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 大陸 上海封城

上海一線抗疫醫生:因封控去世的患者可能比病毒致死的更多,已是醫生共識

「抗疫就像坐公交,『共存』是終點,是時候研究何時下車了。」


2022年3月28日,中國上海,封城期間,一名身穿防護衣的工作人員走在通往浦東地區的隧道。 攝:Aly Song/Reuters/達志影像
2022年3月28日,中國上海,封城期間,一名身穿防護衣的工作人員走在通往浦東地區的隧道。 攝:Aly Song/Reuters/達志影像

【編者按】上海疫情已膠着月餘。截至4月2日,本土感染者破五萬。其中,9成以上為無症狀感染者。在中央三令五申「動態清零」總方針下,4月4日,上海再次啟動全市核酸檢測。截至報導刊發,15省份38000餘名醫務人員、2000餘軍方衞勤人員赴上海支援。面對Omicron的指數級傳播,上海所謂的「精準防控」早已一敗塗地。

幾近全面「封城」的上海,疫情尚未出現被遏制的勢頭。因為疫情封控造成誤診誤治而亡的人數不斷增加,東海養老院暴發院內感染的情況仍在發酵。據端傳媒從不同信源處了解到,上海此番疫情涉及多家醫院內感染,且存在延報和瞞報的情況。這讓上海在面對此次Omicron疫情時腹背受敵,此前積累的「精準防控」美譽消耗殆盡。

荒誕的是,很多醫院在院內疫情仍需嚴密監控的同時,還要舉全院人力支援本區抗疫,醫院日常診療完全停擺。病人被困家中,醫生卻在醫院之外,忙於核酸採樣、隔離點監測、方艙治療。其中,核酸檢測對醫院人力侵蝕和日常安排的衝擊最為嚴重。但所有人只能死扛。

縱觀整個中國,Omicron疫情仍然高位增長,接連爆發的失控形勢未有改觀。截至2022年4月1日,中國新增COVID-19確診病例近1萬人,其中7000多人為無症狀感染者。吉林省和上海市仍是主要新發確診病例的兩大來源地。此外,多個省份仍然有病例增長或留存。「動態清零」愈發艱難。

近日,上海浦東一位一線抗疫醫生接受了端傳媒採訪,講述了上海疫情如何失控至此,以及「動態清零」措施實施至今的代價。

以下是這位醫生的口述:

我是浦東一家醫院的醫生,自己也住在浦東。全面封控從3月28日開始,理論上4月1日解封。但後來出了「階梯化管理」的政策,整個浦東現在都是封控區或者管控區。簡單來講,根本就沒有解封。

全面封控之前,若干個小區已經開始封控了,像我居住的小區已經封了半個月。

出門沒有車,公車、出租車都沒有,路上也看不見多少行人。有警察巡邏,你落單的話會問幹嘛的,讓你出示證件,如果不是(疫情)相關工作人員的話,會把你送回去。普通居民開車,會問你去哪裏,不是參加防疫工作,就直接勸返。

2020年武漢封城相當於一步到位,把所有公共交通全部叫停,城市進出口全部封閉。上海的封控,按照領導的話術來說——我只能說它是一種話術——叫「精準防控」,哪裏(出現)陽性封哪裏,其他地方可以正常流通。

相當於打補丁,但最後發現不行。補丁越打越大,堵了這裏那邊漏了,那邊堵上又發現其他地方在漏。因為病毒(Omicron)的傳播是指數級的,一傳二、二傳四、四傳八,封不住。最後的結果是全面暴發,整個上海封掉了。雖然說先封浦東再封浦西,但到今天,實際上是全部封掉了。

2022年3月27日,上海疫情期間,人們在醫院外的核酸檢測站附近排隊等待檢測。

2022年3月27日,上海疫情期間,人們在醫院外的核酸檢測站附近排隊等待檢測。攝:Aly Song/Reuters/達志影像

連續六天測核酸的意義在哪裏

最多的時候一天採過1000多人,1000人的話近10個小時。你至少抬手1000次,渾身都很累。不能吃飯、不能上廁所,這樣一天200塊錢。

從3月初疫情剛開始,醫院每天都在派人支援核酸檢測,每次兩三百人,我們全部時間基本都在支援核酸檢測。

通知核酸採樣都是半夜,集合一般在凌晨。為了防止凌晨召喚趕不過來,我只能住在醫院。接過最晚的通知是凌晨1點多,集合3點、4點、5點都有,最少一次我只睡了兩個小時。

凌晨集合後領物資、分地區、車子派到社區門口,上午七八點鐘開採。如果中間有環節斷掉,可能九十點鐘,甚至晚上才能集合好。有時候乾等一上午,領導說還在排單子。這種事情是出現過的,而且不止一次。

