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本文由端傳媒與NGOCN聲音計劃聯合出品,首發於端傳媒。
216個視頻,是中國律師常瑋平在取保候審的10個月裏錄製的生活日記。他說他很珍惜每一個還能被看到和被聽到的日子,希望探索一種還有價值的存在的方式。
今年37歲的常瑋平,在2020年1月12日因危害國家安全被指定居所監視居住10天。之後以煽動顛覆國家政權罪被取保候審,軟禁在他陝西鳳翔老家近10個月。
「我當然無罪。記錄,就是我的態度。」視頻裏和生活中,他都多次強調。他認為自己有義務為研究這一階段中國律師生存狀態、法治及人權狀況的調查提供真實資料。2020年10月16日的視頻裏,他罕見地發表了總結和聲明,揭露自己在指定地點監視居住期間遭遇的酷刑:連續10天被銬在老虎凳上,不能睡覺,導致他右手拇指和食指至今麻木無知覺,每天只能吃一碗麵條湯和一個雞蛋大小的饅頭,疲勞審訊,共做筆錄16份。
視頻日記在2020年10月21日戛然而止。第二天,他再次被以「涉嫌煽動顛覆國家政權」罪名指定居所監視居住,後於2021年4月7日被逮捕,關押在寶雞鳳縣看守所。
「我做的事情,是一個律師的職責,也是一個公民的社會義務,即便不被獎勵,也不應該被如此對待。」常瑋平在總結視頻裏說,他唯一感到遺憾的是,自己做的還不夠多,對波及的家人和朋友尤其愧疚。
支持#MeToo的男律師
無力感,憤怒感,羞恥感。陳紫娟一口氣說出半年來她與陝西省司法部門打交道的感受。
陳紫娟是常瑋平的妻子。丈夫2020年10月22日再次被關押後,陳紫娟在推特、微博等平台註冊了以「常瑋平律師的妻子」為名的賬號,聲援丈夫,記錄自己的維權遭遇。
「這些寫着『人民』的機構部門,都無比宏偉壯觀,可人民卻連門都進不去。」陳紫娟和律師多次去陝西的公安局、檢察院、監察委等部門依法控訴常瑋平在此前的監視居住中遭遇的酷刑,被無視和驅趕。
過程中,陳紫娟加深了對丈夫的了解。在維權律師群體中,常瑋平即便不是最温和的,也是十分温和的。他只是相信並且嘗試通過個案維權,逐步有序地推進中國法治。
不是一個反抗者。常瑋平多次明確自己的定位。雖然以維權律師自居,但他不僅關注政治敏感性的案子,還把更多精力放在維權圈裏不太在意的性別歧視、就業歧視等公益案上。
2017年,青年劉元因體驗出艾滋病被貴州茅台公司拒絕錄用。常瑋平作為代理律師,通過媒體動員獲得公眾支持。同年4月,又推動51名律師聯署致信中國人社部和衞計委,建議刪除《公務員錄用體檢通用標準》裏與「艾滋就業歧視」有關的規定,保障艾滋病感染者和乙肝病毒攜帶者平等的就業權利。
常瑋平為劉元贏回了工作和精神撫慰金5萬元。這個案子也成為2018年《民事案件案由規定》中增加「平等就業權糾紛」案由以來的中國平等就業第一案。
反歧視的案子既可以維護個人權益,又可以激活政府功能,逐步改善政策。常瑋平發現這些反歧視案子似乎更能推動人們的權益意識覺醒,更加積極投身艾滋歧視、乙肝歧視、性別歧視、性騷擾等案件中。
2018年,發軔於美國的#MeToo運動蔓延到中國。據端傳媒記錄,2018年1月1日到2018年10月媒體曝光的#Metoo案子就有36例。常瑋平和幾位女權主義者組成一個反性暴力援助小組,為倖存者提供法律援助。他成了維權律師中少有的公開站出來支持#MeToo運動的男律師。
後來,這個小組裏多人不同程度上被失去人身自由。常瑋平取保候審後重新加入,在小組打趣,「這個小組明明在幫人,罪犯成分卻有點高,犯罪率都三分之二了。」
