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疫症當下,香港監獄暫停探訪,僅能靠信件與囚犯通信,但要經過消毒,消毒水把墨水都化開了。香港出現政治犯此事一早不再新鮮,寫信師應運而生,與牆內人通信,也有一封封來自政治犯的獄中手記。
去年七一前夕,還押一個多月、已解散的支聯會常委副主席鄒幸彤曾短暫獲保釋。初嘗牢獄滋味後,她繼續寫信,參與公民社會討論,受訪時一度嘆:「唯一嘅娛樂就係寫信。」她曾稱坐監不是抗爭的終點,至少香港監獄相比中國黑洞,仍有傳出音訊的機會。
事實上,自監獄出現後,便有在獄中寫作的人。據傅柯所著的《規訓與懲罰:監獄制度的誕生》,歐洲社會在十八世紀前,仍會「奇觀」般公開處死重大罪犯,用以警示大眾,後改為以嚴格的作息制度及工作奴役罪犯,形成監獄體制,日復日控制及教化犯人。
然而,飛越高牆,「監獄書寫」頻頻在歷史中現身。不論是台灣白色恐怖時期政治犯柯旗化的獄中家書,施明德所著的《囚室之春》,王爾德因同志愛被囚、在獄中寫作的情書《自深淵》,還是十八世紀離經叛道的法國貴族薩德侯爵(Marquis de Sade)在被囚於巴士底監獄的五年間、偷偷摸摸以蠅頭小字寫成充滿性虐奇想的禁書《索多瑪一百二十天》,均是以想像超越囹圄的實例。
曼德拉曾寫過,「沒進過一個國家的監獄,就不能算是真正了解這個國家(It is said that no one truly knows a nation until one has been inside its jails)。」五年來,筆者在港採訪過羈留者、囚犯,也在馬來西亞訪問過運毒的死刑犯,以及因販毒被囚菲律賓監獄終身的港人鄧龍威家屬。高牆之內沒有自由,但國家不同,就有截然不同的監獄,監獄空間由封閉到開放,對待囚犯身心的方式由剝奪到給予,立體而複雜。本文精選七本以不同角度書寫各地監獄的書,在此推介。
中國
《女囚》 作者:林火
博益出版社
1981年初版
這是筆者在香港的精神書局意外挖到的寶,書櫃一角藏著 41 年前出版的《女囚》。書薄如口袋書,不足二百頁,份量很輕,經歷卻很重。作者林火是記者,在文革林彪掌權的時期,她因「反革命罪」被囚 949 天,寫過五十首詩,但到獲釋時沒有留存,兩三年後才敢回憶並寫下來,導致已忘得差不多。 1978 年她來港,才執筆誕下改編自親身經歷的小說。
在囚室中,女主角高中生林可丹的政治思想需接受改造,故被囚五年。在日復日的批鬥、互相監督中,她必須二十四小時戒備,每天背誦毛語錄,而且還要與同房犯人攻心計,提防多說一句話也可能會被舉報、打成反革命。另一方面,審訊員一再強調,政治犯「重口供而不重證據」,由於其他人「供出」指控,她不得不「無中生有」,供出越加嚴重的指控,而她的罪名也由組織學術討論會,變成組織「反革命集團」 — 坦白就可從寬嗎?事實並不如此。
翻頁之間,隨一個個囚室中的場景,女囚間有血有肉的相處及互相攻奸提防的互動,例如互相舉報政治思想問題等,令主角由一個單純探問真理的高中生、獨善其身的囚犯,漸漸變成隨獄中氛圍起舞、被「改造」的人。書中大量出現主角獨白,是與自我如何對話、質疑、詭辯:
「我們都學會了卑鄙,不,不是卑鄙,而是冷酷。」
「今日的卑鄙,是為了明天能更有條件消滅卑鄙。不出獄怎麼能從根本上消滅造成這卑鄙的一切呢?」
文中或可覷見作者的身影。為何以虛構形式寫真實的經歷?有多少是真的?林火未有明言,書內頁僅附有一張作者低頭讀書的照片,網絡上也無從追蹤她的去向。她僅在序中隱晦自述:「監獄是生存鬥爭白熱化的戰場……監獄是觀察人類的最佳櫥窗……在正常的生活中,人類這種互相觀察幾乎是不存在的,即使是夫婦,也不可能天天二十四小時相對而坐。監獄是實驗人生處世哲學的最好實驗室……人際關係的反應,進行得超乎尋常的迅速。如果你待人接物不慎,報應立刻會顯現。」
