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累覺不愛(自己很累了,沒有力氣再愛了)」是生活裏常常聽到的一句話,現代生活讓人喘不過氣,愛情似乎成為奢侈品。但看了最近在大陸上映的日本電影《花束般的戀愛》,有朋友直呼想要再次戀愛,感受曾經的甜美與酸澀。儘管這是一部去年就已經面世的作品,但在大陸網絡上依然掀起了討論。
截止到目前,這部電影的票房已接近7000萬人民幣(放在大陸文藝片市場是十分優異的表現),僅僅在豆瓣一個網站就有35.5萬人看過該片,不少人表示電影裏的愛情故事就好像是專門為豆瓣文青「特供」一般,精準地描摹出他們的生活狀態。
《花束般的戀愛》是導演土井裕泰和編劇阪元裕二自《四重奏》之後的又一次合作。大學生山音麥和八谷絹發現彼此有很多共同的愛好,簡直可以稱之為「世界上另一個我」。但是,隨着時間的流逝,這段感情從日夜暢談文學、音樂、電影的「烏托邦」,漸漸地墮入現實,不得不深陷在柴米油鹽的繁瑣之中,最終帶着不捨和遺憾分手。
儘管有人認為這部電影的主要受眾是「豆瓣文青」,他們不懂得生活的艱難,所以才會認同電影裏看似不負責任的情感。彷彿有了人生閲歷之後,人們自然會明白理想愛情的渴望不可及,從而變得更加現實。但在我看來,這部電影正是試圖觸碰愛情真相的一部作品,它展現出的正是愛情死亡的過程:如同一束鮮花,綻放之後就只能是枯萎。
「隨着所有生活領域出現的一種積極化趨勢,愛情也被馴化成一種消費模式,不存在風險,不考量膽識,杜絕瘋癲和狂迷,避免產生任何消極和被否定的感覺。舒適的感覺和無須承擔任何不良後果的刺激取代了痛苦和激情。」
「愛無能」是一種集體症候
我們生活在一個愛慾死亡的時代,為此哲學家韓炳哲頗有心得,為此他寫作了《愛慾之死》這本書,並且指出:「愛慾以超驗性、徹底的獨一無二性為前提。當今社會越來越像一個同質化的地獄,而愛慾的經驗不在其中。」由此可見,愛情從來不是兩個人能不能走進婚姻,一同承擔生活的責任那麼順理成章的事情,它的百轉千迴既關乎現實社會的變遷,更是一種深沉的哲思。
乍看上去,麥和絹的分手有些不負責任,沒有第三者,生活也沒有困頓到無以為繼,他們一如最初,只是都市裏最平凡的「打工人」,卻因為沒有辦法喜歡同一本書或者同一部電影而分手,以至於老導演謝飛在豆瓣上吐糟這是年輕人的「不負責任」。
事實上,這樣的故事在我們身邊並不少見,正如情感類自媒體多數都在教育現代人婚姻和戀愛最重要的就是「同頻」。如果無法一起成長,最終只能以分手告別。《花束般的戀愛》最好的地方就是可以跳出這樣相對「庸俗」的套路,用真誠的細節展現出一種真正屬於青春的執着與迷惘。
最初,兩個人都沒有工作,但他們卻能夠在蝸居里守護着自己的幸福,哪怕僅僅是牽手買麵包這樣的小事,也能讓麥產生「我的願望就是和你維持這種生活」的念頭。尤其讓我印象深刻的是,彼時的兩個人以看一本小說會不會流淚作為對人的褒獎,而電影的最後,麥卻失去了這樣的敏感。他一次次錯過和絹的約定,不再喜歡看文藝電影,業餘的時候只想用「消消樂」打發時間,社會讓他變成了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成年人」。
電影正是通過展現一對原本相愛的男女漸行漸遠的故事,來表達社會對個體異化的思考。電影裏有一個細節讓人難忘,麥所供職的物流公司發生司機將貨物傾倒進大海的醜聞,當司機被警方抓住後給出的理由是:「我不想從事誰都可以做的工作,我不是工具」。這個情節雖是電影裏一處看似不重要的片段,卻表達了對社會規訓的反抗:社會規訓並非金科玉律,是將人變為工具的桎梏。
