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義聯盟導演版：我們對於英雄時代的暢想已經終結

3月18日，千呼萬喚始出來的《薩克薛達之正義聯盟》（Zack Snyder’s Justice League）終於上線華納的流媒體平台 HBO Max，這也標誌著耗時近4年的#ReleasetheSnyderCut 運動以 Zack Snyder 和粉絲們的勝利告終。要評價這樣一部作品，顯然不可能在脫離了外部因素的真空中討論，畢竟這部作品從開始創作到最終面世，經歷了一系列複雜而又近乎傳奇的波折遭遇，因此有必要進行一些梳理。

在2012年前後，漫威電影宇宙（MCU）接連推出作品，並憑借第一部《復仇者聯盟》大受關注和好評。它的老對手 DC 自然按捺不住，希望利用自己龐大而又豐富的漫畫基礎推出屬於自己的電影宇宙。當時 Christopher Nolan 正在完成「黑暗騎士三部曲」史詩級的終章《The Dark Knight Rises》，《The Dark Knight》已經封神，並在全球勁收10億美元票房。Nolan 自然成為了華納和 DC 的首選掌舵人，但他拒絕了這一工作請求，一來他需要全身心投入自己準備已久的《Interstellar》，二來對於他這樣的導演來說，把自己和超級英雄題材進行綁定是沒有必要的。同時，Nolan 向華納和 DC 推薦了 Zack Snyder，並同意以監製的身份加入了 DC 宇宙的新片工作中。

對於一眾影迷來說，Zack Snyder 並不陌生，在參與開拓華納DC的電影版圖之前，他就曾執導過《300》、《Watchmen》（嚴格意義上不屬於後來的DC電影宇宙）及《Sucker Punch》等相當膾炙人口的作品，以其極具風格化和個人特色的視聽呈現而聞名。《Watchmen》曾經是眾多漫迷和影迷心目中的漫改神作，請 Snyder 來作為 DC 電影宇宙的掌舵人也毫不突兀，在這樣的配置下聚焦漫畫角色超人的新片《Man of Steel》終於在2013年推出，影片總體來說口碑尚可，在全球收穫了6.7億美元的票房，已經算是比較成功的案例。但另一邊，已經日臻成熟的漫威電影宇宙開始體系化地收割粉絲和票房，對於 DC 來說顯然已經遠遠超前。在公司要求下，本應在第二部超人電影中以彩蛋角色身份客串的蝙蝠俠，成為了續集的主要角色，因此原先規劃的《Man of Steel 2》被改成了《Batman v Superman: Dawn of Justice》，直接引出蝙蝠俠（Batman）、神奇女俠（Wonder woman）等角色以及正義聯盟。這種揠苗助長式的趕進度對於創作的影響已不得而知，但是《BVS》在爛番茄僅29%的慘淡評分足夠說明這部影片的成片質量非常不盡如人意，全球票房也僅僅只有8.7億美元，相較於2.5億的投資來說處於虧損狀態。儘管之後釋放出的 Snyder 導剪版在口碑上略有扳回一城，但總體是一個不受歡迎的影片。

由於《BVS》在口碑和市場方面的崩塌，華納 DC 開始更加嚴重地對《BVS》上映後迅速開拍的系列續作《Justice League》進行干預。而之後《Wonder Woman》的口碑票房大爆給了公司更多信心來對 DC 電影指手畫腳。在這樣的強壓和不信任之下，Snyder 的創作難度可想而知，好在他還是完成了所有的拍攝工作和素材準備。但是，在2017年上半年女兒因故自殺離世後，身心俱疲的 Snyder 選擇退出項目，而華納和 DC 則選擇了第一、二部《復仇者聯盟》的導演 Joss Whedon 來代替 Snyder 完成這部《JL》。在距離上映僅半年的情況下，Whedon 對於影片的劇本和畫面進行了大刀闊斧的調整與修改，最終完成了2017年上映的院線版《正義聯盟》。這部影片在爛番茄上的新鮮度只有40%，最終全球票房僅僅只有6.6億美元，可以說虧損更加巨大。如果說《BVS》還面臨一些口碑爭議的話，這一版四不像的《JL》就是一次巨大的失敗。正因如此，在影片上映的當天，就有粉絲在推特上打出了#ReleaseSnyderCut（放出 Snyder 導演剪輯版）的話題，正式開啓了這一文化運動。

