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 Game ON

中國女性玩家:永遠困在最後一環

無論是通過消費來增強話語權,還是維權抵制厭女遊戲,女孩們總被現實與虛擬層層圍堵,困在遊戲世界的最後一環。


 插畫:Rosa Lee
插畫:Rosa Lee

張若然把《王者榮耀》的帳號掛到二手物品交易平臺上,決心正式「退坑」。

五年來,類似想法隱約浮動過幾回,但這次想法終於支配行動。從她發佈維權微博要求《王者榮耀》官方道歉當日算起,十幾天來,私信裏湧來的辱罵早已過萬。而遊戲官方視若無睹的處理方式也讓張若然醒悟:「我充值的每一筆錢,都在助長它越來越不尊重女性玩家的風氣」。

對峙

自從2017年下載《王者榮耀》以來,張若然習慣了在「王者峽谷」度過每個夜晚。深夜,要等到手機螢幕時間從8點遊移到12點,她才入睡,翌日複始。

不過,從今年3月28日開始,張若然的作息安排有了一些搖晃。那天,《王者榮耀》官方微博上公佈了「源·夢」設計大賽的結果,獲得最高票數的作品《無心》將被製作為英雄皮膚。「源·夢」是《王者榮耀》面向大眾征集投稿的遊戲皮膚設計大賽,經過官方審核後,符合標準的投稿會被公布,再由遊戲玩家投票從中選出最佳創意獎。獲獎方案將被官方團隊打磨落地,成為遊戲中可供購買的皮膚。雖然張若然心儀的設計方案已經在第二輪被篩出去,習慣為皮膚氪金的她仍然關注比賽。看到賽果後,她點進獲獎畫手「麼麼的早餐」微博主頁,發現自己進入了一個陌生的灰色領域。

這位畫手的微博上有一篇以男性視角展開的連載漫畫。主角是位男教師,心思游離於女朋友與女學生之間。女學生的身體部位總是被分鏡重點描繪出來:胸部,嘴唇,以及透明短裙下若隱若現的大腿。張若然接著往下滑,「師生戀」、「性暗示」、「辱女」、「戀童」的標籤也慢慢顯露。

「麼麼的早茶」社交網絡截圖。

「麼麼的早茶」社交網絡截圖。作者提供

張若然逐個點開這些標籤,再合上,愈發不適。她返回遊戲官方微博,評論:「和官方合作的畫師,(微博)主頁發表師生戀這樣有不良導向的漫畫,是不是不太好?」她擔心,獎賞一名這樣的畫手會產生廣泛而負面的影響。

據官方數據統計,早在2020年王者榮耀的日均活躍人數就已達到1億。「源·夢」系列皮膚的創作過程始終面向社會,由獲獎作品製作而成的道具價格親民,6元就能買到史詩品質皮膚。同時,新浪微博是遊戲官方與玩家互動的主要陣地,這次獲獎作品的流量勢必會被微博放大。她認為,「每個人都會有黑歷史,但灰色地帶的東西就該留在灰色地帶,青少年玩家這樣多的遊戲,官方與畫手進行正面合作,背調是要做的。」

一名ID為「兔子」的用戶評論張若然的留言說:「這個畫手還畫過幼女向的色情漫畫」,並附有一張圖片。沒等張若然點開圖片,評論連同圖片都消失了。兔子後來私信告訴張若然,是遊戲官方微博刪除了那條評論,同時拉黑了兔子的帳號。

另一位關注此事的玩家也從張若然的微博評論尋了過來,通過「私信」邀請她加入一個微博群,和其他兩位女生共同收集這位畫手其它涉嫌侮辱女性的作品。但女生們從各個平台四處「扒」來的漫畫原圖,剛在群裏發出就被微博遮蔽,沒法穿過微博的層層審查,抵達其他群員的聊天介面裏。

女孩們轉戰微信聊天群,那些在微博上看不到真面目的漫畫終於顯出原形,赤裸地暴露在大家眼前。張若然才知道,從畫手微博裏找到的作品不過是冰山一角,更大尺度的作品,藏匿在內地互聯網審查觸及有限的地帶。她們決定為自己,也為所有女性玩家,向遊戲官方與畫手本人討個說法。

新浪微博為每個帳號賦予「權重」機制,活躍度高、信用值高的用戶發佈的資訊容易出現在「廣場」和「熱評」中,獲得更多關注。女孩們於是挨個測試自己的微博權重,大家按照「熱度」排列帳號,張若然排在第一。她攬過任務,發佈並置頂了第一條維權微博。

從那天起,張若然晚間活動的陣地從王者峽谷轉移到新浪微博。每當遊戲官方微博發佈新資訊,聊天群裡的幾個人會互相提醒,趕去評論區留言。她們的訴求很簡單——官方對此事作出回應,畫手正面道歉。但在微博熱度演算法的牽制下,她們的評論總被水軍評論總壓在後排——水軍的評論因為得到遊戲的官方帳號點贊或回復會獲得更高的權重。

偶爾也會有人注意到她們,加入討伐的行列,但這些微弱的聲音無法撼動根本。早在初次看到畫手過往作品的那晚,張若然就把一些圖片打包發送給王者榮耀的官方郵箱。但她只等來一封自動回復:工作人員還在休假,春節假期結束才會處理相關事宜。張若然疑惑:「當時已經是三月底,怎麼可能還在休新春假?」

其他玩家告訴她,三月底王者榮耀的官方郵件其實回復過其他玩家關於「皮膚優化」、「英雄增強」等方面的建議,唯獨繞過了張若然們的問詢。

比起遊戲官方微博裡的一片祥和,畫手微博評論區則火藥味十足。在女孩子們質疑作品涉嫌「辱女」「戀童」的留言下,畫手挨個回懟:「你有證據嗎,報警啊,舉報啊。慫。」畫手的粉絲早在張若然去遊戲官方微博留下評論時,就向畫手預警:「大大把比較早的微博隱藏一下,我看到好像有人想用你以前畫的一些畫搞事情」。

