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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污名化的激進女權?——關於豆瓣激進女權的五個誤解

簡而言之就是通過避開戀愛、婚姻等父權制框架下的異性關係,以避免遭受對女性的剝削,同時形成單女互助以補償親密關係的缺失。

北京一名女士戴著口罩免受空氣的污染。

北京一名女士戴著口罩免受空氣的污染。攝:Kevin Frayer/Getty Images

多數事務社

刊登於 2021-05-03

#豆瓣女權#激進女權#評論#女權主義

【編者按】本文首發於微信公眾號「多數事務社」,原標題為《性別:豆瓣激進女權的迷思與困境》,端傳媒獲授權轉載。

繼肖美麗等女權博主以「港獨」傾向為由被圍獵和封號後,豆瓣社區的八個女權主義小組在一夜之間接連被封禁。破產版雅典學院小組、破罐子不摔小組、6b4t小組等,是豆瓣上知名的「激進女權」小組,成員之間核心的共識為反婚反育。同時,「6b4t」一詞在整個豆瓣平台成為了違禁詞(下文會予以詳細解釋)。經此變故,其餘有類似主張、但因規模較小未引起官方注意的小組,如lesbian feminism小組,紛紛轉為私密,貼文內容不再對外可見。遭遇封禁後,原破產版雅典學院的成員們迅速再次組建了一個低調的新小組,名為「假裝生活在2137年」,並恢復了大量高質量的討論與文獻搬運。然而新組也在不到兩週內被封禁,成員僅達到八千多人。

兩次「炸組」後,原本就淪陷在與反女權人士、温和派女權的論戰中的激進女權,愈發失去了辯解與觀點輸出的空間。無論是旁觀者還是其餘反對激進主張的女權主義者,都對「激進女權」所代表的觀點和人群有着極深的誤解和污名化。

1. 什麼是激進女權?

激進女權(radical feminism),也被譯為基進女權,起源於1970年代的美國,比起自由主義女權更具革命性和進步性,其主張主要包括對父權制度的批判、女本位的性別角色以及對性關係的批判。

在豆瓣社區中,激進女權的具體主張可以參見小組的組規。為了保證小組內討論的深度和集中性,避免沒有建設性的反覆爭論佔用空間,激進女權小組通常會制訂一些成員之間的共識,在認同的情況下才能申請入組,發言一旦違反了共識則會被踢出小組。人數和發言最多、最具代表性的破產版雅典學院小組的基本共識為:1)不罵小三、妓女 2)腐女身份與女權相悖 3)向下的自由(如化粧、穿高跟鞋,詳細解釋見下文)不是自由,不予以支持。

除此之外,組員之間還有一些普遍的觀點,例如:

  • 支持6b4t;

  • 反思自身的厭女傾向是女權的第一步;

  • 反對納入式性行為,認為納入式對於女性來說是生殖行為,因為女性的性器官不是陰道而是陰蒂,大部分女性無法在納入式性行為中獲得陰道高潮,同時具有染病與懷孕的風險;

  • 反對性緣關係和異性戀敘事,認為性慾是被社會構建的而非自然形成的,愛情是維持婚姻制度的洗腦話術,鼓勵女性之間形成非性緣的親密關係。

  • 反對跨性別的概念,只承認男/女二分的生理性別,否認性別可以由主觀的心理認同決定,因為這種心理認同脱離不開父權社會對男性、女性氣質的刻板印象,也否認男性切除生殖器、造出陰道後就可以成為女人。

上海一對新婚夫婦準備參加集體婚禮。
上海一對新婚夫婦準備參加集體婚禮。

2. 豆瓣激進女權為何遭到封禁?

此次被封禁的八個小組的共同特點是以6b4t為共識,有大量關於反婚反育的貼文。與此同時,在其他內容較雜亂、並非單純探討女權話題的小組中,諸如「反對納入式性行為」的貼文也遭到刪除。

在此需要特別解釋的是6b4t,一個從韓國女權處借鑑過來的概念。6b指:不和男人結婚、不和男人戀愛、不和男人發生性行為、不和男性生育、不消費厭女辱女品牌、單身女性互助不與已婚女性互助。4T指:脱束身衣、脱宗教、脱偶像、脱宅脱腐。簡而言之就是通過避開戀愛、婚姻等父權制框架下的異性關係,以避免遭受對女性的剝削,同時形成單女互助以補償親密關係的缺失。

