婁燁《蘭心大劇院》:主旋律年代,一部諜戰片可以擺脫自己的命運嗎?

時代像鎖死的棋局處處掣肘,但「人」依然可以做一些很純粹的選擇?
大陸 影視 風物

原定於兩年前公映的《蘭心大劇院》姍姍來遲登陸中國院線,百萬元(人民幣)規模的單日平均票房,被陸媒形容為「鞏俐都帶不動」。其實婁燁電影向來是影迷之蜜糖、大眾之砒霜,而這部除了一貫被吐槽的「鏡頭太晃」,也顯然不太符合一般觀眾對「諜戰片」的期待,豆瓣短評就出現了諸如「能把一個諜戰片拍得這麼不引人入勝」的差評。

2003年,婁燁首度入圍坎城主競賽單元的《紫蝴蝶》就是諜戰片,故事也在上海發生。十多年過去,《蘭心大劇院》褪去了當年的粗糙青澀,甚至不再有近乎炫技的場面調度,但重點依然是「個人迎向命運」而不是「間諜完成任務」。所以縱然有珍珠港事變前夕詭譎的「諜戰大片」背景,《蘭心》卻並不是那種正氣凜然的主流商業片。

曾有大陸電影研究者指出:婁燁是特別重視「功課和習作」的創作者——如果他曾經在一部作品裡做過某種嘗試,下次就一定要突破,要在電影語言和風格上有新的探索。從這個意義上,《蘭心》的諜戰敘事的確讓人耳目一新。

不似諜戰片的諜戰片

婁燁處理諜戰題材的方式在中國卻獨一無二。這種獨特性放在《蘭心》也就是我們當下正身處的時代來看,也許會更凸顯出其珍貴。

婁燁的影迷都知道他影像風格的關鍵詞是:自然光、手持攝影和跳切。當這三者再疊加「黑白片」和「戲中戲」時,對一般觀眾來說,就會出現更大的觀影障礙。過去大家總吐槽他的鏡頭晃得讓人頭暈,而這次恐怕連時空的虛實都搞不太清楚了,因為《蘭心大劇院》是諜戰戲裡又嵌套了一齣舞台劇。諜戰的大框架來自虹影小說《上海之死》,但婁燁把原作裡舞女和詩人雙雙殉情的舞台劇《狐步上海》,替換成了日本「新感覺派」作家橫光利一以「五卅運動」為背景的小說《上海》的部分情節——移花接木之後的左翼舞台劇,和電影裡男主角「左翼導演」的人設也更渾然。

女主角于菫既是女間諜,也是女明星。執行任務的主線劇情和排練演出的舞台劇情——現實和戲劇兩重時空——透過電影語言無縫對接。大量乾淨利落的跳切,讓「戲中戲」的結構非常絲滑。前半程是感官被充分調動,人物關係的推進令人屏息凝氣,後半程則是中規中矩按照類型片的套路走完敵我雙方的槍戰流程,最終再回到《紫蝴蝶》式「起點即終點」的時空呼應。

我讀到一條很有趣的短評,大意是說:如果你是婁燁的「鐵粉」,可能是因為《頤和園》或者《春風沈醉的夜晚》或者《推拿》,但絕不會是因為《紫蝴蝶》,而《蘭心》和《紫蝴蝶》一樣⋯⋯簡言之就是:情節不夠緊張刺激,情感也不夠深刻私密。

以我個人而言,誠然《蘭心》和可以被視為其習作的《紫蝴蝶》都不是我最愛的婁燁電影,但婁燁處理諜戰題材的方式在中國卻獨一無二。這種獨特性放在《紫蝴蝶》的年代去看,可能還僅僅是在類型題材中去嘗試不同的表達,而放在《蘭心》也就是我們當下正身處的時代來看,也許會更凸顯出其珍貴。

