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 風物

姜濤與MIRROR可以代表「香港」?大灣區哥哥與大灣妹們的國家級任務

大灣區由此進入大陸「新香港」敘事,這另一處文化戰場上,情感聚焦於過去的香港,刻意遺漏的,卻是當下的這個香港⋯⋯


2022年1月6日,廣東電視台新年晚會錄製期間,Twins的鍾欣潼這(左)和蔡卓妍(右)在舞台上表演 . 攝:Chen Chuhong/China News Service via Getty Images
2022年1月6日,廣東電視台新年晚會錄製期間,Twins的鍾欣潼這(左)和蔡卓妍(右)在舞台上表演 . 攝:Chen Chuhong/China News Service via Getty Images

2021到2022的跨年晚會或新年音樂會,中國各地的衞視台,出現了香港明星歌手雲集獻唱的特殊現象——港星出台當然並不稀奇,只是今次,這批成名於80或90年代,港人以至大陸觀眾都熟悉的名字,再不代表香港,而是分享著一個新的身份:大灣區哥哥姐姐們。

「大灣區」不是一個新名詞,但當「我們來自大灣區」從這一代演藝人口中講出,對香港人而言,卻陌生疏離。而它偏偏就以這種粗暴來架空了歷史文化的身份自述,呈現了這個地方的身份危機。這個名詞的區域劃分,由2+9個廣東省城市組成,包括香港、澳門,及廣州、深圳、珠海、佛山、惠州、東莞、中山、江門、肇慶九地,地區的命名源於一脈超乎強大的政治邏輯:一個地方的歷史文化可以短時間內試圖被重新命名並建構。而在娛樂文化領域,那忽然而來的巨大的普及性,諷刺地只來自一檔意外走紅的綜藝節目。

當北上港星自居大灣區之星

去年芒果TV熱門真人秀「披荊斬棘的哥哥」中,昔日港星陳小春、張智霖、林曉峰、謝天華、梁漢文,後來以「大灣區哥哥」的名義再度走紅出圈。自此,北上港星都以大灣區之星自居,或至少是被介紹出場時如此開場;有些更成功開創個人演藝事業第二春。之前從未在娛樂文化領域流行過、而只是作為一種政府城市規劃宣傳的「大灣區」稱號,儘管在香港還不流行,但由此進入了大陸語境中主流的「新香港」敘事:

那個遊離大陸以外的孤獨漁村奮進史不再,轉而變成了一個依仗大國江河才走得更遠的地理經濟政治共同體一員。此刻正值新香港需要以全新建構接軌內地,對管理者而言,有效的融入,意味著另一端的猛力拉扯:去香港化。放眼未來,有多少香港被保留,又有多少大灣區被宣揚,正是另一片文化戰場所在。

之前從未在娛樂文化領域流行過、而只是作為一種政府城市規劃宣傳的「大灣區」稱號,儘管在香港還不流行,但由此進入了大陸語境中主流的「新香港」敘事。有多少香港被保留,又有多少大灣區被宣揚,正是另一片文化戰場所在。

歌手楊千嬅在江蘇衛視的跨年晚會演出。

歌手楊千嬅在江蘇衛視的跨年晚會演出。圖:影片截圖

向來, 地方衞視台的節目,才是觀察中國受歡迎娛樂及明星的凖確渠道。剛過去的跨年及新年演出中,廣受歡迎的上海東方衞視,跨年盛典特別設立了香港分會場,林子祥、葉倩文、譚詠麟、張明敏、呂方、周慧敏、李克勤等人以大灣區歌手的身份出現。江蘇衞視則有楊千嬅、關智斌、陳偉霆、鍾鎮濤等助陣(當中大部份現已長住上海等地),同樣以大灣區哥哥姐姐作賣點。

最原汁原味則在湖南衞視的特輯,古惑仔系統的大灣區哥哥們乘著「披荊斬棘的哥哥」和「大灣仔的夜」的節目口碑,成為反應最熱烈的演出嘉賓。歌星們在國內電視台的節目中,宣揚著抹去「香港」這名字的香港想像。回到現實中的香港,元旦晚上商業電台的2021叱咤樂壇流行榜頒獎典禮上,新的名字此起彼落,而當中最為火紅的MIRROR,卻不為大陸觀眾所知。兩個香港舞台,卻像平行時空。

香港故事難說,多年來都還未曾說清,倒又開始了講另外一個大灣區故事。但由誰來講?講什麼?對誰說?那忽爾貼在香港身上的「大灣區」標簽,徬彿成了阿圖舍(Althusser)討論「詢喚」效果(interpellation)的最新注腳: 意識形態國家機器對臣民的身份建講,正好來自這種直接的喊話:「 喂!你你你,現在是大灣區人了!」這是權力階層最新的工作範本,由上而下,名堂強加。而民間社會的責任,變成了如何在諸種強加的論述與身份之間,予以抗衡。