在以男性為主體的維權律師中,常瑋平性別意識比較好,也算個另類。律師朋友小茗記得,他們同在的律師群裏,每次有關性別的話題,總會有人去@常瑋平,「這個問題,常律師怎麼看?」有同行直接警告同行,「常瑋平是搞#MeToo的,我們離他遠一點。」
常瑋平不在意,自嘲只是「底氣不足的偽女權主義者」。他做過不少職場歧視的案子,了解性別歧視、性騷擾等給女性帶來的不公和傷害。
2017年,廚師高曉應聘廣州一酒樓時被以「我們只招男的,不招女的」為由拒絕。常瑋平指出,中國家庭裏大多是女性掌廚,怎麼到了酒樓,就說女性不行了?這是職業歧視。剛好,高曉是愛做飯、能吃苦、還能回懟性騷擾的女權主義者,兩人一拍即合,先是告了酒樓,後再告廣州市人社保的不作為。過程中,常瑋平認識了一群穿着「女權主義者長這樣」文化衫的女權主義者,更加了解了她們行動主義理念。
2018年3月7日,《女權之聲》遭遇封號。編輯熊婧找到常瑋平,起訴新浪微博和騰訊微信,之後經常跟他諮詢和討論性騷擾案子。她看過常瑋平對待倖存者的耐心,也讀過常瑋平寫的「一個女人系列」文章,發現常瑋平「是維權律師中難得能用心傾聽女性聲音的人」。
2018年7月獨立記者黃雪琴因報導中山大學人類學教授張鵬性騷擾事件,被張鵬要挾控告名譽侵權。常瑋平第一時間給黃雪琴發去信息,「要是你被告了,我免費幫你打。」
常瑋平再次被抓後,2021年3月8日國際婦女節,女權主義者把常瑋平評為「#MeToo裏的男律師」。辦案國保(註:全稱「國內安全保衞」,是中國人民警察的一種警種)多次提示陳紫娟,「常瑋平時常住在別人家」,「常瑋平和女權關係親密」。後知後覺的陳紫娟說起來就笑,「他們想挑撥我們夫妻關係,但我從高中就認識常瑋平,太了解他了,他志不在此。」
常瑋平坦言,從維權律師轉向更為温和的公益律師,一是法律空間被嚴重壓縮,維權律師備受打壓,曾經的維權方式不再可行,二是他看到維權圈某些言行舉止並不符合人權捍衞者的要求,圈裏的性騷擾、歧視、家暴等現象也讓他反思圈子文化;三是,他承認自己慫了,並沒有做好「將牢底坐穿」的思想準備,他希望守住底線的同時,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維權律師的最高峰和最低谷
曾經的常瑋平沒有「慫」和「怕」的概念。在一分享會上,他坦言,即便2015年709大抓捕時近百名維權律師被關押或傳訊,他也沒怕過。當時,發現自己不在抓捕的名單裏,常瑋平還「感到有些失落,似乎一向以來的工作不被黨國認可。」
那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同行好友冷林說常瑋平是少有的「一踏進律師圈,就做維權律師」。
2011年,常瑋平通過國家司法考試。2013年,他取得律師執照。同年,法學家、憲政學者許志永和商人王功權等人提出主旨為「自由,公義,愛」的新公民運動,發起教育平權、要求官員財產公示等系列行動。運動剛發起就被中國官方嚴格監控和壓制。當年,許志永和王功權都被刑拘、審判。
為了支持新公民運動,為被抓的公民提供開放的、協作式的法律服務,2013年9月,知名律師唐吉田、江天勇、王成提議成立中國人權律師服務團,開始風風火火地參與個案維權。冷林和常瑋平同時加入,成為第一批的維權律師。人權律師服務團備受關注,一度成為人權、勇氣、死磕的象徵,最高峰時團裏有三百多位律師。
冷林記得,2014年初他和常瑋平參加律師陳建剛的孩子的喜酒會,維權律師就有六桌,一桌十人,集中了國內最活躍、最知名的維權律師。大家舉杯慶祝律師團的壯大,要推動社會進步,「當時的我們都意氣風發,根本不會怕,也沒有怕的概念。我們熱熱鬧鬧地成立,光明正大地做事,多方協作,代理敏感案子,發表聲明,開研討會,簽署聯名信,一切看起來都充滿希望。」冷林說。