有了《BVS》導演剪輯版的珠玉在前，對於《JL》導演剪輯版的呼籲聲勢也自然在不斷壯大中，其中 Snyder 更是在 Twitter 中透露「導演剪輯版確實存在」，並通過持續的內容推送和原本構想的闡述，身體力行地支持著 #ReleasetheSnyderCut 的活動。此外，包括 Ben Affleck、Henry Cavill、Gal Gadot 等演員在內的主創們，也分別在不同的場合對 Snyder Cut 表示支持，希望可以放出。在這樣的情況下，華納自然面臨著巨大的壓力，他們起初找到 Snyder 想要其直接放出未完成的導剪版《JL》，但被後者拒絕，因為未製作完成的版本放出來也只會是浪費，除了幫華納轉移壓力外別無他用。而另一邊，漫威的第三、四部「復仇者」系列電影又創造了里程碑式的成功，讓華納和DC更加騎虎難下。就這樣製作、放出導剪版《JL》，對於公司品牌和DC電影宇宙來說有害無益，但是一直無視和冷處理已如此聲勢浩大的運動顯然也行不通。

在這樣騎虎難下的尷尬中，由於疫情爆發而導致的北美流媒體大戰給了華納和 DC 一個很好的台階下：華納旗下的流媒體 HBO Max 作為後起之秀，為了和 Netflix 及 Disney+ 對抗需要很多大招，而 Snyder Cut 顯然是一個非常重磅的炸彈，同時這部作品長達4小時的時長也無比適配流媒體這一載體。在這樣的情況下，HBO Max 宣佈將投資、製作導演剪輯版《JL》，#ReleasetheSnyderCut 運動也終於取得成果。值得一提的是，這一次華納投資了7000萬美元用於導剪版的製作，Snyder 為了獲得百分百的控制權，沒有收取任何的勞務費用，無償地完成了這樣一部意義非凡的作品。

縱觀《薩克薛達之正義聯盟》的誕生和面世，不得不感慨一部承載了如此之多事件和意義的影片，其多舛的命運可能比電影本體要精彩得多。而影片所收穫的評價和影響力也值得正視，根據 Deadline 的報道，第三方統計機構 Samba TV 表示「薛達導演版JL」在3月19日至21日在美國吸引了近180萬用戶觀看，略高於同期上線的《The Falcon and the Winter Soldier》第一集170萬的觀看量，但低於去年《Wonder Woman 1984》220萬的觀看量。考慮目前的時間檔期，橫向比較之下導剪版《JL》還是取得了很好的播放收視成績，同時影片在爛番茄的新鮮度達到了73%，觀眾滿意度更是達到了96%，在期待度如此之高的情況下仍然得到了認可，可以說非常圓滿和成功。

若拋去圍繞著影片的爭議和坎坷所帶來的光環，《薩克薛達之正義聯盟》的品質真的足以承載其盛名和期待嗎？這個問題的答案相對來說可能就比較微妙了。這部長達4小時的「曠世巨作」，如果拉到電影的領域，無論是當作作者電影還是商業電影，恐怕都難以被認可。

2017年的院線版《正義聯盟》，現在基本上蓋棺定論為一個公認的垃圾。飽受詬病的缺點包括故事過分簡單無聊、劇情冗長、角色繁多、人物刻畫得平面單薄、節奏混亂、整體風格拼貼古怪等等，這些問題在導剪版中幾乎都沒有被改善。沒有了 Whedon 版加入的笑料和畫面色調的調整，故事劇情的一絲不苟（或者說無聊）和整體色調更加陰沉黑暗，確實使得導剪版的整體風格看起來更加沉重。

畫面陰沉就意味著電影就會更加深沉主題更加深刻嗎？導剪版的情況恐怕恰恰相反——再故作深沉的氣質和氛圍，都無法掩蓋故事本身的幼稚和蒼白。簡單來說，這就是一群超級英雄在經歷一些挫折後一起把入侵地球的反派打敗的故事，幾乎沒有更多深層次的探討和人物塑造。在四小時的時間裏，觀眾們能看到大量的慢動作長鏡頭，在這種標誌性的慢鏡頭下，透露出來的所謂深沉表達，其實不過都是幼稚的所謂炫酷和中二，彷彿尷尬而不堪回望的青春期。但在配上音樂和確實富有設計感的鏡頭之後，這種尷尬又轉化為了一種新的觀影樂趣，成為了影片風格的一部分。

