攻控和受控天天在互聯網上捉對廝殺。」王雨欣說,有一類耽美讀者會把自己代入攻或受的角度,向另一方發起攻擊,這種行爲讓她迷惑不解。她目睹過一次事件,「情節是攻在商業合作中坑了受,然後評論區一個受控讀者發瘋了,寫了長篇評論說讓受獨美(獨自美麗),還發表了很有攻擊性的言論。」最後作者只得把評論區關閉。

肖映萱認爲,網文從虐到甜的轉向發生在2010年左右,其中一個原因是移動端閱讀的普及讓網文閱讀變得更碎片化。「原來大家在PC電腦屏幕前去看一部小說,智能手機讓大家的主要閱讀工具變成了手機,有了一個可以在碎片時間、在地鐵上閱讀的場景。你也許不能在一個集中的時間去讀一個虐戀的故事,但你能碎片化地去吃一點糖。」

廖貝貝還經歷過另一場無關乎作品的鬧劇。當時她的一個粉絲控告另一位作者抄襲,廖貝貝認爲控告不公,隨即出言支持那位作者。不料這名粉絲立即在微博上發帖,指責她與抄襲作者同流合污,圍觀的其他粉絲隨後也加入舌戰。廖貝貝只能挨個找讀者辯解,把無法和解的讀者移出粉絲群。她也因此休筆兩年,與平台解約,心態恢復後才換了新的筆名,重新開始創作。

網文平台番茄小說2020年發布的《甜文讀者戀愛觀報告》顯示,在參與調研的超1.2萬名站內「甜文」讀者中,有65%要求男女主必須是雙潔。值得一提的是,這些參與調研的甜文讀者有45%是00後,31%是95後,且超過八成的讀者戀愛經歷在1次以內。

2022年5月15日,北京,人們沿著河邊散步時看著他們的手機。

2022年5月15日,北京,人們沿著河邊散步時看著他們的手機。攝:Kevin Frayer/Getty Images

對於廖貝貝這樣希望通過寫文變現的作者來說,她必須時刻留意讀者的反饋。在廖貝貝簽約的長佩文學網,簽約作者的收入主要來自讀者購買付費章節的平台分成,以及讀者的打賞。廖貝貝會重點關注的文章的收藏量,因爲它代表願意付費的人數,而且平台會根據以收藏量爲主計算文章的「人氣值」,以決定該文在榜單上的排序,人氣高的作品能被曝光給更多新讀者。讀者在評論區的留言和微博上的相關討論,則關係到作品的口碑,間接影響付費閱讀的人數。

網絡文學發展至今,網文平台主要有三種盈利途徑:在線營收(VIP付費),版權營收和廣告營收。從2003年起點中文網建立VIP付費制度起,書庫系統和VIP付費制度的結合就成爲了中國網文生產機制的主流模式,晉江、長佩等網文平台都採取這種模式:一本書會被分割爲免費章節和付費章節,若讀者在試閱完免費章節後想繼續閱讀,則需購入付費章節。

中央民族大學文學院教師、網文研究者李強告訴端傳媒,近幾年興起的免費閱讀平台番茄小說網、七貓中文網等依靠流量賺取廣告收入,但這種商業模式並未取代傳統的VIP付費閱讀。

將作品分發給讀者的除了平台,還有「意見領袖」——推文博主。多名網文讀者告訴端傳媒,由於網文平台排行榜上的文章類型紛雜,時常不合口味,她們會在微博上關注一些「掃文」賬號。這些掃文帳號一般會發布固定格式的書評,包括打分、tag(情節類型)、劇情簡介、文章亮點和缺點,讓人一目了然。

阿兔從2019年開始做推文博主,她的微博帳號目前有8萬人關注,已經能賺取廣告收入。阿兔每天會用3個小時看網文,然後在微博上發至少一條書評。她還會定時給自己的推文帖分類、列清單,比如「男德文合集」「女追男合集」等,方便讀者查詢。

除了找自己愛看的文,阿兔也會順應讀者的請求。「評論區有很多粉絲推薦的文,我就會去看。」很多讀者會留下評論或私信,希望阿兔去找指定類型的文。推文三年,阿兔也踩到過「雷區」。「比如說雙潔,我不在意,就會推薦非雙潔的文,重度雙潔愛好者就有意見。甲之蜜糖,乙之砒霜嘛。」

阿兔最近有一篇帖子是爲粉絲「排雷」:「(男主)和小三不是逢場作戲,是真的有愛。別看了姐妹,快跑。」

《夢華錄》劇照。

《夢華錄》劇照。圖:網上圖片

審查、舉報左右夾擊,停筆、「發車」還是轉向?