作為為數不多的八零後青年律師,冷林和常瑋平看到那樣的景象十分感動。性格裏帶着樂觀因子,從未被殘酷現實碾壓過的常瑋平更是如此。2013年初,北京公民李蔚因與律師丁家喜共同參與 「官員財產公示」活動,並積極組織公民聚餐、營救黑監獄裏的訪民、接受外媒採訪以及組織申請遊行示威等活動,被以涉嫌「非法集會罪」刑事拘留,常瑋平成為李蔚的代理律師。之後,常瑋平介入了近十起公民和訪民的尋釁滋事案。
「那時候公民還可以申請遊行,可以要求官員財產公開,現在呢?」冷林感慨,「常瑋平一踏入,就是維權律師的最高峰和最低谷。」
除了代理公民案,常瑋平曾在2016年7次訴陝西省西安市人民政府不履行法定職責,還把陝西的農業廳、公安局、開發區、看守所、人社局、物價局等部門告了個遍,他自嘲「因告政府而惡名昭彰」。
最開始的幾年,常瑋平很享受做律師。庭下閲卷找證據,庭上據理力爭。線下與同行激烈探討,線上激情發文,利用自媒體獲取公眾關注。有些案子,代理費不過2000元,還覆蓋不了他多次來回的交通費,他也不在意。2014年代理金哲宏的冤案,發現當時監獄要求兩個律師才能會見在押者,他就自掏腰包,幫金哲宏再請了一名律師一起會見。
他還起訴過世界500強公司豐益國際旗下的糧油品牌金龍魚和中央企業華潤萬家,因為在其宣傳海報上「轉基因大豆」幾個字不夠大,不利於消費者發現,侵犯消費者的知情權和選擇權。他起訴民航陝西機場公安局,原因是機場開臨時身份證明要收40元,而同樣的服務在火車站是免費的。這一告,雖然一審被駁回,但後來陝西機場取消了這筆收費。
運用法律是常瑋平的謀生之道,更是他的人生價值所在。香港資深記者江瓊珠在《中國維權律師及其一夥》書中寫過這樣一個片段,2010年常瑋平在北京準備司法考試,同鄉到訪,問他考律師證後做什麼?常瑋平說,給天安門的訪民當律師。
風雲激盪,一切如此熱烈,又如此刺痛。2014年,常瑋平參加「小河案兩週年暨冤案申訴研討會」,70多名律師與警察現場衝突,打了起來。他代理「訪民張小玉被指襲警致死案」,因拒絕給警察提供他與張小玉的通話記錄,先被警方留置詢問,後又被以「涉嫌故意殺人」傳喚23小時。1994年被認定為一強姦案殺人兇手的金哲宏坐牢20多年仍在申訴喊冤,常瑋平接到案子後盡心盡力找證據,卻被強行解除代理,之後仍一直推動着案子發展……他深切地感受着中國刑辯律師的困境。
更刺痛常瑋平的是,他發現法律時常失效,司法機構無法為人民提供司法救濟反而製造了大量冤案和訪民。冤案背後大多是刑訊逼供,訪民背後更是民間無處不在的不公和無處可放的憤怒。而應該扮演法治守護者角色的律師——卻時常被當作敵人對待。
他內心比我們都樂觀
2018年10月,常瑋平被寶雞市司法局停業3個月。同年11月22日,常瑋平所執業的陝西立剛律師事務所被註銷。按照中國《律師執業管理辦法》,若所在的律師事務所被註銷,需要在六個月內找到其他律師事務接收,否則律師證將被註銷。
半年裏,超過十家律所向常瑋平伸出了橄欖枝。然而,每到去司法廳申請轉所手續這一步,就遭遇挫折,要麼是律所打來電話稱「受到壓力,不能聘請」,要麼是開不出轉所手續。
兩位不願透露姓名的、在陝西執業的律師表示,他們在飯局或司法局的小型會議上聽過陝西省司法廳某工作人員說,就是他盯着寶雞市司法局,處罰常瑋平,註銷立剛所。
