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份中旬,上海推行一系列嚴厲的防疫措施後,持續出現次生災難事件。3月23日,上海東方醫院護士周盛妮哮喘發作,無法在本院得到救治,最終去世。3月30日,處於封控狀態的另一位哮喘病人,因120救護車拒絕救援而身亡。4月4日,上海將陽性兒童和家長分開、單獨隔離備受批評後,官方回應,家長陽性才可以陪護兒童,導致有家長為了不分離主動感染病毒。4月6日,上海一位陽性患者的柯基犬被防疫人員打死。多起事件,均引發公眾憤慨:「連上海都這樣了?」
在本輪上海疫情中,有關上海應該是一座什麼樣的城市的討論,甚至超越了對每日新增病例數的關注。上海「精準防疫」策略是否失敗,上海還有沒有可能試點「共存」,和上海封城中展現出的粗暴和「不文明」,成為疫情輿論的核心。

上海模式失落:從「一刀一刀切」到「一刀切」
3月2日的老年舞蹈隊傳播鏈,是上海市民麥芽(化名)覺察到「來了」的時候。當時傳播鏈中有8名確診病例,密接和次密接者一共約700人,卻對8.7萬人進行了核酸檢測。「接近三個街道做了核酸,那是我感受到的上海全員核酸的雛形。」麥芽說。對比之下,1月11日上海「最小中風險區」——一家奶茶店的傳播鏈被發現後,隔離管控了2830位密接者,但並無更大範圍的核酸檢測。這一案例被官媒評價為「精準防控讓人欣喜」 。
「接着有病例零星出現,大家的論調還是我們要精準防控,也相信這個城市有足夠的應對能力。」麥芽說,直到3月11日,上海宣布用於入境人員隔離的華亭賓館存在管理疏漏,併發布全市中小學、幼兒園停課通知,她雖然覺得「一切都不對了」,但對能承認錯誤的政府仍有信任。
3月15日早上,住在上海普陀區的中學教師袁大石(化名)則遭遇了一次艱難的求醫經歷。他母親發高燒到40度,打了120急救電話,救護車一刻鐘就到,但跑了好幾個醫院都被拒收了,理由是發熱門診關掉了。「我們從早上開始找醫院,一直找到下午下班,從普陀到徐匯、長寧(的醫院)都不接收。」到了晚上8點,他們才找到一家有發熱門診的醫院。
「這件事情讓我意識到上海醫療資源的緊張,可能大家都去被抽調去做核酸去了。」袁大石說,後來他舅舅在封城期間也發高燒,沒有醫院有發熱門診,當時醫生提了一個看似荒唐的建議,讓他先吃退燒藥把體温降下去,再以別的名義去急診掛號。
3月16日-20日,上海以街道(鄉鎮)為單位,對「重點區域」進行封控,在48小時內做2次核酸篩查。又對「非重點區域」進行核酸篩查。僅18-20日三天,累計篩查3000多萬人次。根據新華社的報導,這一「打法」仍然被認為是「科學精準」的,其原理是「逐級縮小 『包圍圈』」「科學切塊」「針對高風險的區域繼續開展精準的篩查,及時將風險源管理起來,也排掉了隱藏的『雷』」。
不過,「雷」沒有排掉,「包圍圈」沒有成功縮小。麥芽認識的一些人此時已經開始恐慌,很多人發現48小時後小區沒有解封,而是被告知要繼續封控。由於3月13日上海開始實行「2+12」(即密接者涉及的場所2天封閉管理,進行核酸檢測,全員陰性後進入12天的非必要不外出階段),但實際上很多小區變成了不斷地循環「2+2」(即封控完兩天又宣布封控兩天,也被民間稱為「一刀一刀切」),麥芽朋友圈裏有些人已經居家隔離10多天了。
住在上海的媒體從業者小文(化名)認為,「一刀一刀切」仍可以看成上海在堅持「精準防控」策略。他所在的樓棟,實際上經歷了「1+2+3」的幾次不同封閉管理,「在不同級別的政策之間,我是有縫隙可以出去囤物資,辦我的事情的。」小文說。
