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的一天,蕭偉中一如既往在工作室附近的餐廳吃飯。他是一位音樂家、大提琴手,而源興隆麵家是始於1974年的老字號。身爲附近街坊的蕭偉中原本很少幫襯,直到有一次帶來港演出的日本樂手在這裏想吃個快飯,他驚覺這家店近年來好吃了許多,後來這裏成爲他的飯堂。一來二去,與麵家老闆蘇汕都混熟。
香港百業蕭條,音樂行業沒有演出機會,蕭偉中很久沒有表演。蘇汕都問:有什麼我可以幫忙的?蕭偉中靈機一動,能否在源興隆現場演奏爵士樂,同時做網上直播?蘇汕都欣然同意了。
此後多次,魔法在這裏發生。店鋪場地都小,容納不了食客和現場觀衆,只能做直播,演出的日子蘇汕都無償把場地借給音樂家,通常需要暫停營業半天到一天。拉下鐵閘,移開檯凳,架起攝像機,餐廳變成了Livehouse,樂器橫亙於餐桌之間,牆上的菜單反彈音符。一次次地,蕭偉中邀請了不同的音樂家朋友來到餐廳演出,這些活動,他們和餐廳都基本沒有收入。
日前,隨着活動反響漸增,蕭偉中申請到政府資助,並邀請到另外三家本地社區的商鋪借出場地合作,推出由四個夜晚組成的一系列演出。這一系列活動有了正式的名字,叫「爵士由地至上」。
四個關於「舊」的故事
「我計劃書中提到的一點,就是想串聯一些本地作曲家和本地有特色的地方,將兩者融合。」蕭偉中說,他也想展示香港本地一些給社區帶來價值的地方,再結合音樂,看看大家的融合會衍生什麼。
「爵士由地至上」總共四集,每集由一個本地作曲家主導創作和演出,搭配一個本地商鋪場地。蕭偉中表示,他希望觀衆不僅看見場地本身,也能感知場地背後承載的事業與故事。在每次直播期間,演出會穿插自製相關店鋪的資料,附近街坊的採訪,同時邀請店鋪老闆們一起討論自己的理念。除了這些融合之外,他表示也希望由每一集的主導音樂家放手創作,呈現出音樂去講述這個場地的故事。
第一集的音樂由編曲家、監製雷柏熹主理,在上環的蛇羹老字號「蛇王林」演出。「蛇王的故事,是關於一個很夕陽的工業。」蕭偉中說,「大家覺得『食蛇』是很舊的,年輕一輩很少人吃 。蛇王也覺得沒人接手,工業一直在往下走,他自己也在看它什麼時候死去。」他花了很長時間,才求得老闆同意,參與這次計劃。
第二個故事,蕭偉中形容爲一個幸運的故事。糖水鋪公利真料竹蔗水第二代的年輕人,承接了爸爸的事業,同時注入了新的想法,推出了蔗汁啤酒等青年新品。蕭偉中表示,爵士與公利的跨界合作很快就談了下來,音樂家張貝芝感同身受,爲這個地方寫了一首歌曲,當中講述了關於父親建立的事業如何傳承下來的故事。
流動架生房是元朗一個回收舊單車與其他舊物、再將之重新設計製作的設計工房。在剛剛過去的五月,爵士吉他手、製作人關家傑帶領一班樂手在這裏講述第三個故事。「第三集講述的故事是,有沒有方法令舊物重生?」蕭偉中說,這一集中間穿插了最多的影片,試圖把焦點放在舊物上,除了店鋪內部,也把鏡頭轉向哈爾移動城堡一樣的「垃圾山」。
在那裏編排的音樂也嘗試與店鋪本身結合。在蕭偉中看來,流動架生房的昌哥拾撿舊物,重新組裝,這種創作本身有很多即興成分。「音樂也有很多即興成分。有時候你撿回來的東西會帶着你走,就像音樂一樣,就算你練熟了一份樂譜,但有時有另一種情緒出來 就會被它帶走了;」他說,「而生活上,很多時候我們也常用一種即興的態度。」
關家傑爲流動架生房準備了一首關於「尋常事物」(common things)的歌,講述對尋常事物的感恩:「流動之所以特別,不是因爲有特別、很貴的裝飾,反而是所有東西都很普通,這些尋常事物加在一起,你反而覺得有感覺。」