常瑋平當然不會坐以待斃,他不斷地對接新律所,同時向陝西律師協會投訴,也收集證據起訴陝西司法廳濫用職權踐踏律師執業權。最強硬的對抗發生在2019年6月4日,常瑋平在陝西司法廳門口絕食、靜坐了一晚上,一邊抗議轉律所被刁難,一邊紀念六四三十週年。
「都什麼時代了,還這麼不聽話,還這樣抗辯?」
律師小茗至今都覺得荒謬,常瑋平代理的案子都不是政治最敏感的,更多是反性別歧視、就業歧視的公益案,不屬於「非要被處理的人」,怎麼會成為司法局的眼中釘?最後還被扣上了「涉嫌顛覆國家政權」的罪名?她感歎,「只能說,一陣妖風颳來,常律師剛好在風口,根本沒得選擇。」
與常瑋平一起代理過兩個案子的冷林指出,常瑋平十分較真,堅持程序正義,「他做案子是一定要把每一個法律程序都走完走盡的,有着太多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執著。估計得罪了不少人。」
2017年,冷林和常瑋平代理一起香港商人郭樺昌涉嫌掩飾、隱瞞犯罪所得經濟案。恰逢後雨傘運動的政治敏感期,這個案子受到諸多刁難。
冷林記得,他們要求會見經辦警察被拒絕,開庭時又被逐出法庭,還差點被警察打。温和的常瑋平展示了剛烈的一面,他把眼鏡和文件夾往地上一扔,指着警察大喊,「來啊,你打我啊,沒打死我啊。」
在另一個合作的案子中,合議庭上,常瑋平有理有據,娓娓道來。審判長突然離庭,毫無徵兆。法庭上的人都懵了,常瑋平很鎮定,停下來說「等他回來再繼續。」半個小時後,審判長回來了,常瑋平又開始據理力爭地辯。審判長看不下去,直接問他,「都什麼時代了,還這麼不聽話,還這樣抗辯?」冷林的解讀是,709大抓捕之後,法庭氛圍變了,辯護律師時常遭遇審判長的粗暴打斷、無理指責,義正嚴辭的抗辯也已經很少了,庭審變成各方心知肚明的走過場。但常瑋平依舊努力抗辯,讓法官都覺得他傻。
冷林說,中國的刑事、民事是兩條腿。前腿被打斷了,後腿拖着身子艱難地走。案子只分是否觸及統治階層的利益,不觸及,按照正常法律邏輯走;若觸及,「門都沒。」
這些年來,看着同行一個個被吊銷執照,一個個入獄,又一一釋放,再一次次入獄,冷林說,體制的維護者都被逼成了反對者,「或許,律師應該開始思考改變定位,現在沒有體制內改進的空間了,要有準備,真的做個反對者。」
做維權律師越久,冷林越發絕望。常瑋平也說自己越發絕望,「但他是虛假的絕望,他還是相信法治,把法律當真在踐行,即便被監禁在老家,他還在嘗試轉所,以法律顧問身份援助案子。他內心還是比我們都樂觀積極一點。」
世界曾在他面前打開另一扇門
常瑋平的這些經歷陳紫娟大多不清楚。她是青年科學家,醉心科研,最近在攻克某種腫瘤研究。常瑋平支持女性追求事業。夫妻各自忙碌,尊重也享受獨立的空間。
兩人是青梅竹馬。高一,常瑋平就開始追求陳紫娟。但陳紫娟志不在此,只想着學業。常瑋平不一樣,他是大家眼中的「天才型同學」,是那種上課看金庸小說,下課就坐到喜歡的女生桌上聊天;上學打籃球,放學跟着「小混混」廝混,一考試卻總能輕鬆進入班裏前一前二的人。
常瑋平一個月給她寫一封信,信紙都是精心選的文藝範,從高一到高三,寫了近百封。陳紫娟回憶,每封信都是洋洋灑灑好幾頁。高考填報志願時,常瑋平圍在陳紫娟一家人身邊出謀獻策,說重慶西南大學怎麼怎麼好——原來他報了重慶大學。那時陳紫娟的父親就說,「這小子有耐心,也有居心。」
後來陳紫娟報考了重慶的西南師範大學。開學前,常瑋平提前去了重慶,剛把行李放到重慶大學,就先把西南師範大學逛了個透。等陳紫娟來報到,他成了嚮導。常瑋平每週都去看陳紫娟,她週六有課,他就一早去到課室等。4年的堅持把她打動了,兩人成了一對。陳紫娟笑:「常瑋平一個突出的特點就是對喜歡的人和事情都能堅持不懈。」