領導會把大概人數告訴我們,但工作多久要看社區具體情況。如果組織得差,特別是一些老舊小區,高齡老人比較多,玩不來健康雲,就更慢了。我做過最長的一次採樣是早上4點多集合,全部做完已經是晚上10點多。醫院其他人也有中午過去採到半夜的。

最多的時候一天採過1000多人。最快就算半分鐘,一分鐘兩個,一個小時120個,1000人的話近10個小時。你至少抬手1000次,渾身都很累。這種強度是按最快的方式,不能吃飯、不能上廁所,這樣一天200塊錢。

採完以後再彙報領導,問問還有沒有其他任務,有的話可能再去其他地方支援,沒有就回來。今天採完,明天還是這個狀態。每天晚上休息時間就這麼一點點,誰幹得動?幹不動的,核酸這件事幾乎每天都在進行。

我覺得派這麼多醫務人員去採核酸完全沒有必要。採核酸其實很簡單,就是嘴巴裏面刮一下,不是抽血、不用走靜脈。很多派出去的醫務人員曾經也沒採過,都是培訓過的。我們心裏想的是,社區、企事業單位可以培養一支自己的採樣隊伍,醫院只要保證培訓、物資供應,有人收標本、有人收費,這完全可以完成。

任何一個能做志願者的普通人經過培訓都可以做,為何一定要醫務人員?最真實的原因是醫療系統只叫得動自己的人,沒有人願意去做。你想想看,如果一個家長聽到自己念大學的孩子,培訓後要去前線採核酸,他會同意嗎?就算普通成年人,比如說企事業單位的職工,都會嚇死。

所以,現在的問題不是醫生護士有多麼辛苦,而是只有(我們)這些人。

我自己居住的小區從封閉開始每天做核酸,連做了6天,後面又零零散散做了幾次,到現在已經第九輪。一個小區就這麼多人,全都封在小區裏了,連續做6天核酸的意義在哪裏?以前說是為了徹底把陽性篩查出來,但問題是疾病有潛伏期。我們之前在隔離點篩查方法是第1、2、4、7、14天,做5次核酸。這已經算多了,完全沒必要天天做。

那為什麼走到現在一天一次?我覺得這個事情天災在前,什麼東西在後,我不好明說。

2022年4月1日,上海新國際博覽中心設立臨時醫院,為2019冠狀病毒患者提供15,000多張床位。

2022年4月1日,上海新國際博覽中心設立臨時醫院,為2019冠狀病毒患者提供15,000多張床位。攝:Yin Liqin/China News Service via Getty Images

醫生都在方艙、隔離點、核酸點,沒有在看病的

為了測核酸,我們把自己病區的病人都轉科或者開出院,能不收就不收,病情穩定的通通回家,只留一些危急重症病人,整個醫院在院病人可能只佔總床位數20%左右。

我們醫院發現一例陽性後全院關停。一家醫院出現陽性確診病例,就全院關停是最初的封法,後面有逐漸放開。現在我們醫院,只封停出現陽性的科室,其他科室繼續運轉,主要留急診。

不同醫院政策可能不一樣,有些醫院可能還有一些簡易門診。現在明面上說醫院還在正常運轉的肯定是多數,因為發生了東方醫院護士哮喘發作延誤治療最終死亡的事情。她去的兩家醫院因為有陽性病例,急診都關了。

醫院閉環後,全部人員關在醫院,然後開始網格化篩查,陸陸續續篩出來,到現在有十幾例陽性。病毒防不勝防,如何感染的很難說。醫院日常篩查曾經一週一次,後來三天一次,現在一天一次,偶爾還會有新增,分布在各個科室。

目前我們醫院還有1/3的科室封閉管理,剩下2/3的科室已經正常運轉。理論上來說,我們應該「7+7」隔離,7天在醫院,7天居家隔離。但後來7天居家隔離直接取消,因為人手不夠。所有醫務人員只要測出來是陰性,就繼續幹活,沒有休息。

現在開放了必要的科室,急診常見疾病的科室,比如心梗、腦梗、胃出血,其他不必要的科室,比如慢性病,統統關停。全院人員減員不多,不會超過10%,大多數人都可以在外面正常工作。

