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問中國疫苗出口：利益交換還是大國責任？中印如何競爭？有助全球接種嗎？

以總統佐科（Joko Widodo）注射第一針劑科興疫苗為圖樣的紀念郵票，於2月底在印尼發行。這一版分紅藍兩種背景的郵票，被當作中國疫苗出口援助的力證，得到大陸官媒宣傳。除印尼外，匈牙利、菲律賓、土耳其、智利等至少70個國家及地區已接收捐贈或購買了中國疫苗。

由於歐美國家COVID-19疫苗價格偏高，且自顧不暇，自2021年年初，東南亞、南美、中東以及東歐等不少發展中國家等不及COVAX（COVID-19 Vaccines Global Access，即2019冠狀病毒疫苗實施計畫）的配給運輸，選擇向中國、印度及俄羅斯等國家訂購疫苗。英國醫療分析公司Airfinity的數據顯示，截至3月底，中國已出口疫苗高達1.15億劑，為全球之最。印度次之，出口了6300萬劑，歐盟則主要向英國、日本等國輸送了5800萬劑。

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稱，這是中方開展的疫苗國際合作，意圖是使疫苗成為「全球公共產品」。2020年5月，習近平表示將在兩年內向世界各國抗疫行動提供20億美元援助。外交部發言人耿爽也在前一個月表示，中國已向世衛捐款5000萬美元。2021年年初，中國亦宣佈將向COVAX提供1000萬劑疫苗。然而，由於分配機制與價格不透明，加之中國的威權形象和外交上的強硬姿態引發諸多爭議和摩擦，國際上出現不少聲音質疑中方使用疫苗進行外交利益交換。中國的疫苗版圖如何分佈？疫苗出口有意無意撬動了哪些利益？又受到哪些勢力的制約？疫苗出口上的大國博弈會為貧窮地區提供解方嗎？端傳媒梳理數據及信息，試圖回答這些問題。

問一：5成疫苗用於出口，是外交還是道義援助？

據 Airfinity，3月底，中國共生產疫苗2.3億劑，其中5成用於出口。中國官方敘述始終排斥「疫苗外交」一詞。官媒《人民日報》3月22日發表評論稱，「『疫苗外交論』暴露美國陰暗與冷血」，認為持此論調是犯「紅眼病」。中國官方更喜歡稱自己在充當「負責任的大國」，疫苗出口是站在命運與共的全人類面前。這與2020年疫情初期、中國大量出口口罩等醫療用品時的口徑，保持一致。

專注研究全球公共衛生領域外交議題的西東大學教授Yanzhong Huang，在相關網絡研討會中指出，中國疫苗外交是2020年口罩外交的延續。縱然中方不願承認，其提供疫苗所希望展示的技術實力及全球健康領導地位，會以信譽、商譽、敬畏及可能的借貸得到回報，並期待以此挽回2020年劣質口罩帶來的聲譽影響，傳播中國威權治理的優越性。

智利政治學院的學者Francisco Urdinez在追蹤2020年中國口罩外交的數據後，發布論文指，一般而言，死亡率最高的國家也是中國援助的最大接受國，但一般中也有例外。例如，委內瑞拉與巴拉圭的死亡率相差不大，但巴拉圭獲得的資助相對很少，一個明顯的政治關聯是，委內瑞拉是中方的長期合作夥伴，而巴拉圭則是目前仍然承認台灣獨立外交地位的國家之一。

無獨有偶，4月7日，台灣亦指責中方向巴拉圭施壓，稱中方擬用百萬劑疫苗，迫使巴拉圭與台斷交。中方則對此否認。目前，台灣已聯繫印度向巴拉圭運送了疫苗。

早在2020年3月，習近平就曾提出將海外醫療用品的運輸與「健康絲綢之路」聯繫，中疾控前副主任梁曉峰甚至曾公開呼籲，考慮「一帶一路」沿線國家優先獲得中國疫苗。

中國在疫苗出口中的另一個特徵是，象徵性捐贈。南加州大學政治學和國際關係博士候選人Shiming Yang 在其論文中提到，中國對東南亞及非洲的疫苗捐贈，通常晚於其商業合同，且數額較小。例如，其在菲律賓訂購了2500萬劑疫苗後，才捐贈了60萬劑。