聲音的積累是有效的。陸續有人在私信向張若然爆料這位畫師的其他出格作品。原本只有四人的微信群也慢慢增長到二十多個。更多想法在群裏流動,有人提出,要注意言辭客觀冷靜;有人建議,要突出那副標有「中華」字樣的「本子」——本子多指帶有色情內容的同人漫畫。有姐妹從百度貼吧扒出,畫手「麼麼的早餐」曾在2012年畫過一系列名為「中華美食娘」的「福利圖」並想製作為本子銷往國外。「打著中華的字樣賣肉,還蠻噁心的。辱華這個事情很嚴重,可以引起更多人的重視,所以我們把它放進去了。」張若然解釋她們的考量。

群體意見的交鋒不斷完善著那條置頂微博。既然官方和畫手始終拒絕正面溝通,看不到一絲對女性玩家的尊重,張若然和姐妹們索性在修改十幾次微博後更正了文章結尾的訴求:「遊戲官方與畫師本人公開道歉,並終止合作;如果逃避問題,請開通退款管道,返還玩家充值款項」。

圍堵

迴響來得很快。

維權微博發出的那兩天,張若然和群裏的姐妹們購買了微博推廣服務,也把帖子分享到各個《王者榮耀》英雄的超話。數據卻一直慘澹,閱讀人數慢悠悠地飄著漲。直到有天,張若然打開微博,消息欄裏紅色提示突然飆升到了「99+」,她喜出望外,在轉發欄裏找到了答案:排在轉發欄前幾位的是極眼熟的博主,張若然在一些和女性有關的話題中見過她們的身影。這些女權博主不是王者榮耀的資深玩家,也不懂得皮膚設計的細枝末節,但不妨礙她們關注這件事情——它已經從「遊戲」本身上升到更宏大的命題,女性權益。

支持的聲音來自四面八方。有人在私信裏詢問張若然,能否授權將她的置頂微博搬運到豆瓣。豆瓣是中國內地少有的以女性用戶為主導的平臺,在那裏,與女性權益有關的議題可以得到最大程度的關注。

燈塔的傳遞,讓張若然看見了曙光。但,圍堵來得也很快。

有位姐妹急匆匆敲開張若然的對話窗口,說那條維權微博被搬運到「NGA論壇」。提醒她注意保護個人隱私。

NGA 最早是專門討論《魔獸世界》的論壇,如今吸納了各個遊戲的玩家。這裡充斥著關於女性的刻板印象以及辱罵辭彙,如「母人」「母狗」,或是為了躲避其他平臺的審查而締造出的諧音「母刃」(母人的同音生僻字)「母dog」——這也是整個內地遊戲圈的縮影,在虎撲、百度貼吧等男性為主的平台,侮辱性的詞彙更加五花八門。

NGA論壇的厭女留言。

NGA論壇的厭女留言。作者提供

一天後,張若然就切身感受到這個論壇的「威力」——打開微博,她發現微博評論和私信的風向已經天翻地覆,辱罵的辭彙接連湧來,新的消息框還在不斷彈出。有人嘲諷女性玩家的遊戲水準,大多都是圍繞女孩子們的「家屬」展開的國罵,或以「性愛」為關鍵字進行蕩婦羞辱。那些辭彙極為露骨,奇怪的是,微博的審查機制完全失靈了。

透過這些高度同質化的辱罵,張若然分辨出一些人的來處和目的——留言者中有喜歡獲獎皮膚,怕被舉報導致下架的男性玩家;有伺機而動,專門打擊「女拳」份子的網友;還有畫手的粉絲、朋友,以及這片灰色地帶的其他受眾。

有人扒皮張若然的過往微博,指出她曾看過同性戀小說,試圖用「性癖自由」來說服張若然。張若然反駁:「性癖是什麼都可以,就是不能是幼女,這是人倫底線。同性戀不違法,戀童違法。」

連著幾個夜晚,張若然很難入睡,偶爾睡著,半小時後又會驚醒,腦海裏鋪天蓋地都是那些不堪入耳的辭彙。有些男性用戶還找到在張若然微博的評論區表達支持意見的女性玩家,辱罵她們。張若然擔心姐妹們受到同樣的傷害,關閉了評論區,這導致辱罵的唯一通道就只剩下她的私信。她不敢關掉「陌生人私信」的選項,擔心會錯漏其他人投稿的新證據。

輾轉反側,乾脆就不睡,思考怎麼回復。但很快,張若然發現她犯不著和那些人理性討論。「他們的回復都是不講理的,沒有邏輯的。」

有人私信她:「你要只說色情也還行,非得強調個煉銅,生怕犯法的級別不夠?」「煉銅」意為「戀童」,中國內地無處不至的審查機制已經讓許多網民鍛煉出隱晦的表達方法。張若然氣笑:「你也知道違法啊,那你在這兒叫什麼?」她學習畫手的應對方式:「他們再罵,我就說,哦,那你報警吧。」

但,圍堵還沒完。

張若然發佈的置頂微博梳理了畫手過往涉嫌「辱女」的多幅作品。有人用「涉黃資訊」為由舉報了她,倒打一耙——這是在利用微博2020年升級的「陽光信用」功能,賬號受到舉報會降低評分,評論、私聊等功能也會連帶受限。連著兩次收到扣分消息後,張若然新發佈的微博再也無法被展示到超話與廣場中。帳號失去權重,也就失去了向更多人傳遞維權資訊的功能。

另一個壞消息同步到來。有位姐妹說置頂微博不見了。張若然點開頁面,看到它還在,只是沒了轉發的按鍵,閱讀量停在101萬。張若然知道,這是被微博管理員「夾了」——這是網友為抵抗微博過於嚴苛的審查機制而創造的詞彙,化用自微博CEO王高飛的ID「來去之間」。早先,網友用「來總」稱呼他,隨著微博的自我閹割愈發頻繁,網友乾脆圍繞「生殖器」調侃「來總」是「沒根的」,並將「來」字下方的豎直筆畫去除,轉化為「夾總」,而「夾了」也就指代「屏蔽」。