相較 26 歲時因「行反革命」罪而陷獄十年的章詒和所著的《女囚》小說系列,這本書著眼點顯然不同,不再是化身囚友兼旁觀者、著述女囚的人生故事,而以第一人稱,自述主角在每日、每周審訊日之間往復循環的心理掙扎。而書中提到的其他囚犯故事,雖然描寫未及章細膩,卻同樣令人著迷,令筆者一口氣讀完。
香港
《Bag Full of Years》
作者:匿名香港外籍女囚
監獄寫作實際上可算作是一項傳統,不限政治犯。1973 年起,美國筆會推動「監獄寫作計劃」,鼓勵「書寫自我(writing self)」,是一種近乎告解的思考過程,以此恢復生活與真實對自己的意義。據學者整理,獄中人的第一次寫作,往往是懺悔式寫作。
香港沒有女監寫作班,但同樣有女囚著書。因販運毒品被判十六年的南非女囚 Zanele(化名),花了三年,用英文寫成一本 106 頁長的自傳。書中講述數年前,她因做出入口生意,結果被友人出賣,誤為中間人㩦帶腰包,孰料內藏毒品,結果來港被捕,需在獄中掙扎懺悔。她每一兩個月寄出二十多頁書信,花上四分之一薪金,與澳洲的義務編輯越洋通信,才輯錄成書。書僅印了一百本,在 Amazon 上銷售,收益會捐錢給支持香港囚犯的組織,現可免費下戴。她的訪問曾在《蘋果日報》上刊登。
書出版之後,她的獄中生活無甚改變,近來因疫情暫停探訪,只能替她向女兒來回以WhatsApp傳遞通信。她仍然最掛念三個女兒,一提起容易落淚,但也相當堅強,堅持在獄中讀書。她對出獄後的生活,仍有盼望。
日本
《刑務所之中》
作者:花輪和一
1994 年,沉迷模仿槍的鬼才「異色」漫畫家花輪和一,因持有改造槍與子彈,在山林試射被捕,翌年判刑三年,才在1997年獲假釋,又再過兩年,才憑記憶畫下此書。
相對獄中書的沉鬱格調,花輪和一反而在不正常的監獄,畫出平淡的日常生活 — 套用附錄書評所指,相當「滑䅲而寂寥」,此書還有同名電影,也是喜劇片。
衣,他詳細描述衣著規範,小至二手內公用內褲尺寸太大,點名時不准捲袖子等規條。住,則鉅細無遺地描述單獨囚禁室、四人寢室,囚犯之間的日常相處。行,身在嚴密而強硬的管䡥之中,連在工作間上廁所,也得覷準空隙,舉手高呼「我有請求」。
食——作者耗費兩頁,一頁十二格,逐格記錄監獄食堂三餐,有書評甚至稱其為「監獄中的美食家」。作者所在的日本監獄,每餐基本上是定食標配,除湯、前菜之外,主食豐盛得像外食,例如有炸豬排配意大利麵,或是飯配蛋洋葱菠菜湯,而一個月有六次麵包餐。他不時慨嘆:「不工作,光在牢裡規律地吃飽睡、睡飽吃的話,完全就會那樣啊!身體會變得肥嘟嘟的呀,真是的。」習慣獄中伙食及規律後,他自嘲活得像「豬」,連獲外出工作也吃不慣火車便當,具有「監獄體質」。
在高牆之中,仍然有生活,是整本書的基調。然而,監獄再舒適也是監獄,即使有北歐高生活水準的開放式監獄可選,囚犯也會選擇自由。「陽光、青空、大地、風、泥巴浴、一生無緣。」書末作者如是說,書封則明晃晃地寫着,「假釋出獄後,高牆外迎接我者,唯有地獄。」
香港
《坐監記》
作者:邵家臻
紅出版文化平台
2020年
日本監獄供餐的食物種類多樣得令香港囚犯眼紅。香港前立法會議員邵家臻於 2019 年因參與佔中被入獄五個月,首次體驗監獄膳食,評價令人自覺像「乾癟的殘骸」,內容「千篇一律,十年不變」。他霹靂啪嘞地細數三餐內容,「早餐是星期一烚豬肉,星期二烚牛肉,星期三烚雞肉,星期四烚豬肉,星期五烚牛肉,星期六烚雞肉,星期日最特別,有牛肉球」。囚友自然出盡法寶加一點滋味,書中有一章「自製罪名」,如何由 72 項小賣部食品中,自製食物,例如檸檬茶、紅薑加齋燒鵝成酸齋;消化餅、威化餅和牛奶搗碎混和,便成為蛋糕——吃了一口,邵便被單獨囚禁。