學者Yanzhong Huang也表示，由於中國在全球範圍內承諾的疫苗數量遠大於其國內接種量，隨著國內接種的推進，中國可能會對捐贈愈發猶豫，並限於象徵性捐贈。

墨卡托中國研究所（MERICS）的學者指出，在中東歐使用中國疫苗的國家看來，相較於5G網絡建設涉及到的數據科技問題，中國的疫苗並不會帶來太多安全風險。而依靠國家生產力完成的疫苗研發，也成為了宣揚中國制度系統優勢的勳章。

正如人民網發布的《他們為何選擇中國新冠疫苗》一文中寫到，中國疫苗有「最嚴苛上市之路」，「不算經濟賬、只算人民健康帳」，有高標準臨床設計，才讓疫苗獲得世界其他國家的認可。

問二：中國疫苗輸出80多個國家，分佈在哪裏？後續如何？

中國官方並未公開其疫苗輸出的去向及具體數額，綜合各國媒體披露的數據，中國在東南亞捐贈疫苗的數額最高，其次是非洲，而去向中東及南美地區的疫苗，則以售賣為主。

學者Yanzhong Huang提到，東南亞是中國疫苗外交極重要的目標，因其可以通過疫苗在東南亞建立更好的信譽及影響力，並加固此前已有的經濟政治聯繫，填補美國在此處的空白。

東南亞亦是另一個疫苗輸出大國印度與中國博弈的「主戰場」。早在大流行之前，印度已是「世界藥廠」，全球近6成的疫苗產自印度。印度的疫苗也主要運往周邊東南亞鄰國，如阿富汗、孟加拉國、布丹、斯里蘭卡、馬爾代夫、緬甸、尼泊爾等。

3月12日，美國、澳洲、印度及日本四國領導人召開「四方會談」（Quad），希望用印度製造、美國技術、日美的融資及澳洲的物流，擬在2022年年底前向亞洲提供10億劑疫苗，以抗衡中方在亞洲悄然鋪開的疫苗版圖。

而東南亞各國在疫苗上的選擇，亦離不開地緣政治因素。與印度存在領土爭端的巴基斯坦，是第一個獲得中國疫苗捐贈的國家。早在2月1日，巴基斯坦便收到了50萬劑中國國藥的疫苗，而其準備通過COVAX接收的4500萬劑印度疫苗，則一再延遲，至3月中旬才收到首批。與中國交好的印尼及馬來西亞均在中國訂購了大量疫苗，馬來西亞科學部長Khairy Jamaluddin注射完科興後甚至在Twitter中發布相片，笑稱打完疫苗「中文也突然變好」。

中國在非洲已向20個國家輸出了疫苗，以捐贈為主。其中，埃及是購買與獲得捐贈最多的國家。

儘管埃及因人權問題飽受西方國家批判，但其依舊是中國在非洲主要的貿易夥伴之一。2000年至2012年，埃及與中國簽訂了39個融資發展項目，即使在疫情嚴峻的2020年，中埃亦有簽署合作協議。

與此同時，埃及亦是2019年支持中國新疆地區政策的37個國家之一、2020年支持中國對港國安法的53個國家之一。事實上，支持中國對港國安法的國家，也幾乎均在中國疫苗輸出的名單之中。

縱然中國在南美及東歐的疫苗輸出以售賣為主，但一些事情的發生順序，引起了國際輿論對中國「疫苗外交」的討論。

南美國家蓋亞那2月3日表示，中方承諾為其提供2萬劑疫苗，並將於3月到貨。4日，台灣外交部宣佈已與蓋亞那簽署協議，建立在該島的台灣辦事處。中國外交部當日回應稱，呼籲蓋亞那「認真採取措施，糾正錯誤」。幾小時後，蓋亞那外交部表示，協議被「錯誤傳達」為外交關係，因而會撤回協議，並稱將繼續遵守「一個中國」原則。

巴西是中國科興疫苗在國外主要的合作國家之一。2020年11月，巴西曾表示會拒絕中國的5G建設，因「不能把最敏感的數據交給中共」，巴方領導人亦曾多次在社交媒體上對中方政策進行批評。2021年1月17日，巴西衛生局批准了中國科興疫苗與阿斯利康疫苗的緊急接種。彼時，巴西已有20萬人死於大流行，1月底更發現變種病毒。2月，巴西通訊部長到訪北京，並在兩週後宣佈了5G招標規則，華為被獲准參與競標。