不過,這次突如其來的遮罩還是讓人疑惑:「如果違規,官方會私聊進行通知,但這個就沒有提示,直接沒了。」有人猜測,這條微博很可能是被「公關」了——每當負面輿情在網絡發酵時,事件涉及的公司或單位會私下與平台聯繫要求刪除相關信息,以阻擋事態的擴散,這造就了內地社交平台上許多圍繞社會話題的熱烈討論在頃刻間蕩然無存的奇象。

大家的猜測不無依據,王者榮耀的抖音帳號下,有人只是針對此事留了一條批評評論,在沒有收到任何預警的情況下就被永久封號了。

大家決定另找一個權重高的帳號。再編輯微博時,她們把圖片打上了厚厚的馬賽克,才正常發出來。接過交接棒的是另一個女生,她遇到人身攻擊,總是勇敢地反駁回去。後來張若然才知道,群裏甚至有幾位還在念中學的姐妹,「一個女孩子,年齡這麼小,就能參與到這種事情裏面來,還是挺驚訝,挺感動的。」

除了在微博等平臺聲討,她們還嘗試了其他維權方式。《王者榮耀》隸屬於騰訊遊戲,她們向騰訊總部所在地——廣東深圳的市場監督管理局投訴,收到回信「不屬我局職能範圍」,接著被推給了文化監管部門與消費者協會,再又被推了回來,循環往復。唯一有些效果的是網信辦。向網信辦投訴後,畫手的微博很快被封號了。當時群裏短暫雀躍了一陣,張若然以為這是勝利的預兆。但它只是某個抵抗被擊潰前的回光返照。

日子一天天翻過。4月19日,王者榮耀在官方微博上公佈了「源·夢」獲勝作品「無心」的製作進展圖。大家看不到女性玩家們近半個月來抵抗過的痕跡。張若然沒等來任何正面溝通的機會,後來她們終於從騰訊的真人客服那裏要到一個說法:「(畫手)個人作風問題,不會影響比賽結果。」

當晚,張若然卸載了遊戲,取關所有和王者榮耀相關的主播。她之前註冊過幾個遊戲帳號,累計充值近四萬,沉沒成本和情感牽連讓她有些猶豫,但很快她堅定下來:「退遊肯定是有點兒割捨不下的,畢竟也玩了那麼多年,但是我覺得底線問題,既然王者不改,那我就跑路。」

輪回

2021年11月14晚,王依純照例在網易遊戲《哈利波特魔法覺醒》的微博超話裏流覽攻略,一條投稿紮進視線。有玩家稱,遊戲中的女性角色在遭受「眩暈」技能時,「表情不太對,很有侮辱性」。

幾張截圖中,女性角色的確如描述一樣,眼睛微微眯起,舌頭從口中伸出,臉上泛著紅暈。有人認出,這是日本二次元作品裏常見的「阿黑顏」,又名高潮臉。

《哈利波特魔法覺醒》遊戲中受爭議的女性角色表情圖。

《哈利波特魔法覺醒》遊戲中受爭議的女性角色表情圖。作者提供

王依純立即點進「對局回放」。這是遊戲新推出的功能,玩家在對局結束後可近距離查看角色的對戰動作。也是從這個功能上線開始,玩家才發覺出深埋在角色面部的異狀。果然,王依純操控的女性角色在被對方「眩暈」時同樣存在爆料圖裏的情況。

王依純吃驚地發現,女性角色在遭受「雪球咒」攻擊時,面部會浮現可疑的白色痕跡,但男性角色卻能倖免。王依純很難信服這不是有意為之。她把截圖發到超話裏,積聚起大量關注。

除了微博超話,討論在「女權主義」氛圍濃厚的豆瓣小組裏也持續發酵著,有篇「方法匯總」帖,囊括了舉報、退款、擴大熱度在內的維權途徑,每當評論區出現更全面、有效的建議,樓主會替換上去,確保招招往痛處打。

擴大影響是第一步:組員提出,要在豆瓣、抖音、小紅書等幾個女性用戶占比相對較高的平臺發帖,同時多強調「煉銅」的標籤,而非「辱女」。遊戲中女性角色的設定是11歲,她們考量,可以把那些以「不利於未成年人成長」為由動輒舉報遊戲,且幾乎戰無不勝的家長拉攏過來,轉為助力。

大家寄予更多厚望的是《哈利波特》的版權方華納公司,以及原著作者羅琳。有組員留言:「退一萬步說,即使是為了政治正確,ip方也不會放任這種事情發生,羅琳本人也非常重視性別平等。」擅長英文寫作的組員把英文版的投訴郵件以及管道貼在了組裏,方便其他組員複製。

最關鍵的一關,是呼籲玩家集體申請退款、開紙質發票。這個方法在中國內地遊戲圈中普遍被視為玩家應對策劃的終極武器,它最早是2018年由《地下城與勇士》(DNF)的玩家聯合發起。短時間內襲來的大量發票申請,可以輕鬆擾亂運營系統、增加人力成本,最終倒逼官方作出回應。那一次的勝利,屬於800萬DNF玩家。

作為一檔依託於《哈利波特》IP的抽卡類手遊,《哈利波特魔法覺醒》的女性玩家比例達到45%,其中不乏遊戲剛上線兩個月就氪金過萬的人。只一天,「哈利波特魔法覺醒侮辱女性角色」的話題就登頂微博熱搜,新浪旗下的消費者投訴平臺「黑貓投訴」也表達了他們對此事的關注。

消費者投訴平臺「黑貓投訴」的微博截圖。

消費者投訴平臺「黑貓投訴」的微博截圖。作者提供

一切似乎都朝著預想的方向邁進。這樣的熱度讓遊戲官方不得不作出回應。但王依純發現,聲明是經由小號、而非官博發佈的。關於女性角色收到眩暈時吐出舌頭的現象,官方用一句「舌頭建模綁定有誤」搪塞過去,重點在聲明的結尾——「請玩家們不要過度聯想」。

