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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了八個孩子的女人,人們說她瘋了:豐縣事件和一場對拐賣婦女的輿論清算

「還是瘋媽媽們只有被打時才是瘋的,只有生女兒的時候是瘋的,只有不聽話的時候是瘋的,不然為什麼大家都不怕她,要撿回家?」


徐州農村一名八孩的母親脖子上拴着鐵鏈(左)與孩子的父親董某民(右)。 網上圖片
徐州農村一名八孩的母親脖子上拴着鐵鏈(左)與孩子的父親董某民(右)。 網上圖片

「正能量」視頻中被發現的「拐賣婦女」

1月28日,一條關於中國農村八孩母親的短視頻在微博上引起網友熱議。視頻中的女子穿着單薄,手中拽緊一把筷子,脖子上拴着鐵鏈,被鎖在一間老破土房裏,髒亂的炕子上還有一碗冷掉的飯和饅頭。該視頻由抖音用戶(@徐州一修哥)拍攝於江蘇省徐州豐縣歡口鎮董集村的一家低保戶(家庭人均年收入低於當地低保標準,可享受國家最低生活保障補助),於1月27日晚11點多發布。

當天的氣温接近零度,該博主上前向女子詢問「冷嗎」,並稱「我給你拿個衣服穿上吧」,女子點點頭。隨後,他從堆滿閣樓的舊衣物中挑了一件粉色童裝棉襖,為女子穿上。據悉,這些衣物是由志願者等愛心人士捐助。

28日凌晨,有豆瓣網友發布帖子稱,在抖音上看到一位八個孩子的媽媽被男人「像狗一樣拴着」,並提及了該抖音視頻評論區中的傳言:「他們村的人說孩子媽媽來的時候有學歷,會說英語」,「孩子爸爸把她打傻了」,「不聽話還拔她的牙齒」。

早上10點,認證為「知名娛樂博主」的微博帳號@鐵醬醬醬醬 曝光了此事,並附帶了豆瓣貼文和抖音視頻的截圖,迅速引發了社會輿論。此後,「會說英語」、「被拔掉牙齒」成為了這場輿論漩渦中伴隨該女子的標籤。

當天18時47分,在輿論發酵了一下午後,中共豐縣縣委宣傳部在微信公眾號「豐縣發布」上通報情況說明稱,該女子名為楊某俠,於1998年8月與豐縣歡口鎮董志民領證結婚,不存在拐賣行為。同時指出,楊某俠患有精神疾病,常無故毆打孩子和老人。然而目前,楊某俠的年齡仍是未知。

在官方第一次通報之後,@鐵醬醬醬醬 發布的微博被平台標註了提醒,「官方通報生育八孩女子情況:不存在拐賣行為,已對其進行救治」。官方第二次通報後,這一平台提醒後又改為「當地已就此事件發布最新通報」。

實際上,在微博網友熱議之前,這個家庭已經因低保戶的身份得到了不少志願者、自媒體博主的關注。不過,其關注點均聚焦在讚揚董志民養育八個孩子的艱辛和父愛等正能量宣傳。

據網友保存的視頻片段顯示,今年1月5日,「徐州一修哥」就已拍攝過這戶家庭。在當天的視頻中,他正向蹲在地上吃飯的男人詢問姓名:「董什麼?」「董X民。」

目前,「徐州一修哥」開通了新抖音賬號「一修哥(正能量)」,其擁有3萬粉絲的原賬號已被平台封禁。此外,「徐州一修哥」也擁有西瓜視頻賬號(抖音和西瓜視頻均為字節跳動旗下業務,西瓜視頻於2021年11月併入抖音)。除了抖音,也有自媒體博主在快手上發布相關視頻。

據「蘇北農情」於去年12月8日發布的報導,2021年12月5日,豐縣紅十字會、城管局、老幹部所的志願者曾為董志民家舉辦了捐助活動,共籌得3500元及數件衣物。此外,也有不少博主自發前往董志民家捐贈食材和生活用品,並拍攝「正能量」視頻。雖然評論區中存在質疑的聲音,但並沒有掀起太大水花。

由於前往董志民家中的自媒體和愛心人士較多,這些短視頻的內容呈現出同質化趨勢,大多集中於展現物資幫扶現場、介紹每個孩子的姓名年齡、董志民分享育兒心態和期待,以及向愛心人士的感謝等。此外,董志民的80歲母親也曾出現過在視頻中,但八個孩子的母親一直沒有出現過,有網民在視頻評論區提出疑問,「咋沒見過孩子媽媽呢」。