《蘭心大劇院》電影劇照。
《蘭心大劇院》電影劇照。

人,是永遠的使命

無論他拍多「大」的題材,個體的位置——「人」的位置,永遠大於使命,大於家國,大於時代。

《蘭心》的看點首先當然是「電影感」:純粹的影像本身的魅力。

對比一下《紫蝴蝶》裡鋪天蓋地的無聲源音樂,就會發現沒用任何配樂的《蘭心》在美學上是極簡主義的:去掉音樂和色彩,依舊是實景拍攝只用自然光,再加上對幾個空間(劇院、酒店、船塢酒吧)的平行剪輯,這就是《蘭心》的全部。

婁燁在威尼斯影展接受「陀螺電影」的訪問時曾說這部電影是「反渲染的、反符號的、反旗袍的、反《羅馬》的」,所以雖然都是黑白片,《蘭心》和《羅馬》那種精雕細琢的影像風格完全背道而馳,反而是盡力排除所有干擾和矯飾的寫實畫風。也只有這樣,觀眾才能更好地去分辨「虛構」和「真實」。

但這種視覺呈現,顯然和中國觀眾對「上海、諜戰、女明星」等關鍵詞的刻板印象大有出入。很多人覺得三十年代的租界要有衣香鬢影,女間諜應該身著美豔旗袍,諜戰應該險象環生,恰恰這些符號《蘭心》全都沒有。婁燁在《紫蝴蝶》裡也運用過類似的元素,但那部電影會讓你真正記住的卻是帶出人物關係(讓兩位女主角在同一時空)的兩段場面調度。而《蘭心》故事本身的複雜性決定了它的視覺和情感都更克制從簡,它要依靠平滑流暢的空間切換去實現虛實交錯,「戲」才是核心,光線、聲音、服裝乃至場景的作用都被弱化。所以《蘭心》的「電影感」不只體現在作者風格明確的鏡頭語言,更在於它不留痕跡地打通了「舞台」與「現實」。

我們可以對比一下婁燁的兩次諜戰片嘗試,《紫蝴蝶》是在同一個時空裡,不同人物迎向同一種宿命。《蘭心》是在不同時空裡扮演不同角色,但其實又是同一種情感——做演員和做間諜都是在演戲,女主角于菫在舞台上的角色和她在現實裡的身分互為對照。

婁燁曾在訪問中說《蘭心》並不是關於「中日關係」,他想講的是「人在特定環境下角色的轉換和扮演」。即使普通人,一樣會有隱藏的一面,會面對不同角色之間的切換,所以他拍的諜戰片和家國大義並沒什麼關係,「任務」和「立場」也顯得無關宏旨。《紫蝴蝶》裡訓練章子怡的「組織」面目模糊不屬於任何政黨,而《蘭心》則直接捨棄了小說裡于菫在「親情」和「國家」之間做抉擇的內心掙扎。我們根本看不出電影裡的于菫是「選擇了國家」——而且是出於虹影所說的那種「要幫助中國,要結束世界大戰」的強烈意志。

大概這也是我最抗拒不了婁燁電影的原因:無論他拍多「大」的題材,個體的位置——「人」的位置,永遠大於使命,大於家國,大於時代。

《蘭心大劇院》電影劇照。
《蘭心大劇院》電影劇照。

左翼文藝之逆流

小說是在風花雪月醉死夢生的氛圍裡,落點很「宏大」;電影則是在左翼的、寫實的、去符號化的氛圍裡,落點很「個人」。 126

我相信《上海之死》由其他任何中國導演來改編,都一定會拍成政治正確的主旋律大片。讀完原作之後,我的直觀感受就是這個故事太適合改編成那種「典型的」的類型片了。一個「勇敢的奇女子」在養父給的任務和愛國的本能裡,選擇錯傳情報,讓盟國捲入戰爭改變了歷史走向,然後自己不屈就義——感動值絕對滿分,讓觀眾哭著走出影院毫不費力。而只有婁燁,能把于菫的做法輕輕一筆帶過(字條上只一句「我覺得我做了我該做的事」)。