在舊單車零件之間,四名樂手盡情表演,高處的舊物甚至經不住叮叮噹噹的共振,隨音樂從櫃上落下。在特別的場地演出,關家傑找到一些預期之外的感受:「因爲是即興的,我聽到我的歌在那以天不一樣了。」
「這也是爵士好玩的地方。」他說。爵士是即興的,就像流動架生房的舊物改造一樣。
一些觀衆回饋也讓關家傑感到驚喜。「有觀眾說我們玩的音樂和那個地方很合拍,希望在那個地方繼續有類似的東西發生,我也覺得很開心。這令那個地方多了一個可能性。」
空間狹窄,舊物下墜,冷氣壞掉,都無損關家傑在那裏玩音樂的快樂。
「在大會堂的演出感覺一般般,不是『串嘴』啊」他笑說,「沒那麼有感覺。有感覺一定是小演出……在爵士中,我更傾向玩小場子。」
「本身這種音樂就應該是這樣。」關家傑說。
關於爵士樂,自由與商業,草根與殿堂
「爵士不僅不是高高在上的,最初甚至是屬於奴隸的音樂,本來就是很『折墮』地去玩才形成的。」關家傑說。「之後因爲大家的努力,登上大雅之堂,這是很好的發展,但走向那個方向之後,大家以爲這就是爵士。但其實大家沒看到它早期,人們付出的那部分。」
蕭偉中最初決定將爵士樂帶入本地社區,也出於類似的理念。「爵士樂的本質是源於草根階層的,但在香港,基本抹殺了這件事,爵士基本不會在這些地方出現。那些音樂的精神變相沒有了,本質已經移位 ,演奏出來也沒那種神髓。」
只有當爵士樂在香港的大衆印象中成爲一種高端文化之後,它在草根社群的出現才會顯得那麼有衝突感。「我相信在紐約也有一些在小地方玩爵士樂的活動,但這是很正常的事情 。在外國,就算爵士樂去到『地面』,(國外聽衆)也不會驚歎爵士樂現在落到社區了。對他們來說,在我們的地方,玩我們的音樂,沒什麼文化上的衝擊。」
關家傑曾在紐約、德州居住,在紐約曾有不少與這一項目類似的演出經驗。他曾在一個藝術家家中演出,其家中藏品之多如同博物館,他便在作品中間演奏,也曾試過在花店玩音樂。「看到一些地方,我常有這個幻想:如果這個地方可以玩音樂就好了。我有這個想法,純粹是覺得那個地方好美、好型,如果能在我喜歡的地方玩音樂,你說多爽、多有感覺!這是很單純的想法。」能在流動架生房那麼小的地方玩音樂,他覺得很有趣,而蕭偉中促使這件事發生,使他感到難得。
在流動架生房的演出,他感覺與自己那些國外經驗有類似之處:那些和爵士樂跨界合作的單位,儘管並不與音樂直接相關,但尋求的理念類似。「比如不是很追求商業化,做的東西比較小衆,都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這點(本地商鋪)和外國類似。做這類活動的店鋪,首先大原則都是在做自己喜歡做的東西,會找回我們這些志同道合的人來做。」他說。
當然,不同之處也很明顯,他覺得在別的地方,無論是在美國、日本、台灣,要完成一次這樣的跨界都容易很多。「容易的意思是,場地可以負擔得起在市區做這件事。地方限制很大,之前做這種特別的演出,我在紐約時代廣場附近也可以,但香港不是說不可能,就挺難。」
蕭偉中認爲,這其中的另一個衝擊之處,也是在本地東方文化的場合中表演本源源自西方的音樂。他解釋,與國際商鋪不同,本身香港的店鋪,就算老闆播放歌曲,也不會選擇爵士樂。「公利平時也沒有播爵士樂,可能會播流行曲,吃蛇的地方更不會播音樂。」
而音樂家們認爲,這種爵士樂在國外與香港定位的不同,本身源自於高端和草根的錯位,不但使得爵士樂在香港難以落入社區,更改變了香港大衆對爵士樂模樣的想像。
「大家通常說的爵士樂,不是我們喜歡玩的那種,也不是真正的爵士樂。」蕭偉中很直接地說。