一語激起千層浪,許多女性玩家不解:不但沒有正面回應,竟然反倒責怪玩家沒事找事?有人在評論區留言:之所以求個說法,不是為了搞垮遊戲,恰好是希望它能變好。聲明中的「舌頭建模綁定」問題,陸續在豆瓣、知乎平臺引發討論,其中不乏遊戲行業中人從技術角度分析。

王依純仔細流覽了多篇帖子,觀點大多統一:人物的模型建構極為複雜,當遊戲內不存在與舌頭相關的動作設定時,沒人會費力地單獨為毫無作用的舌頭進行建模。除非建模師本身就抱有「讓舌頭起作用」的想法。

「這不是技術問題,而是態度問題,對玩家的補償不是幾個獎勵就能抹過去的,至少要把完整的聲明置頂幾個月,表達整個工作室的決心。」王依純停頓,「就算是一份普通的小組作業,每個人也有各自分工,一起審查無誤才能上傳,這樣大的遊戲廠商,沒有一個內部人員覺得自己有錯,那就說明每個人都有錯。這樣的遊戲是不值得我們女性玩家去付出時間精力的。」

《哈利波特魔法覺醒》上線初,熱度一度超過長年位於全球手遊收入榜榜首的《王者榮耀》。王依純身邊的同學、朋友都是這款遊戲的玩家,她此前很少為遊戲氪金,但為了拿到限時獎勵,甚至找了代打幫她「上分」。

王依純和姐妹們加大了力度,「方法匯總」貼裏的建議也繼續更新著。《哈利波特魔法覺醒》迫不住玩家的攻勢,接連又做了兩次回應,每次更詳細了一些。但那依然不是王依純們想要的答案。可馬拉松式的拉鋸戰,沖淡了話題的熱度,也徹底更改了官博評論區和超話的風向。

王依純記得,第一份回應發出時,點進微博超話,許多玩家都義憤填膺,統一把槍口對準遊戲官方,等到第三份回應發出來,超話裏已經注入一些水軍打圓場。再有人發佈維權微博時,沒怎麼露過面的男性玩家紛紛站出來,重複話術:「我們不覺得有什麼,官方已經處理得很好,你們不要不知足了;女的打拳打瘋了。」

輿論剛發酵時,遊戲內的聊天公屏就漫天飛舞著類似的論調,男性玩家調侃:「只要官方多給我幾個發條(抽獎道具),我主動替官方洗地。」他們中大多人很難與女性玩家共情,只在乎能否從中獲利。

還有人進行人身攻擊,依然是對女性的物化、貶低,王依純不理解這些做法卻明白原因:「這是從古到今父權到男權一直對女性做的。他們沒有辦法從其他角度來罵,從小到大在這種氛圍裏長大,在他們眼裏這就是對女性最好的羞辱,好像女生會像他們在乎陰莖長短一樣在乎胸的大小。」

聲音的轉變就在一瞬間。王依純再點進最早披露女性角色存在「阿黑顏」情況的微博,發現大多已經被刪除了。豆瓣上,有人披露了製作人團隊內部的聊天記錄,包括如何控評、如何用話術把「性別歧視」的標籤蓋過。早先就有組員留意到,她們把經多番測試得出的「女性角色受到攻擊會吐舌頭、男性角色則不會」的結論投訴給官方後,隔天再登錄遊戲,男性角色也會作出吐舌頭的表情了,她們懷疑,這是官方故意設置用來操縱輿論的。

《哈利波特》原著作者羅琳的版權代理公司The Blair Partnership曾回復過玩家的投訴郵件,稱已經向遊戲方傳達了玩家的意見,請玩家們「feel free to reach out to NetEase direcetly」。女生們一合計,悟出了這封模板的內在含義:有事找官方,我們管不著。大家有些無奈:「其實也能理解,畢竟他們負責的是文字版權,主要還得找華納。」但她們始終沒等來華納的回復。退款遭拒、舉報失敗。王依純感到心涼,和許多姐妹陸續卸載了遊戲。已經砸進去的錢,也不想再追回了。

超話曾掀起一陣激烈的討論,有人呼籲:女性玩家的流失,會讓男女比例進一步失衡,對女性氛圍會更不友好。玩家「朱迪」稱:「喜歡就要去搶,爭奪氛圍和話語權。」但王依純無法從兩難的局面中找出最優解:「的確,但如果我們不退遊,不讓他們看到整體流水下降,他們可能就會覺得,辱女是一件無所謂的事情。」

對立

張若然從2017年開始玩《王者榮耀》,遊戲中的「每日簽到」從沒斷過。新手時期還不明顯,當技術純熟些,張若然越發感覺到自己被浸入一片「對女性十分不友好」的氛圍。每賽季打到遊戲的最高段位「榮耀王者」後,這個感覺更清晰。

在這款需要相互配合的5v5手遊裏,張若然習慣開麥和隊友交流,也因此見識到了男性玩家層出不窮的「性別歧視」方法論。比如,當男性玩家看到隊友的英雄備選欄是女性玩家常用的英雄時,會爭先搶走射手、法師這兩個「輸出位」,他們可能並不擅長這個位置,但他們自信強過女性。如果聽到隊裏有女性的聲音,他們會脫口而出:「靠,又有女的,這局輸定了。」

即使張若然的戰績領先,類似的情況也幾乎每局都在發生。「他們覺得,你一個女生這麼高段位,絕對是男生帶上去的,你13-1(指擊敗敵方13次,死亡1次),他1-5,也不影響他去罵你。」