中方在中東歐主要輸送疫苗的國家是匈牙利及塞爾維亞。華為、中國銀行等中資企業早在匈牙利有所發展，匈方亦是首個批准中國疫苗的歐洲國家。中國與塞爾維亞在2021年新簽訂了礦產投資，與此同時，國藥正與塞爾維亞協商，擬在塞建立疫苗生產基地，其或成為首個生產中國疫苗的歐洲國家。

疫苗出口帶來的實際經濟利益亦不容忽視。多數國家並未披露購買中國疫苗的價格，不過，《紐約時報》曾披露，據一位匈牙利高級官員在其臉書中上傳的合同顯示，匈牙利為國藥集團疫苗支付的價格是每劑30歐元（約279.4港幣），而與之相對的，歐盟為輝瑞的定價是每劑15.5歐（約144.4港幣），阿斯利康則是2.15美元（約16.7港幣），使中國國藥疫苗成為世界上最昂貴的疫苗之一。合同由匈牙利政府與第三方供應商簽訂，這一價格亦引起當地反腐敗監察機構的質疑。另外，塞內加爾財政部也表示，為20萬劑中國國藥疫苗支付了370萬美元，平均每劑疫苗18.5美元（約143.8港幣）。

中國在中東的疫苗合作夥伴主要是土耳其及阿聯酋。不過，土耳其除科興外，也將購入輝瑞及俄羅斯疫苗Sputnik V、美國莫德納疫苗。而阿聯酋則計畫成為中東的中國疫苗生產基地。疫情之前，中國就曾多次與阿聯酋建立貿易夥伴關係，阿聯酋是中國「一帶一路」的「重要支點國家」。

新加坡國立大學李光耀公共政策學院學者Alfred Wu表示，中方與阿聯酋的協議關係，是中國希望在中東建立其影響力，拉近與阿拉伯國家的關係。而這些國家，傳統上與美國關係較為密切。

問三：疫苗外交遇上哪些困境？

中國並非唯一進行疫苗外交的國家，俄羅斯、印度，以及姍姍來遲的美國等其他發達國家，亦希望在全球公共衛生上發揮自身影響力。

印度疫苗不但出口到周邊鄰國及巴林、多米尼加、非洲各國等其他低收入國家，亦運送至摩洛哥、巴西、南非等中高收入國家。2020年末，加拿大總理曾對印度農民的示威表達支持，加印關係一度僵硬。2月，加拿大總理向印度尋求疫苗供應，兩國關係緩和。

俄羅斯亦答應向匈牙利、捷克、斯洛伐克等超過50個國家提供疫苗，澳洲向太平洋國家及東南亞合作夥伴承諾疫苗供應，歐洲則主要向非洲醫護捐贈疫苗及為COVAX提供了共18.51億美元（約143.84億港幣）的資金支持。美國總統拜登（Joe Biden）也承諾向COVAX捐贈40億美元，並稱將在2021年年底之前，交付至少20億劑疫苗。

在諸多的競爭者中，中國疫苗可能並非各國首選。2021年1月，英國市場研究公司YouGov一份對澳洲、中國、丹麥、印度、印尼、香港、新加坡等17個國家及地區約19000人的調查顯示，中國製造的疫苗是最不受歡迎的疫苗之一。

除此前有關中國疫苗安全問題的新聞外，目前中國上市的三款疫苗——國藥、科興、康希諾中，僅科興的第三期臨床試驗報告在4月12日遲遲面世，其餘兩款均未見完整經同行評審的第三期臨床報告，國藥與科興此前在WHO的報批也尚在檢驗階段。數據的不透明、不完整，令一些有經濟條件做出選擇的國家對中國疫苗心存遲疑。

斯里蘭卡就因中國疫苗缺乏第三期臨床報告而拒絕了中國。3月31日，中國政府向斯里蘭卡捐助的疫苗飛抵機場後，總統親自迎接，中國官媒亦對此進行宣傳。然而兩天後，斯里蘭卡藥監部門專家委員會卻發布聲明，指沒有足夠的數據可以證明中國國藥疫苗的有效性和安全性，因而拒絕了批准接種。斯里蘭卡繼續購入印度的疫苗。

新加坡也同樣因缺乏數據而擱置了科興疫苗的購入。新加坡國立大學政治學教授Chong Ja Ian提到，縱然新加坡拒絕會使中方不悅，但監管部門無法在數據缺失的情況下放行。