他解釋:「那是從殖民地文化開始的一種心態,當時覺得西方的東西比較高端,他們的音樂也變成高端的東西;而當音樂變成商品之後,爵士也在外國成功打入某個商品層面,但在那個層面變得通俗了些,再來到香港之後,對這種文化的欣賞就更通俗了。」
如今被標榜爲爵士樂的東西,他認爲,簡單來說就是藝術性低了,商業性高了。而正在準備第四場演出的作曲家、吉他手崔展鴻,則形容如今香港高端殿堂中的所謂爵士樂是「陳腔濫調了」:「侷限得很厲害。」他解釋,你用最快速度瞭解、消化一些東西,就很容易變得只取到非常通俗,流行中最流行的部分。
「曲目上就侷限在大家認識的幾首——那幾首歌沒問題,但因爲大家對它們很瞭解,所以表演不了其他歌。曲目定型之餘,演繹上也要大家認出那種形狀。」崔展鴻說,「爵士的一個關鍵,就是大家都有自己的說法,可是在這個地方,那種被流行化的說法就是爵士必須是某種形狀,如果一直這樣就好了,就是我們認識的東西。這和我們理解的爵士樂,有是很大的不同。」
蕭偉中在這個項目中嘗試打破這一藩籬。除了選擇社區商鋪演出,他也在熒幕上放出歌曲相關的數據圖、樂譜甚至手稿。他也清楚,這對於普通觀衆未必增進了很多樂理知識,但至少視覺上更豐富,不止是用耳朵感受。
但他也並不期望改變大衆的欣賞習慣。「這始終是小衆音樂。就算在美國,很可惜,也有種種原因……一來音樂商業化,全球化的力量太大,商業價值高的音樂抹殺了一些沒有商業價值的音樂;二來爵士樂在一些地方變得太學術性,就會排擠了沒那麼學術性的聽衆。美國做過統計,只有2%的人口聽爵士樂,所以在香港不足2%也正常。」蕭偉中說,「我們也不強求它變成大衆化的音樂,但盡我綿力,讓我覺得有價值的音樂在我覺得有價值的文化和地方出現,這是我的小小宗旨。」
崔展鴻補充道,無論這個計劃,或者是他們想做的類似計劃,都不是一些爲求逆轉大局的動作,「但既然我們對這件事那麼喜愛,就會希望它擁有存在空間,而這個空間儘量不是一些『拉牛上樹』的空間,比如我們既然在這裏吃飯,就和這裏的人交流。」
他希望聽歌這件事可以回歸純粹,其實不是那麼遙遠的東西。「無論是玩音樂還是聽音樂的人,他們的連結可以近很多,不用把事情想像得那麼有距離。」
「要求」與「執著」
由崔展鴻主理的第四場爵士樂直播,即將在源興隆麵家出演。這個項目的最後,音樂家們選擇回到一切的原點。
最後一個故事,蕭偉中想講一講這裏的人,和他們的工作態度。蕭偉中最喜歡吃這裏的三種招牌肉丸:豬肚丸、貢丸和牛筋丸,在頭幾次演出時,甚至爲此寫了一首歌,《まる,まる,まる》(丸,丸,丸)。他說見過老闆製作麵湯,是凌晨拿着大地魚在炭爐上烤,這樣出來的湯才有大地魚的香味。
「很多小店都有自己的小智慧,我們不應該抹殺這些小智慧。這個時代很多人都追求自我,但我覺得這些小智慧更有價值。算是和這個年代追隨的東西唱反調吧。」蕭偉中說。
他進一步解釋:「時下很多人說,要給年輕人機會去追尋夢想;但那其實很多人在這裏,本身花那麼多時間在工作上,他們的夢想在哪呢?是每一個人都有各自的夢想去追求,還是有很多人把自己的生命放到了同一件事上,讓它變得有意義呢?大家可能放棄了自己一些東西,選擇合力去做一件事,意義可能大過自己只去追隨自己想要的夢想。這是我自己最後想從鏡頭和音樂的角度講述的故事。」
時不時的爵士演出,給這家門面傳統的店鋪帶來更多面向。蘇汕都說,這裏地方小,演奏音樂效果很好,有時候落了閘演出,還有人站在外面聽。漸漸地,也有熟客在店裡討論上次的演出,還有因爲看了演出而來吃麵的新客人,他覺得多了與顧客聊天的話題。他自己也感受到變化:《まる,まる,まる》後來幾乎成了演出的主題曲,他聽到每一次變化,感覺越來越好,效果越來越不同。