大學生活裏,常瑋平參加了校報的編輯工作。他愛看《南方週末》和《經濟觀察報》,也自己寫文章,學攝影和編輯。見到陳紫娟,除了談情說愛就是講時事政治,那是青春飛揚的日子。
他還有一副左翼革命青年目空一切的模樣,有老師上課姍姍來遲,他就質問了半小時。陳紫娟說,這樣的常瑋平會做律師,對社會公平正義有追求太正常不過。
「但你若認識讀大學時,或者當律師之前的他,會大吃一驚,他是那麼積極向上,走路都哼着歌,帶着風。」陳紫娟說,常瑋平常在耳朵上掛着大耳塞,要麼在聽英文新聞,要麼在聽周杰倫,還時常旁若無人地哼出來,「他的快樂是肉眼可見的。」
好友冷林形容2012年剛進入律師行的常瑋平是從沒被生活碾壓過的模樣,才氣橫溢,意氣風發,帶着年輕人對美好未來的期待,「他有改良主義思想,相信通過自己的努力,可以推動社會的進步,這本該就是年輕人應該有的期待和未來。」
大學畢業後陳紫娟北上讀研,常瑋平南下海南做工程師。工作兩年後也辭職北上發展。那是2009年的北京,奧運會帶來了短暫的開放、包容氣息,公民社會蓬勃發展,學術界百花齊放。用常瑋平的話來說,「自己像劉姥姥進了大觀園」,開始追着各種名家轉。
經濟學家馬光遠開講座,他去搶位;企業家任志強發表演講,他去買票;法學家高銘暄開課,他去旁聽;作家李承鵬發布新書,他去湊熱鬧;「公知」羅永浩開英語培訓班,他報名學習;藝術家艾未未眾籌罰款,他捐上幾百,還拿到謝酬兩顆雕刻的葵花籽和一張借款條;作家兼賽車手韓寒比賽,他跑去現場和韓寒拍照。一切那麼熱鬧有趣,世界在常瑋平面前打開另一扇門。
他白天做證券經理工作,晚上去清華、北大旁聽法律課或者自習,雷打不動。陳紫娟說,「他這樣一邊上班,一邊追『星』,一邊自學法律。沒想到,真的考過了司法考試。」
陳紫娟至今記得常瑋平拿到司法考試成績的那個晚上,他們一起去北師大旁邊的小飯館慶祝,常瑋平告訴陳紫娟,他要做律師了。
不完美的丈夫和父親
做律師是常瑋平人生的分水嶺。陳紫娟說,做律師之前的常瑋平十分舒展,走路帶着風,臉上總是掛着幾分狡黠的笑,「做律師後,他明顯地憂愁了很多,歌也不聽了,周杰倫的演唱會也不追了。」
起初,常瑋平也和她訴說見到的不公,陳紫娟看着他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蒼老着,偶爾也勸他悠着點。如今想來,常瑋平有很強的同理心,「看的苦難多了,他也跟着苦難起來。」
常瑋平和她說過,沒有司法獨立,沒有監督機制,侵害人權的事幾乎每天都在發生。隨着政權越發大膽介入司法,操縱法律,打擊律師,他越來越少在家討論案子,709大追捕之後,律師家屬也備受波及,他刻意不再與妻子探討任何案子。
出於對家人的保護,他有意無意對家人表現一種疏離。他曾經在網上寫博客,抒發對孩子的熱愛,知道國保會收集一切私人資料對付律師後,不再在任何平台談論家人。作為丈夫,他不愛做家務。作為父親,他長期出差,較少承擔教育孩子的責任。然而,孩子卻越發喜歡他,得知爸爸再次被抓,雖然不知道具體的意思,但7歲的孩子寫了一張「shi放常瑋平」的大字報。釋字還不會寫,就寫成拼音shi。
陳紫娟感到懊惱的是,在常瑋平第二次被抓前幾天,她還和他慪氣,一氣之下把他給拉黑了。當時她氣常瑋平人在鳳翔老家,卻很少給她發微信或打電話。後來為常瑋平聲援,微信和手機都被監控,她才懂得生活在監控之下容易導致人失去說話的慾望。
況且,經過牢獄之災又處於軟禁狀態的常瑋平,內心還有一些未曾釐清和面對的創傷。常瑋平和同樣遭遇國家暴力的朋友說,自己也有政治性抑鬱和創傷後的應激障礙,有時會喪失與人正常溝通的能力。