所以《蘭心》的第二個看點是,在類型題材裡展現多義性和豐富性。這也正是因為婁燁能捕捉到虹影原作裡最容易被忽略的光芒:女性主義的力量和與1930年代文學流派的對話。

《上海之死》有巾幗大義,但也是個很有女性主義傾向的奇情故事。于菫和白玫之間的曖昧相惜,就來自原作。小說裡的白玫叫白雲裳,兩位女間諜初次見面時,白雲裳批判李白寫「雲想衣裳花想容」是典型的男人意淫。于菫反唇相譏那你父母為什麼取這名字?白雲裳答說名字是自己取的,「我意淫自己。」虹影借于菫之口大讚:「何必為骯髒男人服務。」這條極具女性意識的情感副線,被婁燁去蕪存菁;電影超越了小說裡的身分設定,兩人的關係也不再圍著同一個男人打轉,而是互為鏡像傾慕垂憐。

婁燁對「女性視角」的偏愛無需贅述,用他接受騰訊新聞《一線》訪問時的話說:女性視角意味著「挑戰各種偏見、歧視的視角」,更是「直接向整個社會結構發問」。

從女性視角出發,從來都不只是一種性別的選擇,更關乎創作者的敘事立場:你要用什麼樣的邏輯去改編這個諜戰故事?婁燁顯然對男性的、主流的、抗日的「大敘事」不感興趣,他的方式是女性的、人性的、去類型的「小我」敘事。

因而《蘭心》和不少人的觀影期待相悖:多國角力的諜戰背景下,卻並沒有驚險的博弈較量,高潮槍戰戲也沒怎麼鋪墊就直接啟動,小田切讓飾演的反派臨死都只惦念著亡妻,最後任務結束了敵人被殲滅了,女主角卻要堅持赴向死之約——凡此種種,都不符合主流商業片的敘事套路,但卻展現了「人」的真實與複雜。

《上海之死》讓婁燁感興趣的另一個重要原因,是虹影對「新感覺派」小說以及更廣義層面的中國「都市文學」元素的借用。他認為「《上海之死》不是虹影最好的小說,但是,是最有意思的小說。」因為這部小說本身就充滿了曖昧和多義。

舞台劇《狐步上海》的原型是「新感覺派」代表作《上海的狐步舞》。《狐步上海》的開場更直接照搬了穆時英名句「上海,造在地獄上面的天堂!」。而《狐步上海》的內容,則是「鴛鴦蝴蝶派」窮愁纏綿的「哀情」戲。事實上,虹影的靈感來源和她借用的這些「都市文學」,在當時的文壇,是被左翼文藝主導的「普羅文學」所批判的「逆流」。左翼文藝自命代表工人階級和底層大眾,與「都市文學」的審美語境南轅北轍。

而《蘭心》則把虹影小說中的諸多元素進行了巧妙重組。于菫演的舞台劇名是《禮拜六小說》(主打言情小說品類的《禮拜六》雜誌是「鴛鴦蝴蝶派」的代表刊物),但這齣「戲中戲」的內容,卻抽取了日本「新感覺派」作家橫光利一的小說情節。

如果對照婁燁的電影和虹影的小說,會發現電影如同小說的「鏡像」。虹影筆下的于菫,雖然在舞台上演的是鴛鴦蝴蝶的風花雪月戲碼,但在現實中的個人選擇卻又很有「左翼」色彩,她是明確把國家興亡擺在個人之前的。而電影裡的于菫,在舞台上演的是組織罷工的左翼話劇,但在現實中卻並沒那麼「革命」。

《蘭心大劇院》最大限度弱化了小說裡于菫在「孤島沈沒歷史大轉彎的關頭」那種捨身取義的「大局觀」,所以電影改編給我的感覺完全是虹影小說的反向操作。小說是在風花雪月醉死夢生的氛圍裡,落點很「宏大」;電影則是在左翼的、寫實的、去符號化的氛圍裡,落點很「個人」。

婁燁在訪問中曾說,他是在繼續「虹影小說與當時文學史的對話」,但他也指出那「不是很單純的對話」,因為從民國初年的「鴛鴦蝴蝶派」到1930年代充滿蒙太奇感的「新感覺派」——這一整條在在上海發軔並演變的都市文學脈絡,處境一直都很負面,不斷被左翼批判。《蘭心》當然不是一部「禮拜六派」的哀情電影,但電影讓于菫的「選擇」看上去不那麼大義凜然不那麼政治正確,已經展現出了創作者的態度。

《蘭心大劇院》電影劇照。
《蘭心大劇院》電影劇照。

棋子可以擺脫命運嗎?