有次和姐妹「開黑」(指朋友組隊玩遊戲,後來在網路清朗運動的號召下,遊戲官方取締了這個說法),遊戲剛開始,一個隊友就被對面連著擊敗多次,張若然把語音麥轉為全隊可聽,「你能不能不要這麼著急開團,你這樣每次上去直接就是白給。」對方開麥,張口即來男性罵人的慣用套路——圍繞「生殖器官」展開的蕩婦羞辱。「他當時的戰績好像是3-8吧,明明是我carry的局,他卻一直蕩婦羞辱我,挺下頭的。」不適不僅在遊戲對局中,張若然的戰隊群裏,還有人分享過自己網戀女友的照片,其餘男生們跟著調侃。

在男性玩家佔據多數的遊戲中,女性玩家並不會得到官方的特別優待。早在「女性角色阿黑顏」事件之前,就有玩家常常在《哈利波特魔法覺醒》中看到男性玩家的昵稱帶有辱罵女性的字樣。這些帳號有些是真人,有些甚至是官方為了提高活躍度而打造的機器人。

王依純就曾撞上機器人。去年國慶期間,《哈利波特魔法覺醒》上線了一款限時玩法,每輪賽事收納32位玩家,兩兩PK,獲勝者進入下一輪。連續10次獲得總冠軍,就能兌換遊戲中最高等級的「金色卡牌」。剛開始幾輪,王依純總是輕鬆取勝——對方不會通過走位來躲避傷害,釋放卡牌時也從不講究連招策略,大概率是機器人。還差兩次冠軍卡牌時,王依純才遇到了真人,水準和之前的對手有如天壤。王依純猜測,機器人都是官方安排來增加「日活」,誘使玩家投入更多時間精力。後來王依純點進去那些疑似機器人玩家的主頁,肯定了自己的猜測:他們穿著初始服裝,臉型也幾乎一致,沒有人為捏臉的跡象。更重要的,他們持有的都是基礎卡牌。按匹配規則,這樣水準的玩家不可能與王依純組到一起。

用這個方法,女性玩家們挨個檢驗了那些昵稱中帶有辱女字樣的玩家,果然多是機器人。她們合力舉報多次後,仍能看到這些昵稱。荒誕的是,王依純退遊時特意更改的「wy倒閉啦」(wy為網易的拼音首字母),則被遊戲及時地訂正為亂碼,理由是昵稱違規。

不同遊戲的女性玩家都有著相似的境遇。

張若然剛來到「王者峽谷」時,女性英雄的海報看上去總是過分「涼快」,胸部、腿根最大程度地暴露著。作為一款並沒有明確劃分用戶性向的遊戲,角色設定似乎都以男性玩家的審美偏好為範本。取材於四大美人的「貂蟬」,死亡時會嬌滴滴地說「非禮啊」,「楊玉環」曾有條未上線的嬌嗔語音:「人家是綠茶,你就像熱水,想泡嗎?」張若然懷疑,遊戲製作團隊裏可能的確有人存在厭女心理,「不然都寫不出這麼噁心的東西。」她的猜測有一條直觀的憑證:2016年,王者榮耀與SNK公司聯動的英雄「不知火舞」上線前,官方微博著重圍繞她的穿著與身材做文章。

《王者榮耀》官方微博文案截圖,遭到曝光後,這條微博已被刪除。

《王者榮耀》官方微博文案截圖,遭到曝光後,這條微博已被刪除。作者提供

王者榮耀的「媚男」色彩這兩年裏漸漸淡化,可那不是由於女性玩家的呼籲,反而賴於中國內地的審查制度。從2018年,被廣電總局連續幾次點名「角色衣著暴露」後,王者榮耀陸續為女性英雄添上布料,後來遊戲又自我審查,給女性英雄穿上了打底褲。

2021年,中國國家新聞出版署下發的《關於進一步嚴格管理 切實防止未成年人沉迷網路遊戲的通知》把未成年人的遊戲時間限制在了週五、週六、週日與法定節假日的每晚20時至21時。有人發現,王者榮耀把女性英雄的打底褲又偷偷去除了,沒有任何說明。

女性玩家的感受,永遠被放置在最後一環,很難動搖一些決定。

張若然和姐妹們聯合抵制那位「辱女」畫手時,王者榮耀曾發佈過一條預熱新皮膚的微博,但沒多久,就撤銷了這項計畫。豆瓣小組有消息稱,那款皮膚被下架是因為有人舉報「騎摩托車不帶頭盔,影響不好」。豆瓣用戶多是文藝愛好者,憤懣於內地普遍存在的文藝審查、舉報成風的苦果,並不贊成動輒舉報的現象。但她們更不解的是,新皮膚僅僅因為「騎摩托」這樣牽強的理由就遭到了下架,那和辱女作品同根同源的「源·夢」皮膚怎麼會安然無恙?

只有一個解釋能說得通。沒人點明,所有人都懂。男性玩家與背靠男性思維的遊戲廠商,是女性在遊戲中面臨困局的直接原因,也是她們爭取空間的突出阻力。

王依純過不去那道坎——抵制《哈利波特魔法覺醒》時,有位女生把自己的遊戲名改成「辱女遊戲趁早涼」,許多男性玩家接連發來好友申請進行辱罵。「本來這和他們完全沒有關係,也不會侵害到他們的利益,為什麼總是急著站出來呢?」

她沒意識到,對於一些男性玩家而言,他們在遊戲中獲取「利益」的方式,是建立在踐踏女性尊嚴之上的。

李筱琦參與過一款遊戲的眾籌,名為《退休模擬器》。遊戲以老年人退休後的生活日常為中心展開。前不久,這款遊戲上線,其中有個鏡頭讓她心生反感:一位女性趴在桌子上,雙乳完全被托住、撐開。「就算人物設定要展示出女性特質,我依然覺得這個胸是沒有必要的,很冒犯女性,太媚男。」