國家暴力碾壓過的痕跡
2020年,從被監視居住回來後,常瑋平開始恐懼父母房間裏的兩口棺材,爺爺奶奶在60歲時給自己準備了棺材,兩老離世後父母也跟着效仿,常瑋平看着棺材長大,原本無畏無懼。如今,他無法獨自一人在房間裏久呆,兩、三個小時就是極限。即便是大白天,進進出出,他也總也要把院子、客廳、卧室的門都關上。好些深夜,他開着車去縣城溜圈,即便路上也無行人,但看看城裏橘黃色的燈火,他都能生起一絲温暖,感覺不那麼寂寞。
家人也隨着成了驚弓之鳥。只要兩通電話沒接到,就心驚膽戰的,四處打電話尋找他的下落。兩個姐姐更是心疼他的暴瘦和憔悴,比賽着給他做飯,送麵條和花捲。父親從深圳回到鳳翔老家時,晚上10點一到,就要打電話問他在哪裏,什麼時候回來?常瑋平苦笑,「父親回來了,就像國安法被強行通過,以後我和香港都沒好日子過了。」
他偶爾也發泄憤怒。2020年5月中旬的一天,風雨欲來,狂風大作。在閃電雷鳴的時候,常瑋平跑出家門,感受大自然的神力,對着風滾雲湧的天空喊,「我想要戰天鬥地」。
牢獄之災也讓他對日常的生活多了一份珍惜。每一次朋友的邀約,聊天、爬山、看電影、喝酒、打球,他都積極地一一應約,總覺得「見一次少一次,吃一餐少一餐,打一場少一場。」說着說着,他語音哽咽,眼裏含淚,卻唱起了歌,「把每天當成是末日來相愛,一分一秒都美到淚水掉下來」。
做律師,打幾個案子,開個會,聚個餐,吃個飯,吹幾句牛逼,怎麼就顛覆國家政權了呢?
他努力鏈接身邊的人。36歲生日,他和籃球場上認識的兩個小女孩一起吃蛋糕,女孩們又邀請了自己的小男朋友,籃球場上一片歡樂。他和迎面而來的鄉親們問好,偶爾也一起參與農活。要知道,他從小討厭農活,還曾對着自己的父親大喊「我生下來不是為了幹農活的」。與人建立起真實可觸摸的關係,常瑋平珍惜這種平常。
為了調節性情,打發無聊,他還開始擺弄花草。院子裏種起竹子,修剪薔薇,給葡萄樹搭架子,給橘子樹剪枝丫,給繡球花驅蟲,搶救小多肉,興致盎然。
同學周少波醫生是他在鳳翔苦悶生活中的一抹亮色。視頻裏,每次放聲大笑的瞬間,都有周醫生在旁。每次休假,周醫生都找他,太頻繁了,常瑋平笑着給周太太保證,「我不是周醫生的小三。」
兩個好基友還一起拍電影,註冊了寶雞咪咪毛影業有限公司,申報備案,拿到了開發許可證。他們公開招聘女主角,也開了電影說明會,還開始拉廣告和贊助商。
「一個前律師,一個醫生,三十多歲進入演藝界。但我們不自卑,我們帶着深深的感情去拍,你們會看到我們的誠意。」新晉導演和編劇常瑋平在電影說明會上侃侃而談。合作人周醫生再次在常瑋平身上看到了活力和陽光。
周少波還記得,2020年1月23日,常瑋平取保候審,他陪同常瑋平父親去接人。一見面常瑋平就立刻給他們來了個擁抱,笑容滿面,然後轉身和送出門口的警察一一握手告別,「那精神狀態好像比進洞房還要好,我就說,這傢伙真行。」
常瑋平不是一個悲情的人。他看美國的律政劇《Boston Legal》,相比大多人喜歡的主角Alan Shore,他更喜歡Danny Crane 這個古怪、幽默又有趣的傳奇人物。他用Danny Crane的名字在YouTube上發表的「趣寶日記」,其實指的是「取保日記。」
剛做律師時,作為家人和村子的驕傲,父親常栓明曾想把常瑋平和他姐姐一起寫進村史,他當時勸父親,「現在寫得多好,以後可能腸子就悔得多青。」取保候審回到家,他對父親說,「看,我當時多有先見之明。」
只有偶爾的幾次,他對着朋友,問得悲哀:做律師,打幾個案子,開個會,聚個餐,吃個飯,吹幾句牛逼,怎麼就顛覆國家政權了呢?