但這樣的風格是以犧牲角色塑造和觀眾耐心為代價的，無論是院線版還是導剪版的《JL》，其中人物動機和所思所想都是非常不明確和空洞的，一個個超級英雄和反派們看起來都苦大仇深，到頭來卻空有一腔憤怒和所謂的「justice」，像機器人一般念著乏味而又單調的台詞，以提線木偶的身份推動著故事平穩而又樸素地向前發展，或是在各種慢鏡頭中擺出各異又沒什麼內容的表情。相比之下，《Avengers: Infinity War》在多線並行的情況下完整塑造出了大反派 Thanos，而《Avengers: End Game》更是在開篇就導出了英雄們復仇後的空虛和無力，之後則聚焦於英雄們如何重整旗鼓為不可能而付出努力和犧牲。雖然沒有多麼陰暗的畫面色調，但劇情的層次和故事的深刻程度，顯然還是在《JL》之上。

陰沉昏暗的畫面基調與簡單的故事內容之間的矛盾，也直接影響了本片視聽語言的呈現。誠然，導剪版《JL》的配樂質量很高，儘管在技術層面上能明顯感受到一些瑕疵，但是 Junkie XL 還是在有限的時間和條件下成功完成了這一系列的配樂工作，不但有機結合了蝙蝠俠、超人、神奇女俠等不同超級英雄的主旋律，也將正義聯盟自己的主旋律以很好的狀態呈現出來。考慮到漫威的幾部「復仇者系列」在配樂方面都不夠出彩和令人滿意，這一次導剪版《JL》的配樂完成度可以說非常亮眼。但是，本片仍然存在著配樂太滿和視聽技巧濫用的問題，特別是將時長拉到4小時之後，Snyder 更加肆無忌憚地把自己的視聽風格在這部作品中揮灑。第一個小時可能還有一定觀賞性，可是大量的風格重復和拖沓的文戲還是難免會勸退一批觀眾，好在流媒體快進的功能還是能讓大部分觀眾觀賞到高潮處的大場面及打鬥戲部分。4小時看下來，觀眾可能會發現自己無法記住本片的某一個名場面或者鏡頭，這也是因為本片充斥著強設計感但不高級的視聽和糟糕的敘事節奏，在缺乏張弛的情況下，無法貢獻出任何燃點爆點或是讓普通觀眾可以興奮的瞬間。面對這一問題，Snyder 一向的解決方式是塞進很多讓漫畫迷和 DC 影迷激動的彩蛋，但這也讓影片進一步滑向粉絲電影的深淵。

除了故事的單薄和視聽的蒼白之外，影片的主題同樣也是無法繞開的痛點。超級英雄電影在2010s大行其道成為商業電影最為矚目的一個類型，與當時的時代背景、社會情況和意識形態密不可分，人們在一片「欣欣向榮」的景象中鼓吹英雄和為自己造神，這非常名正言順。但是在2020年疫情爆發後，世界發生了肉眼可見的劇變，英雄坍塌聯盟瓦解，取而代之的是分裂與封閉，超級英雄題材的不合時宜也逐漸湧現。實際上，對於英雄題材的反思早在《Batman v Superman: Dawn of Justice》中就有所體現，英雄和這個凡人世界難以調和的矛盾被放大，他們的身份、價值和意義都被來回質疑和討論，但難以得出任何結果，因此也只能以英雄的隕落作為結局。但到了續集《正義聯盟》，超級英雄們又變回了老舊而又腐朽的符號，拒絕任何曖昧多意的解讀，從一個個稍微有點血肉的社會人，又變回了單純以拯救世界為己任的工具，但罔顧當代人是否還會因為英雄而喚醒鼓舞。

《BVS》結局（同樣也是導剪版《JL》的開場）中的「超人之死」，現在看可能是 DC 這個宇宙系列最好的結束。畢竟，在現實中已經充斥著「make xxx great again」的妄想和對舊時光無盡的懷念，人們對於英雄時代的暢想也隨著上一個十年充滿諷刺性的終結而終結。過去的榮光終究會被埋葬，如果接下來的世界注定會走向分裂和動蕩，那麼領出我們走出困局的，也一定不是換上了黑色制服的超人，而只能是我們自己。這一點倒和《薩克薛達之正義聯盟》在觀眾的呼聲中面世的經歷暗合，所以不妨認為這是一部本體內容有脫節，但代表的意義相當具有時代性的作品。