耐人尋味的是,6b4t的主張雖然因為偏離傳統的社會框架而被歸類為激進,但落實在具體的行動中卻是不具備任何「破壞力「的。6b4t不對修改法律有任何訴求,也沒有像幾年前的行動派那樣有任何發起線下行動的意圖。相比之下,豆瓣上有關爭取冠姓權、爭取平等的就業機會或男性對女性的惡性暴力事件的貼文,即使有「挑動男女對立」的厭男傾向和對現存制度的不滿,也一概沒有被刪除。

主張6b4t的激進女權所討論的內容更多圍繞「自身」而非「社會」,姿態是「拒絕」而非「爭取」——畢竟,一旦破解了戀愛與婚姻的敘事、完全脱離男性,温和派女權在和男性伴侶的零和遊戲中所需要爭取的冠姓權、家務勞動均分便不存在了;脱離了擇偶的語境,男性凝視和病態審美標準也很難再成為需要費力掙脱的枷鎖。

因此她們唯一值得官方忌憚的,是反婚反育的思潮一旦成為主流,將會對婚姻制度和生育率所產生的影響。豆瓣網友們推測此次封禁和即將公布的第七次人口普查有緊密的關係。

3. 激進女權被誤解的形象

在對中國女權動向不甚了解的旁觀者眼中,談到激進女權往往聯想起前些年的微博辱罵papi醬「婚驢」的事件,以及最近發生的在豆瓣上徵婚的清華姚班男被外貌羞辱一事。認為打着女權主義旗號對普通女性惡語相向、無故打擊男性自尊的那一批人,便可稱作激進女權,甚至和極端女權是同義詞。然而激進的行為必然意味着做出這些行為的人持有激進的觀點嗎?反之,選擇接受激進思想的女權主義者必然會以欠妥的方式輸出自己的觀點嗎?事實上,爭取冠姓權、對男性的外貌要求等議題,因為和性緣、婚姻關係緊密相連,更多被劃分在温和女權的範疇裏,反而不是激進女權所重點關注的。

北京的孕婦們正進行集體瑜伽。
北京的孕婦們正進行集體瑜伽。

辨別一場運動中的温和派與激進派,必然是從他們所持的觀點出發,而非從輸出觀點的方式反推立場。激進女權之所以得名,是因為她們比起自由派女權,對於化粧打扮、性關係、婚姻制度等社會慣例的拒絕更為堅定,並不意味着她們的厭男情緒更為強烈、攻擊性更高。同理,因為一部分人的攻擊性行為而批評激進女權,屬於完全沒有分清自己所談論的對象。這種失實的指責造成的最大傷害在於,人們會將激進女權理論和激進女權主義者(實際未必是這一批人)的過激人格聯繫在一起,從先入為主地而將「反婚反育」貼上過激行為的標籤,使激進女權進一步失去了對其觀點展開理性論述的空間。

4. 爹味女權與向下的自由

如果說將激進立場與激進行為混為一談展開批判的行為,是由旁觀者的身份帶來的離地和缺乏認知,那麼更值得引起注意的,是豆瓣社區的女權主義者內部產生的分歧。就在激進女權小組被封禁的前一天,一個科普納入式性行為是男本位的生殖行為、呼籲拒絕納入式性行為的帖子,因為其中過激的用詞(指出在女性無法獲得陰道高潮的情況下仍採取納入式性行為相當於自願成為「恆温飛機杯」),引起了温和派女權主義者的反感,指責激進女權「限制女性行為」的做法與父權規訓無異,是換了一套說辭的「新女德」。

除性關係之外,在人數較多、立場混雜的小組裏被討論最多的,是對於女性化粧打扮等迎合主流審美的行為背後的意義。自由派女權極力駁斥「化粧打扮是媚男行為」的指控(這一指控在過去來自男性,現在在自由派眼中,似乎也來自激進女權),認為女性本身擁有、也需要爭取取悅自身的自由;激進女權則更多關注女性以「關注外貌獲得自身價值「這一心態本身背後的動因,認為在女性或多或少受到父權審美影響的當下,宣稱化粧打扮是出於完全「自願」並不合理(自願並不等於自由)。同樣的邏輯可以適用於當家庭主婦、放棄冠姓權等被激進女權歸類為「向下的自由」的行為,爭取向下的自由實際是一種退步。

也正是因為對於向下的自由的明確拒絕和嚴厲抨擊,激進女權被冠以「爹味女權」的頭銜,並被誤解為與父權有着異曲同工的高傲與厭女的心態。需要承認的是,以直接冒犯他人的言語表達觀點的做法欠缺素養,也更難獲得對方的認可,但確實是網絡互動中難以規避的現象。例如以「婚驢」形容在婚姻中以愛之名放棄事業且得不到足夠的家務勞動報酬、生育補償的女性,指出婚姻對女性的剝削本質並無不妥,但用「婚驢」直接形容個人便造成了冒犯,其中的分寸在網絡論壇的交流中更加難以把握。