但所謂正常工作,要看如何定義。正常的診療其實沒多少人在幹,大家都在各自的地方,方艙、隔離點、核酸檢測點,天天在幹的是這些事情。也就是說,醫生就沒有在看病的。

為了測核酸,我們把自己病區的病人都轉科或者開出院,能不收就不收,病情穩定的通通回家,只留一些危急重症病人,整個醫院在院病人可能只佔總床位數20%左右。所以,各個科室安排最少人值班就行了,一般是一名醫生和一名護士。住院查房以前可能還有三級查房,比如主治醫生帶住院醫生去查房,現在通通沒有了。我們只能保證每天有醫生去查查房,有什麼問題就處理,沒辦法像原來那樣自己的病人自己看。

剩下的病人都歸到一塊。每個科室把能開出院的病人都出光,留個位數病人,再把病人集中安置在某幾個病區。空出來的床位供醫務人員睡覺,為了應對隨時隨地的召喚。

現在的工作狀態跟以前肯定是不一樣的,因為沒有正常的醫療體制了。由於病區還有一些病人,所以我們還要在病區值班,相當於同時做兩件事。最少多少人可以保障任務,就排最少的人。比方說一個病區,白天一名醫生看管,其他人統統派出去。如果明天排我病房值班,但採樣任務也很多,把我也派出去,再找下一班次的人頂上來。

別說休滿12個小時了,就是一天接着一天干,連睡覺時間都沒有。出去做核酸每天200元補貼,因為沒有病人,所以也沒有獎金,這一個月只能拿基本工資,2000多塊錢。每天工作時間肯定超過8個小時,就算沒有疫情也是。但是,沒有疫情的時候,我至少知道我哪個時間段要去幹什麼,現在你根本不知道。

2022年3月30日,上海於疫情期間,一名戴著口罩的男子走過一棟被封鎖的大樓。

2022年3月30日,上海於疫情期間,一名戴著口罩的男子走過一棟被封鎖的大樓。攝:Aly Song/Reuters/達志影像

因封控去世的患者可能比病毒致死的更多

醫療全部停擺,生了病去找誰?東方醫院自己醫療系統的員工哮喘居然死在半道上,這是件很可怕的事情啊。

荒謬的是,大家不看病不治病,而是去做核酸。我們其實已經研究過很長時間,因為疫情封控去世的患者比病毒本身致死的可能更多。這已經是我們的共識。上海也有這樣的例子,誤診誤治上新聞的人,你想想看有多少。

我自己社區就有很多慢性病患者需要配藥,去哪裏配?他都走不出小區。現在整個醫療環境就是這樣,再封下去,可能疫情沒死幾個人,慢性病患者先去世了。

現在新增這麼多都是無症狀,不測核酸根本不知道是陽性,這些人在家隔離就行了,(沒有必要)天天花時間去陪着。醫療全部停擺,生了病去找誰?東方醫院自己醫療系統的員工哮喘居然死在半道上,這是件很可怕的事情啊。

上海現在也在強調緊急梳理居民就醫需求。東方醫院的護士去世後,馬上一個紅頭文件就下來了,勒令你馬上開放急診。大家都很理解,亡羊補牢應該也有必要,但治標不治本。

這其中有兩個巨大的問題。首先,急診為什麼關閉?因為醫院裏有陽性。閉環這件事上級部門是知道的,公立醫院不可能私自關急診。第二,就算開放了,有相應的醫生跟護士力量去做這些事情嗎?沒有。每天這麼多核酸檢測,新開這麼多方艙,新開這麼多隔離點,哪一個不需要醫生護士進去幹活?這麼多人力物力調派出去後,誰來看病?

門診現在開了一小部分,基本可以忽略不計,開的主要是急診。你可以這麼理解,把門急診量控制到最小,實在熬不下去的病可以過來看,一般的病你走不出小區,門診開了你也看不了。急診科醫護也要輪班,休息時間就去支援。

