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法蘭西特派週報:給媒體的一封情書可以怎樣寫?

魏斯·安德森是很懂得玩遊戲的導演,而這齣電影,正是他和觀眾搬玩,同時請觀眾品嚐鑒賞的美感遊戲。
散場之後慢慢吵 影視 風物

魏斯·安德森(Wes Anderson,港譯韋斯·安德遜)的新作《法蘭西特派週報》(The French Dispatch,陸譯「法蘭西特派」,港譯「法蘭西諸事週報」)堪稱一場視覺饗宴,美不勝收。難得是敘事縱橫有度,強迫症式的構圖和調度下,思想內容固然豐富,部分主題處理更頗為深刻。

以創作年齡論,魏斯·安德森並不大(今年五十二歲),正值當打之年,《法蘭西特派週報》可能標誌了他正攀上巔峯(希望之後不會迅速下滑),因為此片固然承接前作《布達佩斯大酒店》(The Grand Bupapest Hotel,2014)的方法和風格,且更在其基礎上有所轉進、深挖,做到「調適上遂」的效果。選角和演出指導上,對從《大吉嶺有限公司》(The Darjeeling Limited,2007,陸譯「穿越大吉嶺」,港譯「大吉利是有限公司」)開始追蹤他的我來說,他顯然已找到一群可以跟他擦出火花的演員——Bill Murray、Adrien Brody、Tilda Swinton、Owen Wilson、Willem Dafoe、Mathieu Amalric、Léa Seydoux⋯⋯幾乎都是巨星級,居然還能強勢令他們有效執行他的想法,能力遠超同路創作人王家衛。

影片也幾乎把魏斯·安德森的夢幻影像世界如如呈現,真人和動畫的無縫糅合,令他在《超級狐狸先生》(Fantastic Mr. Fox,2009,港譯狐狸先生無得頂)和《犬之島》(Isle of Dogs,2018)(兩者均獲提名當年奧斯卡最佳動畫獎項,後者更令他摘下柏林影展最佳導演銀熊獎)所表現的創作力,在一個關於媒體的寓言中徹底迸發,說《法蘭西特派週報》起碼是他創作生涯到此階段的集大成或總結之作,並不為過。

《法蘭西特派週報》劇照。
《法蘭西特派週報》劇照。

情書怎麼寫

影片在設定上就是將這最後一期週報內容化為活動影像,換言之,觀眾觀看影片時,如同翻看一份靜態的,由文字和圖像構成的紙本出版物。

影片的宣傳語句(可能也是導演「藝術家的話」/Artist Statement)如是說:「一封獻給新聞工作者的情書」,部分觀眾被此引導,覺得安德遜鏡下的傳媒工作太理想化,太脫離現實,對既有的不合理制度和狀況沒有反省和批判。即使視之為作者心目中做記者、編輯的理該如此,也未免將作家和記者的工作性質有所混淆。雖云既是情書,自古情人眼中出西施,但西施其實都有歷史的真實原型,並非孤離隔絕的空想理型。

以上的指摘猶如要求達利(Salvador Dali)的畫作反映現實,既不公平也不適合。不過,話說回來,達利的畫作的確反映了某種現實(reality),只不過不是日常生活裡的現實,而是畫家夢境中的現實。這正正就是超現實(surreal)的維度,而《安達佩斯大酒店》和《法蘭西特派週報》,某意義上也屬於超現實電影。

審視、解讀以至欣賞一部作品,有時需要尋找一個適當的座標,從那裡調整好角度,一切自然怡然理順,偶有難明處也會迎刃而解,何況《法蘭西特派週報》根本沒有設下甚麼謎團,需要觀眾解答、說明或詮釋。它甚至可以說是一目了然的——一切從視覺上出發,從視覺收結,從中享受視覺的愉悅和從中渙然冰釋的啟悟。在聰明的魏斯·安德森安排下,電影的結構同時是敘事裡最後一期週報的結構——一篇城鎮速記、三篇重刊專題報道及一篇訃聞。訃聞是週報創辦人兼總編輯Arthur Howitzer Jr的死訊和弔唁,由於他突然離世,週報即時宣布停辦,而影片在設定上就是將這最後一期週報內容化為活動影像,換言之,觀眾觀看影片時,如同翻看一份靜態的,由文字和圖像構成的紙本出版物。