但將激進女權的主張與父權規訓作類比,無疑是失實的指控。父權阻止女性化粧、穿着暴露、進行性行為是出於將女性物化的掌控欲;激進女權則在為女性開拓在父權制框架下的「自由」之外的其他選項,即不通過外貌獲取自我認同、不依靠男性獲取性快感的自由。與父權制對家庭主婦的輕視進而想要達到否定女性婚內權益的目的不同,激進女權反對家庭主婦的幸福敘事,其目的是鼓勵女性進入公共領域、經濟獨立。「厭女」一詞的前提是將女性視為客體化的第二性,女本位的激進女權恰恰是厭女的反面。

再者,違背父權規訓所面臨的是失去被男性伴侶挑選、進入親密關係的機會,以及來自社會輿論與制度的懲罰。「規訓」本身是上級對下級的行為,只有掌握權力、能夠施加懲罰的一方才具備規訓的能力。這不是「婚驢」、「恆温飛機杯」等詞彙所體現的所謂「惡意」可以同日而語的。父權社會通過規訓收割了女性的性價值、生育價值和家務勞動,激進女權在女性同類身上並無利可圖。

2021年3月8日,西班牙馬德里有女權份子在婦女節期間示威。
2021年3月8日,西班牙馬德里有女權份子在婦女節期間示威。

5. 劍走偏鋒的割席分化?

在上述爭論中,激進女權往往被視作因其他女權主義者無法達到「門檻」而主動割席的一方,尤其是6b4t中「不與婚女互助」一條,被指責破壞了女性之間的團結。更有評論斥責激進女權排跨的立場(具體表現為不承認男跨女為女性),認為女性與跨性別人士同為父權制的受害者,不應互相傾軋。

提出這些批評的人未曾注意到立場與策略的區別,透露出旁觀者對女性面臨困境的複雜性的無知。立場以理論為基礎,是需要被反覆細化、愈辯愈明的。一味執着於「女性共同體」、「團結弱勢群體」的宏大敘事下的討論,反而混沌一片,難理頭緒。至於團結與分化的策略,需要視具體的運動展開情況而定。

然而,通過犧牲對部分觀點的堅持所達成的團結,在中國的語境下又有多少現實意義呢?中國內地的網絡女權,最力所能及的貢獻,是通過知識的傳播使受到父權壓迫的女性覺醒。至於依靠眾人力量推動法律與制度的改變,考慮到線下運動的開展所要付出的沉重代價,是更為遙遠的。在這種情況下,不同女權流派或弱勢群體之間的「求同」或許沒有「存異」更為重要。如果為了團結婚女放棄對婚姻制度的分析和批判,為了團結跨性別被迫認同性別不是由生理而是由主觀定義的觀點,那麼女權主義便缺少了很重要的敘事空間和討論餘地。

對於女權主義者「應當包容、博愛」的道德上的要求,則完全顛倒了女性成為女權主義者的初衷——不是出於她們價值觀的優越,而僅僅是作為受害者的身份反抗壓迫。女權主義者的行動不是站在人權高地上呼籲既得利益者放棄特權,而是保全自身的反抗運動,不必首先成為無可指摘、普渡眾生的聖母。誰有資格向受害者、反抗者提出進一步的要求呢?指出婚育對女性的壓迫且主動放棄婚育的激進女權主義者,即使不願花費精力為自願選擇結婚的女性爭取婚內權益,由於其鬥爭的方式在於其對個人生活的選擇,也沒有對婚女造成任何實際意義上的現實傷害,並不能構成指責激進女權的理由。

寫在最後

在發聲空間變得狹窄這一「不可抗力」的因素之外,激進女權目前面臨的最大困境還是與温和派女權在觀點碰撞時難以相互理解的尷尬處境。來自外界或父權的斥責與「指導」,反而是可以忽略不計的。畢竟如上文所述,激進女權並不以爭取既得利益者的認同為目的。

八個女權小組被封殺的當晚,其他女性居多的豆瓣小組中充斥着「經過今晚,温和派也要變成激進派」、「今天不站出來,明天站不出來」的激烈言論。然而在口號式的表態之外,激進女權的遭遇是否真正促進了温和派、平權派對她們的同情和理解?在激進女權發起的討論被刪除得越來越迅速的今日,似乎也不得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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