許多女性玩家回饋後,製作方立刻修改了這些場景,還專門來到豆瓣平臺道歉。如果事情停在這裏,或許這會是女性玩家第一次徹底的勝利。但事情沒完。一些男性玩家看到廠商的回應,憤怒指出這是在向女性玩家妥協,接著用打差評、申請退款的方式要脅製作方把場景更改回原貌,沒多久,遊戲的好評率就由80%被打壓到了32%。

李筱琦對其中幾條評論印象深刻,「他們說,這些女拳份子都沒有steam帳號,都不玩遊戲,憑什麼指手畫腳。但我覺得,一個遊戲的設定讓女性覺得被冒犯了,她是有去批評的權利的。」

李筱琦的評論發出後,男性玩家們緊跟了上來,試圖把李筱琦「女權主義者」與「遊戲玩家」的身份切割開,以此剝奪她的話語權。「他們說你這些女權主義並不瞭解遊戲,你們的批評剝奪了男性玩家享受遊戲的自由。」李筱琦感到莫名其妙:「我無法理解,如果他們感到自由被剝奪,只能說他們過於自由了。這個社會本來各個方面對男性都是優待的,所以當他們意識到他們所謂的自由權利需要拿出一點點去跟女性分享,他們就急了。」

空間

退坑後,張若然和王依純轉戰乙女向遊戲。起初她們只是想著,女性玩家多的地方,環境也許會稍好一些,但陸續展開幾章劇情後,張若然被《光與夜之戀》中的男性角色「查理蘇」觸動了。

她扮演的女性角色恰逢月經,支支吾吾半天才隱晦地透露给男主查理蘇,查理蘇溫柔地告訴她,這是正常生理現象,不必覺得羞恥。

第二次震撼來自遊戲中一個關於「性同意」的話題。礙於審查,劇情說得含糊,但玩家已經習慣從隱晦的表達中捕捉到它的主題。查理蘇問:「未婚妻,你是不是還沒准備好?」見女主猶豫,查理蘇接著說:「沒關係,我可以等,我說過的,你可以再好好考慮。」又補充:「這是你的選擇權。你擁有在任何時間思考、糾結、停頓、反復的權利,這一切都屬於你,也只屬於你。」

看到這句話,張若然眼眶一熱,淚徑直流下來,好像那是一塊浮冰融化後從心裏流淌出的。她終於找到了一份真正適合女性玩家的空間:「我以前玩王者的時候,一直說給乙女遊氪金的人都是傻子,但真正接觸到遊戲之後,收穫的快樂比王者多得多。這些男性角色不是空有一張臉,而是有他獨特的人格魅力。」

尋到「女性友好」空間的還有李筱琦。從13年初次接觸遊戲開始,李筱琦陸續關注了多個遊戲論壇,但只看遊戲策略,幾乎從不發言。這些以男性玩家為主的論壇,氣氛總是割裂的,李筱琦回憶她的觀察:「遊戲圈有鄙視鏈。他們要麼就是互相攻擊,像鬥雞那種特別緊張的狀態,要麼會達成一種非常奇異的和諧,比如抱團攻擊女玩家的時候。」偶有幾次參與評論,每到激烈處,李筱琦就會被扣上「女拳份子」的名號——這在男性主導的遊戲論壇裏,已經成了結束話題的萬能鑰匙,女性玩家提出再多有理有據的觀點,「女拳」兩個字就足以抵消一切。

2020年,李筱琦在豆瓣推薦欄裏看到「女性玩家聯合會」(簡稱「女玩」小組)。流覽了幾個帖子,李筱琦才意識到,她在此前玩過的五十多款遊戲裏遭遇的令人心生不適的現象,都可以由一個名詞解釋:男性凝視。

在女性主義研究中,男性凝視涵蓋了兩個方面的解釋:男性為了享受視覺上的愉悅對女性的觀看、凝視,以及進一步的,男性把對女性的期待施加到對方身上。在這個概念裏,女性總是被動的一方。

這是「女玩」組經久不衰的話題。

有關於怎樣定義「男性凝視」的,組員們普遍達成共識:女性角色的外觀過於暴露,夾帶軟色情,或者塑造女性角色時帶有性別偏見,把所有女性角色都設置成負面形象,都算在男凝的範疇裏。

隨著討論,男凝的定義被進一步精確化,李筱琦認為男凝的關鍵在於遊戲對客體——女性的塑造,「只要女性擁有獨立人格,就不算是男凝,哪怕她的設定有黑絲巨乳,我覺得也是可以接受的。」組員「葉子」的觀點不同:「女性的人設和外觀是要自洽的,具有服務性的外觀本身會消解敘事的嚴肅性,比如『這是我的戰爭』這種遊戲,如果製作組給裏面的女性NPC全部安排上低胸裝和吊帶襪就會顯得十分荒謬。」

還有關於怎樣區分「男性凝視」邊界的。李筱琦傾向於以遊戲類型作為界限,「那些黃色遊戲的黑絲、大胸或者情趣服飾,一看就是取悅男性的,它們可以存在於黃色遊戲這個分類裏。但如果是普通的遊戲出現這種超越常規的角色的,我覺得這就是不能接受的。」

葉子想到了組裏關於《VR chat》的討論,多位女性玩家都曾在這款VR遊戲中遭受到「性侵害」:有男性玩家在自己的虛擬軀體上作出抓胸、摩擦胯部等猥瑣動作。VR的特殊性,讓一切虛擬的行為都能轉化為實在的感受,玩家中有受害者直言:「我從一個無所不能的神,變成了一個無能為力的女人。」葉子思考:「只能說,倫理觀道德觀和法律沒有跟上科技發展的速度。」

從遊戲現象出發,組員的討論延展到了更寬廣的領域。一位組員針對「無能為力的女人」這個說辭發表看法:「我最近一直在思考,到底怎麼從精神上和生理上,打破傳統思維下女性是性的受害者的僵局」,另一位組員回復:「我認為性侵害罪惡的本質不是性,而是強迫,無論怎樣對待性這件事,她都是被強迫的受害者,一切違背女性本身意願的性都是性侵害。」