麥芽也在3月20日左右經歷過一次「2+2」。「封了兩天然後說,放你兩個小時出去買東西但是必須回來。那天我走在馬路上,人生中很少有那種感覺,所有感官都打開了。」麥芽買完菜,看到有人買到一束花,脱口而出「花在哪裏買」。她知道那幾天閔行一個小區也暫時解封,有居民大喊「我要買咖啡」上了微博熱搜,但那時明顯有比咖啡更嚴重的事情發生,比如「有需要去腫瘤醫院的外地病人家屬跪在居委會面前」,對此她的感受也很複雜,「在混亂當中,可能需要一些東西穩定你的心性」。
麥芽的信息渠道也發生了變化。3月初,她還會每天看上海的疫情防控新聞發布會,她信任用大白話把情況講明白的衞健委主任鄔驚雷,他和張文宏都被看作是實幹派的技術官僚,頗受市民歡迎。到了3月16日之後,麥芽發現新聞發布會的信息越來越遲緩,反而微信群聊和朋友圈很多「看着非常假」的消息——比如某個小區四個小時內就要封閉,比如有車在上海街道上噴消毒水,逐一被證實是真的。
「進退失據。」麥芽形容上海給她的感覺,「你原來覺得上海可能在走上海的模式,至少宣傳上海在走自己的模式。這兩年疫情對上海人民的生活影響也比較小,但是自那之後的很多事情,你會發現上海跟別的城市沒有什麼不一樣。」這是麥芽個人的分水嶺時刻。
3月27日,上海市政府發布通告,宣布以黃浦江為界分批實施核酸檢測。3月28日5時起,浦東、浦南及毗鄰區域先行實施封控,4月1日5時解封;4月1日3時起,對剩餘浦西地區實施封控,4月5日3時解封。封控區域內,住宅小區實施封閉式管理,所有人員足不出戶。封城由此開始。前一天的新聞發布會上,被稱為「疾控女俠」的上海市疫情防控領導小組專家組成員吳凡還說,上海不能封城,因為「上海不僅是上海人民自己的上海」,還對全國經濟發展承載重要功能,甚至對全球經濟都有影響。
直到4月6日,浦東、浦西均未按照計劃解封。梳理上海、吉林市、西安(2021年12月)三地的封城政策,上海封城期間要求居民足不出戶,物資由居委會統一配送,甚至比吉林和西安更嚴格,吉林部分居民可以出戶,西安允許非重點封控小區每戶兩天出去一人採購物資。其他服務如快遞、外賣、餐飲、公共交通的限制,則三地大體一致。兩個月間,「精準防控」的模範生上海,採取了和一度因防疫食物緊缺的西安同等嚴厲的封城措施。
防疫異見者:「政治性的一個疾病」
中央意見的到來,被幾位受訪者共同認為是上海無法再堅持「精準防控」,轉而選擇封城的原因。3月22日,國務院聯防聯控機制第五督查組到上海跟上海市委書記李強座談,根據座談記錄,督導組強調了「動態清零」總方針。李強也表示上海會「補齊漏洞,堅決消除隱患」。同一天,袁大石在本地醫院工作的朋友給他看了一份文件,要求全上海所有的綜合性醫院每個醫院抽調240個人,專科性的醫院每個醫院抽調120個人,組成一支龐大的醫療隊準備進駐方艙醫院。3月25日,世博展覽中心方艙醫院啟用,來自上海5家醫院的910名醫療隊員入駐。
4月2日,國務院副總理孫春蘭從吉林到上海,強調要堅持「動態清零」總方針不猶豫不動搖,要「加緊推進應檢盡檢、應收盡收、應隔盡隔、應治盡治」。第二天,孫春蘭又表示,要「堅決打贏疫情防控大仗硬仗」,要「兵貴神速」地「儘快斬斷疫情傳播鏈條」。
和堅決「清零」的中央意見同時在上海出現的,是體制內的「異見」吹哨聲。4月2日,一段據稱是「上海市民與疾控中心對話錄音」在社交媒體上廣為流傳,錄音中的女性疾控專家表示,自己作為專業人員寫了很多方案,建議輕症無症狀患者居家隔離,但「專業人員說的話根本就沒人聽。現在全部把這個病變成了政治性的一個疾病,花了這麼多的人財物在做一個流感那樣的病。」
「現在次生災害遠遠大於新冠。完全把上海之前的樹立的所有的形象全部給打發了。」這名女性疾控專家同意打電話的市民把錄音公布到互聯網上。當天,上海浦東新區衞健委發表情況說明,回應這段錄音中關於「健康雲」不顯示陽性結果的部分,上海疾控中心則發表關於市民諮詢服務的工作提示,要求「接聽答覆口徑必須與國家和本市的防控政策一致,不得加以個人的主觀意見」。不過,隨後社交媒體上又流傳出一段疾控專家和一段居委會書記的「異見」錄音。