低調到泥土裏
持續不斷的騷擾、恐嚇和問話,是常瑋平取保候審的生活主題。他幽默地稱定期來訪的國保們為「客服」。
取保候審本是一種程度較輕的強制措施,只是限制而不是剝奪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人身自由。然而,常瑋平取保候審期間,每天早上要報備行程,三頭兩天被約談,甚至連到市區看牙醫,也必須由兩個國保陪同。他不能離開鳳翔老家,即便自己的妻子、孩子、父母都在深圳生活。
他不是沒想過拿起最熟悉的法律手段來維權,但直至今日,他第一次被指定地點監視居住以及取保候審都沒有任何法律文件,也就是說,即便他想起訴,也沒有任何文書證據來證明自己曾被消失、酷刑的10天以及當下的非法軟禁。
再次被抓捕前,常瑋平和記者聊過那10天的監視居住。當時關他的理由是,他參加了2019年12月初在廈門的聚會。那次聚會有許志永、丁家喜等數十名律師和公民參加。討論的話題是時事政治、中國未來、律師的執業困境以及公民社會的出路。12月26日,與會的丁家喜、張忠順、戴振亞、李英俊等十多人紛紛被捕。隨後,逃亡的常瑋平、許志永以及許志永從未參會的女朋友李翹楚也被抓捕,這被稱為「12.26公民案」。
沒有人想過,後來被取保候審的常瑋平和李翹楚又都再次被抓捕。至今,12.26案裏,許志永、丁家喜、常瑋平被指控顛覆國家政權,李翹楚被指控煽動顛覆國家政權,其他人皆已釋放。
監視居住的10天裏,常瑋平做了16次筆錄。該說的話,該表達的思想,該理論的,都說了個遍。他甚至反思,站在當權者維穩的角度上看,2013年後以人權律師為首,以弱勢群體、宗教人士、網絡大V和異議人士構成這樣一個維權網絡,確實是對黨國統治產生威脅。
但妥協沒換來自由,他仍然被軟禁在老家。他和朋友調侃,自己在寶雞市是個「大咖」,做什麼事都必須跟國保報備,「他們只需要你活着,呼吸着,其他都不能做。」他說自己都「低調到泥土裏了」,不再爭辯,面對打壓「就地卧倒」,留得青山在哪怕沒柴燒。
國保要他每週寫思想彙報。為了證明自己的思想無毒,他寫中國抗疫可歌可泣,又稱讚金山銀山不如綠水青山,還表揚國保深入基層慰問。他把這一切都如實記錄在視頻裏,笑自己,「絕對是個好演員的料。」
國保們說需要他有「重大改變」,要他「有所作為」。常瑋平打趣道,「我也想大有作為,也想棄暗投明,可就是沒有料啊。」
常瑋平也不是沒有挑戰過。2020年6月的一天,他把手機關機,扔在一旁,和朋友開車到了與鳳翔相鄰的千陽縣郊區。後來國保來電詢問他去向,他也回答得理直氣壯,「在郊區,沒信號。」
朋友們覺得,荒誕又苦悶的生活,在常瑋平的講述下,總是多了一絲嬉笑諷刺,總能讓人苦中作樂,笑中帶淚。
對更大的不公不義,他還是無法無視。視頻裏,他談自己對香港淪落的悲哀,為維權律師王全璋出獄後仍被軟禁感到無奈,擔心獨立記者江雪因為發表疫情紀念文章被約談,害怕記錄武漢疫情的公民記者被重判。每件不公之事都會影響他的心情,讓他處於一種「不知道誰明天進去」的狀態。
離開中國吧。不止一個朋友規勸他。妻子陳紫娟也提議過,作為青年科學家,她有不少出國深造和工作的機會。常瑋平也不止一次地回答,出去多沒意思啊。留在這裏,說不準還能運用法律為國家為老百姓做點事情呢,雖然不知道能做多少。說完又如平常一樣自嘲,「也許底層老百姓不覺得自己苦呢!」
他很清楚,受制於自己的理念和性格,他無法放下腳下這片土地,他也笑自己真的哪天領悟的話,「可能已經too late」。
後記:陳紫娟的「破罐破摔」
太遲了,陳紫娟很清楚。她擔心的是,再次被捕,常瑋平會不會又被酷刑,被喂藥,萬一被虐待到精神失常,或者落下殘疾,該怎麼辦。眼淚總是搶在話語前流出來。
她不再只醉心科研工作,丈夫的再次被捕讓她正視這個新標籤——為丈夫喊冤維權的女人。
她一邊工作,學習考證,一邊照顧小孩,一邊去各部門控告。這樣的日子讓她想起2010年左右的常瑋平,一邊工作,一邊自學法律,一邊追各種名家大流,完成公民思想的啟蒙。
她感覺自己也逐漸被啟蒙了,幫常瑋平上訴,寫文章聲援,要求信息公開,雖然處處受挫,但似乎也越戰越勇,「都沒時間來傷心絕望,有太多司法機關要去告。」