書中小字典解釋獄中的 63 個黑話,例如外籍囚犯是「O.N.(other nationalities)」、「I.I.」是沒有香港身份證的中國籍囚犯、「上山」是被鎖單獨囚禁、「拜山」是探訪……這些「冷知識」在訪問囚犯、迅速建立關係時起過作用。
這本書特別之處,在於第一次有立法會議員入獄,親證獄中生活。那陣時我們都不知道香港政治犯潮將大爆發。目前數項國家安全罪在身的鄒幸彤,去年受訪亦提到囚友教她以餅乾碎擀出麵條,配上還押犯的零食如肉乾做湯底,可自製「杯麵」。
獄中熱得什麼都做不了,邵在書中提到,氣溫上升一度他「都感覺到」,連登說過「夏天最熱時要倒水落地,然後裸體瞓(睡)在地上,才能消暑瞓到」。唯一稍稍改變,是十萬人聯署,才能令懲教署向囚犯提供冰巾,以及裝多幾把風扇。
美國
《Prisoners’ Inventions》
作者:Angelo
Half Letter Press 2004 年出版 2020 再版
世上的監獄或者都是一樣熱,美國監獄沒有冷氣,為抗衡高熱,囚友堵住門縫,打開水龍頭,在地上躺佯。水漫囚室,也是一種抗議的姿態,稱為「pooling」。
「剝奪,就是獄中的生活方式(deprivation is a way of life in prison)。」美國加洲坐監三十多年的匿名囚犯 Angelo 總結。他自八十年代起服刑,數年間與 Temporary Service 斷斷續續通信之間,圖文並茂地記錄畫出 115 種囚友的小發明,由煮食用具、生活用品、抽煙、娛樂、傢俱到藝術用品如紋身槍,無奇不有。
每逢「踢竇」(被發現),所有違禁品均會被沒收,不明文灰色地帶,視獄卒而定——「不被看見的事,就不能被指控。」所以囚友寧可冒四十八小時單囚,或者剝奪福利兩周的風險,也會冒險製作違禁品。
囚友為求生活情趣,利用每周獲發的兩捲廁紙,弄濕後雕出骨牌、西洋棋等玩具;用牙膏糊起紙盒,做小型櫃整理個人物品;將紙牌排列整齊,用蠟糊在地面,媲美瓷磚裝飾。為一口滋味,甚至捲起廁紙做火引,燒熱房中鋼櫃底部,烤焗食物;也不吝將法包在紙袋內風乾,切半攤開,加上茄汁、切碎的沙樂美腸,加上一點墨西哥辣椒芝士醬,然後以燈光加熱,自製一塊披薩。
至於天下囚犯最待解決的性問題⋯⋯他們會用溫水灌入膠袋,自製類似人體屁股的「暖水袋飛機杯(muff bag)」,或以毛巾捲起膠袋,再插入翻起的襪筒,在膠袋中心加入BB油,稱為「Fi FI」 —— 相當於香港監獄的「肥妹仔」(將毛巾放入杯中,加上 BB油)。若果訴諸男男性行為,則以紮起頂端的膠袋或三文治袋權充安全套。
為了愛情,七八十年代,女監與男監有所區隔,但水管貫通各層,欲交友的男女囚友於是各自把兩端魚線沖下馬桶,伺機拉起打結後,再把情書或肖象傳下去繫在魚線上。最後當然被踢爆,但囚友多年後仍津津樂道 ——讀者也眼界大開。
服刑四分一個世紀後,Angelo 終於在 2014 年獲釋,兩年後在家中因心臟驟停辭世,享年73 歲。他過着孤獨的生活,公寓中儲起來的電影 DVD 和錄影帶達八千張之數,紙箱堆到天花板,像一口氣要把錯過的生活情趣補回來。
以巴
《Imprisoned voices: Corporate Complicity in the Israeli prison system》
Corporate Watch
2015 出版
前述《Prisoners’ Inventions》及《刑》正是由此購入,但沒想過在一拳書店試業之時,翻了翻在地面的幾本雜誌,竟發現這本紀錄。