這些視頻顯示,最大的孩子23歲,名為香港,在外打工。老二「航天」與之相差較大,只有10歲,其他孩子分別取名為金山、銀鳳(女孩)、銀山、銀行、國庫、國際。

2021年12月31日,有自媒體博主發布了拜訪董志民家的視頻。當董志民被詢問,要是再有小孩是否還要生下來、最多能要多少個小孩時,他表示,要生下來,「有幾個要幾個。」

今年1月5日,該博主再次發布了在董志民家拍攝的視頻,並在文案中稱:「大家一直關注的八個孩子媽媽來了。」視頻中,楊某俠身穿深黃色棉襖出現在院子裏,身邊還有董志民和幾個孩子。當鏡頭對準楊某俠正面後,該博主評價:「你看看媽媽多俊,你看媽媽長得多漂亮。」隨後,楊某俠在鏡頭前說了幾句明顯帶有方言口音的話。

在該事件引起群情激憤後,有微博網友在1月29日搬運了這個視頻,並指出視頻中的楊某俠說的可能是「遠,遠,咋可能走,不可能走」,「這個世界不要俺了」。這條微博得到了7.6萬的轉發,有網友從楊某俠的口音判斷她應該是來自北方。

此前,董志民還接受過來家中拜訪的自媒體博主訪談,當被問及孩子的長相隨誰時,董志民表示:「管他隨誰去,哎,他只要喊我爸都管。」而後提及養育八個小孩,董志民又稱:「還是要人,要那麼多錢幹啥,錢是人掙的,有人才有一切,才有錢。」

「現在生活困難的,也不代表以後......小孩長大了就好了,十年河東十年河西,小孩大了就行啦。我相信,小孩總有出人頭地的那一天。」董志民說。

1月29日晚8點多,第十三屆全國人大代表、《羋月傳》作者蔣勝男發布消息稱,「女子已入精神病院治療」,「8個孩子由政府分別安置」,「當事人的處理或是否涉嫌違法犯罪,當地相關部門會調查處置」,且後續正在調查。

1月30日23時46分,豐縣聯合調查組發布調查通報表示,1998年6月,在江蘇省徐州歡口鎮和山東省魚台縣交界處流浪乞討的楊某俠被董志民的父親收留,此後與董志民登記結婚,且「楊某俠」系董志民所取的姓名。當天,楊某俠被市縣兩級專家確診為精神分裂症,並在醫院接受治療。此外,該通報還提及了董志民家庭自2014年5月至今收到的政府和民間資助。

針對董志民用鐵鏈囚禁楊某俠一事,通報表示,楊某俠從去年6月以來病情發重,為防止犯病時傷人,董志民「暫時使用鎖鏈約束其行為,精神狀態穩定後便將鎖鏈拿下」,由於該行為涉嫌違法,公安機關已對董志民開展調查。

而對於董志民是否涉嫌拐賣一事,通報稱調查中未發現有拐賣行為,並表示公安機關在2020年11月已經將楊某俠DNA錄入「全國公安機關查找被拐賣、失蹤兒童信息系統」和「全國公安機關DNA數據庫」比對,未比中親緣信息。

集體應激:沒被拐賣只是一種「運氣」

關於「楊某俠」(實際上是其「丈夫」董志民起的名字,並非本名)是誰的線索在不同社交平台出現,被大量轉發,部分又遭遇刪帖。

1月28日,有不同網民指認當事女性是在15歲時被買去的,遭遇過毆打,並被董志民和他的家人性侵。這些線索來自匿名的聊天記錄,難以求證。有網民將當事人的照片和尋親網站「寶貝回家」上名為「李瑩」的失蹤兒童對比,認為「眉目有點像」,這條微博被轉發了超過24萬次。網民在短視頻中逐幀尋找人物特徵,和李瑩的照片進行對比。李瑩已去世的武警父親思女成疾的故事和楊某俠的故事被拼接在一起,觸發了更多的悲傷和憤怒情緒。

大量舊聞被重新翻出,以說明拐賣女性作為生育機器並非孤例。比如2006年《內蒙古晨報》報導的曹小青的故事,四川女大學生曹小青被拐賣到內蒙古,被迫結婚生子。家人兩年後找到後,並沒有接回曹小青。報導寫道:「之後十幾年,曹小青又被賣掉過好幾次,被虐待、被做父子三人的共妻、身懷六甲的時候仍然被毆打。」