無疑,這名字之爭,只是過去兩年間,香港人面對無數暴力或意識形態爭戰中的其中一環。這是香港翻天覆地改變的兩年,文明、制度與公民社會面臨改天換地,伴隨的是更急劇的「融入」過程,大藍圖(又是那「下一盤大棋」的比喻)實則的指向,是解決那尚有25年的「50年不變」終極落幕問題。到時,「香港」作為地理名詞,當然仍會存在,可玫瑰的名字縱使如一,芳香是否依然?大灣區的議題,正是改寫香港這本大書的最新一章。

香港故事難說,多年來都還未曾說清,倒又開始了講另外一個大灣區故事。但由誰來講?講什麼?對誰說?這是權力階層最新的工作範本,由上而下,名堂強加。而民間社會的責任,變成了如何在諸種強加的論述與身份之間,予以抗衡。

國家終於有任務派給大家!

更為吊詭的是,此際香港身份焦慮不安的時刻,卻反過來也是廣義香港文化在中國大陸被再度追捧之時。從港式飲食到再次走紅的港星,主流和給中國新一代的香港論說,是選擇性的有關香港(已過去的)娛樂圈黃金盛世的緬懷。每一次書寫香港,都像是一次輓歌再奏。這反映在眾多全面回顧80、90年代港星港片的微信發帖,常常可變成爆款。

它的邏輯簡化而粗糙(大體就是指伴隨香港經濟影響力而來的港式文化已日落西山,之後只能寄託於中國這更大的市場),空有情懷卻顧影自憐,並完全忽略了近年香港最前綫由電影乃至樂壇的生力軍創作力量——電影上有多位新導演執導的「後浪潮」電影風,音樂上則見証於這次的叱咤頒獎。

2022年元旦的叱吒樂壇頒獎禮,姜濤奪「我最喜愛男歌手」。

2022年元旦的叱吒樂壇頒獎禮,姜濤奪「我最喜愛男歌手」。圖:影片截圖

然後,老演員的新角色上場。大灣區哥哥姐姐們化著濃粧與操一腔「港普」(香港口音普通話)搖身一變,成為進軍中國內地市場北上發展的樣板,更可能是往後更多香港人北上的模範。明星們有了一個比任何廣告合作都更重要的任務,成為這融入政策的最知名又收效的代言人。國家終於有任務派給大家了。

TVB過氣藝人,叔父姨姨輩的歌手,無論是商場走秀到直播賣貨,合力演繹著一齣更主旋律的大片,親身示範響應號召、拓展更大生活與事業空間的戲碼。這當中的吸引力,完全擊中傳統港人卑微的所求:都係揾食啫(不過是要吃飯嘛)!而且各種新的可能性確是事實,初看來只像是一腔情懷的幻想,有了實際利益的驅動,造就了另一個有關香港的新章節:隨原生人口的大量流動,原香港人一方面移民外國,一方面流入大灣區,再加上國內移民的逆向加入,將徹底改變新香港的人口構成。它要向港人宣布: 香港的未來,在大灣區。看!就連「中國好聲音」的最新冠軍,都是專門演唱香港經典粵語歌的台山女生,來吧,普通話不靈光也不打緊。更不用說大灣區的各種利好港人北移的政策,如就業補貼、社保、戶口居民待遇等等。

可是當灣區的月亮升起,我們確能肯定大家是在觀看同一個月光嗎?城市的變臉,公民的情緒,於此和諧的音樂中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往過去聚焦的情感,實是刻意遺漏了當下的香港,那已更趨熾熱的新一代文化產出。

而大灣區在流行文化中又意味什麼?它急不及待,像宣傳文件一樣下達。去年在全中國廣泛宣傳的中秋晚會「灣區升明月」節目,由紫荊文化集團、央視電影頻道、深圳市委宣傳部和鳳凰衞視主辦,此「大灣區中秋電影音樂晚會,將深情唱響南海之濱、珠江兩岸。」

王菲唱著這節目的主題曲《灣》,當然滿了人月團圓的老舊情懷,這種假設的人同此心,傳遞着硬套於上的情感共鳴,可是當灣區的月亮升起,我們確能肯定大家是在觀看同一個月光嗎?城市的變臉,公民的情緒,於此和諧的音樂中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往過去聚焦的情感,實是刻意遺漏了當下的香港,那已更趨熾熱的新一代文化產出。

歌手王菲在2021央視大灣區中秋電影音樂晚會演唱。

歌手王菲在2021央視大灣區中秋電影音樂晚會演唱。圖:影片截圖

中港娛樂圈的本質區別

我們看到的是一組又一組講人話的年青人,沒有被順服或遭清朗行動式過濾的自由表達。放眼演藝大地,反而迫出了香港流行文化那不易被取代的特質魅力。亦即,香港那僅餘的自由度才是賴以激發創作的本質,香港流行文化傳承下去的動力。