在以巴衝突的中心——遭受以國封鎖的巴勒斯坦佔領區約旦河西岸及加沙走廊,以色列當局只要在邊境出入點逮到巴勒斯坦抵抗組織「哈馬斯」的成員,包括公民社會、政黨或者政治組織、學生會,便會拘留他們,時長由數月到數年不等,以此控制政治走向。囚禁地點位於以色列疆界內,明顯違反國際法 ——《日內瓦公約》第 49 條明令,不准由被佔領地集體移送或驅逐被保護人或本國平民,轉移至佔領者的領土。
策劃此書的囚權組織 Corporate Watch 訪問了約 11 個釋囚,書出版時仍有六千多人被囚,親友無法探訪,其中大部份人在軍事法庭下遭受拘留,至少數百人僅屬行政羈留,沒有被起訴,其中患病六百多人無法接觸醫生,如遭受警暴、假若絕食抗議,獄卒會威迫利誘、甚至強迫進食,而暴力的程度要重上許多——包括被帶離羈留設施,遭受拷問,在日光下暴曬、被巡邏的士兵踐踏。
他們是抗爭者,經歷卻與不少與國際間如香港 CIC 的羈留者類似。羈留者的界線很闊,羈留者多是外籍人士,不懂得當地語言,沒有居民身份,在出入境(immigration)身份狀態上,比起囚犯更脆弱。人理應生而平等。筆者親身報導過前年羈留者絕食紀錄,一直想起香港 CIC 關注組出品的同名小誌——「沒有所謂非法的生命」。
世界
《把他們關起來,然後呢?》
貝茲.卓辛格(Baz Dreisinger)
「只需走進監獄,即可判斷一個社會的文明程度。」杜斯妥夫斯基曾在《死屋手記》中寫道。
借助紐約市立大學約翰傑刑事司法學院(John Jay College of Criminal Justice)副教授身份,作者卓辛格曾經在監獄創立直升大學學習班(Prison-to-Collge Pipeline),因此有幸實地走訪全球九所監獄,橫跨大陸,包括盧安達、南非、烏干達、牙買加、泰國、巴西、澳洲、新加坡、挪威。
現代的監獄以「更生」(指出獄後重新融入社會生活)為主,作者也不止談監獄建設本身,反而重視監獄轉型,過程中如何照顧囚犯的更生及身心需要。在盧旺達大屠殺後,當地的監獄以轉型正義為主軸,推動草地法庭等項目;泰國的模範女子監獄康蘭吉計劃(Kamlangji Project),由曾任檢察官的皇室成員 Bajrakitiybha 公主推動,建設首間細心照顧一百名被囚母親的監獄,以名字稱呼囚犯,讓她們每周與孩子相見,甚至提供冥想、美容、瑜珈等課程;至於北歐,較人道的如挪威奉行「常態原則」(Principle of Normality),即「剝奪自由權本身即為懲罰,囚犯的生活條件不應低於維持社會安全之必需」。作者曾到訪當地被譽為世上最舒適監獄的貝斯托伊監獄(Bastoy Prison),囚犯可出外工作。
曉是如此,她問囚犯:「假如刑期結束,各位可以繼續住在貝斯托伊而且不收取房租,誰願意留下來?」囚犯也高呼:「才不要!」
然而,當芬蘭兼持開放式監獄思維,以人本形式,推行全球第一所智慧監獄,香港、台灣等地亦在去年後出現首座「智慧監獄」,前者破天荒用作關押羈留者,進行二十四小時監控,不少服刑完畢的囚犯在歲月及疫情中無法被遣返,尋求庇護者則放棄難民聲請,後者推出遠端醫療、購物等服務,監控之餘多了人味。
作者最終寫道:「把他們當渣看,他們就會變成人渣,將他們當做人來對待,他們就會像個人。」
香港的文明程度 可以由高級官員把囚權及人權組織逐個點名使之消滅看出
整个国家就是一所监狱,区别只是你在轻型犯、重型犯区还是死缓区。
朋友說:「坐監好呀,有得食有得瞓有地方住。」
未曾失去過自由的人,確實無法明白自由的寶貴。
台灣衛城出版:無法送達的遺書:記那些在恐怖年代失落的人。也想跟中港台讀者們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