時代像鎖死的棋局處處掣肘,但「人」依然可以做一些很純粹的選擇。

《上海之死》裡有個段落:男主角譚吶在自己的硬殼筆記本上寫道:「悲劇就得死⋯⋯但是要在敵方刀槍威脅之下,為理想而犧牲,這樣愛情就完美了。」但他寫到這裡,鋼筆突然卡住,他突然想到「這兩個人真是同一個理想嗎?他們為什麼奮鬥?」

或許這個段落,就是對《蘭心》的最好註腳。它讓我想到在《紫蝴蝶》結尾,章子怡對革命愛人發問「我們為什麼要戰鬥?」她並有沒得到答案,就和愛人在長鏡頭裡分道揚鑣,走向了各自的宿命。

《紫蝴蝶》和《蘭心》最相似的地方,就是這兩部電影裡的「任務」都像一盤鎖定好的棋局,角色在其中各自走位,做好自己的演出。間諜和演員很相似,戰爭和蘭心大劇院的舞台也很相似——只是在那個舞台上,人死不能復生。

虹影筆下的于菫是「命該生在舞台上的女人」,為家國而死是「她一生最光輝的成就、最偉大的演出」;而婁燁電影裡的于菫是主動選擇赴死,棋子無法擺脫宿命,但至少可以為自己選擇最後一場戲——這其實就是我看完《蘭心》的最大感受:時代像鎖死的棋局處處掣肘,但「人」依然可以做一些很純粹的選擇。

小田切讓在新浪的威尼斯影展專訪裡曾說「婁燁導演通過製作電影,在和某些東西抗爭。」這說法可能對也不對,因為時至今日,仍然堅持某些東西,本身就是抗爭。比如堅持去符號化;追求「真實」的美學;永遠從人性的視角出發,而不是從歷史大敘事的高位去俯瞰個體——婁燁的這些創作特點一直都在,只不過放在當下語境裡,堅持自己的美學態度去創作,在類型題材裡保留作者性,看上去已經充滿抗爭的意味。

也當然,「小我」敘事的背後,總有時代。婁燁對《上海之死》裡那種孤島租界的笙歌風情並沒有興趣,但他又確實拍出了獨一無二的上海:在橫光利一的思憶裡夜景極暗、充滿迷霧與流動感的上海。《蘭心》的孤島之所以迷人,就因為它不是那個被過度修改的華麗而虛假的上海,它有著正處於現代主義開端時期的粗糙色澤。

但舞台轟然倒塌,與戰亂時局格格不入的孤島也就此不再。曾經被譽為「未來都市發展發向」的上海迎向了另一種命運。而我們還能在當下,看到一部與中國電影生態如此格格不入的電影,大概已經很幸運。從這個意義上,鞏俐說得很對:「這部電影是一個可以給這個世界留作紀念的片子。」

讀者評論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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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同感。别的不说,单是剧中人物的服装造型,那种有模有样姿态、步伐,那种质感,对大多数中国电影,都可以说是望尘莫及。

  2. “婁燁對《上海之死》裡那種孤島租界的笙歌風情並沒有興趣,但他又確實拍出了獨一無二的上海:在橫光利一的思憶裡夜景極暗、充滿迷霧與流動感的上海。” 婁燁确實不對歌舞聲平沒興趣,他會拍的是與劇情無關的舞女丶車夫冷雨夜裡聚在一起取暖、酒店裡工人們洗衣熨貼的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