根據財新網的報導,4月1日,上海浦東一個小區民集體簽聯名信,希望陽性居民在無重症徵兆的情況下居家隔離,後果自負。聯名信的截圖引發輿論熱議,但當天晚上,陽性居民已經接到疾控中心的電話,會把陽性人員全部拉走去隔離。「我們簽聯名信、生死狀都沒用,政策說了算。」財新網的報導已被刪除。
截至4月6日,上海累計報告感染者超9萬例,其中大部分是無症狀感染者,沒有報告重症患者。與此同時,封城不斷引發如血透病人、哮喘病人來不及救而身亡的次生災害。反對封城、要求改變防疫政策、輕症患者居家隔離的音量在民間前所未有的增大。
袁大石說,他身邊的大多數人都覺得應該選擇「共存」的策略,只有少數人還是覺得應該「清零」,他們會以美國、香港的死亡人數為證據,說明中國承受不起「共存」的代價。但是袁大石認為,「每天我們都在付出清零的代價,經濟上的損失,其他的疾病帶來的健康損失,小孩子長期待在家裏心理健康上的損失。這些損失沒有科學的評估,對於上海這樣城市,不管採取哪個政策,至少得讓大家去好好地去討論去評估。」他在上海生活了四十多年,一直覺得上海是中國的試點改革城市。他身邊的人都在等復必泰的進口mRNA疫苗通過審批,或至少先在上海試點。但他感到上海防疫政策的轉向意味着這座城市在變封閉,城市活力慢慢被扼殺。
不過,袁大石只反映一部分教育界人士的想法。浙江省杭州市富陽區疾控中心副主任李歡龍在3月25日撰文指出,上海是極少數做到了「防控疫情+經濟發展+最小限度的折騰」的城市,但他認為,這套「精準防控」已經失敗了,他建議上海「全力擊退這一波」,再開始精準防控。這種認為上海面臨的種種問題是因為沒有更早封城的觀點,也頗有市場。
「共存」和「清零」的觀念爭奪,十分具體地落在上海市新冠肺炎醫療救治專家組組長、華山醫院感染科主任張文宏身上。作為以敢言、開明聞名的防疫專家,張文宏在2021年6月就公開提及「新冠病毒會一直在地球上存在,人類應該學會與其共存」,備受一部分人好評,也在當時就遭遇體制內外反對者的批評和討伐。
今年3月25日,張文宏出席上海防疫新聞發布會後,連續一週缺席會議,導致坊間不少聲音猜測他已經被解職。與此同時,上海進入封城後進退失據的狀態,張文宏個人微博的評論區,也出現了大批對他的攻擊,許多人譏諷他是「網紅醫生」。一條評論寫道:「上海要是成了中國擴散源頭,你第一個以死謝罪。」另一條評論則扣了多頂帽子:「資本代言人,公知代表,第五縱隊(指間諜),禍國殃民,裏通外國,汪精衞。」
袁大石說,他的朋友大多是張文宏的支持者。「我們感覺他越來越發不出自己的聲音,意味着防疫越來越不再走科學的專業的道路了。」他很惋惜。
紅三代背景的政治評論寫手兔主席也在4月3日發文評價上海疫情,他寫道:「防疫從來就是政治問題……沒有比這個更大的政治問題了,這個是基本的政治站位,是底線思維。」早在3月20日,《深圳特區報》就進行了同題寫作,在一篇評論中指出清零和共存,本質上是「制度之爭、國力之爭、治理能力之爭,甚至是文明之爭」。兔主席的文章隨後被各個平台刪除,防疫的政治和科學之爭,也無空間展開。
中國最「現代」的城市還有自主空間嗎
上海的逐步管控中,麥芽感受到了信息的極大分裂:「微博熱搜是咖啡,關注的博主在轉救助的消息,朋友圈是搶不到菜的消息,微信群聊是哪個小區又被封了、發生了比較極端的狀況,而這些都不會出現在發布會裏。」
這種分裂正反映輿論場對上海是一座怎麼樣的城市的多重解讀。媒體人張豐寫了多篇文章讚美上海,他認為上海小區的「立約」是久違的自治實踐,是一種令人振奮的公共性;還認為流傳的錄音中疾控中心的專家傳達的是一種「上海共識」;對於化粧下樓做核酸和堅持喝咖啡,他則認為這是一種捍衞日常的「都市性」。