網文的內容生產不僅受到讀者的飯圈化和平台機制左右,近年來,中國大陸對文化領域愈發嚴格的審查以及受官方鼓勵的舉報,也重塑着網文的「三觀」。

何璐打開她在晉江的收藏夾,才發現自己在追的小說已經被鎖,無法查看。這部小說只連載到第七章。

隨後她從作者木希的微博得知,這部小說被連續舉報了兩次。與此同時,有人在晉江論壇公開表示自己是舉報者,舉報原因是不滿文中的受出軌,認爲文章「三觀有問題」。爲了讓文章被鎖的機率增加,舉報人順便指出該文涉及「高幹」——文中有一個角色來自軍人世家,「家裏有長輩是將軍級別」。

碰上舉報,有時一些作者會選擇修改文章,向平台申請重新審核及解鎖,但木希不認同舉報者對其小說三觀的評論,拒絕大幅修改情節。有讀者提議木希轉戰其他網文平台繼續更新,但她表示與晉江有合約在先,「在外站發文會被舉報到編輯那裏」。木希最終選擇停更。

「好不容易看到一篇好看的。」何璐感到無奈,「人家明明在第一章寫好排雷了。也是讓人無語。」關掉「已刪除」的頁面,她準備翻出舊文來看,反覆去玩味。

2014年4月,中國五部委開展歷時八個月的「淨網行動」,重點是打擊網絡淫穢色情內容。多酷文學網、91熊貓看書平台、晉江耽美站、鳳凰原創等一大批站點無法登入,一些言情網站排名靠前的小說也被下架,各文學網站的編輯連夜清除高風險內容。

「淨網」之後,晉江取消耽美站,設立「純愛/無CP站」,訂立「脖子以下不讓寫」的隱性規則。阿兔一度以爲「脖子以下不讓寫」是大家的玩笑話,直到她心血來潮報名晉江的審核員,看到官方給審核員的明文指示:「凡含有脖子以下的任何程度親熱、肉渣、性心理、性器官描寫……一律不予通過。」除了親熱內容不讓寫,官方條例還列舉了其他違規內容,包括「涉政信息」。

王雨欣知道去哪裏找違禁內容。審查收緊之後,她注意到一些作者會在境內的作品中留下「發車」暗號,比如在備註一欄寫上「嗷嗷嗷(拼音是3個ao)」,暗示讀者去AO3(Archive of Our Own)看敏感章節。「比如這個章節是主角之間的親密接觸,超出晉江的尺度,作者就會暗示大家,因爲直接說讓大家去別處看是不被允許的。」王雨欣聽說同人文(對原有人物進行二次創作)的聚合地 AO3和情色文網站海棠,服務器都在海外,上面的內容不受內地監管。

2020年2月末,內地明星肖戰的粉絲發現一篇載於AO3和境內網站LOFTER的同人小說,認爲其對肖戰的角色塑造是蓄意侮辱,隨即向中國政府網絡監管部門舉報作者涉黃。數日之後,中國內地網絡防火牆屏蔽AO3。肖戰事件之後,王雨欣只能翻牆看AO3,直到赴美留學。儘管還能在牆外看,但她注意到AO3上中文內容的更新變少。

中國藝人肖戰。

中國藝人肖戰。攝:VCG/VCG via Getty Images

「審查制度一方面對於女性向的情色書寫和情慾表達有一定的壓抑和限制,另一方面還引入了舉報的公共權力。」肖映萱認爲,審查制度讓讀者的觀念之爭更加直接地反映在了網文作品中。

在內地一所知名大學攻讀文學博士的張棉,已經寫了六年網絡小說,寫過靈異、虐戀,尤其擅長現實題材,把矯正中心、網絡暴力都寫進了小說裏。但讓她真正感受到網文商業化潛力的是一篇「雙潔」甜寵文。

這篇她在2020年發表的耽美小說,在長佩文學網上獲得了14萬收藏,遠超她過往同篇幅作品1萬多的收藏量,給她帶來了15萬元讀者付費的收入,以及5萬元廣播劇版權費。根據這本小說製作的廣播劇開播後,音頻平台將與張棉分成,廣播劇受衆也極可能找文字版來讀,張棉的收入還會增加。張棉最近開始構思她的新作品。這部新作將一改她之前喜歡和熟悉的耽美路線,轉而書寫異性戀言情故事,因爲後者在出版和開發衍生品方面更少限制,有更大的商業化空間。

被張棉形容爲財富密碼的「雙潔」網文風頭正勁,但薛靜發現,隨着近年來對於性別關係、女性主義的討論日新月異,新的認知、流派正在產生,越來越多讀者不滿足於「潔」,而是主張對男女主的情感經歷都持開放包容的態度。

薛靜總結,如果將2003年晉江文學城網站的誕生看作內地女性向網文發展的開端,那麼開端之後的十年,女頻網文類型經歷了飛速的演化和擴充。從總裁高幹文,到穿越文、宮鬥文、女尊文和甜寵文,網文類型的演變折射出女性自我探索的深入和性別平等意識的發展。不過,網文類型的演化並非線性,也並不意味着新舊更迭,而是多種類型此消彼長,同時存在。「一生一世一雙人」的傳統浪漫愛與實驗性的情慾書寫始終共存,與之相照應的是女性內部的巨大差異,和性別觀念的多元化。

薛靜將文化工業影響下的女性主體意識覺醒比作「面對一碗陽春麵」,「擁有充足文化、經濟和社會資源的精英女性,在感情上並不飢餓,能輕易看透這類作品的蒼白。但還有更多的女性,需要先以此充飢,填平匱乏、撫平焦慮,才能產生反思與新的訴求。」

爲尊重受訪者意願, 范曉雯、王雨欣、何璐、廖貝貝、阿兔、木希、張棉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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