現在我們總的一個狀態就是,晚上睡了覺白天就出去幹,沒有做死就繼續幹,不管醫生還是護士,都是這樣。

2022年3月30日,中國上海,一名站在機車上的男子越過封鎖區路障掃描二維碼,向商販購買食物。

2022年3月30日,中國上海,一名站在機車上的男子越過封鎖區路障掃描二維碼,向商販購買食物。攝:Aly Song/Reuters/達志影像

「精準防控」就是高射炮打蚊子,勞民傷財

抗疫就是坐公交車,我們就像在一輛公交車上,在哪一站下車離目的地比較近,這是現在要去研究的,而不是要不要下車。當然要下車,要不要「共存」已經沒什麼好爭論的。

我去年去了幾趟隔離點工作,對整個防控政策算比較了解。說句不太恰當的比喻,上海所謂的「精準防控」,一直以來就是高射炮打蚊子的狀態。比方說,機場出現一例陽性,就拉幾百人的醫護隊伍去機場,所有人核酸篩查一遍,而且經常是大半夜。去年這種事情就發生過很多次。

所謂的「精準防控」是建立在什麼基礎上?首先陽性病人不多,才有可能精準。其次,耗費大量醫療資源,主要是人力資源。之前很多小區出現一例陽性,整個小區和周圍小區全部篩查,包括流調。之後還要把病例可能經過的地方全部採一遍核酸,包括人和環境物表。所以「精準防控」當然做得很好,但是非常勞民傷財。

現在「精準防控」不適用了,因為目標群體大了,沒辦法精準,也沒有這麼多彈藥。剩下來的人就這麼點,根本做不完。上海的疫情防控變成現在這樣,就是因為基層被壓榨得太兇。你去抖音微博看看,各個醫院都快被壓死了,沒辦法幹活。

防控政策還朝令夕改,朝三暮四。防疫到現在改了多少個名詞,剛開始是「精準防控」,全部排查一遍,接着搞出什麼「網格化管理」,現在又是整個封城狀態,一輪輪核酸去做。浦東說從3月28日封閉到4月1日,一共4天,再根據核酸檢測結果「階梯式開放」。結果開放了任何一個街道嗎?沒有。做了4天核酸繼續封,辦法就是繼續做核酸。

所謂「上海模式」要審時度勢,不是任何時候都要堅持。外界認為上海好像是投入最小資源實現最大結果,那是因為醫務人員不值錢,當然可以投入最小的資源。

比如抗原自測試劑盒,政策要求不得超過15元,我算10元一次,一個1000人的小區,每人發抗原試劑盒做一次要花1萬元。如果派人去做核酸多少錢?1000人派一到兩名醫護就行,勞務費400塊錢,剩下9600元。所有耗材加起來有9600元嗎?肯定沒有。所以派醫護人員去採核酸是最經濟的方式,也是最累的,都在以醫護為代價。

之所以還要堅持這樣,是為了滿足「動態清零」的政策要求嗎?我作為小醫生不好評價,如何把疫情控制住,怎樣才能效能比最高,我不是流行病專家,也不好說。但是我知道的是,再這樣下去,病就沒有人看了。醫護幹不動了,最後就是擺爛,就是這樣子。

說國內到底要堅持「動態清零」,還是「共存」,我講句老實話,不同的專家都有道理。但最重要的是這些理論不應該是架空的,應該有實際的土壤,要看用在哪個地方。用在國家身上,用在上海身上,甚至說用在浦東身上,到底應該怎麼辦。

從個人來講,出於美好的期望,我當然希望越來越好。我相信封了那麼多天,對於遏制整個病毒的蔓延也會有一點用處。但是,什麼時候出現拐點,現有政策起到了多大效果,現在的封控還能堅持多久,真的很難說。現在的防疫,相當於全力考能考90分,但是你輕鬆考能考85分,這時你用很大功夫多增加的5分意義在哪裏?當然這個比喻不是很恰當,但事實上確實是這個樣子。

我們的防疫體系不是由科學家在做決策。一會兒鍾南山,一會兒張文宏,背後還是要看國家。他們講出來的話肯定是符合國家決策的,至於他有沒有沒說的話、有沒有想說但說不出來的話,我們不知道。

最終肯定會走向「共存」,但問題在哪裏?我的理解是抗疫就是坐公交車,我們就像在一輛公交車上,在哪一站下車離目的地比較近,這是現在要去研究的,而不是要不要下車。當然要下車,要不要「共存」已經沒什麼好爭論的。

現在國內的討論不明朗。不同的理論、不同的專家之間有矛盾,最後往哪走,這是一個很複雜的問題。多封一天,居民生活怎麼保障、輿情怎麼控制、經濟怎麼扳回來,要考慮的問題很多。大家都是摸着石頭過河,肯定會走很多彎路,指望全部都是正確的決策,根本不可能。

作為基層小醫生,我只希望彎路少一點,因為再這麼走下去,我們實在是陪他們走不動了,這個是我想表達的最終極意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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