「音樂不止給我這個麵鋪(帶來不同),對社區也是。」蘇汕都說。
「就算下午準備設備時,街坊也覺得很出奇。曾有一個客人對我說,他雖然有聽音樂,但從未接觸過什麼是爵士,可聽了幾次之後,他喜歡上了爵士。我也在蕭偉中那裏學到了不少東西,他告訴我,爵士說從布魯斯演變而成的。我們大家互相學習。」
蘇汕都在採訪中,數次貶稱自己爲「音樂白痴」。
但他很喜歡音樂。他有個習慣,每到一個新地方旅行,就會去當地的唱片店,問當地最流行的音樂是什麼,將它買下來帶回家。他覺得各種類型的音樂都很有特色,就算有不同語言,但音樂是會帶給人熱情的東西。
他也聽得出些音樂創作中的語言。採訪的間隙,崔展鴻在一旁撥弄吉他,不知不覺就彈奏了起來,音樂在店鋪中迴響。蘇汕都點評道,他明白崔展鴻的感覺,就是身在這裏,腦內有旋律,自發生出,停不下來。
那麼多爵士音樂家受蕭偉中邀請來過源興隆麵店演出,而崔展鴻是當中的遺珠,採訪時是他第一次來到這裏。就第四集的演出內容,崔展鴻當時還在創作階段,置身此地,他也感受到那種音樂和本地社區跨界的衝擊。「這些地方是日常不會想到要在這裏演出的,甚至想從音樂上建立關係的話,我未必能直接建立。」 但這個機會令他思路拓展。平時聽蕭偉中聊這個地方聊多了,有一個大概印象,而自己坐在這裏聊天,又有不同感受。
思考之後,崔展鴻說,他認爲音樂與這裏給他的聯繫,依然是對舊物的處理。「香港的有趣之處是,認爲東西舊了就不好,就要新的。但對我來說,音樂的發展絕對不是丟棄舊東西,而是(承接舊東西的)一種演變,這是我認爲的音樂與社區的關聯。」崔展鴻說,對於這個地方的人和社群來說,這個麵家應該也不是舊了就要扔掉、換掉的東西。
「通常香港人——可能是我吧,我也很『老馮』——有些東西沒有了才覺得可惜。比如麥精味停產——」崔展鴻指着牆上一張海報,上面寫着某傳統飲料的一種味道停產了了,「我很少喝,但小時候也喝過,看到這樣寫,有種失落。每次都這樣才後知後覺,就有點太慢了。其實我也珍惜,但不知道有什麼方法(去珍惜)。」
他想,在此次合作中,這是他最想要細緻表達的一種觀點。
最後一次演出中,會有使用二胡的表演者加入,蕭偉中認爲,這將更突出中西文化的交錯,音質上比較新鮮。
「用不那麼西方的樂器,在一種西方音樂文化中表達,我們對選用這種民族樂器如何理解?」崔展鴻說,「我沒有試過二胡,曾用過嗩吶,但我會期望可以做到讓距離不用拉得(中西)那麼遠。無論用東方還是西方樂器,我作爲一個作曲家的目標,是音樂上不會有什麼痕跡。如果有任何帶出痕跡,我已經很快想處理它。」
「這次合作一定會有一種(東方)音樂的質感在,但我很不希望是一種大家想像中『中西合璧』的形狀。」他補充。
而在蘇汕都看來,食物和音樂都有他們互相連結的點,這讓他完全能理解蕭偉中和其他音樂家的專注。他說,當中的連結是「要求」與「執着」。「我看他(蕭偉中)做音樂,就知道他要求很高,」蘇汕都說。「我想他也知道,我對食物也有要求,講得囂張一些,食物不是那麼容易進入我的鋪頭,我要求很高的。」
他笑着回憶,有銷售推銷某品牌的魚蛋,他問對方,你用的什麼魚?對方答不出,蘇汕都說,我試都不會試的。
就是在這樣看似南轅北轍的地方,讓蘇汕都和蕭偉中所專注的世界打通了。
「只要你拿着一個宗旨做事,做什麼行業也一樣。」蘇汕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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