豆瓣「女性玩家聯合會」的群組討論話題。

豆瓣「女性玩家聯合會」的群組討論話題。作者提供

類似的交鋒每天都在小組裏交替著。有天,李筱琦看到有組員安利了一款自己玩過的單機冒險類遊戲《狄仁傑之錦薔薇》,下意識點了進去和樓主分享見解:「這個遊戲最打動我的是裏面的人物設定和製作人體現出的人文關懷。」

遊戲中有個賣花女的角色,那句對白讓李筱琦記憶深刻:「這世上男人總想高女人一等,處處排擠我們,我們只能走出一條屬於自己的路,一條不受你們主導和猜忌的路。」更讓她驚喜的是主角狄仁傑的回答:「言之有理,希望有一天,男女地位不會像你口中所說的那麼懸殊。」

李筱琦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與舒適:「這樣的話題在那些男性主導的論壇裏,是根本不可能有的。」

切口

然而,找到舒適圈就是女性玩家的勝利嗎?

王依純被網易旗下另一款手遊《時空中的繪旅人》的「潮汐之間」吸引,它紀錄女性玩家每個月生理期到來的時間,王依純很依賴這個功能,感覺被遊戲關懷著,也願意為此氪金。

但局部的突破,彌補不了其他領域的失守。接觸了幾款乙女向遊戲後,王依純發覺這些遊戲的設定千篇一律,一切玩法都伴隨著氪金、抽卡,幾乎沒有策略可言。在《王者榮耀》等競技類遊戲裏,男性玩家與女性玩家討論時,經常會冒出一句標誌語錄:「女的不會打電競,就是來買皮膚的,王者榮耀都被你們玩成王者暖暖了。」

《王者暖暖》這個說法化用自一款面向女性玩家的換裝遊戲《奇跡暖暖》,通關的方法是收集材料、製作服裝,遊戲裏最貴的虛擬服裝換算人民幣需要648元,這也因此成了「女性不會玩電競,只會玩裝扮遊戲」的佐證。

王依純思索:「如果氪金能讓我受到尊重,我願意為它花錢。而且消費本身就是去爭取空間的方法,數據會說明究竟哪些人在支撐著遊戲活下去,如果女性玩家數量占到了90%,它真的會作出一些讓你覺得不適的內容嗎?」但她也承認:「消費只是能讓你得到一些喘息的空間。乙女向是根本比不過大眾向遊戲的,大众向游戏面對的是兩個性別,不同年齡,而乙女遊限定了這些可能性。」女性在遊戲世界的困局,要回歸到現實世界中。

李筱琦關注了幾位遊戲博主,多次看到女性玩家在投稿裏詢問:有沒有適合女性的遊戲?李筱琦覺得這個命題本身是建立在刻板印象之上的,「當我們在說某個遊戲適合女生的時候,其實我們指的是一個輕遊戲、一個休閒遊戲,一個不需要操作或者是不怎麼需要腦子的遊戲。我們接受的教育就是女生不會玩遊戲。」

直到大學,在周圍人的帶動下,李筱琦才踏入這片已被男性包圍的虛擬世界。和身邊的男性同學、朋友聊起遊戲,她發現他們接受遊戲的啟蒙要早得多。男孩們大多在小學之前就已經在表哥、堂哥的感染下玩起「小霸王」、「紅白機」。但女孩子,似乎總是被教導,遊戲不是她們該碰的東西。「這是男女後天的不同,在這個意義上,我覺得不存在適合女生的遊戲。我很希望女生可以多去接觸拓展自己對遊戲的審美和理解,有很多女生操作特別好,只是她還沒有遇到可以展現她操作天賦的遊戲。」

後天的氛圍,隔離著女性,也在培植著男性玩家的厭女情結。王依純在微博首頁看到過一篇帖子,關於《英雄聯盟》中的男性角色「腕豪-瑟提」。他在遊戲里是「上單位置」,輕鬆克制曾十分強勢的「上單四姐妹」——四位女性英雄,結合瑟提釋放技能時作出的打拳動作,男性玩家們為他親切起了一個暱稱:勁夫。取材於熱愛拳擊運動且數次傳出對女友施行家暴的內地男星蔣勁夫。

用如此惡劣的社會事件來玩梗,王依純只覺「太離譜」,可有女性玩家以「不尊重女性」為由鳴不平時,依然會被「女的不會玩遊戲,只會打拳」這句通用說辭堵了回來。

除了文化薰陶,以及男性玩家和廠商公司的打壓,王依純總覺得,「女性玩家從一開始就被設置了一道門檻。」

蔣林華初次進入遊戲世界是在小學五年級,當時每個網吧裏正風靡的是剛剛發行的單機遊戲《仙劍奇俠傳》。他對一個場景印象深刻:李逍遙去仙靈島求藥,看到趙靈兒在洗澡——在中國古代傳說裏,類似「牛郎織女」的故事總是承載著浪漫的象徵。

處於性朦朧期的蔣林華還沒意識到,早期遊戲幾乎已经默認玩家是男性。蔣林華陸陸續續玩了兩百多款遊戲,再回顧那個暴露的鏡頭時,覺察出了一些不對勁,「一個女孩子在洗澡,有人去偷看,確實不太合適。」蔣林華思考:「可能男性跟女性的視角不一樣,男性可能比較喜歡那種妖豔一些或者說比較漏的。」

王依純偶然瞭解,乙女向遊戲的文案是由女性設計師創作的,她慢慢明白,只有女性才能真正瞭解女性的訴求。想讓大環境有所好轉,就要讓女性參與到各個遊戲的設計環節。而這些前提,是「女性力量集中在一起,團結起來去對抗整個男權社會,讓外界聽到女性的聲音」。

這又是一道難關。王依純還記得半年前在《哈利波特魔法覺醒》超話的遭遇,對抗未半,有女性玩家就自覺加入男性玩家的戰營,發帖說:我是女性,但我不覺得這是對女性的侮辱。王依純無奈,她尊重每個人的思想,但在緊要關頭,這番話無疑是潑冷水。