幾乎是同時期舉行,2022年元旦的叱咤樂壇頒獎禮,被普遍認定為香港樂壇向過去道別,一代新人登場的分水嶺。除了在歌曲中或得獎言詞中表達對香港的愛和堅持,對遠去或留守人的鼓勵和關注,沒太多人看得清那同時也是中國內地娛樂系統和香港本土系統分道揚鑣之勢。當黃偉文感謝MIRROR堅持唱粵語歌之時,我們更要指出的是中港兩地的娛樂歌星炮製手法,以至整個娛樂圈產業鏈及管控方式,已有著本質上的分別,而正是這種區別使香港音樂人真正仍有存活的理由(換個說法也可能是失去中國大陸市場的原因)。

我們看到的是一組又一組講人話的年青人,沒有被順服或遭清朗行動式過濾的自由表達。他們或者難以進入中國內地的娛樂體制,因為他們未必適應內地的綜藝玩法,更不用說那種由髮型紋身到創作都要規管的教條。中國本土也在積極開發國產流行文化偶像,不輕易讓「反叛力」佔位置,而只容許乖乖仔女式的作派。

凡此種種,放眼演藝大地,反而迫出了香港流行文化那不易被取代的特質魅力。亦即,香港那僅餘的自由度才是賴以激發創作的本質,香港流行文化傳承下去的動力。

至於中國大陸望過去香港,這兩年間,對大陸樂迷而言,香港流行文化特別是樂壇的缺失,兩地交通的停頓,有關香港訊息和理解的資訊差,已然加深了兩地的文化鴻溝。到可通關的一天,對香港的態度,相信也回不去從前。可預見,那不僅是國內民眾缺乏對香港的熱情好奇,同時也是對香港文化的越發冷淡。

那失去了中國內地市場的香港流行樂壇新一代可以繼續生存嗎?有些聲音寄望於一個廣泛粵語消費區的成熟開發,但這論點忽略了的是,那怕是粵語,在廣東省內也是日漸式微。故此,重申香港人唱廣東歌,其實它的內核不是分離主義的問題,反之,在大政策上,過渡期中的善用廣東話剩餘價值,讓香港人更輕易融入內地,對當局而言反而是更有「充份利用」的價值估算。儘管那種粵語的同聲,不一定意味同氣(這現象見於就香港這兩年來問題的表態中,過往因想像的語言文化親和性而來的廣州必撐香港的說法,不再出現)。

歌手何韻詩舉行2022年首個線上音樂會。

歌手何韻詩舉行2022年首個線上音樂會。圖:影片截圖

大灣區另有可能性?

這種glocal(global+local)的既在地又全球化的視野與創作,可能才是香港未來的音樂走向。MIRROR說目標要做到「亞洲第一」,此時於香港,立足有新意,是把自己放進全球的流行音樂脈絡中,而非進行內捲。

如果語言不是最決定條件,那什麼才是香港音樂的生命綫?

庫哈斯(Rem Koolhaas)研究珠三角時,曾提出generic city和巨型都會的理解,迷惑於像深圳這種無歷史、無靈魂、無可識別性的超速發展都會的同時,也無不驚訝於珠三角城市那並無不可能的拼貼以至濃烈的生命力,多個城市組成的都市網,締造一種獨特的相互依存關係。以上說的大灣區雖說是一個文化身份,可現實中它確實是未來結合了科技、醫療、出行、消費、居住的另一種城市生活方式。當拼貼的新生活模式遇上文化,可以有怎樣的產出?

這或許可以作為思考大灣區發展時的開創性角度:作為一個特定的區域文化,能否有一種抵抗著官方認可的意識形態乃至政經宰制,轉而更為著重其文化開拓的新可能?那種長久以來,因遠離中央政治,同時又更親近海洋輸出的特例文化發展空間的構成。有嶺南文化學者歸納類似的文化特質為「生猛」。

從五條人的潮汕民謠到香港的美韓日偶像混種泛太平洋風,內地沒有另一個大文化區域能產生出這麼具多樣性活力及不隨大陸主流大眾口味的地區作品。五條人唱的不是粵語,是汕尾區海豐方言,但樂迷接收到的是充滿混雜特色、又貼近生活的小民氣息原創。在最近的演唱會宣傳中,甚至提出了global south的理論框架,追溯廣義上廣東/南方文化的豐富內涵和外延影響力,以至南方城市因邊緣性而來的生猛敢為。

這種glocal(global+local)的既在地又全球化的視野與創作,可能才是香港未來的音樂走向。MIRROR說目標要做到「亞洲第一」,此時於香港,立足有新意,是把自己放進全球的流行音樂脈絡中,而非進行內捲。不需要劃地為牢,當然也不該投主旋律所好。清楚了大灣區的概念和可能性,自己的站位,就知道如何去打破它帶來的限界。

觸摸世界的政經脈搏
你觀察時代的可靠伙伴

已是端會員?請 登入賬號

端傳媒
深度時政報導

華爾街日報
實時財訊

全球端會員
智識社群

每週精選
專題推送

了解更多
流行文化 大灣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