張豐代表一方觀點,把上海視為中國最「現代」的都市,是「世界主義的大都會」(學者許紀霖對上海的評價)。麥芽也對上海的「現代」深有感觸:「上海不是一個人情社會,是一個制度性的、契約性的社會,我不用認識税務局什麼人,我就能去辦事。」
而在輿論場,另一方流行的觀點,則是認為上海此次防疫的失敗,包括物資配送的混亂、醫院的失序,都說明它是一座被資本主義荼毒的城市。持這種觀點的網民,一部分只意在消解上海的「精緻」,認為那只是「莫名其妙的優越感」,是缺乏家國情懷的冷漠自私。在2021年疫情中備受批評的西安,也成為上海疫情中被不斷拿來對比的城市,並在輿論中幾乎被「平反」。
持這一觀點的另一部分網民,則將討論上升到路線之爭,一則微博很好地展現了這種觀點:「武漢疫情向我們證明了:醫院私有化,不適合我們。上海疫情向我們證明了,資本主義化,不適合我們。」這一觀點的終極演變,則是認為上海已經是一座「買辦城市」,沒有堅持清零、鼓吹共存是控制了這座城市的買辦階級在為輝瑞集團賣藥,這種觀點提出的解決方案是解放軍接管上海。
世界主義目光中的上海和民族主義目光中的上海,呈現出完全相反的樣貌。袁大石覺得,意識形態在上海的日常生活中並不太顯眼,這座城市整體還是比較實在的心態,他舉例,在疫情之前,居委會的存在感很低,組織能力也不強。
媒體人小文不同意上海遠離意識形態的看法。他說:「上海是中共的發源地,黨建做得很好。張文宏有句話出名,他說要讓黨員先上,當時的語境裡面,其實是在強調黨員作為先鋒隊的主體性。」小文覺得,上海的基層黨建傳統、市民社會傳統、很細節的城市研究氛圍,在當下的疫情管控中,是發揮不了作用的。
小猛在上海一家律所工作,她覺得上海的特別是反襯出來的:「如果沒有國家機器強力地去抹殺,如果信息渠道讓人們對病毒有相對科學的認識,人們就是會自發地想要自救。」把上海市民的自救稱為「文明之光」令她不適,「上海的特權僅僅是基本的人權而已,而別的地方連基本的人權都達不到,只是現在這個人權對很多人來說是一種刺激。」
同樣作為上海市民的撰稿人李南心說:「有很多城市在文化地緣上遠比上海更遠離意識形態,上海這方面不是最特別的,反而我感覺會有一種刻意的對意識形態的淡漠化和回避,這本身可能也是一種存在形式。」她認為對許多人對上海的特殊性有一種誤解,「上海作為一個模範城市的自主性是被賦予的,可以賦予當然也可以收回。這些天上海在承受的壓力其實和其他城市沒什麼不同。」
李南心認為,目前上海疫情的能見度高,原因之一是上海市民相對更有權利意識、對現代化的城市管理要求更高、更容易發出聲音。不過她也表達自己的失落:「我理解普通市民心中的上海,應該是個有能力捍衛個體尊嚴的城市,是文明宜居城市,現在這樣是很讓人難過。另一方面我覺得這是一個不可能避免的幻滅過程,疫情兩年多,隨著國外逐漸放開限制,考驗上海是不是真正國際都市的試卷你無法回避。」她覺得,上海現在用各種聲音博弈在試探能不能真正走出平衡之路,但歸根到底,上海模式有沒有空間,還取決於上層博弈的結果。
她說,上海是中國用來展示現代化成果的窗口城市。「它的國際化、現代化沒有脫離民族主義的基礎,只是被允許局部游離。所以這種繁榮窗口是有迷惑性的,會讓人誤以為上海具備了絕對的開放和自主性。這種心態在當前就很容易被衝擊了。」
(端傳媒記者何恩林對本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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