一本1989年出版的書籍《古老的罪惡(全國婦女大拐賣紀實)》也在微博傳閲,其中提到「1986年以來」,被拐賣到江蘇徐州6個縣的婦女共有4.8萬人,該書提到很多基層幹部、政府公務員、警察都是拐賣產業鏈的同謀者和買家。

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的公眾號RUC新聞坊發表了《被拐的她們:1252段被標價的人生 |數說》的數據新聞報導,其中的暴力細節怵目驚心,買賣婦女的標價中小於1萬元的出現頻率最高。此外,大量「撿到精神病老婆」的新聞報導,也印證了拐賣現象的普遍。

普通人的被拐賣經驗口述也散落在社交媒體的各個角落。有關自己的媽媽被拐賣自己認識的女性被拐賣、自己差點被拐賣的故事,發生在車站、馬路上、學校門口等地點,不分白天還是黑夜,構成幅員遼闊的中國拐賣地圖。

儘管1月28日豐縣第一次通報後,官媒《光明日報》在微博用藍底白字(常為警方所用的制式)的圖片報導了這一結果,「不存在拐賣行為」幾個大字醒目地居中。「藍底白字」的官方通報在許多爭議事件中都起到了一錘定音的作用,但這一次卻引起更多的質疑聲音。

「幸運」和「運氣」成為許多女性表達憤怒、恐懼的詞彙。「我經常會害怕自己哪天走在路上被停在路邊的麵包車一把拽進去,從此這個世界就沒有我了,陽光照不到的地方又多了一個年輕可用的子宮。看新聞就知道不是杞人憂天,只是我幸運到現在而已,我又能幸運多久呢?」一個微博網民寫道。「越來越覺得我活得僥倖,我是媽媽堅強保我、沒有被流產的女孩;我是十幾歲獨自上下學卻沒有被擄走的女孩;我是可以有機會讀書、不必拿人生換彩禮的女孩。」另一個微博網民寫出了女孩希望度過「普通」的一生可能經歷的變故,被轉發了近兩萬次,引發普遍共情和集體應激。也有網民指出,這種廣泛的共情得益於豐縣當事女性「面容姣好、會講英語」的中產階級屬性。

輿論情緒最淒厲的時刻,是巫山童養媳事件當事人馬泮豔1月29日、1月30日寫的自己母親分別被多次拐賣的經歷,其中母親作為精神病人不斷被毒打、強姦、販賣的遭遇字字泣血。馬泮豔在文末發出有力質問:「還是瘋媽媽們只有被打時才是瘋的,只有生女兒的時候是瘋的,只有不聽話的時候是瘋的,只有做得比牛少,吃得比雞多的時候是瘋的,不然為什麼大家都不怕她,要撿回家?媽媽是精神病殺人犯,放回村裏,大家都不怕死嗎?不就是因為都知道瘋媽媽是怎麼瘋的,瘋起來是怎麼樣,所以敢撿去生嗎?」

兩條微博合共被轉發了17萬次,一位網民點出,販賣和強姦馬泮豔的人迄今未受法律懲戒。

「粉紅女權」的動搖:消滅了貧困,為何消滅不了婦女壓迫?

集體情緒中的一部分轉變為對執法、司法系統和基層政府不僅無能、而且是包庇網絡中一環的質疑。《人民日報》2015年報導湖南邵陽「無媽鄉」的新聞,報導着重描寫100多名孩子因媽媽逃婚或改嫁而「失母」的悲劇,並呼籲這些被拐賣的媽媽回來照顧家庭。網民憤而指責官方媒體完全無視被拐賣婦女利益的價值觀取向,《人民日報》隨後悄悄刪掉了該條報導的帖文。

這種正能量敘事有其傳統,改編自被拐賣後做了鄉村教師的郜豔敏事蹟的電影《嫁給大山的女人》,也在本輪討論中被提及,和豐縣宣傳部第一次回應事件時提到的「對其家庭開展進一步救助,確保過上温暖的春節」形成互文,完全錯置的處理方式(拐賣女性的人不受懲罰反而得到援助,女性因認命而得到名譽上的嘉獎)引起新一輪憤怒。