如此,便徹底合理化所有畫外音。清晰的敘事者,提供聲音,也提供影像,而影像最終指涉的,不是生活現實,而是他們報道中的內容,經過敘事者(記者)轉述、構作和剪輯的文字世界。影像轉換自文字,但由於我們同時看到影像,文字同時,也無可避免地影像化,我們甚至被鼓勵想像出那一行行,由油墨刊行的週報字海。視覺主導了一切,而這個視覺世界,從一開始便是超現實的。

《法蘭西特派週報》劇照。
《法蘭西特派週報》劇照。

偏執與瘋狂

胡鬧到盡頭,逼出超現實的抽離和冷峻,看懂的人自然瞿然驚變,而其終亦不變,自如寒冬飲水,點滴在心頭。

為甚麼這樣說呢?《法蘭西特派週報》的建立場景(establishing scene)是報社的全貌,影機捕捉每天早上送餐的侍者,他從樓下走上戶外樓梯,一層一層的經過,觀眾看到的並非實景,而是在一幢真實建築物上加工,配合撘建背景,以及用後期製作技術,放大阿當斯德豪森(Adam Stockhausen)設計的微型布景,以造就出那種超級對稱的魏斯·安德森風格。斯德豪森也是《布達佩斯大酒店》的美術指導,你可以說是前作主景展示的故技重施,也可說是好戲不妨一看再看,總之為的是在影片甫開始便建構一個典型安德森的視覺國度,而這國度與其說是理想的,不如說是夢幻、偏執以至隨時陷入瘋狂的。

偏執不單指那些跡近強迫症的取景和畫面構圖,還有那遍布全片,一絲不扣的時間控制。例如序章(城鎮速記)中,影片旨在通過奧雲韋遜飾演腳踏車記者所記,介紹報社所在城鎮的今昔變化,不僅交代敘事背景,也是地緣書寫示範。我們不難留意到城鎮的名稱就叫Ennui-sur-Blasé,直譯就是沉悶之鎮、厭倦之城。一日之計在於晨,但攝影機從污水於溝渠排出那一刻開始捕捉,一邊的窗戶打開了,路人從左面走入鏡頭,小鎮的生活彷彿只從那一刻開始啟動,一切好像等候導演叫一聲「開麥拉」才活起來!這當然是劇場化的心思表現,但未免刻意、精準得太誇張了。魏斯·安德森在在陳示的,是那「看得見的手」。這並非他自大,而是偏執狂在邀請觀眾,與他一起以他的方式,回應沉悶冷漠的現實世界。

尋常人的夢,大部分都是不受控制的,但所謂不受控制,是指不受自己的意識控制,而非不受無意識控制。設想無意識有個主人,而那個主人就是魏斯·安德森,那麼我們在夢裡遇到的,就由這控制狂人任意擺布了。假如達利是「紀錄」自己的夢,馬和利特(Rene Magritte)則任理性介入而嬉玩於現實與幻覺之間,從而分別而繪出他們的超現實作品,那麼,魏斯·安德森則是那個代我們發夢的下意識(處於意識和無意識之間,意識載浮載沉,若隱若現的那一層)構作人。

《法蘭西特派週報》劇照。
《法蘭西特派週報》劇照。

可以多任性?