對於中國國產疫苗的詳細數據，一直存在爭議。在斯、新等國猶疑的同時，中國國內則報導了智利大規模接種科興疫苗的成果。4月16日晚，智利衛生部表示，科興整體有效率67%，預防住院有效率85%，預防ICU有效率89%。

除此之外，中方部分政策及政治取態，也為其疫苗外交帶來障礙。例如，土耳其過去曾批評中國的新疆政策，是次大量採購中方疫苗，遭國內維吾爾人抵制，擔憂土耳其因疫苗而與中方簽訂引渡協議等不利維吾爾人的政策協定。

中國疫苗在越南也遇到了阻礙。因越南防疫相對成功，且國內反中情緒激烈，使越南成為至今沒有明確表態是否使用中國疫苗的東南亞國家之一。目前，越南主要批准了英國的阿斯利康疫苗及俄羅斯的Sputnik V。此前，中國在南海議題上，與越南、菲律賓等國多次發生爭議，越南民間因此對中敵意加深。據新加坡東南亞研究所(ISEAS-Yusof Ishak Institute)的報告，越南對中國不信任度高達75.4%，在東南亞國家中僅次於同樣涉南海問題的菲律賓（82.1%）。

問四：大國博弈會為貧窮地區提供疫苗的解方嗎？

3月，印度開始推進國內疫苗的施打，因而延遲了大量訂單。例如4月8日，原計畫通過COVAX接收的5400萬劑阿斯利康疫苗延遲交貨，印尼衛生部部長決定，再向中國訂購近1億劑疫苗。

然而，中國國內疫苗的接種也開始鋪設，勢必會影響中方對外的交貨速度。國藥集團擬在2021年於國內生產共10億劑疫苗，科興希望年內可生產20億劑。與此同時，美國疫苗施打步入穩定期，4月5日，美國表示將考慮儘快與其他國家分享疫苗，拜登政府稱將恢復對WHO及COVAX計劃的援助。美國的入場，為疫苗外交的大國博弈帶來新的變化。

歐洲外交事務委員會訪問政策研究員Vladimir Shopov指出，如今的疫苗外交已超越供給分配，進入了生產的新階段。

目前，中國已與阿聯酋、馬來西亞、印尼、塞爾維亞等國簽訂合約，在境外生產疫苗。俄羅斯也與塞爾維亞達成了生產關係，俄疫苗Sputnik V將在塞爾維亞投產，並根據需求向歐洲各國出口。

在這種轉變中，疫苗外交不僅僅是外交置換，而成為一種成熟的發展模式。中方可以在生產基地再進行擴散和外交，「地緣政治套利保值帶來了長期的、可見的、結構性的收益。」

不過，疫苗只是諸多外交風波的其中一個影響力。例如在塞爾維亞，縱然中俄均試圖用疫苗擴大在塞爾維亞的經濟影響，但該國公民可在輝瑞、阿斯利康、國藥及俄羅斯的Sputnik V中自由選擇。總統 Aleksandar Vucic 接種了中國國藥疫苗，而總理 Ana Brnabic 則接種了輝瑞疫苗。與此同時，美國、德國也在尋求經濟投資合作以對這個後共產主義國家進行拉攏。

這些國家間的角力會為終結疫情帶來助力麼？關注全球正義、環境與性別的政治學學者 Barbara Unmüßig 發文指出，一邊是歐美國家自私地囤積疫苗，並為其疫苗收取高昂的專利費；而另一邊，俄羅斯、中國及印度則在利用疫苗製造新的政治影響與地緣政治版圖。她認為，目前結構上最有效也最可持續的方法，是暫時中止疫苗的專利，如同印度與南非在去年10月向WTO提出的那樣，向全球分享疫苗生產所需的技術與知識。

杜克大學全球健康研究所1月份的研究指出，僅佔世界人口16%的富裕國家，壟斷了全球60%的疫苗供應。

3月底，250多名歐洲議會成員發起聯合呼籲，希望歐盟重新考慮印度及南非向世貿組織提起的臨時專利豁免。4月17日，10位美國議員亦向總統拜登發起同一提議。

學者Yanzhong Huang認為，大國博弈縱然都有利益驅動，但倘若以此可以使得貧困地區儘快接種疫苗，或許是最好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