在不止一個社會新聞的話題下,王依純都切實感受到了男性的「凝聚力」,即使是女性被強姦的新聞,評論區也有許多男性爭先恐後與強姦犯共情:「一定是這女的穿得太少了。」

去年5月,李筱琦退出了「女性玩家聯合會」。當時,組員们在QQ群中討論起一條微博熱搜:一位女性網文作者稱丈夫在自己懷孕期間多次出軌,言语间透露出自殺傾向,但接著又迎來了「反轉」,有帖子扒出,她只不過想挑撥網友的情緒去「網曝小三,挽回老公」。一位組員怒其不爭,在群裡大罵其為「婚驢」——這個詞在內地互聯網平台已被封禁,部分女權主義者用它來形容那些迎合男權社會婚姻規則、「像驢一樣蠢笨,被剝奪了權利還樂不自知」的女性。

緊接著,這位組員就被組長禁言了。李筱琦不解,「不同意見的爭論很正常,但禁言却是剝奪了組員的討論權利。」事態還在演進。据组员回忆,女玩小組曾創建三個QQ群,當天,封鎖了很久的2群突然新增一位成員,她似乎是帶著某種「目的」前來,沒有按規定把群名片改為豆瓣ID,剛進群就挨個辱罵組員,組員向組長在內的管理層投訴多次,始終沒起作用。幾乎同步,女玩組的組長在豆瓣上發了帖子,同樣對組員們進行「無差別攻擊」。事情過於荒誕,這讓女玩組陸續流失了幾百位組員。

「我覺得大家應該把更多的心思跟精力拿來討論遊戲,而不是互相地去攻擊。」李筱琦覺得,這與小組建立的初衷相悖:「大家本來是去反對男性霸權的,結果在一個女性玩家的內部管理組作出這樣的事,她們的行為其實跟那些男性玩家我覺得沒有區別」。

組長和幾位管理員引咎辭職後,新管理「石榴」和剩餘管理員討論,準備用一些新規則來穩固小組的討論氛圍。「组长和管理的职能,如果集中在一個號上,權限就太大了。」她們決定不再設立「組長」一職,讓管理們分攤組長的職能,尽可能「去中心化」,防止權力濫用。2021年,小組的熱度吸引來了許多男性用戶,频繁有人私信女性組員進行言語羞辱,「石榴」和管理員們於是又推出一條新規定:只允許生理女性進入,「以身份證信息為準」。另外又更新了違禁詞,防止女性內部進行彼此攻擊。

組員們票投出的違禁詞,有人留言:「好像再怎麼增加違禁詞,也還是會有源源不斷的新詞被造出來罵人。」

石榴表示:「我希望小組提供一個安全、自在的讨论氛围,你不會在這樣子的空間裡受到性別攻擊,大家都鼓勵友好多元的態度。」

最關鍵的還是女性玩家要先達成一種共識。女性玩家在遊戲世界的困局,其實始終圍繞著「女權主義」這個更為宏大的命題展開。

兩年前,張若然註冊微博,廣闊而複雜的現實世界就這樣不由分說地擠到眼前,她們對抗的是王者榮耀和辱女畫手,是大環境帶來的不平等。與遊戲的對抗,似乎和現實世界沒什麼分別。張若然持續關注過「徐州鐵鏈女」事件,它曾在內地互聯網上凝聚起一陣陣聲浪,但又如無數個曾在這片土地上發生又消聲的案例一樣,被人為地斬斷了後續。

抵制辱女畫手期間,內地互聯網上同時發生了一件震動張若然的事。4月2日,「共青團中央」在微博上發佈了「紅軍長征」、「抗洪救災」、「抗疫志願者排隊前行」在內的組圖,稱「一代人一代人的長征」。有女性网友指出:「一個女性也沒有,都是男性,你們是如何避開這些為國家鼎力奮鬥的女英雄?」

實際上,官媒在宣傳口徑中對女性的忽視在內地平台早已不是新鮮話題。2020年,中央廣播電視總台出品了一款號稱取材於真實故事的抗疫劇《最美逆行者》,其中有一片段。招募志願者時,女性無一報名,領導因此號召:「咱們報名的都是男同志,是不是女同志也出一個呀。」剛上線即被網友指出嚴重脫離事實——據國家衛健委統計,抗疫醫務人員中,女性占2/3。評論區中,有網友將兩件事聯繫在一起,認為網民之所以忽視長征中的女性力量,是受到了媒體的宣傳導向。

在呼聲下,共青團中央的賬號添加了一張有女性人物的配圖,但4月12日,又另外發了一篇微博:「極端女權已成網路毒瘤」,並稱「全網齊心切除毒瘤,還網絡一份清朗,已經刻不容緩」。有網友照原文的模板建立了一個名為「極端男權已成網路毒瘤」的話題,沒多久就被微博遮罩了。

張若然大失所望,仿佛有什麼東西在坍塌。「作為一個官媒,一定程度上是代表了國家的這種形象的。然後皮下卻能披著官皮說出這種話,讓人還是挺寒心的。」

在共青團中央的微博評論區,支持者眾多,還有女性「挺身而出」,把極端派與溫和派在內的女權主義一概定性為「目的是撕裂中國」,誓不與她們「同流合污」。

張若然已經習慣了類似「我女我也」(我是女生,我也這樣覺得)的理中客發言,如今,她在微博看到類似的話題時還是會下意識「轉發」與「點贊」,「在沒辦法提供其他幫助的時候,我覺得貢獻一個轉發,也就算是貢獻自己的力量了。」

「女權主義」的思維也在影響著李筱琦的思考方式,讓她時刻考慮到邊緣者與少數派的感受。她始終覺得,哪怕遊戲中只有1%的玩家是女性,遊戲的製作方也要照顧到這一少部分人,畢竟,「當你考慮到更多的人群的時候,更多的人群才會去擁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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