其實他們根本無法肯定自己是否真的愛着對方。真愛就是這樣成為時代的稀缺品,在沒有了古典愛情故事裏那些無法逾越的困難之後,現代人的愛情困境主要來自內心對愛的懷疑。
《花束般的戀愛》沒有將故事簡單局限在主人公的情感故事,還描繪了他們周圍的一群年輕人的生存狀況。這群人生活在日本經濟下行的時代,大學畢業意味着失業,不得不打零工維持生活,因此用各種方式逃避生活⋯⋯因為異化,當代人似乎正在成為無法相愛的物種,「愛無能」漸漸成為時代的病症,韓炳哲預言了愛不再具有任何的超驗性:「隨着所有生活領域出現的一種積極化趨勢,愛情也被馴化成一種消費模式,不存在風險,不考量膽識,杜絕瘋癲和狂迷,避免產生任何消極和被否定的感覺。舒適的感覺和無須承擔任何不良後果的刺激取代了痛苦和激情。」
電影裏以麥大學的學長和女友作為故事主線的補充:學長一直堅持着自己的攝影夢想,因此由女友在銀座陪酒掙錢,但因為男方有暴力傾向,這段感情還是慘烈結束。此外,麥與絹選擇在朋友的婚禮之後分手,也似乎表達了對「天長地久」的情感的質疑和諷刺。
電影的主創安排的一幕頗具巧思,麥對絹有不捨,提出了結婚而不是分手,他的理由是愛情總是會消逝的,但親情可以代替愛情,一對夫婦完成了養育孩子等瑣事之後,就可以平安的終老。就在絹沉默不語的時候,一對年輕的伴侶走進了餐廳,他們就如同當年的麥和絹,言談中有說不完的共同話題,暗示了麥和絹關係依然死亡的局面。最終,麥和絹達成了一致,他們選擇了和平分手,一年後重逢,彼此都有了新的伴侶。
可以說,電影折射出日本當代青年的普遍面貌,也為麥和絹情感的走向奠定了現實的基礎。其實,早在兩個人相愛的最初,絹就擔心愛情會有消逝的一天,電影借用她所喜歡的博主的文字點名這點—— 「愛情終將逝去」。我不認為這是文藝青年自怨自艾的表白,而是對愛慾之死的具象化展現。
當進入職場之後,男性會因為經濟的壓力傾向於建立一個傳統的家庭,讓自己得以有一個休憩的「港灣」;女性則會因為獲得了財務的自主權變得更加自信和勇敢,擁有更清晰的好惡和人生規劃。
行筆至此,不妨拿這部作品與在國際影壇大放異彩的《偶然與想像》(濱口龍介導演)進行對比,兩部作品不僅在演員選擇上有所重合,在精神內涵上也有相似的地方。作為短片集的《偶然與想像》中的第一個故事「魔法」就很像是《花束般的戀愛》的另外一個版本。電影同樣有前任男女朋友「偶遇」的橋段,不同的是濱口故事裏的前女友後悔並打算追回前男友,卻又在不置可否的情緒下選擇了放棄,其實他們根本無法肯定自己是否真的愛着對方。真愛就是這樣成為時代的稀缺品,在沒有了古典愛情故事裏那些無法逾越的困難之後,現代人的愛情困境主要來自內心對愛的懷疑。
變化中的性別觀念
積極地看,愛慾的死亡或許也因為傳統的兩性關係發生了變化,女性無法繼續扮演「賢妻良母」的形象,完成男性對「舉案齊眉」的想像。
絹作為女性,卻一直是愛情關係裏主動和清醒的一方,兩個人的戀愛和分手,她的表現都要更加積極和主動。最初,是她發起了第一次約會的邀請,也是她忍住了不捨,堅定地分手。縱觀兩個人的相處,絹從來沒有開口抱怨過生活,寧願自己打工也要鼓勵麥的漫畫事業。在壓力中,她沒有放棄自己喜歡的文藝作品,甚至放棄了好不容易考到的會計師資格,轉行去做自己更喜歡的行業。她的選擇反而代表了新一代女性的自覺。尤其是當麥提出結婚後可以供養絹做喜歡的事,絹卻選擇了拒絕。
作為男性,麥受到的社會壓力更大,他拒絕了父親「子承父業」的安排,想要在東京立足,無奈畢業後求職屢屢碰壁。應該說,麥是勇於承擔責任的,為了養家餬口,他放棄了畫漫畫的夢想,轉而從事了物流行業。但是,工作後的麥幾乎放棄了自己從前所以的愛好,努力地將自己塞進社會的模具之中,成為了自己從前最不喜歡的類型。在這段感情裏,麥一開始是絹精神意義上的「同路人」,卻漸漸變成了之想要結婚生子,不考慮精神共鳴的普通男人。