微博網民@既生瑜何棄療 的質疑指向了後疫情時代的選擇性治理:「這兩年很多人讓渡了隱私權和人身自由,犧牲物質的報償,犧牲與親朋的團聚,披露海量私人信息,讓行政力量觸及生活的邊角,就是為了想像中更健康更安全的未來。可事實上人們會急忙揭發回村不報告的老鄉,卻默許甚至包庇鄰里長年苛待女性的惡行,在此處草木皆兵,在彼處不聞不問,何以割裂至此。但凡那位女士是密接就會馬上被安置到有飯有暖的隔離點吧,但凡是 『惡意返鄉』就會被接走盤問家住何處吧,為什麼管不到,為什麼。」

還有網民提到計生辦曾經深入宗族社會深處抓超生戶,民警搗毀販毒村莊、鎮壓上訪民眾的雷厲風行,以此質疑官方的不作為,以及對抗流傳已久並似乎已被「證偽」的一種敘事——農村社會的勢力盤根錯節,由中央出發的行政力量在地方會失效。

刑法學教授羅翔從量刑的角度出發,講「被拐賣的婦女價值不如兩隻鸚鵡」的視頻也廣為流傳。司法救助渠道顯然不起作用產生的無力感,甚至讓一向認同中國共產黨的「粉紅女權主義者」也產生了動搖。「我不相信,我們的國家如果拿出消滅貧困和疫情防控的決心和力量無法消滅那些再表面不過的婦女壓迫。沒有做到,只能說明沒有做。」一位微博網民說,「我感到失望是因為我愛國愛黨,我是一個馬克思主義者,我相信我們的道路是正確的。」一批從理想層面理解中國共產黨的女性網民遭遇了挫折——一個網民說,「但凡是個真的共產黨員哪個不是男女平等支持者」,於是她不理解為什麼情況會變成這樣。

無力和失望進一步引發輿論對激進女權主義的自救方案的認同,一則妻子反殺丈夫僱來刺殺她的殺手的國外新聞被大量轉發並稱為「陽間新聞」。女性積極鍛鍊身體以在關鍵時刻能以暴制暴,作為一種女性集體行動方案被不同的意見領袖提出,並得到許多響應。

難以反轉中的輿論「反轉」

事件的輿論反應以1月28日為分界點,此前只在短視頻平台作為獵奇正能量故事被營銷,而1月28日事件在豆瓣、微博引發關注後,輿論上幾乎是一邊倒地同情當事女性、譴責董志民和不作為的政府。即便是一向擅長為當局說話的胡錫進,以及以在輿論場「帶風向」維護當局的民粹意見領袖,也幾乎都站在了當事女性的一邊。

曾為南京市公安局江寧分局民警的建制派微博大號@江寧婆婆 ,也只能從輿情處理的角度為豐縣政府說好話:「當地做沒做工作,我相信是肯定做了,而且工作量應該不小,但你落到紙面上,就剩下圖裏這180個字。」

在女權主義被官方視為境外反華勢力的背景中,這種一邊倒的情況是罕見的,也不會持續太長時間。講述拐賣婦女的電影《盲山》的主演黃璐打破了這個局面。1月30日,黃璐在微博否認拍攝《盲山》期間,有村民曾要買她的說法,以及否認電影中的當地演員是被拐賣婦女的傳言。但又有網民從過往的新聞報導中發現電影的導演李楊、以及黃璐本人曾經確認過這些傳言。由此有了關於電影《盲山》的網絡羅生門。

原本無處着力的民粹意見領袖@地瓜熊老六、@億利達雷之怒 等人開始發力,將已經逐步深入的討論和積攢了幾天的集體憤怒情緒,轉變為「造謠了嗎」的文字捉蟲遊戲,並以此反擊女權主義意見領袖。

豐縣事件由一瞥而過的短視頻中的幾秒鏡頭開始,發展為對拐賣婦女的集體共情和對男權社會的整體清算。事件引發的集體情緒由舊年跨入新年,又被網絡空間治理的多重手段嘗試消滅。

微博網民@管鑫Sam 邀請人們重讀魯迅的小說《祝福》:「魯迅先生寫下祥林嫂歷盡買賣脅迫、反抗失敗之後絮絮叨叨的樣子,是深刻的同情。而後世對這個人物的譏諷挖苦,卻也是對這個人物命運最 『完美』的補充和註腳。」 @管鑫Sam 提到了外交部發言人華春瑩曾用「祥林嫂」來諷刺外國政客,第二天又刪去了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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