了解法國一直視英語文化為洪水猛獸的我們不難明白,將《紐約客》嫁接到法國土壤,與其說是把傳媒工作理想化,不如說是投身敵陣,製造疏離的舉措。

魏斯·安德森的創造力來自想像,不來自無意識,故此他是騎劫無意識的:不超越,但聰敏;不深奧,但高明,部分環節還顯得深刻。例如講視覺藝術的影片第一段,借蒂達史雲頓飾演的特約記者比蘭森女士(J.K.L.Berensen)之口,縷述了一個瘋狂畫家的神話。這位由班尼史奧狄多(Benicio del Toro)飾演的殺人肢解兇犯,被囚獄中,卻擁有被畫商賞識的繪畫天才。他完全滿足一般人對純感性創作的迷思,而艾倫哲保迪飾演的畫廊老闆、露意絲史密夫(Lois Smith)飾演的收藏家、蕾雅瑟杜飾演的女獄警/繆思/藝術家代理人,「各司其職」,將整盤惡名昭著的視藝生意鏈拉到觀眾眼皮底下,反諷的敘事弧圈出令人哭笑不得的制度定性。那場獄中作壁上觀(壁畫),一度導致監獄暴動,終憑資本分贜平息的「大龍鳳」高潮戲(第一段的高潮,不是全片的高潮),胡鬧到盡頭,逼出超現實的抽離和冷峻,看懂的人自然瞿然驚變,而其終亦不變,自如寒冬飲水,點滴在心頭。

影片第二段明喻暗喻「六八風雲」和「五月風暴」,間接解釋了電影故事背景要設在法國的其中一個原因。找來當時得令的「甜茶」Timothée Chalamet飾演學運領袖,明顯經過精心計算。這一段題為「宣言修訂」,運動宣言由年輕學運領袖所撰,但文筆失諸稚嫩,得由來自美國的「老女人」,也是此段的敘事者,代表「法蘭西特派週報」的資深記者Lucinda Krementz(由Frances McDormand飾演)修訂,於是整段戲就儼然是以美國過來人的目光,紀錄,同時半感嘆半評論了一宗「本該」驚天動地的社會事件。魏斯·安德森在這一段表現出來的,結合劇場和電影的技術固然驚人純熟(例如那令人屏息以觀的兵哥互訴退役後打算,導致其中一人跳樓輕生的閃回片段),但對美國視角的解構,也絕對值得留意。不錯,在Lucinda筆下,運動有被呈現為僅僅是左傾浪漫主義放恣的危險,但正因著安德森的超現實框架(學生領袖之死便漫畫化得可以),一切帶上了存在的荒謬——既是時代的感性,也是具普遍意義的哲思。歷史,在這裡顯得不太過沉重,也沒過份輕盈。

到了第三段,安德森索性任性起來,把自己喜歡的美食、謀殺和動畫元素全面有機結合。飲食記者被警察局長邀請到他的秘密廚房晚膳,碰上局長兒子被綁架的奇案。所有事情都太巧合了,連圍捕綁匪的各種部署(包括摩斯密碼、下毒、試毒、大力士的伏擊方式)均到達不可思議的地步,最後吉人自有天相,編導乘機借在鬼門關來回了一轉的大廚之口,帶出了旅法異嫏人的感懷和況味;跟第二段相似,超現實框架提升了鬧劇的背後訊息,令觀眾一下子體會出「異鄉人」的存在主義指涉。

《法蘭西特派週報》劇照。
《法蘭西特派週報》劇照。

總的來說,《法蘭西特派週報》就像魏斯·安德森代觀眾發的發的一場視覺美夢,但這場「夢」是經過意識的精心安排,因此匠意非凡。報社老闆的角色設定是在法國開設報社的美國人,報社的原型據說就是《紐約客》(The New Yorker),各記者都可與《紐約客》各主筆一一對應。了解法國一直視英語文化為洪水猛獸的我們不難明白,將《紐約客》嫁接到法國土壤,與其說是把傳媒工作理想化,不如說是投身敵陣,製造疏離的舉措。

《法蘭西特派週報》是一部電影,也不止是一部電影。它的拍攝和放映,不得不說經過周密的安排——從透露開拍大計,到正式全球公映,花邊新聞不絕,各款海報、創作意念的訪談不斷流出,表面上一半是平衡全球疫情困阻,一半是有意製造心理預期。魏斯·安德森是很懂得玩遊戲的導演,而這齣電影,正是他和觀眾搬玩,同時請觀眾品嚐鑒賞的美感遊戲。

讀者評論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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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只能說導演的敘事步調這次真的非常快,在電影院稍不留神就可能出神。不過還是一部非常棒的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