新一代的女性無法再像綾那樣生活。比起孤獨和痛苦,她們更怕婚後「温水煮青蛙」一般的自我消耗。
電影不斷通過畫外音的方式展現出麥和絹的內心活動,從頭到尾絹期待的都是一位心意相通的戀人,而麥卻在慢慢發生着改變,對情感的需要越發現實。電影裏他曾兩次向絹求婚,給出的卻是讓人失望的理由。甚至,與其說麥是因為愛情結婚,不如說是因為合適,或者是因為社會的要求。
說到底,當進入職場之後,男性會因為經濟的壓力傾向於建立一個傳統的家庭,讓自己得以有一個休憩的「港灣」;女性則會因為獲得了財務的自主權變得更加自信和勇敢,擁有更清晰的好惡和人生規劃。
或者連麥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當他提出讓絹回歸家庭不用工作的時候,那幾乎就是對自己並不喜歡的父親的繼承。日本社會學家上野千鶴子曾在自己的著作《父權制與資本主義》中指出現代家庭是現代工業社會歧視女性的根源,父權制與資本主義在這個場所實現了合謀,其中「女性回家」絕對不是對女性的保護,而是一種剝削,她們將退回到家務勞動不被視為有價值的工作的家庭,並「服役」終生。
電影裏,麥的那位喜歡攝影的學長因為意外去世了,葬禮結束後曾經的男性友人都很傷心,女性卻有些面面相覷,這件事加深了麥和絹的裂痕,電影藉助絹的畫外音講出了真實的想法:她沒有辦法認同一個對女友不夠忠誠還動手打人的男性。
面對同樣的人和事,男女看到的東西是截然不同的,電影一邊對麥有着無限的同情,一邊也尖鋭地展現出他的局限性。他所謂的「責任感」其實只是一種表象的成熟,是一路的妥協和對自我的放棄。
有趣的是,《偶然與想像》的第三個故事就是對麥和絹如何結婚會如何的回答。在這個名為「再來一次」的故事裏,夏子為了找到自己高中時代的同性戀人回到了家鄉,在車站偶遇了樣子相似的女人綾。
陰差陽錯間,兩個人都以為對方是自己認為的「同學」,並將潛藏在自己內心20多年的秘密傾訴給了眼前的陌生人。夏子為了自己當年沒有勇敢地表達愛情而後悔,綾卻意識到時間將自己慢慢吞噬了。她選擇了踏實本分的丈夫,生育了一雙兒女,住在體面的大房子,卻丟失了自我,喪失了生活的激情。
某種程度上,家庭主婦綾就好像一具高級的「行屍走肉」,她努力地扮演着母親和妻子的角色,在發現丈夫心猿意馬之後,也沒有勇氣和動力揭開生活的假面,完全作為家庭的附屬品存在着。夏子的出現就是對綾生活的一種警醒,電影的最後,她終於想起了自己高中好友的名字,開心地與夏子擁抱告別。因為這種想起,代表着綾內心真正的自己被喚醒了。
「女性回家」絕對不是對女性的保護,而是一種剝削,她們將退回到家務勞動不被視為有價值的工作的家庭,並「服役」終生。
帶着這樣的目光去看《花束般的戀愛》,我就更能理解為何絹堅持和麥分手,新一代的女性無法再像綾那樣生活。比起孤獨和痛苦,她們更怕婚後「温水煮青蛙」一般的自我消耗。
其實從《花束般的戀愛》到《偶然與想像》,我們看到了愛情的多種可能性,也看到了「愛慾之死」的某種時代寓言。悲觀地看,現代人可能無法再擁有古典愛情的忠誠與雋永,孤獨是不可避免的;但換一個角度審視,在變動的時代,女性的性別意識發生了巨大的變化,親密關係的內涵必然隨之改變,婚姻不再成為人生的必選題,年輕一代應該如何理解愛和責任,或許早就應該跳出原有的框架,呼喚新的可能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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