陳紫娟聽過709妻子的故事,知道她們曾被逼遷、被跟蹤、被軟禁,甚至被打被抓,但她無法放下,「作為人,我無法忍受自己的親人被如此不公對待,被如此折磨。」
還沒開始聲援常瑋平的時候,陝西省和寶雞市公安局的人就9次到深圳她的家中和工作單位約談她,先是安撫讓她「相信國家」,後是威脅「將失去工作」。陳紫娟一開始也驚慌失措,聽着國保的規勸,卻發現,他們的邏輯和作為無法說服她。她開始了「反騷擾」。
寶雞市高新分區公安局的副局長向賢宏主辦常瑋平的案子,表示會依法辦事,給過陳紫娟他的手機號碼和辦公室電話,希望建立良好溝通關係。陳紫娟一有空就給他發信息:常瑋平的身體和精神怎麼樣?貴局對常瑋平實施酷刑的辦案人員查不查?他做的案子怎麼危害國家了?為什麼把常瑋平爸爸和二姐夫都監視居住了?為什麼不回應?
問題太多太頻繁,向賢宏要麼以「開會」為由躲避,要麼不回答,還一度把陳紫娟拉入黑名單。陳紫娟電話打到公安局投訴:你們之前說要建立良好順暢的溝通關係,但是你們不接電話不回信息怎麼建立關係?向賢宏只好繼續聽她持續不斷的質問。
「他們哄不了我,也嚇不了我,如果我真的被失業了,那就專職給常瑋平維權唄。」陳紫娟說,破罐破摔或許還可以摔出些聲響。
她時常做夢,夢裏的常瑋平偶爾笑嘻嘻告訴她「回來了」,更多的時候是在那坐着,不說話,也不看她。等她走近,才發現他坐在老虎凳上,旁邊站着幾個警察。
陳紫娟開始一個個地看常瑋平的視頻日記,緩解思念之情外,她有更重要的目標,要找到參與酷刑的警察的名字,一一去起訴。
2021年3月底去陝西維權時,她特意到常瑋平被酷刑的寶鈦賓館住了一晚,近距離感受恐懼。住進賓館的時候,陳紫娟滿眼淚水,「誰能想到,朗朗乾坤,人流不息的市區裏,他就被關在這不見窗戶、四周都是軟包的地下室房間十天?」
恐懼的情緒讓人崩潰,她當晚不敢關燈,整夜半睡半醒,她不知道丈夫當時是如何熬過這不見天日、分分秒秒都存在的恐懼?也不知道他第二次被抓捕又可能承受怎樣的酷刑。
但她越發相信丈夫常瑋平。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基於良知、熱愛和自己的專業,連這樣的人都不見容於這個國家,那肯定是國家錯了。
按受訪者要求,冷林、小茗為化名。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基於良知、熱愛和自己的專業,連這樣的人都不見容於這個國家,那肯定是國家錯了。
小伙伴们给他邮书吧,文章里不是提过他想拍电影吗?我有了两本关于电影的书,你们有兴趣的话,也可以邮寄。下面是微博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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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能坚持往前走,就没什么办法。
看完哭半天
看完想哭的文章,常律师和家人也太不容易了。只能希望天亮的那一天能早日到来
令人钦佩,国内的律师生存环境确实艰难。同时也应该看到,司法考试培训泛滥,律师行业也较以往更加鱼龙混杂了。
希望中国有更多像常律师这样的人
善良的人被折磨成这样ಥ_ಥ 暴政必亡!
楚虽三户能亡秦,弃有堂堂中国空无人!
希望正义能够得以伸张
期盼常玮平律师早日得到自由,谢谢常律师。
希望常律師一切安好。
佩服 欣賞! 在極權環境下長大 仍能頭腦清醒 更奮不顧身去爭取公義 真正為人民服務
希望常律師能平安 保持初衷
向这群律师们致敬。保重。
我不信报应不来,我诅咒你们
太多共鸣。最大的致意给常律师。
党国需要不会维权的人民,当你维权了(特别是向公权力),你很快会被视为“专政的对象”。
谢谢这个时代还在坚持的他们
令人敬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